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有了情人

2017-03-21 18:37张运涛
湖南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老丁丽丽宝宝

张运涛

我是我们王畈第二个考上大学的人。

那之前,我并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比如当科学家,做官,或者开坦克飞机之类的,我的理想很现实,离开农村。我讨厌农活,讨厌一切出力的活计。我生来又瘦又小,力气本来就不大,我怕要是再往外出一部分,非要命不可。说实话,我并不怕跟泥土打交道——我那时候还没有什么卫生的概念——我就是要逃离农村。但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课本上到处都是对农村的赞美,质朴的农民啊,馥郁的土地啊——我特别不理解,作家们怎么能从又脏又臭的土地中闻得到香味。也不光我要逃离课本上赞不绝口的农村,我们王畈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这样的愿望。父母教育我们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好好学习,将来跟赖毛一样到城里过日头晒不着风刮不着的日子。

对,赖毛就是我们王畈第一个考进大学的人。关于他的刻苦勤奋,王畈流传着好多版本,有些确有其事,比如赖毛的爹经常在村里说的那句话,别看俺赖毛穿的破,肚子里就是有货。我爹回来经常在我面前感叹,说他啥时候也能拍着胸脯那样说就好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渐渐能分辨是非了,知道那些故事大多是大人故意編出来激励我们这些孩子的,比如赖毛只顾读书掉到河里那事。有一年暑假,赖毛送他爹过河卖姜。船走到河中央,一个颠簸把正专心读书的赖毛晃到了水里。故事中赖毛送他爹过河不会有错,王畈这边河坡陡峭,上船下船一个人弄不了。晃到水里也应该错不了,装满了大蒜、萝卜、红薯、姜的小船,人只能贴着菜筐或麻包站着,不小心掉到河里完全说得过去。赖毛差一点淹死更有可能,淮河边的孩子虽然都会凫水,但夏天的淮河水大,还急,一眨眼就能把人裹走。给我励完志,我爹常常会很投入地再加一句,要不是冲船的小伙水性好,赖毛坟上的树怕也成材了。我早发现这个故事的可疑之处了——我也送过我爹过河卖菜,别说夏季,就是冬季水小的时候过河的人也都紧张兮兮的,谁还有心读书——但我从没跟我爹辩过,怀疑这个故事就等于自己不想努力。我把怨恨都转嫁到那个赖毛身上了,谁让他是我不得不看齐的标杆呢?也不光我,那个时候的王畈没有哪个孩子不反感赖毛。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赖毛那个标杆的刺激,十年之后我还真考上了大学。有一次回王畈,酒喝到一半,我说我才是我们王畈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赖毛当年上的是中专。我爹赶紧替我圆场,这孩子,喝多了。桌上的老乡倒是很宽厚,都替我圆,真是醉话,赖毛没上大学咋能当乡长?我还要解释,我爹在旁边拉了拉我的袖子,低声说,回去再说。

那次是王畈集资建小学,村委把王畈在外工作的人都请了回来。赖毛没回来,村里人并不见怪,都替他找理由,工作忙,下雨……雨其实并不大,很多人都没有撑开手里的伞。赖毛让谁捎回来两千块钱,村支书激动得见人就谝。赖毛有钱,他在乡里抓计划生育,还缺钱?我呢,出了二百,那可是我攒了半年的私房钱。也就是那次回城后,我才开始和赖毛接上头。

赖毛是小名,我从省城师院分到县城高中工作之后才知道他大名叫王天柱,当时正在县政府办公室给一个副县长当秘书。他应该也知道我,虽然我比他小了整整十岁,但我们毕竟一个村里住着,我上大学那会儿我爹还四处张扬地放了场电影,动静闹得挺大的。我在学校工作了五年,王秘书从没主动联系过我。我那时候也正清高,你不找我,我也不找你。

我第一次去找王天柱,是因为我老婆的弟弟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小四轮被乡计划生育小分队开走了。我老婆知道我不爱求人,更不用说求这个文凭并不如我的王天柱了——我老婆笃信我们两个在暗暗较劲。那天晚上她在床上极尽温柔,完了还安慰我说,办成办不成不要紧,你只要去找他一次,我弟弟那边我来应付。我老婆能着哩,她知道只要我去找王天柱,事情肯定能办成。

他还是赖毛——我说的是他的脸面,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他坐在老板桌后面,听我自我介绍后才站起来和我握手。他胖了,身子像是吹了气,大了一圈。早想和你一起坐坐,总是忙。不过,忙只是借口,还是没太放在心上。学校怎么样?

还好,我说,赖毛的自我解剖让我感觉他还有着乡下人的朴实。你呢?

就这样,你看,一天到晚瞎忙。

教师太枯燥,老是说同样的话。

是吧?他又坐回到桌子后面。

我挑了个他关心的话题。上次回去见到你爹了,他身体还不错。

嗯,是的。他低头翻着桌上的一本花哨杂志,并没忘记应付我。比年前好。

他还赶集。

对,他还赶集。

……

他其实一直在和我说话,但我能感觉到,他并不想和我多说。他只是在敷衍。我老婆嫌我挑剔,说人家已经够诚心的了,没征求你的意见就让司机定了酒店还叫敷衍?

去酒店的路上,王天柱突然拐进旁边的一条小道。我不明所以,跟过去才发现,他在打电话。那时候用手机的人还少,有人巴不得人家都知道自己有手机,故意在大街上大声通电话,甚至安排朋友某时某刻拨打他的手机……直到今天,王天柱那天背对人来人往的大街打手机的场景还印在我脑海里。这个家伙肯定前途无量,我不情愿地判断。

我与王天柱真正热络起来,是他女儿读高中那年。他那时候已经当上乡党委书记,和我们校长一个级别,但做派却是天壤之别。虽然依旧低调,但似乎已经习惯了那些让一般人觉得别扭的服务。他的司机老丁,简直就像他的佣人,无时无刻不在围着他转。就拿喝茶来说,王天柱一落座,老丁就把他的杯子摆到了桌子上,泡好茶。刚喝两口,老丁又过来满上。宴席结束,老丁还会过来帮王天柱取杯子,好像王天柱是个残疾人,干不了这些活。我们校长没有车,也没有司机,更没有什么佣人,他自己沏茶,自己续茶,在学校里晃悠时也是自己端着茶杯……

几年之后,我们又聊起双方的工作。王天柱说,他羡慕教师工作,简单,纯粹,又有成就感。我说他这话其实言不由衷——那时候我们已经很熟了,熟到说话已经可以无所顾忌了。真的,王天柱很认真地重复道。我听很多人说过这话,都是居高临下的姿态。我也认真地说,那咱换换?你来做教师我去当乡党委书记?

吃饭时王天柱经常会把手机递给我,让我和叶丽丽说两句。叶丽丽很漂亮,王畈人因此津津乐道了好多年。我后来才知道,王天柱的初恋并不是叶丽丽,而是一个城里的姑娘。城里姑娘的父母看不上王天柱,嫌王天柱的农民习气太重,随地吐痰,裤腿挽得老高,小便后不洗手……王天柱一气之下主动与那姑娘分了手。他那时正在县政府当秘书,还愁找不到媳妇?

电话里,叶丽丽总是千篇一律,对孩子管严点,或者感谢我的关照。我也顺着她的话说,老乡嘛,别客气。有一次王天柱带了一个女孩子,叶丽丽又打电话。王天柱食指竖在嘴唇上,嘘了一声,不让那女孩再说话。他哼哈两句之后,照例又让我给他掩护……

那女孩叫小瑞,很小,也很白,要是在外面的阳光下,皮肤几近透明。可能是刚刚参加工作,在王天柱那个乡任文化干事。头两次见面,她还很矜持。见王天柱不避我,才开始大方起来,见空插针地给王天柱抛个媚眼,撒个娇。有几次,王天柱一大早就给我打电话,说要是你嫂子打电话问你我昨天在哪儿玩,你就说咱们一起打牌。

也不能全怪王天柱,叶丽丽也有责任。叶丽丽对王天柱,那是没说的。但叶丽丽不喜欢王天柱那边所有的乡下亲戚。王天柱的娘死得早,爹随着他进城住过一段,叶丽丽不待见他。在城里住了十天还是十一天,王天柱的爹也记不清了,但他记得清的是那张纸条,在鞋架上搁着:你该回去了。怕他们小两口生气,王天柱的爹没敢跟王天柱说。这事儿整个王畈都知道了,只避着王天柱自己。

我很少去王天柱家,但王天柱时不时地会邀我去小瑞那儿坐坐。她住在尼罗河,当然不是埃及的那条河,只是一个小区,县城比较高档的小区——县城虽小,并没与外面的大世界脱轨。那天我们数了数,全县“国际酒店”就有四家。小区的名字也多是世界性的,什么柏林公寓,领袖城,普罗旺世,巴塞罗那,名古屋……小瑞还是有些品味的,屋里除了电视沙发之类的,客厅一角还摆了架钢琴。大多数时候,小瑞都在那儿弹琴,王天柱和我,崇拜地听着。我们小时候别说弹钢琴了,听都没听说过这玩意儿。

尼罗河旁边有个罗山菜馆,我们经常去那儿吃饭。罗山是相邻县城的名字,那儿的姑娘和大肠汤、炖菜远近闻名。罗山菜馆名副其实,这三样都有。老板娘皮肤比小瑞还要白,身上像没有血管。身材也好,胸大腰细臀翹,与小瑞的玲珑精致截然相反。唯一不足的是,言语不多——很少有人见她笑过。也不光对我们,她对所有的客人都一样。你来,你不来,人家都一副无所谓的神情。但小菜馆生意却奇好,不提前预订根本没位置。男人都犯贱,喜欢看美女。老板娘整天端着脸,可能就因为知道了食客们来这儿的目的吧。

王天柱总是很忙,不像我,上完课就闲得蛋疼。我也想让自己忙起来,可没人找我,王天柱淘汰给我的那部手机很少响。我其实也不多喜欢打球,不打球怎么打发时间呢?学校羽毛球队两年前刚成立那会儿,我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后来就认真起来,几乎从没缺席过。球队队员都是跟王天柱年龄上下差不多的老师,锻炼身体已经迫在眉睫。我呢,图的是个热闹。

王天柱让我花点儿心思搞正经事,别老打那没用的羽毛球。我用我那些球友的理论辩解说,怎么能说打羽毛球没用?生命在于运动嘛!王天柱笑,乌龟王八常年趴在那儿一动不动,能活千年万年。兔子蹦跶得厉害不,还不是短短几年的寿命?我笑,还真找不到什么理由来反驳。王天柱说,没做过官你不知道,做了你就不想再下来了。我是想做,但我又担心投资收不回来。王天柱说,投什么资?花不了多少钱的,但是你得有那个心思。那天他喝多了,跟我透露了自己的发家史。人家提拔都送礼,咱乡下出生的孩子哪有钱买贵重礼品?我就捉摸着,送土特产。咱陡沟街上空心挂面、陡沟馍不是出名吗?每年过年我都买一些给领导们送过去。都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千儿八百就够了,但领导喜欢。即使领导不喜欢,还有领导老婆领导父母领导岳父母呢,保不准就有一个喜欢的。对了,还有淮河里的沙狗子。我后来在网上查了查,这种鱼据说只有淮河上下十几公里的地段有,应该说是咱陡沟的绝味……

沙狗子我当然知道,圆滚的身子,晶莹剔透。“陡沟姜、陡沟蒜,陡沟萝卜销三县;陡沟馍、陡沟汤,陡沟挂面过长江。”这其中的陡沟汤就是指沙狗子煲出的汤。不过,这几年河沙开采太厉害,沙狗子几近绝迹。

我还没有找到什么巴结领导的好方法,小瑞就生了。老夫少妻就是好,生的儿子也好看。那一年的八月,王天柱的女儿刚好考上大学。但王天柱还是忙,用他的话说,恨不得把自个儿掰成几半。

王天柱用我更多了,叫我去尼罗河给小瑞送尿布,买日用品,还有奶粉——小瑞的奶水不够吃。我得闲的时候多,比如刮风下雨啊,打不了羽毛球,闲着也是闲着。我喜欢去小瑞那儿,可以趁机在那架钢琴上胡乱按几下。钢琴发出来的声音很特别,有时候像一个人在跟你低声絮语,有时候又像一家人在那儿闲聊。有了宝宝后,我再也没有见小瑞动过钢琴。小瑞说,本来她就不喜欢音乐,是她父母非逼着她学的。奇怪的是,我一次都没见过她的家人。

小瑞坐月子那阵,并不见胖。她很少出门,穿戴因此很随便。不过,她的慵懒也非常美。宝宝一哭,小瑞就掀起衣服喂奶。我得感谢这个宝宝,要不是他,我永远也不可能看到小瑞的奶,不大,也就盈盈一握的样子。那一团白,却格外刺眼,晃得人血直往上涌。我蠢蠢欲动,要是也能有一个这样的情人多好。

王天柱一周才能去尼罗河一次——有时候甚至要两周。看看宝宝,收收发票,再留下一笔钱。老是麻烦我他不好意思,一再嘱咐我想买什么只管买,留好发票就行。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替王天柱梳理过他的人生轨迹。他显然不缺钱,从哪儿来?手中的权力。小瑞图他什么?相差二十几岁的年龄,爱情?鬼才相信。权力真是个好东西。我并不羡慕他有个宝宝,我也有。我羡慕他手中的权力,有了它,王天柱才有钱,才会有小瑞。别人的老婆自己的儿子,总结得真好。

王天柱帮了我,他提拔我们校长的侄子当了财政所所长。作为回报,我被提拔为学校政教处主任。有一次饭后他问我,怎么样,当领导是不是很实惠?我笑,没好意思承认。最明显的实惠是,每月多了两百多块钱的职务津贴。还有很多隐性特权,比如不用监考照样能领补贴……那天晚上回去后,我也细细地梳理了自己当上政教主任后得到的所有实惠。我很激动,无法入睡,顺便又计算了一下自己的付出。惭愧得很,我其实并不比一般老师多付出了多少。唯一让我稍微有些安慰的是,我还没有变坏,只是不太像自己了,原来有什么不满,还会在校长副校长面前发两句牢骚,现在的我唯唯诺诺,比王天柱的那个司机好不了多少。

宝宝一岁多的时候我才见到小瑞的父母。那天我推门进去,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看到我,冷冷地扫了一眼,又埋下头。屋里气氛很尴尬,小瑞抱着宝宝杵在那儿,像个不受欢迎的访客。我正疑惑,小瑞怯怯地介绍说,我爸。我愣在那儿,拿不定该怎么跟他打招呼,叫老兄显然不合适,叫叔也不恰当,他年龄跟王天柱差不多。我有点手足无措,似乎我就是那个与小瑞有着不伦恋情的男人。我以前不是没想过找一个情人,比如那个聋哑人艺术团的手语翻译,我就很喜欢。她工作的时候那个慵懒样,太像小瑞了,太性感了;还有我们罗山菜馆的那个老板娘,谁去吃饭人家都没有像迎接上帝一样巴结地笑,有一种高贵的美……我比王天柱高,比王天柱帅,还比王天柱年轻,但我手里没权利,没有钱,谁想找这样的情人?

小瑞怕他爸误会,赶紧介绍说,这是县高的王老师。男人重新抬起头,看了看我。这一次,表情温和了许多,但还是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眼睛又转向别处,不看我,也不看小瑞——我猜,应该是不想看小瑞怀里的宝宝。一会儿,一个女人从卫生间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盆衣服。不用说,是小瑞她妈。小瑞的父母都是县城一小的教师,小瑞怀孕的时候他们才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就是传说中的小三,一直不愿接受。今天能走进小瑞的门,一定经过了异常激烈的斗争。

那边小瑞的父母刚有点转机,这边王天柱又出了岔子——叶丽丽发现了他手机中的亲密照片。我们头天一起去看了桃花。去晚了,花有点残,或者说正在凋谢。小瑞却兴致高昂,拍了很多照片,王天柱搂着宝宝,小瑞搂着宝宝,王天柱搂着宝宝和小瑞……王天柱后来跟我说,他当时差点儿吓尿了。叶丽丽可不是一般女人,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她早警告过他,要是在外面乱搞,会剪断他的命根。情急之下,王天柱一下子想到了我。他说宝宝是我的,照片上的那个女孩是他介绍给我的——人家给咱闺女帮了那么大的忙,咱还不得报答一下?怕叶丽丽不信,王天柱拿过手机接着朝下翻,翻出两张我和小瑞的合影让她看。去看桃花的路上,碰巧路过一片梨园,粉白的梨花十分招人。那会儿我正抱着宝宝,王天柱就咔嗒咔嗒给我们拍了几张。严格来说那几张照片算不上合影,小瑞站在梨树的那边我站在这边。叶丽丽一时无语,一是不愿相信那样的事实,二是被王天柱的巧舌蒙蔽——本来想带你去的,怕你乱想,也怕你乱说……叶丽丽终于嘁了一声,说老师怎么也不学好……

叶丽丽并没有完全释疑,有一天凌晨两点敲开了小瑞的門。看到跟在小瑞后面的我,叶丽丽悬着的心肯定放了下来。她问我,王天柱怎么手机关机了?我心里想笑,这个借口也太小儿科了,王天柱一个乡党委书记哪敢关手机?上级领导不同意,叶丽丽更不同意。

看明白了吧?我是个幌子,是王天柱提前准备的托儿。他了解叶丽丽,知道她肯定会怀疑,特意安排我在尼罗河睡了几天。

叶丽丽走后我失眠了。头天王天柱让我住进尼罗河时我还算镇定,我清楚自己的角色,说严重一点其实就是他的替死鬼。尼罗河的房子应该是王天柱买的,两室一厅,我住客卧,与小瑞的主卧门挨门。第一夜,万籁俱寂,我甚至有点怕。卧室不大,但布置得很温馨。南边对着阳台的窗户那儿,放着一张书桌,柜子就贴着书桌,靠墙立着。床在柜子的斜对面,被子和枕头都是粉红色,床罩也是,应该是一套,上面缀着数不清的小白花。天花板上的白漆没刷均匀,我盯着那儿看了大半夜,越看越觉得凹下去的那一块像匹马,昂着头,翘着尾巴。小瑞也在这儿睡过吗,也这样无聊地盯过这匹马吗,也这样失眠过吗?没想到,我们竟然睡过同一张床。整个世界像是都睡着了,万籁俱寂。我继续联想,以前王天柱和小瑞肯定也睡主卧,但保不齐他们会图新鲜,换换地儿,换到这间小一点的客卧里。比如小瑞赌气了,王天柱死乞赖白地追过来,把小瑞按到这张床上……那个晚上剩下的时间我就这样心猿意马着,后悔没有把刚才小瑞穿睡衣的样子拍下来。她只套了件薄薄的背心,胸前两个小尖尖颤微微的,在里面若隐若隐,撩人心魄。我还想到了那天的桃花,开败的桃花是不是暗示着王天柱的桃花运也要败了?

叶丽丽是第三天来敲的门,那时候我刚有点睡意,还以为是小瑞,犹豫了一下,才手忙脚乱地起床。我还没来得及开门,就听到隔壁的门开了。小瑞也睡眼惺忪,正要去开客厅的门。我警醒了,马上想到自己的任务。关上客卧的门,我衣衫不整地跟在小瑞后面……叶丽丽走后,我觉得自己太龌龊了,对不起全天下的教师,叶丽丽对这个群体的信任眨眼之间就被我给摧毁了。

叶丽丽对小瑞的考验通过了,我没有理由再在小瑞那儿住下去了。那天上午临走时,我跟小瑞说,想听你再弹一曲。小瑞把宝宝递到我怀里,把钢琴擦了擦,打开。她说她差不多快两年没摸钢琴了,没有听众。

她那天弹的曲子有点硬,像是有人粗鲁地敲门。那些音符不像以前那样,细细地从山涧流出来,或者像舞台上的舞蹈演员,一个一个轻柔地跳出来。它们很惊恐地一股脑儿拥出来,你推我挤,根本不像是一个女孩操纵的。小瑞心里应该很郁闷,憋了很久,我猜。钢琴堵住了她,但她不时抬起头,看我一眼,含情脉脉的——也可能是看宝宝。我一时有些恍惚,直到她从钢琴后面站起来。

把宝宝还给小瑞的时候,我竟然借势抱住了她。那个拥抱很朴素,真的。不朴素也没办法,我们中间还隔着一个宝宝。我得感谢王天柱,是他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虽然只是名义上的。那段时间天气一直很好,没有风也没有雨,天空蓝得让大城市人羡慕,花比以前更艳了,连路边的灌木叶都比以前更绿了。我比任何时候都快乐,我终于有了情人——尽管我们还没有过肌肤之亲。我很享受这个过程,享受一个男人有个漂亮情人的得意。闲下来的时候,我很少再去球场,老是想小瑞,想她弹琴的样子,也想那个拥抱。

王天柱死了。很突然,就在他升为县长助理半年之后。我的消息还是从王畈传来的,赖毛在淮河大桥那儿被人家吊死了。我愣怔了一会儿,一时没想出来赖毛是谁。对方以为我不信,信誓旦旦地在电话那头说,他亲眼看到赖毛的身子就那样悬在半空中……

淮河大桥离县城三十公里,原本叫陡沟大桥——陡沟是我们那个镇子的名字——但我们更习惯叫它淮河大桥,方圆近百公里只有这一座桥嘛,不叫淮河大桥叫啥?其实桥也说不上大,因为过去几千年甚至几万年都没有桥,来往只能靠小船,桥就被赋予了伟大、重要的色彩。大桥比两边的堤岸还要高,三座桥墩蛮横地立在河中央。通车那天,好多人都去看。几千年啊——上万年都有可能,这段淮河一直没有过哪怕是座简便的桥。也是巧,这个时候桥墩上正在刷广告,淮河花三个字很大,老远就能看到。显然,还没有完工,还差一个园字。据说,淮河花园的开发商野心很大,准备将它做成全市乃至全省的样板项目。脚手架贴着桥墩,两层跳板之间距离很远,王天柱一个年届五十的肥胖之人想爬上去还真难。王天柱跟谁有那么大的仇?为什么非要把他弄到淮河大桥吊死?蹊跷的是,王天柱被发现时腰以下湿漉漉的,裤裆里还坠了两块石头。叶丽丽据此判断有人害他,要求公安局尽快破案。

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王天柱是上午死的。电话挂掉之后我脑子里第一个想起的是少年王天柱送他爹过河卖菜差一点被淹死的事。凭直觉判断,王天柱应该是自杀。自杀动机也好找,反腐压力。王天柱没和我聊过这些,但从日常生活中,不难看出他的腐败程度。

灵堂设在县城殡仪馆,我是一个人去的——没敢跟小瑞说。王天柱已经好长时间没和她联系了,理由很正当,他要提拔了,或者刚提拔,好多人都盯着他哩,不能这个节点出岔子。

第二天,小瑞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她那儿一趟。她得到了消息?我怕她冲动,挂了电话就朝尼罗河小区奔。

果然,有人通知了小瑞。她抱着宝宝,想去见王天柱最后一面。我拦着她,帮她分析了各种可能。总而言之,现在形势紧张,还是不见好。她不听,也不吵不闹。我对他早已断了念想,但他毕竟是宝宝的爹,你说,宝宝是不是该送他最后一程?

小瑞到底还是去了灵堂。正是秋末,殡仪馆院内的路上落满了树叶,人踩上去软绵绵的。小瑞每一步都像踏在虚空中,轻飘飘的。我没有主动要求替她搂着宝宝,王天柱走了,那种场合,我还是得保护自己,不能找麻烦。她搂着宝宝正好可作道具,掩饰她的异常。但我不敢离她太远,怕她摔倒。

进了门,小瑞只是远远地看了看装着王天柱的冰棺。一个跟她年龄差不多的女人正跪在灵前哭,旁边还有一个比宝宝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女人哭得很痛,也很专心,孩子不醒事,隔一会儿就会去拉拉她的衣袖。

我听出来了,她其实跟小瑞一样,也是王天柱的情人。灵堂里的人都应该能听出来。我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下小瑞,她傻了一样,肯定也听出对方的身份了。

那个女人好眼熟。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她,老板娘,是的,那个罗山菜馆的老板娘。当年生意很好的时候菜馆却突然莫名其妙地关了门,惹得我们唏嘘不已——主要是惋惜那个老板娘。现在看来,王天柱隐藏得真深。

有人去拉那个女人——罗山菜馆的老板娘——老那样惊心动魄地哭像是示威。老板娘和孩子都被带到旁边的休息室,开始还遮遮掩掩,后来干脆就挑明了,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纪检委本来就盯上了王天柱,可不能再生什么岔子了。王天柱的爹也出场了,让她放心,说他们承认那个孩子是王天柱的……显然,没有叶丽丽的允许,王天柱的爹不敢这么答应。叶丽丽心里比谁都清楚,如此闹下去,损失最大的应该是她。

小瑞到底没有上前给王天柱添香。她面如死灰,无精打采地盯着屋子中央的那个冰棺,好像罗山菜馆的老板娘还在那儿哭闹。那个女人其实也是她小瑞,她们谁也没有权利责备谁。我怕她想不开,示意她回去。小瑞还没走出灵堂,我就迈着步子跟上了——我那时已顾不了许多。一进家门,宝宝就闹着看电视,动画片时间到了。我帮他打开电视,调好台,发现小瑞还趴在门上,肩膀抽动着。我没管她,兀自坐到沙发上,站了半天,我早累了。哭吧,憋了这么长时间,就让她尽情地哭一会儿吧。

屋里很快被小瑞哭黑了。宝宝还在看电视,光头强还在与熊大——也可能是熊二——周旋。我走到小瑞跟前,拍拍她肩膀,意思是行了,差不多就行了。小瑞转身又扑进我怀里,哭得更痛。她肯定很无助,也许是伤心——老板娘的孩子和宝宝大小不差上下。这个时候我说什么都很苍白,只好挺着硬硬的身子撑着她,不敢动弹。伤心是难免的,王天柱这么突然的死亡,毕竟,他们那么亲近过。

王天柱确实是自杀。警察推断,王天柱本来想跳河的,裤裆里还特意塞了几块石头。不想,河水太浅,只及他的腰。但他铁了心要死,于是又爬上那个施工的脚手架。叶丽丽追问警察,他刚刚提拔,为什么要自杀?警察支支吾吾,说不上来。一个副局长把她拉到一边——这人与王天柱熟,说还用问啊,纪检委不是正在调查他吗?叶丽丽当即蔫了。

事情过了差不多一个月,我老婆听到别人说我带着一个年轻女人去参加王天柱的葬礼,和我闹开了,问我是不是在外面有个情人,而且还有了一个孩子?我跟她解释,她不信。去移动公司查了我的手机通话单,没发现什么异常,她又说我保密工作做得好。

那半年,我们为小瑞闹得鸡犬不宁。有两次,我有意去小瑞那儿寻求安慰,但小瑞很忙,忙着上班,忙着带孩子。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钢琴卖了——小瑞说,我一个人,钢琴不卖怎么养活宝宝?我以为这是个暗示,赶紧表态,我们两个还养活不了一个孩子?小瑞不屑地嘁了一声。我好歹也大学毕业,明白她那声嘁的含义,要么看不上我这个人,要么不相信我的经济实力。无论哪一种情形,都让我挺没尊严的。

我不死心,又做了一次努力。小瑞生日那天,我买了二十二朵玫瑰。小县城不像大城市,一个男人捧着一束玫瑰会引来路人围观的。更何况我已经三十六了,早过了正经恋爱的年龄。好在是冬天,虽然还不太冷,但我还是可以找件大衣遮掩着,玫瑰裹在里面。

门开了,小瑞满脸绯红,我还以为因为我呢。正要敞开大衣亮出二十二朵玫瑰,转眼发现客厅的沙发里还坐着一个男人,一个大蛋糕摆在他面前的茶几上。老丁招呼我坐,我装着不明白,问谁过生日。说实话,那会儿我真想找个地方跪几分钟哪怕几十分钟,拜拜佛,只要老佛爷让我退回到几小时以前,我没有买这些玫瑰,没有穿着愚蠢的大衣。我知道这很无耻,一个没有信仰的人突然想抱抱佛脚。老丁没有看出我的尴尬,或者看出来了装傻,他指着小瑞说,瑞瑞今天生日。小瑞说她去端菜,碰上了正好热闹热闹。老丁见我脸上有汗,让我把大衣脱了。我说捂出汗就对了,感冒好得快。其实屋里也不多暖和,我出汗纯粹是怀里的玫瑰作怪。

对,老丁就是王天柱的那个司机。听说他们俩关系密切,合伙开过沙场,合伙搞过乡镇的房地产开发……当然,王天柱都躲在幕后,老丁在外面冲锋陷阵。王天柱死后,老丁也受到了牵连,开除公职,老婆跟他离婚了。老丁还算江湖,连王天柱的情人也接手了。

从小瑞家楼道里出来,我才把那些压扁了的玫瑰小心地拿出来,扔到垃圾箱里。我决定从小路走回去。出了尼罗河,我拐进向东的一条小巷。那条小巷里有个澡堂,几年前我在那儿洗过澡。巷子突然变短了,澡堂也没了,两边的楼房倒是多了。有一家窗帘没拉上,窗玻璃上不断变幻着光色。里面的人在看电视,电视上也许正在播晚会,或者韩剧——有一个韩剧好像正是这个点看播出,我老婆每天晚上都看——但我能想象得到窗内的安全与温暖。他们刚刚吃过饭——也可能是一场盛宴,客人刚刚离开。我胡乱想着,迷迷糊糊进了一个小区。县城的电视塔就在不远处,我在自己家里也能看到它。南边有霓虹灯闪烁,拼出四个耀眼的大字,皇朝娱乐。皇朝娱乐?我想不起来它的位置。再往东一点,还有一栋楼,密密麻麻的光点隐约可见它的高度。听说人民医院新起了一座高楼,十八层——明年新区还会建一座二十六层的……那个晚上,我突然觉得县城长胖了,胖得让人迷茫。天太晚了,又冷,外面没有可以询问的人。我找不到出去的路,只好折回去,寻一条可信的巷子……

往常十几分钟的路,我绕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到家。老婆问我衬衣怎么破了,我才发现身上的衬衣破了,还有几点血迹。我急中生智,骂她一个女人不关心自己老公胸前的血口子反倒去关注一件不值几个钱的破衬衣,真是伤人心……

小瑞不是老丁的小三或小四。没多久,两个人就结婚了。婚礼很排场,是在县城最好的酒店办的。肯定是小瑞要求的,我想,这不是老丁这个年龄的人的做事风格——老丁受王天柱的影响,做事也相当低调。婚礼的奢华我是听人家说的——他们给我发请柬了,但我没去,我想在老婆面前尽量撇开和小瑞的嫌疑。不想,老婆照样有说法,说我心里有鬼,不敢去见人家老公。

我很难過,太委屈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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