文西
村口新开了家商店,店主叫胡一平。谁都琢磨不透,她怎么从邵阳跑到这地方做生意来了。
原先这里也是家商店,只卖酒和爆竹之类的,打麻将的人很多。胡一平一来,一切全变了。她卖零食和各种日用品,单单不卖酒,也没摆麻将桌。
这是一座二层楼房,楼上一间房里住着常营。常营是有名的赌徒,已经赌了大半辈子。他年轻时曾抱怨过他的名字,他想,要是取名常输,也许他就真能赢了。他打牌欠了一屁股债,老婆因此和他离了婚。后来他将房子输掉了,这座房主人看他潦倒,无依无靠,便将楼上一间房拨给他住。
楼下三间房,胡一平一个人住。货物堆得老高,一摞挤着一摞,简直站不进一只脚。让人看了,着实要捏一把汗。就像看一个小孩吹气球,气球越胀越大,小孩仍鼓足腮帮子吹,不定什么时候,气球会嘭的爆炸。
对胡一平的商店最不满意的,当然是常营。先前,他只要下楼就能摸麻将,就算没钱打,他也能睡着听。那哗啦啦的声音,好比梦里生银子。而现在,他只能上阳朝乡去打。不过,他却不能直白地表露出不满,只是每次上楼时,都要在楼下啐一口唾沫。
但还有人比常营更不满,那就是永不倒。他的名言是:要是做乞丐,不讨钱不讨米,只讨酒。他只要一沾杯就会呕吐,但对酒永远那么疯狂。正因此,大家取笑他为“永不倒”。似乎渴求酒的,并不是他嘴巴,也不是肚子,而仅仅是那样一个欲望。永远得不到满足,也永远不会干瘪的欲望。胡一平一看到他,就把门关上了,怕他会来无理取闹。但永不倒不是这样的人。
妇女们都变得快活起来,因为他们的男人不打牌,不喝酒了。但他们并未将此归功于胡一平。村里最近被偷了几头牛,但偷牛贼没法捉到,以至于他们对外来人都不太信任。妇女们更是如此。从胡一平店里买回一包洗衣粉,还要在称上称称。买回一袋卫生巾,也要拆开来,一片一片地检查,看看是不是假的。最后在商品上找不出可说的,便将注意力放在胡一平的穿着打扮上。
乡下人总是起得早,他们唯一瞧不起城里人的,就是城里人非要八九点才起来。大家打开门时,瞧见胡一平的店门早就打开了。她头发梳得油光光的。脸色蜡黄,笑起来皱纹一漾一漾的,但干净。衣服并不花哨,但锃亮锃亮的,锃亮得质感太强,因而看起来不像是布料做的。
“早啊。”她站在門外,身子直挺挺的,跟过路人打招呼。她说一口蹩脚的普通话,显得有几分粗野。因而你一听到她说话,耳朵里就会长出一株松树或柏树。她和松柏太相近,一样的笔挺、粗糙、结实。人家答应她了,她就跟人多说两句。别人若只是点头,她也就不打算将谈话进行下去。
“她头发梳得油光光的,哪儿都好,就是头发梳得油光光的。”
“她就是衣服太锃亮了。”
妇女们聚在一起点评着。她们找不出她明显的缺陷,只好拿优点代替。
商店开张那天,永不倒踉踉跄跄地走到店门外,拍着胸脯说:“你怎么……能坏了规……规矩,不卖酒,怕怕……我付不起……钱吗?”说完吐了一地。几个人强行把他拖走了。胡一平泼了几桶水,冲洗被永不倒吐脏的地面。她倒不忌讳什么,也并不憎恨他。她觉得,跟一个酒鬼没什么可计较的。第二天,永不倒笑嘻嘻地跟她道歉,她对他挥挥手,意思是这里没有酒,随后关了门。
“宰相肚里跑轮船,大姐肚里能坐山啊。”永不倒抻长脖子喊道。
这是个多雨的季节,秧苗菜苗都吃了春药似的,长得异常热烈。稍高一点儿的山,都被云雾截去了头,让人忍不住猜想,这山究竟多高。小路软塌塌的,一踩一脚泥,一提脚,泥点满天飞。永不倒老婆捏着把萝卜苗,扛一把锄头,雄赳赳地走在前头。她现在有理由昂首挺胸地走路,因为永不倒不再到处发疯,给她丢脸。永不倒跟在后面,垂着头,不时打一个天大的哈欠。他的黑夹克敞开着,风一来,夹克便胡乱翻飞,如同两扇门。
一到菜地里,他老婆看到别家的菜苗长势旺盛,顿时红了眼,撅起屁股,拼命地挖土。一边挖一边骂永不倒是狗杂种。
今天是赶场的日子,胡一平赶场回来,从永不倒家菜地前经过。她提着衣领,以防风灌进来,急急地往前走。
“喂,大姐,到场上给我带酒了吗?”永不倒背靠着一块石头,朝胡一平喊道。
胡一平抬头,对永不倒老婆说:“种菜呢?”永不倒老婆龇着牙,把萝卜苗举得高高的,向胡一平点头。胡一平一走过菜地,她就抬腿踢永不倒,“笑笑笑,笑你娘的屄,迷上那老妖精了?那你就钻到她床上去。”
“我只迷上酒,明天得去跟她说说,要她进几瓶酒。”永不倒说道。
他老婆扔掉手里的家什,扑到他身上,剥掉了那件夹克。这夹克是她看他不喝酒了,因而买给他的。“狗改不了吃屎。”她朝他啐了一口。他非要啐一口,才能安心上楼。有次被她看见了。她开门倒水,水泼到一半,他刚好啐了一口,那泼出去的水弹簧似的,又收进了盆里。他躬着腰,向她点头笑笑,同时一只手不停地拍打另一只手。她没说一句话,光是盯着他。那双眼睛像滚动的玻璃珠。她像一尊古旧的塑像,被调皮的孩子往眼眶里塞了玻璃珠。他的手停止拍打,双手搓着裤缝。然后抖抖颤颤地上了楼。
永不倒从来都是说到做到,他果然又去了胡一平店里。有几个孩子在买零食,胡一平才没有关门,她问道:“你来干什么?”语气里没有斥责,而是警惕。
“大姐,你去问问大伙儿,谁都知道我以前常来这买酒,我付得起钱。”永不倒说。
“你走吧,现在这是我开的店。”胡一平往外推着他,他边走边回头说着。所以就形成了这样一个场面:丈夫外出做生意或去当兵,一边往外走一边叮嘱着老婆,老婆一个劲儿地催他走,以免耽误行程。永不倒老婆自然气得半死,她怪永不倒和胡一平染上了,每晚都不给他开门,他只得将椅子拼起来,睡在灶房。
永不倒老婆跑到邻居家诉苦。
“他被那个老妖精迷住了,成天往她店里跑。”
“是啊,我家那个以前买烟都要跑到阳朝去,现在只在她店里买。”
“邵阳女人就爱勾引人。”
男人们都说胡一平人和善,穿得也干净,她虽然不年轻了,但看着让人眼睛舒服。所以都爱到她店里买东西。女人们说闲话后,胡一平的日子依然很宁静。她的生活是面镜子,不是水,你扔一粒小砂子,刮一阵风,并不能搅扰到她的宁静。只是她的店门关得比先前早。关门后,她坐在货物之间,清数毛票,一张一张,起码有几百张。
谁都没有他心狠。从家里拿一次钱后,几个月不回来。“反正儿子都这么大了,你在外面别回来了,要么死在酒瓶里,要么死在牌桌上。”她常这么对他说。她大儿子已经结了婚,有了两个孩子,二儿子在外面打工。两个儿子都叫她别再为他们操心。但她说老房子太旧,怕二儿子娶不到媳妇,要给他添一些钱,盖栋新楼房。她隔壁住着个大学生,大学生常来她店里买东西,偶尔会坐下来和她聊天。她对大学生说,她的两个儿子都很孝顺,她对一切都极满意。只是她丈夫,既爱喝酒又好打牌。大学生问她,和她丈夫结婚有没有后悔。
“都这把年纪了,还后悔什么,我们不比你们现在,我们那时,婚姻都是由父母做主。千万不要嫁喝酒打牌的。”
有次丈夫回来,拿走了她所有钱,只给她留下几百张毛票。谁都没有他心狠,只给她留下几百张毛票。有个远房亲戚,到邵阳来做生意,他说他的房子空着怪可惜的。胡一平脑中突然豁出一道光亮,她跟这位亲戚商榷好后,便把生意挪到这地方来了。她不想跟他再多纠缠,离他远远的,眼不见,心里倒干净。
她将每十张毛票捆成一束,到保靖进货时可以去超市换整钱。
乡下总是宁静的,特别是夜晚,宁静得只有你和风。她透过门缝往外瞧,田里的绿色一闪一闪的,仿佛绿色火苗子,不多会儿,黑夜就烧成了绿色。
商店的货物卖出大半后,店里顿时空旷了许多,虚虚的。胡一平打算去进货。车路就在她家门前,天上的星子还未消隐,她早早地站在路边等车。黑夜是块绷带,被一只手突然扯去,世界便新鲜、明亮起来。公交车来了,她招手,但车子嗖嗖直往前开,估计司机睡眼迷蒙,没看见她。她跟在车后跑,挥手呼喊。路面好似长了疥疮,坑坑洼洼,但她却丝毫不受阻力的影响,很快跑到车头旁,拍着玻璃。车门开了,有几个女人说看见她在追车。她们都不敢相信,她这样年纪的人,怎么跑得过车子。
“很多事情都让人不敢相信。”她回了一句,走到最后一排坐下来。她揉搓着膝盖、手腕,发觉自己的皮肤紧绷绷的,骨头坚硬,她确信自己没有老。她还可以干许多年的活儿呢。一道笑意,溜上她嘴角。车子突然蹦了个高,她攥紧了口袋里的钱。窗外掠过一片树影,车里的人突然间多了起来。她听不见人们的说话声,车子也变成了哑巴,只有阳光在玻璃上爬,发出明亮的尖叫。
到了县里,她进了最大的一家批发店。由于装货物的盒子体积大,加上货又太多,公交车上是塞不了的,她只好四处去打听,看看有没有卡车下乡去。刚好有辆卡车要下乡去拖水泥,她跟卡车司机商量,叫他帮她装些货物。就在她钻进卡车时,眼角爬入一个黑影,是只苍蝇。她抬手去赶,苍蝇射到垃圾堆里去。她朝垃圾堆看了一眼,居然看到了他。他拿着根棍子,在一堆塑料餐盒中捣着。“大姐,快些上来啊,我要开车了。”卡车司机喊道。他的声音沙哑而庞大。他抬头看向卡车,瞬间撞上她那对玻璃珠。他急忙踅身,躬着腰,哆哆嗦嗦地走到一辆公交车后去了。
“我不要你的钱,也不要儿子的钱,我捡垃圾去。”争吵后,丈夫往往撂下这句话。
临睡前,她放几百块在桌上,睁眼时,他和钱一块儿没了影子。她知道他那話不是当真的。但现在,她有几分不安,说不上是不是担心,只是有只青虫在她肚子里,啃叶子似的嚓嚓啃着。他是绝对不会要儿子钱的,在儿子面前,他搁不下那张老脸。那么……
堵车。有辆小汽车开进了田里,一群人围着,看热闹的纯属看热闹,帮忙的也帮忙。有人咒骂政府,说政府应该拨笔款下来,把这条路铺成水泥路。有人说款早就拨下来了,进了官员们的腰包。“别指望了,当官的给你修路,他们还不如打牌喝酒哟。”卡车司机将头探出窗外喊道。胡一平不清楚谁说的在理,但她对卡车司机的话,颇感厌恶。她甚至后悔搭了他车。她毫无根据地觉得,这卡车司机不是什么好人。
天黑后,卡车才重新发动。车开到马龙村时,碰到两个拦车的女的。长发盖着脸,看不清楚样子。她们跑到车后,让卡车司机载她们一程,卡车司机答应了。 车到胡一平商店门口时,那两个女的跳下车,她们问永不倒家怎么走。沉默了半晌,胡一平才开口说:“直走,碰到水井后右拐,门前有一排柚子树。”
卡车司机要帮胡一平卸货,她谢绝了。她一箱一箱搬进屋。她以前说过,只要她还有力气,就不要人帮忙,她不愿欠任何人人情。
收拾妥当后,她不得不大张着嘴呼吸,但她不认为她的力气消耗殆尽了。她马上又提水,拖地,倒垃圾。最后坐在椅子上喘气。喘气这项运动,仿佛并不与她相关,她只是这项运动的载体,只要她愿意,随时都能抛掉它。今日车站那场景,突然浮上眼前。她伸手抹了一把脸,给大儿子打了个电话。她还没开口,大儿子便说:“妈,爸问我们你去哪了,我没跟他说。”
“他还好吧?”
“我给他钱他不要,就爱逞强。”
“唔。你早些睡吧,挂了,啊。”
挂掉电话后,她关了灯,外面是一片闪闪烁烁的绿色。绿色一圈一圈荡漾开来,荡漾得缓慢时,悠扬,轻盈。荡漾得迅疾时,沉重,揪心。她拉过被子,闭上了眼睛。门外响起一声啐唾沫的声音。
胡一平起早后,提了一篮子青菜,到水井去洗。准备做菜豆腐。这是湘西的一道特色菜,是她最近跟人学的。黄豆打成粉,和水拌匀,捏成一个个圆球,在太阳下晒两天。水一煮沸,丢两个到锅里,再撒一把剁得细细的青菜。她去水井时,听到永不倒在说话。他的声音永远那么高亢,且带两分醉意,好像那声音一沾到鸭子,鸭子就会醉倒在田里似的。洗衣服的女人们嘿嘿哈哈地笑,捧起水,往他身上浇。他也不躲避,仿佛那些水是掌声,浇得越欢,他说得越起劲。除了他老婆,别的女人都爱跟他说笑,跟他说笑是种娱乐是种享受。他老婆觉得他在女人面前出尽了风头,衬得她黢黑渺小起来。于是,她就要板着脸对他,意思是:你在我面前没什么可夸耀的。以前,他喝醉后,第二天照常去干别的事情。他老婆抓着醉酒这个把柄不放,如同逮着了一只老鼠,逮着了就该千刀万剐。她在人前数落他,说他是软骨头,只会喝酒。一个不知情的人听了,真会以为她好好的一朵牡丹花,却插在了狗屎上。
“哎哟,真是三只脚啊?”
“真敲门了?漂亮不?”
“别信他的,他就爱耍嘴皮子。”
“我骗你们有什么好处,你们去我家看看就晓得了。”永不倒说,得意而兴奋。“嗳,大姐,你昨天到保靖进货,进酒了没?我嘱咐过你很多回了哇。”他看到了胡一平,扬起眉毛对她喊。
胡一平不睬他,径自走向石阶,将菜倒在石板上,一根根洗起来。
“大姐,你说你进酒了没,要是进了我就给你说个神奇事,包你不敢相信,哈哈。”
尽管胡一平没应他,他还是又说了一遍,说得眉飞色舞。他说他家猪娘生了十六只猪崽,有两只只有三只脚。昨天晚上,他听到有人敲门,他开门时,看到两个女的往他家猪圈跑,两束长头发一晃,人就不见了。第二天,看到了两只三只脚的猪崽。他说那俩女的,可能前世欠他家钱,现在变猪来还债了。“说不准是两个女酒鬼,借钱买酒喝,哈哈哈。”他大笑着补充了一句。
胡一平想起昨晚的事,她当时觉得挺奇怪,她们为什么要盖着脸呢。还跟卡车司机说,叫他不要拿灯照她们。她不打算将昨晚的事告诉永不倒。她从水里捞起菜苗,装进盆里,准备回去。
“大姐,你不卖酒,我得跑到保靖买去,阳朝的喝起来有尿臊味儿。那么远的路,得花多少钱啊,我没钱就得借钱,还不起钱,下辈子投生猪去还,你忍心啊?”
这话像一条绳子,飞出去绊住了她,她猛然停住以免身子前倾,背对着他说:“那就别喝酒,去干些别的事情。”她走得不急,但快,咵嗒咵嗒,脚步声很规律,有节奏,像重复的祈祷:希望事情不要变成那样子,希望事情不要变成那样子……祈祷声中,反复出现几张男人的脸,像是伴奏。
城里不拘什么时节,都有冰淇淋、冰棍卖。胡一平进货时注意到了这点,因此即使夏天还未来临,她却进了一冰箱的冰淇淋。孩子们蜂拥而至,好似在炎炎烈火中,瞥见了茫茫雪地,或在茫茫雪地中,瞥见了炎炎烈火。大人们觉得她这一举动太过新奇,显得古怪。人们对新奇、古怪的事物总会先持排斥心理,过后受到好奇心的驱使,转而尝试,接受这一新事物。到后来,大人便也常来买冰淇淋。然而,冰淇淋却引发了一场风波。
邻村的几个汉子来找永不倒,他们常到外地做短工,这次来邀请永不倒一块儿去。永不倒老婆炒了腊肉招待他们,还从柜子底下拿出一瓶白酒。酒在瓶子里汹涌,一股一股往上窜,窜出瓶子,烧得永不倒眼睛火辣辣的。她藏了一瓶酒,他竟丝毫没有察觉。她在他眼皮底下藏了瓶酒,简直没把他的存在当一回事。他借这次机会,滋润了一番肚肠,却觉得越喝,肚肠越干渴。喝下去的酒在他肚里蔓延,烧成了一片沙漠。这场焚烧隐隐地与胡一平相关,似乎这把火,是从她那窜过来的。他懊恼地喝了一口,将碗顿得震天响。立时烂醉如泥。
他老婆叫他跟那几个人去做工,她给了他两千块钱。谁知三天后,他回来了,还运回了几大箱白酒。他从班车上下来,两个小伙子随着他跳下车。他们扛着大箱子,跟在永不倒身后。箱子哐啷哐啷地响。永不倒双手叉腰,腰板笔挺,气昂昂地走着。如同一个自大的木偶人。关节偶尔的弯曲,步伐的平移,都是对它的制作者的蔑视。有种豁出去的悲壮色彩。
“好家伙,永不倒这是发了横财了!买回这么几大箱宝贝。”看见的人都这么说。永不倒只是咧出一嘴白牙——他說他的牙是酒洗白的——笑着对人点头,并不答话,做出高深莫测的样子。
他老婆瞧见这一阵势,先是惊愕得肩膀连连耸动,她扶着门框,眼珠暴突,金鱼眼似的,艰难地喘气。仿佛钉在门框里的一个标本。永不倒吩咐他们抬进屋,然后打开箱子,满意得眉毛、耳朵在脑袋上直跳舞。他老婆冲到箱子前,牙齿不住地打滑。好像在咬某个东西,那东西却又长了硬壳。她举起两只手臂,朝永不倒扑去。永不倒拿着一瓶古井贡,反复地抚摸。你若亲眼目睹此情景,才会真正相信“酒如美人”这话。她朝他扑过来时,他往右侧一移,她便扑倒在地板上。一个粗壮的“大”字。
永不倒搬来一口大缸,将酒一瓶瓶倒进缸里。他走到屋后,扯着自来水管——自来水是从水井引来的,天然的泉水——对着缸里喷。酒水一直漫齐缸沿,他脱掉衣裤,身体栽倒进去。好像不是他在控制身体,而是身体在控制他。
永不倒在水缸泡了整整三天三夜。
从水缸出来后,他成了个酒仙。两天不吃一顿饭,站在家门口,飘飘欲飞。他歪倚在柚子树上,倦倦地看着远处。这时,邻居一小孩大哭起来。小孩的嘴唇肿得像两根香肠,哇哇呕吐,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永不倒忙背起小孩,往阳朝医院跑。
小孩是因为吃多了麻辣和冰淇淋,而且两种食物混着吃的。住了一个星期的院。
胡一平觉得过意不去,她给那小孩家送去五百块钱。小孩的父母没有接受,他们叫她把钱给永不倒。永不倒脚摔断了,打了石膏,还掉了两颗板牙。送小孩到医院后,他忙跑回来告诉小孩家长,他本可以坐车回来的,但身上没带钱。他跑得太快,酒的效力又开始发作了,结果眼一黑,一个猛子扎到水田里。
胡一平给永不倒送钱去时,永不倒迷迷糊糊,疯疯癫癫地说:“我不要你……钱,嘱咐你那么多回,叫……叫你给我卖酒你不卖你不给我卖酒我就要到保靖买酒哈哈哈满满一大缸真过瘾。我不要你钱你明天给我进酒就行了进……进……酒。”
胡一平攥着五百块钱。他握着酒瓶,从二楼栽下来,酒瓶的碎片扎进他手掌。医生戴着手套,在他手掌摸索。没有给他打麻药,医生的手摸到一处时,他若感觉疼痛,那地方便有一块碎片。从此后,每次下雨之前,他的右手掌都隐隐作痛。但在儿子们面前,他不承认这痛楚,反倒一个劲儿地辩解,说他的手没有大问题,只是又多了一项预报天气的功能。
倘若他不喝酒,也不会扎伤手。倘若他不喝酒,也不会摔断腿,假如她当初听了他的,进酒,卖酒给他,他便不会去保靖买,也就不会在缸里泡三天三夜。那么跑起来时,便不会栽到田里去了。但她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关系。她不卖酒,与他喝酒分明是两码事。她与他,本来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她快走到家时,听到他——常营——啐了一口唾沫。然后是颤巍巍、怯生生的上楼声。那颤巍巍、怯生生的上楼声虽不属于她,却在她心里激起重复的祈祷——如教堂塔顶的钟声,兀自敲着,与现实的存在无关,却激起一些念想——希望事情不要那样子,希望事情不要变成那样子……祈祷声中,反复出现几张男人的脸。她手里如同攥着五块烧红的砖。沉甸甸、热滚滚的。
永不倒老婆去她哥家了,她说跟永不倒没法再过日子,他摔断腿是活该。胡一平心绪不宁,一天里找错好几次钱。那条石膏腿,如同一个摆钟,老在她眼前左右摇晃,同时伴随着滴嗒声。滴嗒声惨白而沉郁。在她心里间或滴一声,间或嗒一声。她怔住了,仔细听时,又寻不到声音的来源。仿佛独自徘徊在一个老房子里,房里响起一下滴水声,你抬头发现,屋顶并不漏雨。等你去瞧别处时,那声音又在原来的地方响起。但你始终找不到源头。尽管原本她与他没有关系,但这件事,他毕竟还是帮了她忙。若不是他送小孩去医院,后果便不堪设想。她关了店门,去了永不倒家。
他家大门开着条缝。她手卡进缝里,正欲推时又顿住了,他从她商店前路过时,她总是把门关上,她躲他躲得過分明显了。而如今,她竟自己来了他家里?她扯平衣襟下摆,那下摆其实并没有褶皱。她来只是暂时照料他,还他人情而已,等他能走动了,他们之间就清清白白、明明朗朗了。那时,她不会再与他——一个酒鬼——有任何瓜葛。
“哟哟哟,稀客啊!大姐,你居然到我家来了?”永不倒说道,“来来来,坐,坐。”他石膏腿搁在床上,另一条腿伸在床下,晃荡着。好像那石膏腿并不是他的,他只是帮忙照看着它。
“我欠你的,就该还。”胡一平一面说,一面洗米,端着电饭煲到柜子上插电。
“大姐,你看你,咱们还说什么谁欠谁,都是邻里乡亲的,你说是不?”永不倒喜滋滋地说,“大姐,你那头发跟衣服就是好看,比哪个女的都强,让人眼睛舒服。”
胡一平站着直搓双手,她额上的条纹像烫熟的面筋,缓缓蠕动,每到一处,就释放出热量。那样子似一个娇羞的少女。与她的年龄相差太远。她注意到了这点,立刻背过身去干别的事情。
饭煮熟,菜炒好后,胡一平盛给他,然后就出门准备回去。“哎,大姐,一块儿吃啊,还是你帮我做的饭嘞,再说只是多双筷子的事。”永不倒对她说。
她没有回头,平平稳稳地穿过一条田塍。田塍本是不规则的,歪歪曲曲,但她过于规则,她整个人和她的行动都极规则,因而那田塍也成了规则的线条。仿佛有个数学家在背后摆弄着。河岸的榆树、桑树苍翠繁茂,展现一派勃勃生机。荒田里,甩动着尾巴的牛在吃草。一两辆摩托偶尔疾驰而过,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骑摩托的一定是青年小伙子,他们倒不咒骂这路,只凭着一股热血往前冲。
胡一平每天早上都先给永不倒做好饭,再回来自己煮饭吃。下午五点钟又去给他做晚饭。永不倒每次都叫她一块儿吃,她总是无声地谢绝。两个星期后,永不倒的腿复原了。胡一平决定,再给他做最后一顿饭。永不倒从猪圈后挖出一瓶酒。那是他没倒完的,以免他老婆找到,便埋在猪圈后的泥土里。这半个月来,他强忍着没喝,他知道,胡一平是不会替他挖出来的。假如他喝酒了,她也许不会阻拦,但……他还是不能那么做。至少当着她的面不能那样做。
“大姐,你给我做了半个月的饭,起码也要在我家吃一顿嘛,何况这还是最后一顿呐。”永不倒对胡一平说。胡一平一只脚跨出了门槛,“哎呀呀,还是一个人吃算啰,一个人喝喝酒。”接着,是酒倒进碗里的声音,澄净透明。这声音长出手,将她那只脚拉进了门槛。
“你脚刚好,喝不得。”她快步走进来,拿走了酒瓶,一本正经地说,“要喝等好彻底了再喝。”这最后一顿饭,是永不倒和胡一平一块儿吃的。菜是武冈豆腐,是胡一平儿子给她寄来的。
永不倒家灶房是砖砌的,堂屋与堂屋两边的偏房是木料建的。大多数人家都重建了砖房,唯独永不倒说,他要将他家木房保存下去,说不准会成为历史遗迹。别人说等他死了以后,就由不得他做主了。他笑着说:“管不到死后的事,我只管生前的事。”后来,常营也是说着这句话,拄着柴刀,晃悠悠地进山的。
过年的时候,他是不喝酒的,他怕在儿子们面前暴露丑态。摆个朱红色方桌,桌上满是热腾腾的新鲜菜,全家人围着桌子,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快乐。永不倒不断往她碗里夹菜,一副诚心诚意的样子。那张陈旧的席梦思正对着灶房,她凝视着它。那张旧席梦思被儿子搬了出去,他们给她买了张榻榻米。她睡不惯新床,因为那张旧床上,有酒和麻将的味道——新榻榻米没有任何味道——这味道抽去后,她生活中的某个东西也被一齐抽掉。
“大姐,在看什么呢,吃吃,多吃。”永不倒对胡一平说。
她生活中的某个东西也被一齐抽掉。他当初说过,他不仅会打牌喝酒,也会做生意,但她不让他出门做生意。他确实不仅会打牌喝酒,也会做生意的呀!他也会做生意的呀!
她扒了两口饭,喉头有个石头堵着似的,不仅饭进不去,连气息也出不来。她放下碗筷便回去了,永不倒在后面喊,她没应也没回头。走得不急,但快。脚步永远那么有规律,有节奏。
第二天,是端午节。
每年端午节这一天,都会涨大水。哗哗的水流从一块田里冲入另一块田里,密密的秧丛晃晃荡荡,秧尖一行一行顺着流水漂。整块田野像是匹染了色的布,不禁让人担心,汹涌的水流会冲得布褪了色。麇集而庞大的蛙鸣被水淹没。路面被冲刷得发亮。河水浑浊,但那是干净的浑浊,与污秽毫不相干。岸上的树抖动身子,又是一阵淅淅沥沥的雨。行人惊得缩起脖子,对着树一通谩骂。永不倒早在河口撒了网。每个端午节,他都会在河口撒网。临河的稻田里的鱼,多半都被冲到河里来了。他提着瓶二女婿买给他的稻花香,袖子掳到胳膊肘以上,叉着双腿,肚皮往外挺着。他望着河水,目光像是随意放在水面上的,轻飘飘的,一个漩涡卷过来,就会令他眼睛下沉。家人跟他说过,叫他早些回去吃团圆饭。但他并不想回去,他站在大水四溢的岸上,觉得从未有过的自由,他许久没有体验过这种自由的感觉了。并且自由而清醒。一双无形的翅膀,从他两肋伸展而出。那嚯嚯的水声,就是动力,将他举起来,举起来。
水面啪啪响了两下,闪出一道银光,有条鱼落网了。他急忙四顾,发现自己正稳当地站在地上,他曲起双腿,蹦了两蹦,地面咚咚响。沉稳而踏实。他乐呵呵地抿了一口,往下跳上一块大石板,两腿盘在屁股上,坐了下来,等候着。
大部分人家都要包粽子,胡一平摘了一把箬竹叶,浸泡在水桶。等粽子熟后,一剥开,就能闻到竹叶的清香。她走出门,朝楼上那间紧闭的房门看了看。房门明显衰老了,有种力不从心的味道。上面布满了黑色斑点,阴郁,毫无光泽。让人忍不住想去推一把,但又害怕推开后,看到的景象与自己预料中的一样。胡一平去保靖进了酒,来买爆竹的人都纳闷儿,她怎么突然卖酒了。她笑着说:“端午,一年一回,人不喝,神龛上的祖宗得喝呀。”天还没擦黑,她的酒就抢购一空。买到最后一瓶的,多少有点儿不服气,便不忘对胡一平说:“大姐,明天多进些,这段日子馋死这肚子了,不喝酒不是湘西人呐。”胡一平笑着点头,一面目送著别人,一面掸着袖子,扯平衣襟,还用手摸摸后脑勺的发髻,看看有没有松散。
她忙了一整天,但仍然精力旺盛,丝毫不感到疲倦。远远近近都亮着灯,有的人家,屋檐下亮着火红火红的灯笼。外面很静,只有断断续续的流水声,细细的,能听得出那水是干净的。十一点多钟时,有什么东西撞在了门上。声音沉闷,从声音的面积能判断出那东西的体积。她轻轻走到门边,从门缝向外望,却什么也看不到。于是小心翼翼地打开门,门一开,一个脑袋带着身子,身子带着腿滚了进来,然后滚进来一个酒瓶。是永不倒。
她诧异地望着他的背,一时不知所措。她向门外跨出一只脚,想去喊他家里的人,但又立刻收回了脚。这个时候,他家里的人早已睡了,再说,他身上湿漉漉的,拖久了兴许会感冒。她弯下腰,将他往椅子上拖,她正准备关门,却跳进来两条鱼,两条巴掌宽的鲤鱼,穿在一根稻穗上。她不禁往后跳了一步。那两条鱼弯成弓形,在地上弹来弹去,发出呱唧呱唧的声响。如同一个光着脚丫的孩子,在雨后的石板路上跑。在日光灯的照耀下,鱼背泛着银光。
将永不倒拖到椅子上后,她扶他坐正,他却顺势就要栽下来。她环顾了一眼房间,目光停在两包并排放着的米袋上。最后,他平躺在米袋子上。她在脸盆里绞着毛巾,毛巾冒着热气,给他擦着脸。又从衣架上取下一条干毛巾,擦他的衣领,擦得仔仔细细,仿佛不擦得锃亮便不肯罢休。
永不倒瓮声瓮气地说:“大姐,我是从没怪过你啊,大姐,我是从没怪过你啊,我自由啦。”他的眼睛紧闭,只有厚嘴唇上下掀动,仿佛那话不是他说的,而是有个人在背后配音,他只是配合性张嘴。
她轻叹了口气说道:“兄弟,大姐对不住你啊,今天,就让你过足瘾。”她起身走到另一间房里,拿来三瓶哈啤。这三瓶啤酒,是她专门留给永不倒的。她拿着啤酒走到他身边,突然笑道:“哎哟,你看我……你这副样子哪还喝得酒呢。”
常营回来了。他早上去保靖看划龙船比赛,龙船一到对岸,工作人员便放出鸭子,雪白肥硕的鸭子满河飞,谁逮着了就是谁的。他看胡一平店里还亮着灯,就把脑袋贴在门上,眼睛向里瞧。只见永不倒平躺着,他的头枕在胡一平腿上。她一手搭在他头上,一手捏着条毛巾。屋里亮堂堂的,灯光如雪,明净而温暖。他似乎还看见了灯光里的六角的花朵,软绵绵地落在她手上,落在他头发里。屋子里的空间,仿佛用手一捏,形状便会改变。柔和绵软的空间,是接受的空间,没有拒绝。他脚边,有两条巴掌宽的鱼,穿在一根稻穗上,静静地躺在水泥地面,反射着冷冷的寒光。鱼的嘴巴上,沾着点暗红的血。
“大姐,我是从没怪过你啊,大姐,我是从没怪过你啊,我自由啦。”他嘟哝着。眼睛紧闭,只有厚嘴唇上下掀动,仿佛那话不是他说的,而是有个人在背后配音,他只是配合性张嘴。她的手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他的头,如同在哄一个小孩入眠。
他悄悄地移开脑袋,步步谨慎,不发出一丝声响地上了楼。楼下没有响起啐唾沫的声音。走到门口,他打亮打火机,伸手去推门时,看见门口有只碗,碗里放着五个粽子。
他躺在床上,床上堆满了破棉袄,他侧着脑袋望着一面墙。墙先是一团漆黑,然后慢慢洇出光点,点组成线,线组成面。墙成了一块荧幕。他以前是守山的。他提着把柴刀,直着脊背,在松树林里转悠,从兜里掏出支烟,点上,吸两口。枝上的麻雀啁啾着,从他头顶飞过。那山,幽深的树林,那把沉重而闪亮的柴刀,都鲜明起来,形成一个个特写镜头。水泥地上响了一声,一滴水珠落地的声音,他抬手揩掉了潮湿的眼屎。
阳光美丽,纯净,洗过似的。胡一平捡起地上的鱼,她将鱼提到桶边时,两条鱼突然滑落下去,不,是跳下去的。那根稻穗上下浮动,两条鱼在桶里扑腾,露出尖刀似的脊背,偶尔抬起头,在水面上张大嘴巴。
胡一平回邵阳了。她跟人说,她二儿子将要结婚,她得回去做生意。
“管不到死后的事,我只管生前的事。”常营又得到了守山的活儿。大家笑他,说现在都烧煤烧气,修砖房,再过几年,便没有了守山这活儿时,他这么回答。拄着柴刀,晃悠悠地进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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