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是睡着待客

2017-03-21 15:16南在南方
湖南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小松

南在南方

乡村能人三先生六十大寿之前,一个叫赵小英的女人领着一个半大小子罗良文,忽然上门,不是要钱,只是让小子知道他有父亲,故事开始了。

三先生的家庭关系复杂,四个子女,一个是收养的,三个是后妻谢菊(也是小姨妹)带来的。这个婚外生子的出现,自然引起了波澜。是公开,还是隐瞒?向来能干的三先生没了主张,这事像是梦。谢菊出人意料地选择在他寿宴上公开,没有兴师问罪,而是要早已成家立业的儿女们一起想方设法照看这个小兄弟。然后,她去几十里外找赵小英,了解前情现状,一夜交谈,心有戚戚。三先生的忘年交马金水也给他出“当爹”的主意,他们朝着一个方向努力:想要罗良文认祖归宗。

时间在走,罗良文在长大,三先生也在老,这期间三先生去看了一次罗良文,在赵小英家住了一夜,赵小英要他不要再来,于是不再去。

谢菊意外去世,生前要求死后葬在前夫身边,三先生同意,扶棺而去。三先生不知道谢菊还有秘密,嫁他时,怕他对自己三个孩子不好,做了绝育手术,而那时三先生一年四季煎药给她暖宫……谢菊去世之后,三先生一个人生活,虽然赵小英也是单身,最终也没有在一起。罗良文和马金水的姑娘结婚了,三先生的人生开始倒计时,终于死了。身后事写在一张纸上:这一次是我躺着待客。喜乐哀婉。罗良文最终认祖归宗了吗?

小说语言素净,故事慈悲,或许是对乡村社会的深情凝望,或许就是一场无情追挽,失去的人事永不再回。

大人小孩儿都管他叫三先生,说三先生挖药啊,三先生写字啊,三先生看病啊。三先生答一句,嗯。平常三先生寡言,可嘴角却总有点点儿笑,没人说他笑面儿虎,说要是三先生肚子能大点儿,活似毗卢寺的佛嘛。

在石门垭方圆,三先生是个能人。在乡下能人的标准首先手巧,三先生手巧,庄稼就不说了,懂草药能救命,会纸匠活儿,又写一手好字,还会画红牡丹。光是手巧只能是个匠人,要成为能人,还得心灵。三先生心灵,十里八村谁有个纠纷,谁有个红白喜事,要请三先生,三先生包了毛笔,去了之后,要在纸上列个条理,这时他一改言短,变得滔滔不绝,一是一,二是二,把事情理得通通顺顺的。红白喜事,他当半辈子的督管,写在执事单头一名,下面才是副督管,支客,账房,直到抱柴,挑水。

三先生是个奇人,年轻时在院子栽的红牡丹,长得一丈高,枝干苍黑如手膀子,开得最盛的时候有三百朵花。公路修上来,西安城里来了两个人想买,开口就是五千,这无疑是很高的,那时一条大黄牛才一千八。三先生不卖,那两人不死心,第二天又来问是不是嫌钱少了,给六千行不?三先生说,钱再多也不卖。那两人问为啥?三先生只一句话,我要留着看咧。这句话让两个城里人赞叹,从后备箱里掏出两瓶好酒给他,生意不成敬意在嘛。

三先生是个好人,当然,要除了四个事情。

一个,他媳妇谢兰病重,他上山挖药,放声唱歌,并且唱得是酸曲儿:一爱哟姐,好头发,梳子梳了篦子刮,好似天上一朵花……就有人说了你媳妇快没了,还有心思唱啊?他说,我不唱也救不了她呀。接着又唱开了。于是,就有人说他等不得谢兰死,好换新的,这结婚六七年,愣是没开怀,三先生急呀,死了才好咧,另盘新灶好烧火嘛。后来就不说了,大好光景他没找媳妇,也不是没人愿意嫁他,人说寡妇你看不上好说,黄花大姑娘你不娶着实气人。他从姐姐家领养了一个女儿叫胡枝子,本来叫他舅,改口叫他爹。八年后他到底又成家了,小连襟打核桃从树上掉下来没救了,他娶了小姨子谢菊。老丈人和丈母生了七个娃,四个女子三个儿,女子按梅兰竹菊排,儿子按风雅颂排,老丈人念了一肚子旧书,一说话嘴上挂着子曰诗云。

姐夫跟小姨子本来故事多,可三先生跟小姨子没啥闲话,只有一个笑话,那时小姨子还没结婚,常来三先生家里玩,一天下雨,三先生唱花鼓戏,一人唱两角,唱刘海中气十足,唱胡大姐又尖声细气,听得小姨子入了迷。临到做饭,问她二姐,姐呀,下几花鼓子米呀?二姐笑骂,看你一条命,不然我两花鼓子打死你。

小姨子从三十里的草家川带来三个儿女,院里一下热闹了。他们按以前称呼,她叫他唐二哥,他叫她四妹。后来她把唐省了,直接叫二哥。只是谢菊要小玉小米小松,管他叫爹,这个他答应,至于改他的姓,姓唐,他不答应,这是四妹夫的门户嘛,本来姓柯,还是姓柯。

二个,是他写春联,几十年就那么一副:黄金无种偏生诗书门第;丹桂有根独长勤俭人家。有人觉得他过于张扬了,张扬要有资本的,问题是三先生没资本,过平平常常的日子,最关键的问题他脚下没人。谢菊嫁过来不到四十,那时正传着国家要搞计划生育,好多人家赶着生娃,可谢菊没生。分明是一家人,一个毒舌头说,七娘八老子的。更有难听的说三先生不起阳,三先生好性子,也不争辩。尽心尽力地当爹,先是领养的胡枝子出嫁,找木匠做了一口箱子,箱子里头放一床新铺盖,大女婿背个背篓来背,枝子跟着走了,那时穷死了,一百响的鞭都没放。后来,谢菊想让小玉在屋里招个女婿,小玉不愿意。三先生笑了一笑,找木匠做口大箱子,里头放一床新铺盖。女婿拿扁担来挑,只一口箱子挑不成,三先生让小玉自己挑个东西让女婿趁肩,小玉指着石头辣子窝。三先生乐了,瓜女子呀,说着找个口袋装包谷。再过两年,小玉也找了婆家,小玉女婿愿意上门。

正念中学的柯小松不乐意,觉着二姐夫没安好心,二姐也没安好心,要占家产。他妈谢菊拿棍子要打他,骂他不懂事,这家里只你爸一个帕帕儿劳力,一坡的地,没个帮手,你喝西北风去?他越发高声说,就是没安好心!三先生赶紧拦了,那时条件稍稍好些,小玉的嫁妆,有五六样子,其中就有刚刚时兴的大衣柜,装一人高的镜子,好看。男方请了十几人,扛着染红的轿杠来,抬了回去。风光。小松肯念书,念完高中,没考上大学,那时大学太少,没考上再正常不过,可小松想不开,示威一样的不肯出门,天天床上硬挺着。正是秋收时候,他啥忙也不帮。这让谢菊生气,三先生反倒劝她,小松光鼻子花眼的,又有一肚子书,他这是卧薪尝胆嘛。这话说到小松心里去了,小松觉得他就是一把锥子,迟早要冒尖的。半年之后,政府招干,小松考上了,虽说是个合同干部,总算一脚踏进政府门槛,等于一只脚换成了皮鞋。得知消息之后,小松回了一趟老家,在父亲的坟上痛哭。回来也没隐瞒,他跟三先生说了,三先生高兴,说他懂事,晚上喝酒时,还点了一炉香,给小松亲爹敬了三盅酒。谢菊指住要小松给三先生也磕三个头,养亲大如天。小松愣了一下,动作倒也痛快,只是没有跪下去,就让三先生拉住了说,这头留着等我死了再磕啊。谢菊不同意,死了磕头那是给活人看的,你又不晓得。这般,她將三先生按在椅子上,小松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这弄得三先生激动,突然来了一句戏文腔,孩儿请起。小松县里培训了一阵子回来背铺盖,说分到牧河关当青年干部。三先生说,牧河关哪?小松说,咱有亲戚在那儿?三先生摇头说,不是,我在那林场待过两个月嘛。

三个,是三先生年近花甲才露了宝的,原来三先生起阳,不但起阳,在牧河关还有个十三四岁的儿子,这事儿说来也怪,三先生自个儿也像是蒙在鼓里,那个女人领着娃来石门垭,站在三先生门口,一句话也不说,眼睛水直流。三先生看着那娃,脑袋嗡的一响,说不清什么感觉,忽然干呕起来,直呕得眼睛红得像兔子,一脸眼泪。

谢菊看一眼那娃,一下就明白咋回事了,活脱脱三先生的壳子。走到门口一手拉住那女人,一手拉住那娃,拉到屋里。女人说,实在没办法了,人人都说娃是黑耳朵,他爹不是他爹。他爹也骂就像抱了一窝鸡娃子,别的都是白的,偏偏有一个是黑的,杂种。我不要脸不说了,娃干干净净的啊。我一横心,分家另过。娃也乖,就是想知道他爹到底是哪个,活着还是死了,胖的还是瘦的,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办法,让他来看一下。打搅了噢。

谢菊陪着流眼泪,娃坐在那儿低着头,不停地掰手指,关节脆脆地响。三先生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问,娃,你叫啥名字?那娃说,我叫罗良文。三先生说,我叫唐晋仁。罗良文说,晓得,三先生。

谢菊抹一把眼睛说去弄饭。把他们剩下堂屋里。那女人跟着站起来说,我来帮忙。堂屋里只剩下三先生和罗良文。三先生说,学习好不?罗良文说,好。三先生找个竹竿说,娃,打苹果吃走。罗良文说,不吃。三先生搓搓手说,有几本书看不看?罗良文咬一下嘴唇说,看。三先生走前,罗良文走后,去西厢房,窗前有张书案,靠墙有个书架,书不多,放着各式各样的宣纸,还有一个罗盘。三先生猛地抱住罗良文,罗良文一蹦多高,挣了出来。三先生悻悻的,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本连环画,一下吸引了罗良文,这东西像是古董。罗良文坐下来看这本《草船借箭》,三先生拿毛笔蘸了墨,俯身写小楷:读书即未成名,究竟人高品雅;修身未期获报,自然梦稳心安。写毕,也坐下来。他的心理活动剧烈,眼睛老是湿,只是强忍着。差半个月就六十了,算得上老奸巨滑了吧?可他心里没有一点底。

谢菊喊吃饭,煨了酒,好像都没心思吃饭,三先生也喝不动酒。饭毕,女人要回。谢菊从柜里拿出包袱,那里放着三千块钱,她全拿出来塞给女人,再三要她有事要来,没事也要来。

三先生喊罗良文说,娃,你等一下,进了西厢房拿出那摞宣纸,这是一句好话,要不?罗良文接过来叠了,放在书包里。三先生又说,我给你摘些苹果。这回罗良文说,不要。女人走时说,姐,给你说下,我叫赵小英。

他们站在垭口等车,等也等不来。罗良文爬上娑罗树,嗬嗬,吆喝起来。三先生仰着头看他,神情虔诚。罗良文说,这个地方好看着呢,还有个寨子哪。

四个,这事情还远,不急。

罗良文说,这个地方好看着呢。三先生想跟他说说石门垭的过往,刚说两句,班车来了。

一般的垭口,差不多都有棵大树,树下散着些石头,方便人坐下来歇脚。一般垭口没人家,风大。石门垭也不例外,也是大树,不止一棵,有三棵团团长在一起,叫娑罗树。只是,石门垭还住着几户人家,垭口还有一亩大小平平坦坦的场面。最为难得,垭口有一股泉水,从石缝里突出来,又沉着又喧闹,落在潭里。潭嫌水多,朝外流,这般有了一条浅溪,嘎嘎声起,几只鸭子。

石门垭确如石门,只是石门开得宽,像个八字,三先生的院子就在那一捺的收笔处。他写过一首诗,后两句是,天生石门不用荆,牛羊菜瓜两厢分。倒也形象。三先生祖上除了栽了三棵娑罗树,一院子房的东西山墙外头还栽了斑竹,原来要它们防风,如成了大竹园,这般一院子房卧在竹林里,只是门口一根竹子也不让它长,透着门户。

老早以前,唐家开铺子,歇客,自然也卖饭。客人不想买饭,想自己做也行,唐家盖了几间灶房,在八字一撇那边儿。水现成的,柴现成的,油罐盐罐就在灶台上。古来能开铺子的地方,都有些讲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是一个,恰好是一个。唐家铺子就沾了恰好的光,从东头小安镇到这里四十里地,赶牲口挑担子,吭哧吭哧上完二台子坡,腿肚子都上硬了,看见唐家铺子,立时泄了气,再说天也晚了,歇一夜,赶明儿松松泛泛顺脚路走十里地就到了小河口,把生意做了,再弄点新货,回来还在铺子歇一夜。古来小安镇逢一四七的集,米街逢三六九的集,时间正好挪腾,还有一些山货客不赶集,就扎在铺子里,等着岭上的人下来。后来公路修上来,没过年,好多人在公路边上打房庄子,盖房,比原先更热闹了……

班车看不见了,三先生还朝着小河口的方向瞅,谢菊说,二哥,你撵啊?三先生收回眼光,跟着谢菊回院了。

谢菊这才发作起来,死掐三先生的大腿根。三先生痛,但咬牙坚持,不挪身子让她掐。谢菊到底还是不掐了,说,人家男人死了两年了,我走,你把她接回来!三先生说,四妹,我也是才晓得犯了事,手掌大个地方我犯了天大的事。谢菊上十天没理三先生,只是三先生六十大寿来了,得预备酒菜,这才说个一言半语的。她问准备五席够不,三先生说不够。八席咧?三先生说照十席办,东西按十二席的准备,超广些好。她嘟囔一句,平时有事好请帮手,这过寿请帮手,好像喊人送礼一样。于是,她打电话,枝子小玉小米都留了村里某个人家的电话号码,那时电话不多,请人家跑几步传个话,人家也乐意,那时传话要多少要收点跑路费。原本要来拜寿的,提前两天,七月初六来就行。

娘儿几个在厨房忙着,笑声不断,这让三先生紧张,四妹是个直性子,出了那宗事,她寡口不提,这不正常,纸哪能包得住火?按三先生的想法,四妹应该跟女儿们说一声,这样心里有个准备,就像饭做夹生了,吃到肚子得用时间消化。莫非她想着家丑不可外扬?三先生觉着这不是家丑,当然也不是家美,哪是啥咧?三先生想了半天,觉着这是个家事。

这些天,三先生一半激动,一半慌张。马金水看出来了,问先生心里有事?他答,有一點儿。没下文,马金水也不问,说一声将军。三先生盯着棋盘,专心下棋。那盘棋走得少有的壮烈,马金水剩一个士,三先生剩一个卒。走了十多步,走油了,和棋。三先生不停地叨叨,我有一个卒,我有一个卒咧,我有一个卒啊。

七月初八天刚亮,柯小松让小车送回来。小松干部当成了不说,干了一阵青年干部,换着干了几年文书,升了,当上副镇长。小松下车就让司机回去,镇上就一辆车,怕书记镇长急用。小松张罗着给堂屋挂了一幅字,说是书法家写的,一个大大的寿字写在红宣上,堂屋好像一下亮敞了。小松问三先生,爸,字咋样?三先生说,好黑。二人笑起来,正好谢菊过来,咳了一声,三先生的笑容顿时收了,小松惊怪了一下,嘿,老头子还怕起人来了,他朝母亲做个鬼脸,母亲虎着脸,没理他。

小松回来不久,三先生五个堂侄儿各自顶了大桌子来,家里有两张,又问西边的邻居借两张,院子摆了。

确如三先生所料,客不是不少,是多。有一群客他没想到,小松草家川柯家来了二十多人,他堂叔堂伯,姑姑姑父,还有堂兄堂弟,这些客轻易不来,一下集中起来就隆重了。这般,远客十桌坐满,女儿女婿外孙,大舅哥小舅子妻侄,堂弟堂侄徒弟马金水夫妇四邻等等,都没上桌,等下轮。三先生是主角,坐得四平八稳,客人要敬他酒,他浅尝即止,如果再劝,几个侄儿顶上代酒,再有柯小松,胡枝子小玉小米女婿挨桌敬酒,一时欢声笑语,按马金水说,这真是喜气洋洋者也。

酒席按旧时官席办的,先是八个果盘,再是八个凉盘,再是四个炒菜四个汤碗间隔着上,最后是十三碗下饭菜,摆成花的样子,这席面有叫八大件子的,也有叫十三花的。饭上两样,米饭,米汤,客人想吃啥就吃啥。

谢菊是热菜上过二道发声的,她站在门槛上,嗯嗯,嗯,她清利索了喉咙说,吃好喝好啊,今个儿是我屋的二哥六十大寿,这日子是一天一天过的,活到六十岁可不容易,亲戚朋友啊,团转邻居啊,都看得起了!按说我这老婆儿不该逞能,有个事情非得说一声,得靠大家伙儿出主意。

说到这儿,十桌子客都放下筷子酒盅,谢菊又嗯,嗯嗯,清了清嗓子说,这个实在是个高兴事儿,二哥有后了。谢菊停顿了一会儿,先前说话的,都闭嘴了。她接着说,前些时,牧河关一个妇女带着一个娃来,多余话不消说,那娃跟二哥一个壳儿没走样。二哥也认,十几年前,二哥让公社抽到林场时跟人家好上的,没两个月,二哥就回来了,二哥也不知道人家驮了他的肚子,这十几年,二哥也没去过牧河关。那妇女也没有找二哥,娃大了,人家男人看出来了,为啥?跟先前两个娃不像,也不像他妈,也不像自个儿,那就像一窝本地白兔子里头有一个安哥拉长毛兔子,哪个男人能窝得住这个火?屋里没人,那男人过去骂那娘儿一句,过来蹬一脚,这娘儿不好过啊,那妇女是个硬角儿,人家跟男的分开另过,前两年,男的一口气不来,过撇了。人家能忍啊,可四转的人哪,嘴里就没个正经的,老跟那娃说他是个黑耳朵私娃子,没爹的玩意儿。那妇女才领着娃到屋来了……

这事儿,这一院子的人都是头一回听说,个个目瞪口呆。马金水只是愣怔了一下,就把巴掌拍得叭叭响,一向好口才的他,硬是让一口气憋得面皮红通通的,终于憋出一句,老天开眼,开眼!

不想,三先生小舅子谢颂跳将起来,扑到三先生桌前,指着他的鼻子骂,畜牲干的事儿!

谢菊大喊一声,让她老弟闭嘴,姐家的事轮到你张嘴?咹?谢颂慌忙收了手指,退到一边。她说,我的话还没完,这事儿摊开那个掌柜娘子头上,谁都不高兴,这不是裤腰带一松的事儿,这半个月,我就想着那妇女说的一句话,人家来不是要钱,也不是来找麻达,就是让娃知道有爹。人家说,我确实不要个脸,可娃干干净净的。我想着人家,了不起。我又想着二哥,也了不起,我带着三个半桩子娃来,二哥高高兴兴把娃养大了,二哥多能行的人,当长工一样的养娃。他图个啥?他啥也没图着,想着有个娃在跟前,个个都走了,這也不怪娃们家。图个孝敬,这倒是图到了,也不是啥了不得的事,人的本分。这个场合,我逞能说出来,不是说二哥不该,是想请亲戚朋友出点主意,招呼着那个娃,那个娃叫罗良文,将来叫他姓唐,我们就是死了,也是个心安……

谢菊这一番语说得入情入理,本来六十大寿喜庆,忽然多了这个意外惊喜,个个开怀痛饮,三先生总算放开了,喝着喝着就豪迈起来,烂醉如泥。下午,小松的一群同僚来,他压根儿不晓得。

三先生意外有子,柯小松最初脸上也有点挂不住,听母亲那样一说,立刻释然。他在牧河关镇,那赵小英母子就在牧河口,离镇上也就三里路,他说去了解了解情况。隔了几天,打电话给母亲说,赵小英确实跟罗良文另过,住的老房。赵小英还有两个儿子,比罗良文大得多,各自盖了新房,都成家了。老二脾气好些,忙活时还来帮一把他妈。老大脾气倔,经常骂他妈老母狗,欺负他爸,欺负他们罗家,这在牧河口村成了笑话。又说,罗良文在镇上念初二,听班主任说,学习不错,脾气大,还会打架。

谢菊说想到牧河口人家屋里看看,问他合不合适?小松笑了说,没啥不合适啊,叫车来接你。母亲再三不肯,说去牧河口不会到镇上去的,不是坏事,也不是啥好事,免得别人笑话你。小松说,不要紧,我姓柯嘛。他这句话让母亲怔了一下,不过,也没说什么,只是坚持自己去,自己回。小松不再坚持。

三先生醉酒一天,醒酒一天,到第三天算是完全醒了,拉着谢菊的手呜儿呜儿地哭了。谢菊没抽回手也没笑话他,也流了两行眼泪。她说,二哥,原先你喜欢说活够了活够了,回头莫说了,你看那娃才十三四岁,你最少也得活到八十岁,咋也得看着他成家才好。

三先生说,你陪我活嘛。谢菊说,活久了是个祸害呀,这些天我还想着跟你离了,你看我的任务早交待了,一个孙子一个外孙子,三个外孙女子。女子跟女婿看着还团结,儿子跟儿媳也看着好,我满意嘛,我跟着女子过也行,跟着小松过也行,不跟他们过也行,我回草家川,老房还在嘛。我又想着舍不得离,咱两个是半路夫妻,跟别的半路夫妻又不一样,咱两个先前还是亲戚嘛,这待一起,一晃老了,争过几句嘴,可红脸的时候少,二哥,你是好人,心大,啥事也肯让我。想着要离,心里也空落落的,你这大半辈子,这垭里垭外,谁不晓得你是个光棍,我怕丢你的人。唉,想来想去,我只盼着早几年死,赵小英比我小好几岁嘛,到时候你跟她也过几年日子,对人家也是一个交待嘛……

说着说着,她呜呜儿哭了起来。三先生跟着呜呜儿起来,两个人像小孩,结结实实哭,哭得嘴巴朝这边儿瘪了,又朝那边儿瘪。

半个月后,谢菊动身去牧河关,问三先生带啥话不,三先生说有啥话带的?三先生来了一句文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谢菊说,说人话啊?三先生说,记得吃药,早点回来。

吃了中饭,她先是坐车到小河口,转车去牧河关,沿着河走,不到两小时就到了,先前小松媳妇坐月子,她在牧河关待了三个月,也晓得牧河口那地方。从镇上下车,掏两块钱坐个摩托车,几分钟就到了。她背了个包,里头装了四样水礼,两包点心,两瓶葡萄酒,两盒饼干,两包奶粉,手里还提了一盒脑白金。村口问一个老汉,赵小英在不在屋啊?老汉不答,先问,你是她的啥人嘛?她说,我是她姐。老汉笑说,姐不晓得妹的屋?她笑笑说,没来过嘛。老头手一指,前头有个大核桃树,朝里拐,门上没贴对子。她噢了一声说,妹夫还没满三周年。老头叹口气,不言语了。

赵小英看见她,咦呀一声,一把接过挎包,嚷嚷着姐呀,你咋来了?她说,就是想来看看。三间房,堂屋两边儿各有一间,一间做灶房,另外一间,中间隔开,安两张床。堂屋摆着大方桌子,大门后头放着锄头,两个装粮食的柜子摆在后檐墙下,没摆香火案,用柜盖代替了。柜盖上头有一个相框,一个半老头在里头笑眯眯的,她问,那个……妹夫吧?赵小英笑着说,不就是那个死鬼嘛。她也笑起来。

赵小英让她先坐着喝水,说着一阵风出去了,过了一會儿提了一吊子肉回来,包饺子吃。谢菊闲不住,进灶房帮着剁馅,等她剁好,赵小英正好把面也擀好了,切成方页儿,包那种元宝样子的饺子。两人面对面坐在堂屋,竹筛摊在膝盖上,看上去家常极了。赵小英说灶房那人过世后才打通的,他骂是骂我,还是在一个锅里吃饭,在一个床上困醒。唉,这人哪,就像个碗,碗沿沿碰个小豁豁,也能舀饭吃,可让人嫌了。她笑,谢菊也笑。饺子快包完时,罗良文背个书包回来了,嚷着肚子饿死啦。忽然看见家里多了一个人,愣了一下。谢菊喊良文,还认得我不?他点点头,赵小英说,叫大姨啊。他蚊子似的哼了一声说,还要写作业咧,钻进房屋。

吃完晚饭,谢菊说也不说走的话啦,歇一夜。赵小英说,你说呀,哪像个话嘛。刚收拾了碗筷,就有妇女门外喊赵小英打麻将。赵小英说,屋里有客。来人呀呀说,三缺一,这火烧眉毛的事儿,你不来缺德咧。谢菊笑起来说,你去打嘛,我看会儿电视。赵小英说,那把摊子摆我屋里吧?罗良文一迭声说,不准,哗啦着写不成作业。赵小英说,你把房门关得紧紧的。他噘着嘴,还算听话,关门声音轻轻的。

赵小英再三请谢菊打,谢菊只说不打,坐在赵小英身后观战。牌桌上四个妇女盯对家,看上家,卡下家,叫牌,还要跟谢菊谈几句家常。谢菊随话答话罢了。一晃打了三圈,赵小英要收摊子,另外三个不行,怎么也得四圈才公平,你还没坐庄咧。

赵小英瞅着谢菊,谢菊说,你们只管玩嘛。赵小英坐庄,说来也怪,十四张牌,起手就是十二张条牌,先打一张。接着吃了上家一张条牌,打出一张杂牌,听口啦。口听得早,却难得和牌,眼见着牌垛子越来越短,赵小英叹气声越来越重,却不想抓起来了那张牌,赵小英忽地站起来,那三个妇女立刻伸胳膊护着牌,防着她看,嚷嚷着要她坐下,谁知,她没坐下来,转身离开了牌桌,嘿嘿嘿笑,干啥咧?那三个起来用身子护着她。她慢慢朝装粮食的木柜走,扬起手,将手中那张牌砸在柜盖上,震得那相框倒了,压制不住的笑声像装满水的水枪,我和了,条一色……

罗良文气冲冲从房间里出来,跑到门外。赵小英嘘了一声儿,可这一把牌像一把火,热度一下上来了。赵小英连坐四庄,第五庄刚码好牌,两个民警推门进来,喊叫一声,都别动弹噢。五个女人都愣在那儿,压在桌底的钱被收了,接着被要求到派出所,聚众赌博嘛。赵小英一再说,这是我的亲戚,她一把牌也没打,另外三个女人也证明了,可民警坚持要谢菊一起到所里去。

到派出所没待一会儿,一个管事的民警瞅着谢菊说,这不是那个……那个谢姨嘛?谢菊说,哎呀,是汪所长啊。

这个叫汪所长脸一黑冲着做笔录的民警说,胡球搞嘛。赶紧把几个钱给这几个姨退了,不就是个娱乐嘛。警察放下笔,嘴里小声说,一个学生娃来说赌博嘛。

汪所长拉着谢菊的手,要她们到屋里喝水。谢菊说,不了,不早了,我们回去睡觉去。汪所长说,这些客是?谢菊说,今个儿我是客,在牧河口她们那儿玩嘛。

她们从派出所出来,走了半里路,这才缓过气来,赵小英说,得亏姐呀,不然咋都得罚点儿款,人家警察不跑冤枉路。赵小英还没接话,一个妇女说,还说呢,良文那娃子可不好惹呀,一声不吭把警察给找了。赵小英说,瓜娃子嘛。另外一个妇女笑起来,谁叫你太嚣张了,自摸一把嘛,高兴成那个样子。赵小英说,我该高兴,那可是个坎张!

赵小英回去,罗良文还在写作业。赵小英说,良文,回头妈再不打麻将了。罗良文转过头认认真真地说,那我也不报警了。你要打也行,你到学校跟老师说,莫布置这么多作业……赵小英跟谢菊笑起来。

洗嗽了,赵小英换了新床单,要谢菊早点歇着,她跟良文睡。谢菊说,这大的铺嘛。这般,她们半躺在床上小声说话,等罗良文做完作业,把尿桶从门外提进堂屋,这才关上房门。

女人的话,就像线头,随便扯出一个,就能织件毛衣。谢菊说起自己当年,男人好,可惜命不长,那棵核桃树也不是太高,就是不该树底下有个石头,他的脑壳不该碰着石头。这些事,她说得简单,因为她要说唐二哥的事儿。

那个人死了,安闲了,活着的人受罪啊。三个娃都是半桩子,家里没了硬劳力,吃饭都难。我开始也想守着,不怕寡妇门前是非多,可没帮手,娃拉扯不大。这人成了寡妇,就像一块烂肉,不管啥样的男人像苍蝇眼前飞,我看不上。后来,我三姐给点了眼药说,二姐走了,唐二哥也没成家……我点头,三姐就去问唐二哥,他答应了。这一混都在一块二十来年了,唐二哥是个好人,好性子,遇啥事都不慌。这二十来年,我就是一块心病,没给他添个一男半女,这人哪,有个儿女,就像是有个影子,大太阳照着,身后没个影子,想着没个着落。算来,他也有四个娃,娃对他也有心,总像是缺点啥样的,有时候娃不听话,要是亲老子,早上去捶他一顿,唐二哥从来没打过娃,有点客气。上回,你引着良文去,我一下就晓得了咋回事,你说我气不气?咋能不气嘛。气归气,我还能分个轻重……

赵小英也是一声接一声叹息,好多事情想说,都不好起头。她冷不丁说,我不是那种裤带松的人。唉,那时我在林场做饭,林场都是男的,除了两个做饭的。男人一逮着机会就说骚话,句句不离两个腿中间,三先生不说这个。别人,都是些老张,老杨,老朱这喊叫,偏偏别个喊他三先生,开始我还想着怕是教学的犯了错来的,过两天才晓得是个抓药的,平常跟人一路砍树,截树,抬树,解板,有点闲,就弄点草根根儿回来,有些我认得,苍术柴胡火藤根天麻,有些不识得。他弄回来放在席子上晾着。那时我身上不好,长奶花儿,烂得稀滑滑的不说,还痒得不得了,也顾不得有人没人,得抓。有天,三先生找了几样药,放在石头上捶,捶成稀泥烂浆用个碗装着说,贴在上头,隔一天换一回药,换药之前,把开水晾温,里头放点盐洗一下。没说多余话,我也不好意思问他咋晓得。真得了那药的力了,几天过后,收水了。唉,女人就这点出息,想着人看好咱的病,得叫到屋里喝两盅酒。三先生不去,嫌下山太远,难走。这样欠了他的大人情。有一回,下雨,那些人打升级的一摊子,下象棋的一摊子,还有一些摊在床上。三先生披个塑料纸要进林子里去,我跟着去了,他说想挖点猪苓,都说牧河口的猪苓好,一回也没找到过。说到猪苓,我晓得柳河沟肯长,我给引路,在那儿真还找到一窝,有三十四斤,装到蛇皮口袋里。我问这像猪屎一样的药有啥用嘛,他说这东西用处可大了。雨太大了,说个话,朝嘴里流,眼睛都睁不开,正好有儿有个岩屋洞,挖药的,打野号子的,有时在那歇脚。裤腰都湿了,想着烧一堆火烤,岩屋洞里放着火镰子石,三先生弄点干草揉茸,拿火镰子石丁丁地钻,钻出火星子,火烧起来了,唉,怪我,我不该扑到他身上。这十几年,一直没去找他,怪我嘛,他啥都不曉得。开始,我也不晓得,娃两三岁,有天掌柜的歪着头看说了一声,娃子长得不像他。我也没在意,还骂了他几句。谁知这娃越长越像三先生,我想坏事了。可这事咋敢认账?掌柜的也没办法,他又没见过三先生,我们村里的人谁也没见过三先生,怪就怪跟我一块做饭的那妇女,也隔得二十来路,有天她赶集,在街上遇见了,她大惊小怪说这娃跟挖药的蛮像咧。这句话掌柜听到心里去了,问她是哪个挖药的?那妇女脑子也快,朝后街一指说,胡医生哪!胡医生是个白胡子老者,掌柜也晓得人家开玩笑的,他先前就有疑心的,那妇女走了,他问我这女人是谁啊?我说当年在林场一起做饭的。这男人离不得女人,嘴上把你骂得臭狗屎不如,晚上他得讨好你。这事最后还是露了馅,他到河南灵宝挖金矿,一路挖矿的有一个下梁子的人,下梁子离我们这儿二三十里路,黑得没事叨叨,说起当年林场上的事情,他就问起人家有没有一个挖药的?人家说有一个啊,不晓得叫个啥名字,只晓得叫三先生。他又问人家认不认得一个叫赵小英的?人家说,做饭的。又怪我,掌柜的过年回来诈我,我看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只得认了。他问三先生是谁住哪,我没说,这回他像狗尾巴绑一封炮子,炸了……可惜命苦,挖了七八年的矿,给老大老二盖房结了媳妇,自个肺里头都是灰,医生说像是灌了水泥,出不了气,撑了两年,一口气不来……

谢菊咳嗽了几声,也不是心里起伏太大,只是她们两个女人睡在一张床上,说同一个男人,一个是夫妻,一个有点像露水夫妻,有点怪麻麻的。赵小英说是不怪三先生,这男人女人在一起就跟烧火一样的,柴干好烧,湿柴,没有好引火的也是烧不着的。

谢菊说,唉,人这一辈子咋说咧……赵小英开了灯说,姐呀,话说多了嘴干,咕咚咕咚喝一杯凉白开,给谢菊的杯子续了水。开了房门,在堂屋哗哗一阵,提了尿桶进来问,姐,尿不?谢菊摆手,她又把尿桶提了出去。

谢菊喜欢这个直性子的人,她也不想拐弯抹角了,等赵小英重新睡下来,她问,你说等良文大些,他认不认他的亲爹?赵小英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晓得,反正我是把他引着去看了,叫他晓得一下,他有爹。你回去跟三先生说,不敢到牧河口来,唉,我那老大性子像老子,我怕出个啥事。姐呀,你的心肠好,好人有好报,也莫蛮操心,啥事都是造化。你要长命百岁,三先生也得长命百岁,等着看,要是有一天良文想认他爹,爹还在人世嘛。不是有个古话,树落归根嘛。嗯,姐呀,我要先请了,将来良文念学有啥要帮忙的,我要请你……谢菊呵呵笑了说,我一个老婆子……她说,不是嘛,你是柯镇长娘嘛。

谢菊这才吃惊,赵小英不是她想的那样简单。她还是呵呵笑着说,你说他呀,这忙他不帮谁帮,谁叫他是当大哥的……

两人又拉拉杂杂扯了一阵儿,瞌睡虫上来了。

赵小英醒得早,要给罗良文做早饭。过了一会儿,谢菊也起来了,罗良文放下筷子起身,这一次他清清亮亮地说,大姨,你咋不多睡会儿?她笑着说,睡好了。罗良文说,我那先吃噢。坐下来,呼呼几口把面条吸到肚里,抓起书包往外跑,她喊住他说,姨下午就回去了,国庆放假了到姨那儿玩噢。罗良文说,好。

赵小英留不住谢菊,舀面粉擀长面,客来饺子客走面,老讲究了。又要炒菜,谢菊赶紧拦了,又没学会喝酒。呀了一声,还没喝药呢。赵小英连忙倒了一杯水过来,姐是哪儿不好?谢菊说,老毛病了。

赵小英弄了一碗酸菜浆水,泼了一碗油辣子,两人吃得舒舒服服。

临走,赵小英拿出一个袋子,说是一点药材,拿回去三先生用得上,然后,提着袋子送她到镇上。谢菊想了几个来回,还是拉着赵小英的手去了镇政府,传达室的老头笑眯眯地说,柯镇长下乡去咧。她只好跟赵小英说,回头让小松去看你。赵小英直摇头说,不消的。

谢菊坐小巴走了,赵小英站在儿给她摇手,摇啊摇,直到小巴看不见了。她才看见,手上还提着装药的袋子,她从柳树沟挖回来的猪苓。

三先生打电话给马金水。马金水散学来时,三先生已经泡好了铁观音,就坐下来喝,都不说话,好像一说话,茶味跑了似的。等茶喝淡,三先生开腔说,你师娘到牧河口了。马金水说,师娘了不得。三先生说,我到底是老了,以前是老脑筋,现在更老脑筋,你年轻些,假若你这事临到你头上咋办?

马金水沉吟了一会儿说了两个字:当爹。三先生等他下文,他又沉吟一会儿说,先生以前说过,人活一世,草活一秋,只是一个眼前,儿女也是一个眼前,三代之后,睡在草窝里,名字后人都记不得,一句先人就可以了,无非是过年来上个坟,清明烧几张纸,这几句把人一辈子说尽了。这人活着,有一口气在,总得做点啥,就像点一窝包谷,苗出了,得薅草,得上肥,得壅土巴,不然,棒子结不好,风一吹倒了,于心不忍。这娃跟包谷不能比,理也差不多。男人女人睡一起,只是睡,娃是个附带。二台子坡赵木匠家的发娃子,不听话,他妈说晓得你是这样的一个东西,当初就不该生你。发娃子一蹦多高说,你以为你想生我?你不就是图受活嘛!话糙,理可不糙,也没啥说不得的。娃生了,当爹当娘才是正事。只是先生这宗事,不同往常,要么明当爹,在石门垭这事算是明了,要在牧河关明了才好。要么就是暗当爹,牧河口那边不惊动。当然,这事得要师娘同意,那边赵……赵师娘也同意。光她两个同意还不行,良文最关键,他正在青春期,第一个别提让他改姓,这个得他自愿,咱们提这个,怕他反了。第二个,爹要像神一样的存在,不能聊胜于无。

三先生又问,不管明里还是暗里,这爹咋当才是当?马金水笑了,先生当了这么多年的爹呀。三先生说,当爹我也不是不会,现在我跟那娃是两张皮,咋亲近?马金水说来个干脆,见面。又说起生辰那天,师娘揭开盖子之前,先生颇似谢安与人下棋,有人送信来,谢安看了,继续跟人下棋,人急了问淮上战事如何,谢安指着信说,小儿辈大破贼。三先生哈哈大笑说,金水啊,你这是笑话我那天说,我还有一个卒子吧?金水也笑起来。

金水说,回头良文来了,引着到我屋的玩,我给诊摩诊摩,再有一个,马朵朵也上初中,也有话说嘛。

三先生没说什么,只是起身换水换壶又换红茶泡,又喝起来。

谢菊回来,院里静静的,西厢房一看,这两个哑巴一样地喝茶,就笑了说,哎呀,金水这闷着头喝茶香些啊?金水起身接过谢菊的包说,先生说是喝茶说话俗气咧。三先生说,四妹班师回朝,还讲究啥咧。谢菊坐下来,不肯拿小盅喝红茶,没长喝红茶的嘴!自个儿泡一杯绿茶,跟金水说东说西,就是不说去牧河口的事儿。她喜欢金水,仁义就不说了,家常得好。金水瞅了瞅三先生,三先生眨巴一下眼睛。金水就提起话头,师娘也没在小松哥那儿玩一天两天?她说,小松下乡了,本来我引赵小英想跟小松见了面,回头有个啥事,也好招呼咧。三先生说,没跟三松商量你就敢引?她说,你没跟我商量你……忽然收住了话头,怕金水笑话,咳嗽两声说,二哥,这事儿你不消操心。人家赵小英弄个门儿清,自个儿说起来柯镇长,我还能说不行啊,小松当官咧忙咧。说到这儿,拍一巴掌大腿说,人家让我捎猪苓回来,想着二哥用得上……我给忘了咧。她瞅三先生,三先生喝一口茶说,屋里有猪苓嘛。本来她还想指明地点,说是怕是在柳河沟挖的咧。见三先生语气寡淡,打住不提。又拉了一会家常说去做晚饭,金水,莫走噢,陪先生喝酒。

不大一会儿,谢菊喊着煨酒啊,三先生起身,金水跟着过去抹桌子,抽筷子,端菜上桌。一盘炒洋芋片,一盘香椿鸡蛋,一盘带鱼,一盘青菜。金水说,回头我得出点伙食费才好。谢菊哈哈笑起来,以前倒是个老铺子,如今没有开店了啊。三先生提酒出来,壶是陶壶,装得半斤。

三先生给谢菊倒了半盅说,四妹,你半盅,我一盅,我敬你一下子。她嚷嚷说,从小就没学会喝酒,受罪嘛,要不,我请金水代了。三先生不依,不能代,我的心意。她说,哎呀,你这老汉今儿是咋了?说着还是端了盅子喝了,怕三先生说神经话。片刻之间,红云上脸。

馬金水也倒了半盅,说是师娘喝酒难得,今天也要敬师娘的。谢菊端起来喝了,把盅子收起来。三先生说,金水,咱两个喝,你师娘在意不在酒嘛。

三先生和马金水都算喝家,但都不肯过量。前四五年,马金水来,三先生用八两装的铜壶跟他喝,如今减为半斤,喝完吃饭,不纠缠。三先生像是生来就能喝酒,也不缺酒,吃大锅饭时,自留地要种麦子。他要踩几块酒曲。没有粮食做酒,他办法,玉米秆子能做酒,坡上的野李子,野葡萄,简子果儿(学名胡颓子),摘回来,拌了酒曲,也做好酒。有酒,没菜,他也有办法,生产队收了黄豆,偶尔会掉些豆荚,他捡着剥了,剥得一把,放在锅里放盐煮了,怕自己忍不住,几口吃了,砍根竹子,弄个三四寸高的竹筒把豆子装了,再用一双筷子去夹,夹不住他不急,总有夹住的时候,这般,一把豆子,他能喝三顿酒。可这豆子也不常得,干喝,他实在不愿意,又想了一个法子,到小河里捡了许多小石子,有白的,有黑的,也有花的,豆米大小,用盐煮了,喝一盅,含一个石子儿在嘴里咂摸,图那个咸味,味淡就从嘴里掏出来,放在清水里,二回再煮盐。好多人看不上去他这个做派,他只是笑一下说,学古人。学哪个古人?他不肯说。后来,马金水看李白写:客到但知留一醉,盘中只有水晶盐。果然古风。

日子慢慢转好,三先生的酒意越发浓郁,虽说逢着就喝,如果酒不中意,他要做声的。有一回西坡张家请他喝酒,满桌子满碗,第一盅酒下肚,他忽然落泪了。主东就问,三先生,有啥难过的事情?他抽抽答答地说,瓢把子啊,酒死了。主东大惊,三先生莫要说玩话,这酒咋能死了咧?他说,没死,没死咋没一点酒气?主东端起盅子一尝就骂婆娘,挨刀叫你煨酒,你把酒煨成开水味儿了。重新换酒再煨,三先生笑遂颜开。这事传开之后,三先生到处喝酒,没有不好的,怕他哭着说,酒死了呀。

跟喝茶不一样,喝酒三先生喜欢说话,把酒言欢嘛。正说话,一片桐树叶子让风吹落,落在纱窗上,他就说起了梧桐树叶的事儿,说清代有个名医叫叶天士,有户人家媳妇难产,他开完药方,忽然一片桐叶落下来,他提笔在方子写:桐叶一片儿。没过多久,产妇顺利了,一时名震天下。据说,后来,好多医生学他在方子上写桐叶一片,却没有什么大用。人问叶先生为何啊,叶说,风起叶落,我想到了生娃跟这个道理差不多啊。后来,人说,医者,意也。这个意,不偏不倚,恰到好处,才是本意。马金水说,受教了,当浮三大白。三先生挡住他,咱们平着喝,平着喝。谢菊来一句,唉,这酒是命啊,一口都不吃亏。马金水要师娘吃饭,她说,不敢吃啊,你这先生没喝完酒,我吃饭,待会儿又要说我“犯上”啦。三先生说,你只管吃饭,晚辈这时吃饭才是犯上嘛。谢菊笑说,哎哟,我脑子笨,上了老汉半辈子的当!金水,你跟着先生学,要学好啊,毛病儿可别学去了。金水嗬嗬一笑,不好接话,这话像是话里有话。

谢菊说,赵小英好茶饭咧。三先生说,咋招待你的?谢菊说,饺子包得小小巧,面也擀得滑溜。三先生笑说,这不等于是你自个夸自个嘛。谢菊说,二哥,你就装死,我回来这半天了,你心在不肝上,只管吃菜喝酒,还打马虎眼儿,你没啥问的啊。金水又不是外人嘛。

三先生说,你不发话,我又不敢问你。谢菊说,你问。三先生挠挠脑袋说,我脑壳里像是装了浆糊,良文肯念书不?谢菊说,作业写到半夜。又说起,几个妇女打麻将声音大,良文急了,跑到镇上找警察。又学着赵小英自摸一把的样子,逗得三先生和马金水身子直抖。

吃罢饭,马金水告辞,天刚麻影儿,遇到一些回去的牛羊,和放牛老头说几句话,有点像《诗经》里头,日之夕矣,鸡鸣于埘,牛羊下来。静静的美,要是不操心的话。

当年他一举考上中专,成了石门垭第二个吃商品粮的,头一个是柯小松。三先生登门道贺,后来他觉得那是长者车辙。三年之后,从州城师范学校毕业,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等县教育局分配。等分配有点难熬,三尺讲台自然会有,只是站在哪里却有学问,无非托人送礼的事情,最好是进城关小学,其次县城周边小学,再往下就是各乡镇的中心小学。再往下就到底了,就是山村小学。他没有路子,他爹说实在不行把牛卖了……他呵呵笑了,牛卖了,我又拉不动犁。他爹看他是真的不着急,索性不再张罗。那时小松还窝在文书的岗上,说是教育局的事心有余力不足,关系到了镇教育组,倒是能说上话的。他拒绝了,最好就在王门垭村小学,教完书,还能给父母搭手收种。他如愿了,九月开学,他抱两床铺盖去石门垭小学,跟两个教过他的老师,成了同事。小学只有三个年级。三年级念满,到小河口中心小学念。

他在村小学没挪窝,一晃十七八年过去,前几年成了校长,还是管两个老师,其中一个是他的媳妇。三先生说,人生两味药,少当远志,老而当归,你为啥不往高处走?他来一句,此间乐,不思蜀。其实,他暗地里在做一件事,自从看过《瓦尔登湖》之后,他就有一个想法,再等到一个偶然的机会在同学那儿顺了一本《塞耳彭自然史》之后,这个想法更明确了,他要弄一本《石门垭自然史》。三先生高兴坏了,先不管自然了,赶紧把匠人记录在案,不然这些老手艺跟着老匠人一起进棺了。这些年,他和三先生一起拜访了银匠铁匠铜匠石匠木匠漆匠箍碗匠油匠杀猪匠劁匠漆布匠纸匠弹花匠篾匠钉秤匠鞋匠,匠人之外,还有接生婆,媒婆,歌师,地仙,道士,厨师,再加三先生本人药师等等,二三十人看似不多,但要弄懂,却不容易。好在他媳妇让他买了一台相机,虽说胶卷冲洗花费不少,至少资料保存下来了。

而草药,他跟了三先生六七年,石门垭周遭草药不下百种,自然是认全了,《汤头歌》也记下一千多种,水剂也好,丸剂也好,方子他也能开,总是不放心,定要三先生看一眼,有时三先生会减,有时会添,道理说得明白,有时一字不改,抚掌大乐,那份陶醉,很是感人。有一回,学校一个娃嘴巴烂了,三先生扯了苦参的根让熬水洗,好像不管用,他灵机一动,到林子里,找一棵有大疤的白杨树爬上去,里头有点积水,他弄棉花蘸了下来,给那娃抹,出了奇效。他给三先生说了,三先生愣怔一会儿,拍手说,神了!你这是从本草化来的,李时针说白杨树“煎浆水入盐含漱,治口疮”。像当年公社李主任夸三先生一样,三先生逢人就夸他,扬他的名儿。三先生是真得意,外公老時送他两本清代老书,一本《千金方》,一本《伤寒杂病论》,自然是珍贵无比,他连匣子一起给了他,再来一句,宝剑送英雄。

暮色里的娑罗树默如兄弟,据说是三先生祖上从一个毗卢寺弄回来的三根儿树苗,说这树是佛树,要佛保佑他的三儿子。不知多少年了,如今又高又粗,开花香,结的果儿是药,闻着也香,最奇的是,三棵树的树干慢慢长一块去了,三杈的地方又留了一个平面,一个人可坐下来,三先觉得地方小了,弄些木板随着树形搭个台子,上头用楸树做个棋盘,楸树不怕风吹雨淋,正好不用收,跟他下棋。他们棋艺一般,也不争输赢,一边走棋,一边说话。三先生喜欢,要兄弟相称,吓得他变脸讨饶,三先生呵呵直乐说,那你拜我为师如何?

他受宠若惊,这般,跟着三先生学草药。三先生之所以成为三先生,是因为他会草药。先生这个称呼,在石门垭方圆二三十里,如今只剩三先生一个了。之前,一个看风水的赵先生,一个教私塾的马先生,是他祖父。三先生最初被人叫小先生,后来不知怎么谁说了一句,这石门垭通共才三个先生,三个宝啊,赵先生年长,就叫大先生,马先生居中,就叫二先生,小先生老幺,叫三先生。就这样叫出去了。叫先生是个敬奉,大人小孩见了面,不按辈分,只是叫先生。这个待遇后来没有了,像他教书,不叫先生,叫马老师。大先生的儿子也看风水,不叫先生,叫他赵地仙。卫生所的艾朝,不叫先生,叫艾大夫。

三先生半大小子跟着小安镇的外公学草药,跟外公山里挖药认药,外公给他说药性,简单的方子,教他汤头歌。他的记性从小就好,汤头歌背得滚瓜烂熟。外公常常捻着几根儿胡子笑眯眯的,有些将遇良才的感觉。外公会草药,可他没有开药铺,常用的草药备了一些,没有也不要紧,提了药锄到后山,一袋烟的工夫就齐了。看病也不要钱,拿一斤红糖,或者一瓶酒就行了,啥东西不拿也行。草药是坡上长的嘛,草药有良心,人哪不能没良心咧?外公说要钱就是个买卖,拿个礼来,才是人情,人情有味。外公这句话他记得牢,他学外公。

三先生的美名来自一泡屎,当时公社主任李崇高腿弯子长一种俗称蚂蚁窝的疮,烂得一塌糊涂,医生请了,喝药不见效,药洗也不见疗,正好三先生从公社过身,李主任喊住,仁晋呀,听说你在学草药啊。他点点头,嗯了一声儿。李主任说,你看下子我的腿弯子。他看了说,长蚂蚁窝啊。他抓抓脑袋又说,我倒是有个土方,就怕你不干。李主任说,只要腿能好,吃屎都干。他呵呵乐了说,你明早上起来,把屎莫拉到毛坑了,找两片桑叶子,要大点的,不要光叶子的,要毛叶子的,你把屎拉到桑叶上,扒匀,趁热贴到腿弯子上,用个布绺绺儿绑着。李主任笑骂,狗日的小唐啊,你娃调戏老子,你过细我给你爹说,你爹揭你的皮!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说正经话。说完就走了。

几天过后,李主任骑个毛驴来了,拉着他爹的手,夸他家出了一位小先生。掏出一支钢笔要送给他,他死活不要,因为屎是自己拉的嘛,至于这土方子是他外爷说的。李主任一高兴,四处扬他的名儿。直到八十年代后期,公路修上来,三先生稍稍能轻松一点,依然不得闲。

谢菊催了好几次,木头砍回来两年,干过性了,要请二台子坡赵木匠来做棺。虽说四转好多人五十七八就把棺做了,三先生一点也不着急,可禁不住谢菊催,点头说好。这般,谢菊给小松打电话,要他逢星期回来一趟,养儿防老嘛,做棺材得要子女请匠人,她不想少了这个规矩。

小松回来,帮赵木匠提木工箱子,赵木匠不时说着这怎么要得?伸手要接过来,小松不松手,像别人家子女那样的礼数。当天也就是动个斧子,炒菜喝酒。席上,小松给赵木匠封了喜钱,说不能在家帮手,请他尽心。赵木匠喝得脸红红的,一直说请镇长放心,三先生的事情哪有不尽心的。

当地的棺,多用红椿,好的就是松柏,最好的是油柏。油柏长得慢,难得拼够一副棺板,三先生祖坟上有好油柏。赵木匠边做棺边叹息,三先生两口儿命好,这么好的棺,活一辈子也想得过。油柏硬,相比杂木棺,费一半的工夫,还费斧子,刨子,凿子,干不了半天,就得磨。三先生不着急,谢菊也不着急,每天只管酒肉款待。

赵木匠忙着做棺,三先生和谢菊忙着翻晒酒曲饼,忙着收拾包谷,叫来堂侄帮忙,放在班车上去小河口粉碎,回头好搅酒脚子。

棺材做成时,枝子小玉小米小松回来,请了几桌子客,庆祝有了瞌睡笼笼。

接着请来漆匠,漆了个锃亮。谢菊看着高兴,隔三岔五,用抹布抹,像抹家具一般,叹息一句,实在爱人呀。后来,三先生想起这些,唉一声,都是命哪……

国庆放假,罗良文没有来,赵小英也没来。说好要来的嘛。谢菊给小松打电话,问赵小英的情况。小松说,到牧河口去了几回,头一回到村长屋里闲坐喝酒,让村长喊她屋的老大来陪,老大喜欢骂他妈,听着不懂事,对外人倒也通情达理,也晓得轻重,叫良财。他要搞个竹器厂,要整点扶持款,刚好上头也有政策,帮着办了,还高兴。三番几次要我请到屋,也不是端架子,总说忙,隔了一时还是去了。正好他外母娘来了,我就问他母亲大人咧,不容分说要他请过来一起吃饭,村长也在一旁鼓劲,这般他只好去了,他妈还好,也来了。他们要我坐上席,我没坐,一定要他妈跟他外母娘坐。那顿饭都吃得高兴,来财觉着我把他看起了,给他撑脸。席面,我喊赵小英姨,人家也是能人,多余话一句也不说。吃完饭,喝了一阵子茶水,村长借着酒意跟来财说这有儿有女的人哪,得撑门户,要给儿女做样儿,两口子会日子是好事,再加上一个兄弟像兄弟……来财也懂事,说不怕柯镇长笑,有些地方我做得不好。村长说,你做好了,这五好家庭的牌子钉在你门头上,大名誉嘛。村长会说话啊。我们走时,还到厨房看了看,跟良财媳妇说了几句话,这都是跟咱屋老头儿学的。赵姨正在帮媳妇洗碗,把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拉着我的手说,柯镇长,没事上我家坐呀。我说,你到镇上了,到屋喝水。这就算搭上关系了,我跟罗良文的班主任熟,也打了招呼,让给他经常紧镙丝……

谢菊把小松的话原原本本学着给三先生听,三先生在院子里收拾酒窖,他和马金水换着起土。长五尺宽三尺深三尺的土坑,这土坑年代久远,三先生记事时就有,是他父亲先把坑挖好,请人背了很多白善土回来,一点一点拍进坑边坑底。白善土黏,能存住酒汁。医书说白善土味苦,三先生弄了一塊搅成水,小口小口地尝,不苦,也没有土腥味。每年的甜秫割回来,剁碎,跟酒脚子拌好,在这个坑里发酵,吊完酒之后,坑边的土回填。再要用时,起完土让太阳晒上半月,三先生跟马金水说,有点像给妇女暖宫。

马金水听师娘绘声绘色学小松的话,直说小松做群众工作有艺术性,这是围点打援嘛。三先生也说,小松如今像个人精了。

正说话,村文书让人捎来一封信。三先生接过来,瞅一眼信皮说,良文回信了。说着打开信看,笑眯眯的。谢菊说,念出来听嘛。三先生正要念,又让她一把夺了过去,还是让金水念,怕你短斤少两。

金水接过来念:

三先生,您好,您的毛笔字写得真好,有点像古时候的人,就是繁体字好多认不得。看您写的石门垭东坡寨,原来那么大。牧河关没有寨子,旧时候土匪来了,人朝船上跑,不像石门垭都跑在寨子上。要是您下次写信来,说点草药的事情。

原先答应大姨要来玩,老师布置了好多作业,来不成了。二回有时间再来。古人写信最后喜欢说,寒暑不常,请多珍重。我照抄一遍,心情跟这句话一样。

金水把信递给三先生,谢菊问,就这几句啊,良文字写得好不好?金水说,就这几句,字写得还工整咧。谢菊笑说,话少是少了点,也是好的,这算是接茬儿了嘛,二哥,我先前叫你写信,你还扭捏,这下好了吧?三先生点头。金水说,先生回头给来良写信,能不能叫我录一份?三先生点头说,回头把草稿给你,良文说认不得繁体字,我誊个简体的给他。谢菊又说,我总觉得不对榫嘛,那信上叫三先生?咋不叫爹?

三先生说,好事不在忙上。金水说,这样写得体,说明这娃有想法,从喊三先生到喊爹,这要一个过程。

一个多小时,金水一身大汗把酒窖里的浮土起干净了,用竹枝子盖了,怕鸡刨。谢菊去灶房弄饭,三先生端了温水来,要金水把汗抹了好喝茶。

喝茶时,金水问暖宫的方子。三先生沉吟半天说,现在机器手段高,能断得清楚,方寸之地,名堂挺多嘛。金水说,我媳妇表妹在县医院查了,没啥麻达,想用点中药调一下。三先生又沉吟了一会儿说,暖宫啊疏导啊,我倒是用功了,你师娘刚来那两年,吃了不少药,没见效嘛。要说药草,当归,益母草,枫香树上结的果子,中药叫路路通,还有丝瓜瓤,柴胡,红芍药,鸡血藤藤,都用得上。

马朵朵来了,先是问了三先生的好,才说舅舅来了。马金水赶紧去灶房把灶里的火退了,要师娘和三先生到他屋里吃饭。谢菊也没推辞,吃现成饭好嘛。

那些天,三先生请人砍柴,这是每年入冬之前要做的事情,青栎,檞树,都是硬柴,扛回来,锯短,又劈,最后整整齐齐码西厢房的房檐底下,下雪了,就不操心了,况且吊酒也要好柴。

霜降前十五天,谢菊烧牛头锅煮包谷米,煮好一锅,添出来,散在蒲篮里晾着,三先生在院角,把酒曲饼放进石碓窝,扬起碓杵杵,把曲饼杵成碎未。等等包谷米冷透了,和酒曲面儿拌了,装进大木缸发酵。一般来说,霜降之后,酒脚子已经发好。为啥要等霜降?是因为霜降之后的甜秫已经老足,割回来,挎了叶子,放进铡刀铡成一寸长,跟酒脚子拌,拌好倒进酒窖,上头盖上甜秫叶,再盖些浮土,一个月都不消管的。

窖酒也好,发酵也好,烧酒也好,大多安静,如同瓷坛承酒水,只是把那温热盛着,待冷,再煨热来喝。其实,每次吊酒无一不是大手笔。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吊酒离不开古人描述世界的五种东西:金木水火土。金为天地二锅;木为无底无盖甑子,接酒露的溜子,木柴,担酒糠的竹笆;水为天锅水地锅水;火从灶膛烧起;土为灶台,抹木甑子缝隙的泥糊。玩转五行,不要人多,一人就够了。

吊酒是个蒸馏的过程。地锅添满水,木头做的甑子套在地锅上。从酒窖里起酒糟还要用麦糠拌,为的是再松透,不松透容易堵水汽。竹做的笆子放在地锅上,酒糠散在竹笆上,等水汽圆了再散,不能太满,得给天锅留地方,放上一个木头挖出来的酒溜子,酒溜子是凹的細槽,顶头是个圆盘,有点像侧放着的圆盘机枪,圆盘正对着天锅底,再放上天锅,续上冷水。灶里大火蒸出水汽,聚在凉的天锅底成酒水,一点一点通过溜子流出来。李时珍说:用浓酒和糟入甑,令蒸气上,用器承取滴露。这说法过于简单,开始是滴,其实,不大一会儿,酒就欢快了。

酒来了,这是一件开心事。用酒盅接了,第一杯给天,第二杯给地,第三杯给火。第三杯常常从灶门里串出来火苗,轰地一响。也有人这一杯要给酒的祖师爷杜康,说一句,杜祖师你尝一盅好不好?

之后,自己要尝的,东邻西舍经过,一定要喊来喝一盅热酒。

天锅水常常要续冷水,酒味淡时,舀了天锅水,出酒糟。出酒糟除了累,最要紧的是酒气薰人,没点儿酒量,干不了这活儿。新出的酒糟堆背篓里,背时,背上暖和。

冬月初,三先生提前把酒吊了。酒好不说,还吊得多,破天荒吊了四百多斤,加上以前的陈酒,三先生说,千斤好酒啊。谢菊说,这做酒是个麻烦事儿,上了年纪,回头隔一年做一回。三先生嗯了一声。

只所以提前吊酒,是小米来电话说到年底生意太忙,顾不上给娃做饭,想让母亲上县帮忙,当然,她说冬天没啥事,让爹一路来。三先生顾不得,几只鸡一只猫都好说,关键他在给吴家续谱,人家过年要拜。草稿差不多成了,还有几处老坟没架罗盘,定不下来方位。

这般,谢菊一个人去了。走时交代说,要是赵小英猫儿咕咚来了,得跟我说一声呀。三先生说,你放心,你只管记着喝药,上去让小米给你买个药盒子,把药放进格子里,瞅一下就晓得喝了没喝。

过两天,三先生背着罗盘去了吴家坡,在户长家里住了两天,把收尾事情弄好回来,专心誊谱,一本总谱,四本分谱,欧体小楷,一笔写下去,他不允许自个儿缺字错字,那真叫沐手敬撰了。写累时,看良文的信,怎么也看不够,他写了三封信,收到了三封,良文写些流水账样的话,他看着高兴。

胡枝子回来玩了几天,也不是纯玩,背着几块新杀的猪肉,一壶刚吊的酒。说是过年好吃好喝。主要回来浆洗被子,洗了再缝起来。

晚上,父女俩坐在火炉边,三先生从衣袋掏几个栗子出来,咬破,丢红火灰里,片刻,一颗栗子从火灰里蹦出来,蹦出来之前,有声音,如同:破——接着,又蹦出来一颗,拾起来吹吹灰,递给枝子,就像小时候的样子。

枝子忽然说,她前几天到牧河口去了,去看了一下赵姨和良文,在那儿歇了一夜。父亲问,良文好不好?枝子笑着说,猛子一看,就像年轻时的爹。这话逗得父亲笑起来,要枝子给腌菜坛里挑点辣子泡葱出来,喝两盅。枝子说,不如把菜热一下子。父亲说不,这个有味。吃一口冰凉的葱白,喝一盅热酒,果然有味。

枝子说,赵姨还年轻。父亲说,也五十四了,比我小六岁。枝子说,良文叫我大姐。父亲说,他还懂点事。枝子又说,一晃良文就要上县念高中,再一晃又得念大学。父亲说,这些年,核桃柿子,卖些木料,给人续谱,药草,还有你们的孝敬,都搁在信用社,有五六万块咧。语气有些自得。枝子说,我给赵姨一千块钱,给良文买一套衣裳。父亲说,我一时糊涂,这钱花得额外了。枝子流眼泪说,这钱我愿意花,想着爹这一辈子真的像人家说的那个雷锋,光是做好事情,老天爷看着嘛,老天爷又不亏人。父亲说,我也想到牧河口去,赵小英叫你娘带话,叫我先不去,怕罗家人打我,我如今挨不起打了嘛。又惹得枝子笑起来。

枝子又说起小松,说小松半大小伙时,脾气横,心眼子又小,没想着如今大样,心也空,见了面大姐长大姐短,像是一家人。赵姨也说,小松家常。轻轻松松就把她屋老大心里的疙瘩给解开了。就是一样事情,他喊你喊爹喊得好好的,又改成喊爸,说是叫爸洋气些。父亲笑了说,小松的心思,我晓得,他有爹嘛。他改口叫爸时,我就想着这娃有气象,至少不会犯认贼作父的错。

夜深了,枝子开门给父亲提尿壶,喊一声下雪了呀。

柯小松到县里开会,晚上到二姐家,陪母亲吃饭。吃饭时,母亲冷不丁说,我要是死在你爸前头,你把我送回草家川,跟你爹合个墓,你爹死得早,一个人睡了这些年。你爸咧,前头有个你二姨,我死得早,你们想办法让那个赵姨进门,后头他死了,有两个女人陪。我要是死在你爸后头,就不能送回草家川。这话等过年,我还要跟你爸说的。小松一连声说她不该说这话,好好的,说这些干啥?她笑笑说,话又说不坏人的。小松问,是不是我对赵姨太好,你生气了?母亲说,我叫你这样做的,我生个啥气。叹一口气说,有个事我放在心里好多年了,前一时跟小米说了,我给你也说一下,我也不知道那时为啥那么狠心,我怕再有娃了,你爸对你们不好,跟他之前,我偷着到医院结扎了……你晓得这个事,就晓得了为啥赵小英引娃来,我高兴。你爸是个好人,我后悔当年结扎,可也没办法呀……

这个巨大的秘密让柯小松失眠了,初来石门垭那两年,家里整天都是药味,药是他爸挖回来的,煎好,母亲端起来大碗大碗地喝,还有药草捣好敷在肚子上。现在想来,母亲这是演戏,可他爸至今也不晓得这场苦戏……

小松没想到,这次见面竟成永决,腊月初十,二姐的孩子放学回家,看见外婆倒在地上。二姐赶回去,叫不醒母亲,只是还有呼吸,赶紧送到县医院抢救,医生说脑出血量大,建议送到西安大医院,救护车就朝西安开,小松的车在后面赶。西安的医生说,只能开颅,最好的状况是植物人,最大的可能下不了手术台。小松说,做。小玉小米说不做,不想让妈头上钻窟窿。小松冷静给三先生打电话,他说,爸,妈脑出血,在西安,医生说做手术最好的可能是植物人,你说做不做?三先生也很冷静,他说,不做,植物人不叫人,活不成人了还是死了好。小松说,那我们回。

回去的路上,母亲还有呼吸,小松跟两个姐姐说了母亲要回草家川的话,小玉小米说,这怕不行吧,怎么跟爹说啊?小松说,我来说。

这话实在难开口,不过小松还是说了,三先生说,丧事我要办,葬在草家川。小松还想说点什么,已泣不成声。三先生要他把手机贴在母亲耳边,还有几句话想说,小松听见轻轻的声音:四妹呀,四妹,你就安心噢。那边也是泣不成声。母亲就那樣走了,好像很累,满头大汗。

等小松他们回去,棺已经停在堂屋当中,老衣已经准备好,胡枝子执意要给谢菊洗个身子。之后,才入棺。真是一口好棺。

棺材在家里停了二天,抬上卡车回草家川,三先生执意上车,扶棺。在小松老屋又停了一天,方才入土。三先生走时,柯家子侄跪了一大片,三先生转过身,作了三个揖,算是答礼。三先生忽然形单影只。

那年春节,枝子小玉小玉小松全家齐聚石门垭陪父亲,父亲偶尔也有点笑意,大多时候脸色漠然。小松他们小心翼翼,父亲叹息一声,又是一脸老泪说,你们娘是个好人,这么好的日子,她硬是不肯再活几年。就是要死,也留点时间给我嘛,端碗水给她喝喝,也不枉夫妻一场,就那么一声不吭走了……

三先生消沉了半年,慢慢缓过来。又种了一地的甜秫,二台子坡刘家来请续谱,他接了。也跟马金水下棋,只不过是在村小学下,这样顺便在马金水家吃饭。家里没了女人,灶也冷了。一个人的火难烧,一个人的饭难做,好在,在石门垭,他不做饭,也有饭吃。

母亲突然走了,能按遗愿葬在草家川,柯小松觉得安慰。他也知道,要是他爸三先生不松口,这是万万不可的,他爸的内心他看不清,后来他爸把母亲的衣物收拢装在一只箱子里,埋在竹园后面一小平地里,应该算是衣冠冢吧?他爸偶尔在那儿上炷香,坐一会儿。小松请马金水劝慰三先生,也是想了解他爸的心思。马金水说,先生是不高兴,埋在草家川,像是把他给否了。过后想着,总是有原因的,慢慢也就释然了,说人都是要交给山川的。至于说,牧河口的赵姨,先生说三年之后再说,要是能活到三年之后的话。

柯小松跟赵姨说了母亲的丧事,赵姨眼泪汪汪,怪他当时不做声,没有送一程。赵姨说,前一时还想着去看你妈的,再也没机会了。

隔了几天三先生收到良文的信,信里说,得知大姨仙逝,母亲难过,他也有些难过,如今大姨入土为安,灵魂已经升天。信中说,请三先生节哀。方便时候,可来牧河关散散心。后面打个括号说,这句话是他自己说的,没有征得母亲同意。

这句话让三先生笑了起来,院里的牡丹开了,他回信说,牡丹开得正好,过些天芍药也要开。山桃开了,过一时家桃也要开。春天甚佳,夏日亦佳,好好念书,看看窗外。

半个月之后,三先生坐早车去了牧河关,站在镇中学门外等良文。然后,他看见了良文。良文说,三先生,你到屋不?你不到屋,我买碗面你吃。他说,来了嘛,要到屋。

赵小英看到他,慌里慌张地倒茶,慌里慌张地哭。良文说,娘,莫哭了,赶紧做饭吃。赵小英抹一把眼泪,原来已经做好浆水面鱼儿,就着一碗韭菜辣子,爽口。

正吃着,良财来了,死死地瞅着三先生问,你是哪个?三先生说,我是良文的爹。良财转身关门,有点关门打狗的样子。三先生和良文没放碗,继续吃面鱼儿,赵小英拦着良财。良财低声说,娘,莫管。把赵小英扒在一边。良财在三先生面前坐下来。良财说,你为啥要这样?三先生放下碗说,是良财?你要是遇到一个好女人,你能咋办?良财愣了一下说,可她是我娘啊。三先生说,是啊,你娘也是个好女人。良财说,我一直想要是遇到你了,我要打断你的腿,可是为啥你在我面前,我架不起势?

良文放下碗说,大哥,你要是不打他了,我开门呀。说着吱呀一声开了大门,光亮扑面而来。良文说,我打不起来你,不是因为你是柯镇长的姨父,怎么手就扬不起来?三先生说,打不起来,那咱好好说几句话?

良文背着书包又去上学,走时说,妈,弄几个菜,让三先生和大哥喝酒,让二哥也来。

看良财没反对,赵小英收了碗筷,真去准备了。

三先生说,以前有一个女人引着一个娃住在河边,他男人出外了,对岸有一户人家,这女人和那户人家的男人好上了。那娃晓得,也不言传。冬天,那娃听见他妈说,哎哟冰死我了。想着,那男人脱鞋过河的原因。第二天,他去砍树,回来在河上搭个桥,从那之后,他妈不喊冰死了。他想,这个搭桥行孝。多年过去了,他妈死了,他磨斧子把那男人杀了,他想这是为父报仇。自然让官家捉了,好在遇到一个有人味的官,没要他偿命。

良财说,杀人偿命,这是为啥。三先生喝一口茶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爹娘,对于儿女来说,他们就是爹娘,对于他们自个儿,他们还是个男人女人,这男人女人也没无缘无故好上的……

柯小松急急忙忙跑来,直怪三先生说,爸,你来跟我说一声啊?说着又拍拍良财的肩膀。三先生说,我来是个民事嘛,你干的那是官事儿。小松笑起来,看良财愣怔说,这是我爸,我十二岁之前,是我姨父。良财哦了一声说,柯镇长,别走了,我娘弄菜喝酒。小松说,都不准喝多,留点量,我晚上好请客。又说,今天我爸来了,你不准翻脸啊。良财说,我犯法的心事都有,可是看这老辈子下不去手。小松说,这就对了,都沾亲带故的,我充个大,回头别镇长镇长地喊叫,你叫一声柯老哥子会闪舌头?

赵小英让良财去喊老二。老二来,瞅着三先生,明白咋回事了。喊了一声叔说,我叫良运。

菜端上来,四个凉盘,赵小英煨了包谷酒。良财说屋里还有两瓶西凤,要回去拿,让小松拦了。小松没喝两盅,接个电话要回镇上。转身跟赵小英说,姨,晚上六点就在镇东头那个川菜馆,我给良文说好了,放学直接去。你把我爸引着啊。又指着良财良运说,屋里老小都一路来,少一个,我骂你三天。

良财兄弟陪三先生喝了几盅,也都走了。屋里只剩下三先生和赵小英,四目偶尔一对,立即错开。一只公鸡跳上门坎,扯起嗓子咯咯,让他们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还是赵小英先开口,谢姐好人命不长啊。三先生接话,我是祸害万年长。

赵小英说,你坐车怕是累了,到良文床上躺会子。三先生摆摆手说,轻易不来,我坐会子。

这话惹得赵小英抽鼻子。

春日午后,两个人坐在堂屋里,偶尔说句话,大多时候,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眼看黄昏时,赵小英说,你莫等我。三先生说,好。赵小英说,你也不问为啥?三先生说,你没说,我不问。赵小英眼泪又上汪上来说,我屋掌柜的死时,怎么也咽不下气,流眼泪。老大跪在床边说,爹,你莫要操心,我们都大了……老二跪在床边说,爹呀,你有啥放心不下的,你不会说了,你拿眼睛望一望。掌柜的眼珠子慢慢地转,他瞅着我。我说,你放心不下我?那我跟你说,你放心走,我不吃两井水,你等着,二回我死了,来跟你做伴儿……掌柜的一口气这才断了。三先生说,说话算话,我不等你。

第二天,三先生回石门垭去了,拎回一袋子猪苓。牧河关这一程,他跟马金水说了个详细。马金水高兴,不停拍大腿说好,真好,太好了。末了说,先生有一句有点无赖呀?三先生惊问哪一句。金水说,人旺财说那是我娘啊,你说你娘是个女人哪。三先生说,这话怎么无赖咧?金水说,等于我跟你娘好上了,你管他娘的!三先生也笑起来,是有点无赖。

时间很快,转眼进伏了。三先生踩曲,别家留着瘪皮麦子去磨了,麦麸连着有些乌的面粉来踩。他不,他家也有瘪皮麦子,留着喂鸡,他用好麦子。他有他的理,酒曲跟女人给娃喂奶样的,那是要得力的,空瘪瘪的哪来的劲儿?别人踩曲用水和面,他不,他用去年做酒接来的酒尾子水和面。在和面之前天,割回来的黄蒿艾蒿,靠在房檐下边,晾着水气。曲匣拿出来,别人赤着脚踩曲,他也用脚踩,只是要穿一双新袜子。他踩折下去,以前谢菊在,给他加麸面,他说,四妹,脚板底得来一把,嗯,脚杪子来半把,踩得平展,成了,拓出来,放在蒲篮里。如今谢菊不在了,他让枝子回来帮忙,脚板底儿来一把,脚杪子来半把。

二三十块曲踩下来,身上的汗出圆了,要下来歇一会儿,喝口茶,吃水烟。

接着再踩,踩完了一齐包起来,先用黄蒿包,黄蒿香,再用艾蒿,艾蒿也香,更要紧的是艾蒿做暖,包好放在墙角码起来,找木板拦着,不让鸡扒狗刨,干净东西,马虎不得。

一块靠着一块码着,它慢慢地热起来,直到滚烫,再然后又慢慢地温下来,发酵的过程就是这样的。近一个月之后,曲做成啦,半阴半晒,干了之后再用艾蒿薄薄包一下,码着。等霜降,那时甘蔗最甜。

这年冬天的酒,最多,他新买了三个瓮装得满满当当的。三先生说,这辈子不用吊酒了。天锅地锅,酒甑酒溜,一齐送给了邻居。

马金水觉得这是不祥之兆,其实没有啥事发生,除了三先生死。

三先生终年七十三岁,在秋天。

这十来年,他一直在石门垭,赵小英一直在牧河口。赵小英偶尔来看一次,都是良财媳妇陪着,不是良财让来的,她自个要这样的。

良文念完大学在广州工作,在广州结婚,他一家和赵小英一家去了,马金水夫妇和亲戚也去了,三先生和马金水成了亲家,这是三先生没有想到的。不过,金水还是以前那样叫他先生。结婚时,三先生和赵小英坐在台上,马金水夫妇也坐在台上。马朵朵敬酒喊爸喊妈,只是良文没喊三先生爸爸,还是喊三先生,马朵朵跺了跺脚,良文还是没改口。

三先生笑着,从口袋里掏红包。

从广州回来,三先生急急忙忙赵木匠请来了。三先生把那副油柏棺让给了赵木匠家里的发娃子,发娃子挖煤遇事,矿上赔了三十多万,赵木匠想让儿子睡个好棺,三先生说把他那个抬去。

赵木匠来,见三先生备的料是白杨树,哭着说,不管怎么样,要给三先生买一副好板。三先生呵呵笑说,不是啊,白杨树轻便些,你看如今年轻人都到城里去了,村里老汉,个个残兵败将,棺材本来就沉,里头再睡个死人,吃不消啊。

白杨树棺到底还是做了。

三先生忽然喝不下去酒了,他跟马金水说,我现过酒瘾,就是看个《酒经》。马金水问他怎么了,他说,不想喝啦,一盅下肚头晕得很。另外,他也不肯到别人家吃饭了。他知道他怎么了,谁也没说。

他摊开一张红宣,写字,不似以前那么流畅,写了改,改了写。写完就收起来,他怕金水看见。

小松回来,三先生没忍住,吐了一口血,小松不容分说直接送到县医院。他这才说,不消看的,我这是食道癌。

结果出来,是食道癌,并且是晚期。他又笑起来,我就说嘛。小得意的语气。

三先生不肯住院做手术,他不想做无用功,还发了脾气,要回石门垭。小松问医生,医生悄悄说,保守治疗也可以的,就是数天天了。

小松请马金水劝父亲,这一辈子像头牛似的,只晓得辛苦,他这样一弄,让我们咋想?他白白当了一趟爹,白白把我们养大,啥也不要我们的。

三先生说,金水呀,你还不晓得我,不是不花他们的钱,这村里有几个得了这个病,做了手术,多活两个月,受得是啥罪?我回头要他们花钱的,叫小松不要操心。

小松不能陪在身边,他如今在政府办当副主任,事多,枝子小玉小米排了班,每人一星期,輪流照看。

马金水通知了罗良文,只是马朵朵进了预产期。马金水说,朵朵生了,你就回来喊爹。罗良文哽咽了几声,嗯。

都晓得三先生要死了,只是没想到那么快。

还没轮到小玉照看,三先生突然昏迷,来回三次,都被枝子喊了回来,最后一次,三先生轻轻地说,别再喊了啊,我太累了。睡着了。

抽屉里放着那张红宣被小松看见。红宣上写,敬启者:

大番小事请马金水督管,我提点建议,煨酒还是齐可江,煨得不冷不热,好喝。大厨房请张玉做主,牛肉可再煮烂点,有些老伙计没牙了咬不动。小厨房请梁青梅,新秀,洋芋片切得匀,薄纸样的。烟上二十块的好猫,酒用堂屋香案下头大瓮里的,花甲岁酿之,至今十二三年矣。至于菜品,卤牛肉用县城东关老魏家的,鸡用整只的,至于鱼,不用鲢鱼,鲢鱼肉少刺又细。如果秋后,用羊肉,如夏天,不用羊,草腥气重,要盖住草腥,得用大料,又没了羊味,不如用老鸭。得吃点好的,不是显摆,自打四妹走后,我不会做饭,吃了何止百家饭,此为我最后待客。不收礼。听说上头有政策,不准干部操办红白喜事,小松若在此列,可回避。不想回避,上头查问就说是姨父。写此字句,甚慰病怀,本当浮三大白,惜咳嗽不已,一盅做三次饮了。一乐也。另,响手请草家川吴大富祖孙,会老调,只是请他孙子最好不吹卖汤圆那个,左手一只鸡那个,实在要吹,就吹那个收酒瓶的,酒干倘卖无,那个词儿好。不做道事,他们锣鼓打吵人不说,唱的词也含混,活着听不清,别指忘死了还能听清。只让老夏来唱孝歌,围着我转上几圈。至于端着蜡烛围着我转,这个不错,秉烛夜游,李太白说良有以也,转上几圈,好玩。又及,我死后,要给赵小英信,要给罗良文信,劝他们莫哭。再及,院子归儿女共有,钥匙可配数把,枝子小玉小米小松良文要有一把,金水也要有一把,闲时好来玩。水井,最好春天淘,虽说泉水,树叶也是要烂的。猫让枝子捉去。上回张玉说如今端阳街上包的香药做香包不香,香包用白芷,川芎,苍术,干艾叶,再加点雄黄,碾槽里碾成粉就好。这几年我蹬不动碾槽了。想来想去,还得收礼。礼尚往来,日后小松并良文得答礼,有走动,这老家才没死。

这一张红宣,马金水量了尺寸,着人到小河口做玻璃框子回来嵌进去,挂在院外,他想着等事忙完了,好收藏着。

小松又在书架上看见一对联,写在白宣纸上:

上联:莫放春秋佳日过

下联:且饮故人酒三杯

横批:我是睡着待客咧(还画了个笑脸)

这副对联惹哭了许多人,其中就有罗良文,他哭得像个傻子,许多人听见他还没有喊爹。只是认得字的人看见,他献的花圈上写着,父亲大人千古,落款写着,不孝男罗良文媳马朵朵率孙唐宋敬挽。

马金水看着看着,就笑起来。走过灵堂拍着白棺,像是拍着白马。

多年之后,唐宋在作文里写道:露水落下来的声音,舒缓间歇,不远的竹园某一只鸟也许从梦里惊醒,或者就是没站稳,扑散一下翅膀,像是一个序曲,露水滴得急了一些,因为叶子不同,声音也不同,露水滴在大圆的南瓜叶上,扑通一声,而竹园里的露水滴下来的声音就细微得多,这是我的老家,有两个爷,三个奶奶,都不在了。有三个伯伯,三个姑姑,姓柯的有,姓罗的有,姓胡的也有。我问爸爸,为什么我姓唐,你姓罗?爸爸说,说来话长啊。

责任编辑:远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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