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鲁门政府对《雅尔塔协定》的坚持与妥协研究——以1945年中苏谈判为例

胡德坤 汪凡家

●全球外交史专题研究

杜鲁门政府对《雅尔塔协定》的坚持与妥协研究
——以1945年中苏谈判为例

胡德坤 汪凡家

杜鲁门政府在1945年中苏谈判之前和谈判期间，对《雅尔塔协定》的态度有所变化。谈判前，杜鲁门政府尽量晚告知国民政府协定内容，并对中方表示会继承罗斯福的决定，且拒绝解释协定内容和介入中苏会谈。这表明其谨慎被动地遵守协定且向中国施压的态度。当苏联在中苏谈判中提出超出协定的要求时，杜鲁门政府在外蒙古问题上采取了不干涉的妥协态度，在东北问题上则积极主动介入中苏谈判，还就某些内容作出具体解释，以抵制苏联的要求，坚持其对协定的理解，并最终使中苏达成了美国能接受的一系列协议。这种态度变化，源于苏联对待协定的态度、美国利益的考虑和彼时国际形势的相应变化。

外蒙古；东北问题；雅尔塔协定；杜鲁门政府

由于中国国民政府军队在1944年豫湘贵战役中溃败，罗斯福总统期望由中国军队打败日军的计划落空。但若让美英登陆日本作战，势必会产生巨大伤亡，于是美国把目光投向了苏联。为了促使苏联对日本开战，尽快结束太平洋战争，罗斯福答应了苏联在德国投降和欧洲战场结束三个月内参加对日作战的如下条件：“（一）外蒙人民共和国之现状应加以保存。（二）苏联应恢复以前俄罗斯帝国之权利，此权利因一九零四年日本之诡谲攻击而受破坏者，甲、南库页岛及其毗连各岛应归还苏联；乙、大连商港应开辟为国际港，苏联在该港之优越权利应获保障，旅顺仍复为苏联所租用之海军基地；丙、中东铁路以及通往大连之南满铁路，应由中苏双方共组之公司联合经营，苏联之优越权利应获保障，中国对满洲应保持全部主权。（三）千岛群岛应割于苏联。惟上述关于外蒙、旅顺、大连以及中东、南满两铁路诸点，必征得中国蒋主席之同意；罗斯福总统将依据史达林（斯大林）元帅之意见采取措施，以获得蒋主席之同意。三强领袖业已议决，苏联所提要求于日本被击败后，必予实现，苏联则准备与中国国民政府缔结中苏友好条约，俾以其武装部队协助中国，解放中国所受日本之侵略。”①秦孝仪主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三编，战时外交（二），台北：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81年，第541页。由此，美国政府必须向国民政府施压，迫使中国接受《雅尔塔协定》中这一当时并未公开的密约部分。本文拟对美国政府在这一进程中的立场及其变动做一梳理。②关于1945年美国在中苏谈判中的态度，学界已有一定研究，参见吴景平《美国与1945年中苏会谈》，《历史研究》1990年第1期。西村称雄《雅尔塔“密约”对国民政府的冲击与接收东北——也论抗日战争结束时之东亚国际关系》，《抗日战争研究》1997年第3期。张振江《波茨坦会议与美国中苏政策的转折(1945年7～8月)》，《史学月刊》2004年第12期。邹谠《美国在中国的失败》，王宁、周先进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19页。

一、中苏谈判前美国对《雅尔塔协定》的被动遵守

1945年2月11日，三巨头签订《雅尔塔协定》（以下称简《协定》）。4月12日，美国总统罗斯福去世，由副总统杜鲁门继任总统。《协定》的当事人和最重要担保人的去世，无疑增加了未来中苏谈判的复杂性。接替罗斯福的杜鲁门总统，在担任副手时很少介入外交事务，现在突然接手事关中美苏关系而又伤害中国主权的《协定》，杜鲁门政府的态度又是怎样的呢？

尽管中国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协定》中密约部分的内容，但杜鲁门政府一直对中国三缄其口。1945年4月15日，斯大林在会见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时，问蒋介石是否知道《协定》的内容，赫尔利作了否定的回答，并表示“在斯大林大元帅没有发出相应的信号之前，他（赫尔利）不能向任何人谈关于此事”。①沈志华主编：《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第一卷，中国出版集团，2014年，第28页，第29页。他还进一步表示：“当他（赫尔利）认为到了可以这样做的时候，他会通过哈里曼大使（美国驻苏大使）向斯大林大元帅通报这一情况。”②沈志华主编：《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第一卷，中国出版集团，2014年，第28页，第29页。此外，赫尔利也在1945年5月10日向杜鲁门报告说，“罗斯福和斯大林都曾经建议，除非是同意，否则不得将雅尔塔决议告诉蒋介石”，而且“我和哈里曼都认为最好延后告诉蒋介石密约内容”。③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 Conference,p.867,p.868,p.867,p.914,p.889.5月12日，杜鲁门在对赫尔利的回信中也同意“当前不适合告诉中国政府密约的内容”。④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 Conference,p.867,p.868,p.867,p.914,p.889.直到宋子文访苏的前一个月，即6月5日，杜鲁门依然认为时机还不到。

不仅如此，杜鲁门政府还多次有意忽视中国政府的合理诉求。赫尔利在报告中曾提到“尽管中国驻美大使已经表示美国会作为第三方参与中苏达成协议的机构中去，但这些都不是雅尔塔协议中的内容”。⑤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 Conference,p.867,p.868,p.867,p.914,p.889.6月8日，蒋介石为拉美国介入中苏谈判，就雅尔塔协定内容提出自己的看法，如“旅顺交由中美俄三方共同使用”，但杜鲁门表示对罗斯福签订之《协定》“决予支持”。⑥秦孝仪主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三编，战时外交(二)，第556页，第556页，第564页，第564页。6月9日，杜鲁门会见宋子文时，出示罗斯福、丘吉尔与斯大林在雅尔塔所订协定，“并谓罗斯福总统会作支持该项协定之诺言，余将拥护罗斯福总统所同意的协定，吾人亟需苏联参加作战，请勿将协定内容交由报纸发表”。⑦秦孝仪主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三编，战时外交(二)，第556页，第556页，第564页，第564页。6月13日，宋子文在华盛顿与杜鲁门讨论有关旅顺、大连租界问题，提出“租借旅、大乃问题之症结，盖吾人于饱经忧患之余，雅不愿在中国有任何租借地之存在”，⑧秦孝仪主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三编，战时外交(二)，第556页，第556页，第564页，第564页。表达了中方的担忧，以此促使美英介入。然而“杜鲁门总统则谓为减少中美两国生命之牺牲，渠所念虑者，为如何使苏联立即加入作战，而非枝节问题”，⑨秦孝仪主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三编，战时外交(二)，第556页，第556页，第564页，第564页。又一次忽视中方的请求。6月18日，国务卿格鲁指示赫尔利通知蒋介石：“协议中说的是将旅顺港租给苏联作海军基地，……本政府不便同意参加对作为海军基地的旅顺港的共同使用，也不便成为中国和苏联条约中的一方，因为这一条约的目的旨在约束中苏关系，所以苏联会同意一项三边或多边条约的可能在任何情况下都是非常令人怀疑的。”⑩秦孝仪主编：《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卷五(下)，台北：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78年，第731-732页。并再次与蒋介石拉开距离。

杜鲁门政府还主动向苏联表明自己的不干涉立场。6月30日，宋子文前往苏联，与斯大林会谈。紧接着，7月4日，美国国务院发电报给哈里曼，称“在中苏就雅尔塔密约的内容进行谈判时，美国充当密约解释者的身份是不明智的”。⑪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 Conference,p.867,p.868,p.867,p.914,p.889.另外在与莫洛托夫的交谈中，哈里曼明确表示：“杜鲁门总统会实施前任罗斯福与斯大林在克里米亚达成的协议。”⑫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 Conference,p.867,p.868,p.867,p.914,p.889.

从雅尔塔协定可知，由于美国是中国接受俄国对日作战条件的担保人，那就意味着美国必须履行雅尔塔协定的内容，不能违反“禁止反言”的原则。正因如此，杜鲁门政府依然坚持对华保守秘密，等待苏联认为合适时才向中国告知协定内容。事实上，此举是让中国在准备中苏会谈时处于被动状态，变相帮助了苏联。此外，杜鲁门政府避免成为雅尔塔协定的解释者和拒绝介入中苏会谈，也是因为雅尔塔协定由苏联起草，内容是原则性的且有含糊之处，而杜鲁门对于罗斯福当时的心境并不完全知晓，因而最好的立场是采取不解释、不介入的保守立场，以避免陷入中苏谈判中对苏妥协还是援华抗苏的两难境地。

以上表明，在中苏谈判前，杜鲁门政府继承了罗斯福外交遗产，对于《协定》是被动地遵守。但其结果却是向中国施压，即中国必须接受《协定》且不要指望美国会介入中苏谈判。

二、美国对中苏谈判中外蒙古问题的妥协态度

6月30日，中苏正式会谈。谈判因斯大林参与波茨坦会议而分为两个阶段，其中外蒙古问题在第一阶段基本达成协议。如果说斯大林对美国提出“外蒙人民共和国之现状应加以保存”时欲说还羞，那么在与宋子文谈判时，就赤裸裸地延伸出了国民政府必须承认“关于蒙古人民共和国问题，应保持现状，即蒙古人民共和国为一独立国家”，①秦孝仪主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三编，战时外交(二)，第562页，第599页，第542页，第598页，第597页。甚至提出“蒙古人民向不接受中国代表，彼辈宣告独立，阁下是否置之不闻？”②秦孝仪主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三编，战时外交(二)，第562页，第599页，第542页，第598页，第597页。面对苏联提出外蒙古独立，宋子文据理力争“没有任何政府承认外蒙古独立而不垮台”，③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 Confer-ence,p.915,p.919,p.915,p.915,p.598e,p.914,p.944,p.944.并对哈里曼坦言“中国最担心的是斯大林要求中国正式承认外蒙古独立”，④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 Confer-ence,p.915,p.919,p.915,p.915,p.598e,p.914,p.944,p.944.希望美国介入其中。

关于外蒙古问题，1945年3月12日，国民政府驻美大使魏道明致电蒋介石，称罗斯福日前告诉其“维持外蒙现状，主权仍属中国，似无问题”。⑤秦孝仪主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三编，战时外交(二)，第562页，第599页，第542页，第598页，第597页。7月3日，哈里曼告知宋子文“罗斯福总统从未考虑外蒙古问题，惟不知中国因内政概不能承认外蒙独立”。另外，7月4日，在中苏就外蒙古问题谈判时，美国务院致哈里曼电文中谈到，维持现状就是“外蒙古主权在中国，但是中国不履行这种主权”，⑥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 Confer-ence,p.915,p.919,p.915,p.915,p.598e,p.914,p.944,p.944.而且，根据1922年华盛顿《九国公约》，美国认为“中国对外蒙古所拥有的主权是不同于中国其它地方的”。⑦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 Confer-ence,p.915,p.919,p.915,p.915,p.598e,p.914,p.944,p.944.7月7日，宋子文致蒋介石电，“查美国务卿最近致电美驻苏大使，谓所谓保持现状乃系中国在外蒙法律上仍保持其宗主权，惟其事实上不能执行”。⑧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 Confer-ence,p.915,p.919,p.915,p.915,p.598e,p.914,p.944,p.944.7月9日，宋子文在对斯大林谈判中提到，“当时他（宋子文）对‘现状’的理解就是中国在法律上拥有外蒙古的主权，所有的问题只是在于中国无法实施这一主权。杜鲁门和斯退丁纽斯均对宋子文关于‘维持现状’一词的解释表示赞同”。⑨沈志华主编：《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第一卷，第62页。

事实上，罗斯福签署雅尔塔协定时，并未站在中国立场去考虑外蒙古的重要性，也没有要求斯大林说明外蒙古的主权归属，而嗣后又谓美国所答应的“维持外蒙现状”是中国可以保留宗主权。由此可见，美国对外蒙古问题未予足够重视，应对准备也不充分。而杜鲁门政府萧规曹随，认为中国可以拥有外蒙古宗主权，但不能实施严格意义上的主权。换言之，从罗斯福到杜鲁门，美国政府对于《协定》中有关“维持外蒙现状”的条件，并没有将之等同于让中国承认外蒙古独立。但斯大林不这么认为。据宋子文致蒋介石电：“史（斯大林）始终坚持，并谓雅儿达（雅尔塔）决议案含义即为承认外蒙独立，条文系苏方起草，英美未加修改，史（斯大林）本人可向英、美面质等语。”⑩秦孝仪主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三编，战时外交(二)，第562页，第599页，第542页，第598页，第597页。这表明，美苏就《协定》中的外蒙古问题理解不一样。7月4日，面对苏联的强硬态度，杜鲁门在致哈里曼电文中说：“本届政府对于《雅尔塔协定》中外蒙古地位的问题不持争议，且不对《雅尔塔协定》中用词做官方解释。”⑪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 Confer-ence,p.915,p.919,p.915,p.915,p.598e,p.914,p.944,p.944.7月7日，宋子文致蒋介石电，“今新国务卿来电，令彼（哈里曼）面洽苏方及职，此次中苏直接交涉，美无意干与”。⑫秦孝仪主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三编，战时外交(二)，第562页，第599页，第542页，第598页，第597页。这表明，虽然美国对《协定》中外蒙问题有不同于苏联的理解，但它却不愿意介入中苏谈判，以明确说明外蒙的主权归属。面对苏联的强硬态度，为了能让苏联在其他方面让步，7月9日，宋子文向斯大林宣读蒋介石电报，中国原则上承认外蒙古独立。

对此，美国政府也有自己的算计。尽管7月18日哈里曼在给国务院电文中指出，“严格上说，苏联让中国承认外蒙古独立是超出了《雅尔塔协定》条文解释的”，⑬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 Confer-ence,p.915,p.919,p.915,p.915,p.598e,p.914,p.944,p.944.但同时他又认为“（在外蒙古问题上）中国对苏联要求的退让不损害美国的利益”。⑭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 Confer-ence,p.915,p.919,p.915,p.915,p.598e,p.914,p.944,p.944.此外，即使对苏展示强硬主张的国务院中国事务处主任文森特也认为，“外蒙古对美国的商业和其他利益没有直接影响,如果中国政府决定同意外蒙古独立,美国也不必加以反对”。⑮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diplomatic papers:the Conference of Berlin(the Potsdam Conference),1945vol II,p.1228,p.1587.7月23日，在波茨坦会议中，即便美国对苏态度已日趋强硬，但“当斯大林为苏联对外蒙古的立场辩解时”，⑯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diplomatic papers:the Conference of Berlin(t he Potsdam Conference),1945vol II,p.1228,p.1587.杜鲁门和贝尔纳斯都未发表不同意见。

这表明，即便苏联在外蒙古问题上的要求超出了《协定》的主张，美国政府仍然不愿多加干涉。从史料和美国的一贯外交政策来看，其中原因有三：第一，美国期待苏联尽早对日作战，不愿在外蒙古问题上得罪苏联；第二，美国在外蒙古的利益极少，对其归属漠不关心；第三，国民政府事实上在内政上也受制于苏联，而美国又爱莫能助。

三、美国在东北问题上对《雅尔塔协定》的坚持

自晚清以来，美国就认为中国东北适用门户开放政策，承认中国在满洲的主权地位，并认为美国在此有重大利益。这在九一八事件后美国的“史汀生主义”中可以看出。①史汀生主义（Stinson Doctrine of non-recognition），1932年1月3日，日本侵占锦州，进逼中国关内。7日，美国国务卿史汀生照会中国和日本政府，对日本强占中国东北的局面和足以损害美在华权益、违反“门户开放”的中日间的任何协定、条约，美国均不予承认，史称“史汀生主义”。正因如此，当中苏就东北问题谈判时，美国态度必然是不同于对外蒙古问题的。

7月2日，宋子文在与斯大林的第二次会谈中，收到苏联给出的涉及中国大连和旅顺条约草案，内容如下：“一、大连和旅顺港及其相关领土和海域的行政权由中苏共管；二、旅顺港只能作为中苏共同使用的军港，而排除他国使用，且旅顺港和旅顺市的行政权由苏联行使；三、大连港作为通商口岸向各国开放，且其中一个内湾只能留由中苏海军使用；四、为确保上述地区安全，苏联有权在此区域部署海陆空三军；五、经协商，大连市行政委员会由中苏各出五名成员组成，且市政当局和港口行政机构的主席皆为苏联人；六、由苏联负责上述地区的军事领导权和内部安全；七、条约有效期为四十年。”②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 Conference,p.922,p.923,p.917.此外，针对中东路和南满铁路主权的苏方草案，主要内容有：“一、中国恢复苏联在中东路和南满铁路的权益（沙俄时的权益——笔者注），铁路及其附属财产一并转交给苏联；二、由苏联和中国成立联合公司来一起使用上述铁路；三、联合公司董事会由四名苏联人和三名中国人组成，董事会主席由苏联人担任；四、条约有效期四十年。”③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 Conference,p.922,p.923,p.917.显然，在东北问题上，苏方草案大大超出了《协定》，无疑激起中方的强烈不满和美国的担忧。

7月6日，美国国务院给哈里曼电报中指出：“一、中苏所达成的协议必须以《雅尔塔协定》为基础；二、中苏就铁路和大连及其它地区所达成的协议，应该对美国商业进出这些地区不构成歧视；三、美方很高兴看到斯大林承诺不在满洲驻军；四、美国认为在《雅尔塔协定》中，东北铁路由中苏共同使用，而非苏联独自占有所有权。”④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 Conference,p.922,p.923,p.917.显然，这份电报流露出杜鲁门政府对苏联上述要求的不满。

苏联也感受到中美两国联手抵制的压力。从7月9日宋子文致蒋介石电文中可看出，经过宋子文一再坚持，斯大林稍作“让步”态度。其新态度为：“（一）对旅顺：坚持军港须由苏联人管理，因防御军港非单独管理者无法建置军事设备；至于行政权则属中国管理区域，以旧军港区为范围包括金州，不包括复州；（二）中东、南满铁路干线，史（斯大林）表示所有权，特任中苏各半，与铁路直接有关之附属事业，及苏联以前经营之铁路沿线小煤矿，应包括在内；（三）以上旅顺、大连及铁路期限，均由四十年减为三十年。”⑤秦孝仪主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三编，战时外交(二)，第610页，第608-609页。同时，宋子文将斯大林之新态度告知哈里曼，“今晨与美大使详谈，彼云：（1）美国对旅顺态度，有特殊困难，因美既拟永久占领日本附近海岛，无法拒绝苏联使用旅顺，故罗斯福由此让步，如中国坚持旅顺管理权属中国，则苏联无从建筑炮台及其他军事设备，不能保障旅顺防卫之安全，彼认为中国提议后，必须让步。（2）大连当然为纯粹自由港，但（甲）码头仓库运输，似可由中苏共同管理，或（乙）在大连划一区域，用商业方式租与苏联使用，行政权仍归中国。（3）铁路所有权应归属中国，应准予苏联参加管理，否则，苏联不能保障对大连之使用。（4）期限二十年，苏必不允，须酌为延长等语。彼又谓，万一此次谈判停顿，美总统当在三头会议时，向苏联提出讨论，如有结果，或通知职赴柏林参加商洽，或派一美国代表到苏，与职在莫斯科再与苏方会商详细办法”。⑥秦孝仪主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三编，战时外交(二)，第610页，第608-609页。换言之，哈里曼希望中国在《协定》的基础上对苏妥协，正如李海上将所言，波茨坦会议召开之前，“杜鲁门和贝尔纳斯还认为，如果蒋介石不作出极大的让步，苏中两国就不可能取得一致意见，并商定如果中国不愿作出让步，他们将不顾中国的反对，满足斯大林的要求”；⑦李海：《我在现场》，华夏出版社，1988年，第425页。另一方面，他又不愿意苏联在东北问题上的强硬态度破坏《协定》，因而业已考虑美国当局直接介入中苏会谈的可能性。

中国政府立即抓住了美国政府的这种心理。为了联美抗苏，宋子文向美方提出了中方的想法：“一、蒋介石委员长同意中苏共用旅顺港，但行政权在中方，他(宋子文)会试图劝服蒋介石接受由苏军为军港提供防卫；二、关于大连，委员长认为行政权在中国，可以向苏联提供一些商用码头而非军用，另外苏联货物可以由此自由进出；三、委员长认为上述铁路名义上应该是归中国，可以成立由中苏等额管理人员参与的联合铁路公司，且该协议有效期二十年。”①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Conference,p.923,p.943,pp.943-944,p.946,p.947,p.947,p.948,p.948,p.951,p.951.美方对此表示认可。

杜鲁门政府随后进一步表达了美方对苏联的不满。7月16日，陆军部在给杜鲁门的备忘录中就提到，“《雅尔塔协定》的解释应符合美国门户开放和承认中国东北主权完整的政策。虽然美国承诺苏联可以租借旅顺港一段时间，但禁止任何国家垄断由大连或其他地方进出东北的贸易，而且我们坚持东北是中国的财产，即使苏联因发展贸易需要可以获得港口和铁路的使用权”，②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Conference,p.923,p.943,pp.943-944,p.946,p.947,p.947,p.948,p.948,p.951,p.951.“将大连作为军港交由苏联使用本是一个错误的选择，苏联不能再获得大连和满洲任何地方的军事权利”。③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Conference,p.923,p.943,pp.943-944,p.946,p.947,p.947,p.948,p.948,p.951,p.951.7月18日，哈里曼在提交国务院的备忘录中写道：“宋子文关于东北的提议足够履行《雅尔塔协定》，并提出罗斯福总统最开始是反对斯大林在中国租借港口和口岸的，即使罗斯福最后同意苏联有‘突出的权利’，那也只是为苏联提供一个中苏联合运营的铁路和出海口，而不是在东北的一般利益上，而且苏联没有理由获得在涉及中国和其他国家利益的铁路上的垄断利益。”④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Conference,p.923,p.943,pp.943-944,p.946,p.947,p.947,p.948,p.948,p.951,p.951.哈里曼还认为，“在苏联控制区会有自由港那是不可想象的，我们有足够的经验表明，苏联会以军事安全为由使其控制区域的商业运作变得不可能。此外《雅尔塔协定》里面也说大连港必须国际化，而苏联军事控制大连港必然有违罗斯福的想法，如果一定要实现妥协的话，那么希望美国加入中苏对大连的管理，这样才体现《雅尔塔协定》中提到的国际化”。⑤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Conference,p.923,p.943,pp.943-944,p.946,p.947,p.947,p.948,p.948,p.951,p.951.再者，在旅顺军港的问题上，哈里曼也谈到“罗斯福认为旅顺军港租借给苏联，就如同美国和其他国家那样，是两个互相友好的国家为彼此安全而实施的做法”。⑥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Conference,p.923,p.943,pp.943-944,p.946,p.947,p.947,p.948,p.948,p.951,p.951.在备忘录的最后，哈里曼还特别强调“让苏联控制大连有违美国一贯的政策和原则，而且斯大林也数次表示支持门户开放政策和中国满洲主权，在和罗斯福谈判中并没有要求租用大连为军港”，⑦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Conference,p.923,p.943,pp.943-944,p.946,p.947,p.947,p.948,p.948,p.951,p.951.并建议当局“根据以上意见必须坚持《雅尔塔协定》的解释”，⑧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Conference,p.923,p.943,pp.943-944,p.946,p.947,p.947,p.948,p.948,p.951,p.951.我们可以看到，随着中苏谈判中东北问题的分歧日益扩大，杜鲁门政府中的不少官员已对苏联的解释和态度感到不满，进而认可中国谈判提案，即苏联可以获得东北港口和铁路的使用权，而非所有权。

情况随着7月16日美国成功爆炸原子弹而发生进一步变化。在7月17日召开的波茨坦会议上，杜鲁门已经表现出某种重估苏联参战意义的态度，正如马歇尔所言，“原子弹使俄国变得不需要了”。这一点也加大了美国对中苏谈判的介入程度。7月23日，杜鲁门致蒋介石电文，“余会请阁下执行雅儿达（雅尔塔）协定，但余未曾请阁下作超出协定之让步。如阁下与史大林（斯大林）委员长对于雅儿达协定之正确解释意见不同，余望阁下设法使宋氏回返莫斯科，继续努力以达到完全谅解”。⑨秦孝仪主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三编，战时外交（二），第640页。在这里，杜鲁门一方面希望中苏谈判达成协议，另一方面对中国暗示不必向苏联作超出《协定》之妥协。

随后，哈里曼向当局建议直接介入中苏谈判。7月28日，哈里曼在向国务院提交的新备忘录中指出，“中国因不够强大所以无法抵制苏联的要求。由于美国参与了雅尔塔协定，所以总统应该提出明确解释以弥合中苏两国在大连和铁路两议题上的分歧，且如果不这样做，宋子文可能会对苏联作出让步，而这是有违美国原则和利益的”。⑩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Conference,p.923,p.943,pp.943-944,p.946,p.947,p.947,p.948,p.948,p.951,p.951.他还强调，“总统的观点可以直接告诉斯大林或者让我在中苏谈判中告诉斯大林”。⑪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Conference,p.923,p.943,pp.943-944,p.946,p.947,p.947,p.948,p.948,p.951,p.951.

哈里曼作为罗斯福签订《协定》的重要参与者和中苏谈判的知情人，其建议必定引起杜鲁门的重视。在宋子文第二次赴莫斯科谈判前一天，即8月5日，杜鲁门指示国务卿给哈里曼发出新指令，“我（杜鲁门）要哈里曼告诉斯大林，我们相信宋子文已经接受了《协定》的要求。贝尔纳斯通知哈里曼，我们要求中苏之间不得达成进一步使中国让步的协议，因为这将对我们的利益起不利影响，特别是把大连港划归苏联军事区，而没有征得我们同意这一点。应该记住罗斯福总统不同意苏联最初提出的关于租借大连的建议，坚持大连应国际化，成为自由港。由于我们的利益在于维持门户开放政策，因此我们反对把大连港划归苏联军事区或作为苏海军基地”。⑫哈里·杜鲁门：《杜鲁门回忆录》第一卷，李石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4年，第362页。这是杜鲁门就东北问题向斯大林表明的最强硬且最直接的态度。

总统的强硬态度使哈里曼在接下来与斯大林的交涉中同样变得强硬起来。8月8日，斯大林会见哈里曼，并与他就东北问题举行会谈。哈里曼开门见山地提出：“杜鲁门对中苏关于满洲铁路和港口的协定违背门户开放表示担忧，并希望斯大林写下对门户开放的书面承诺。”①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 Con-ference,p.960,pp.961-962,p.962,p.962,p.965,p.969,p.969,p.972,pp.971-972.对此，斯大林表示认可。此外，哈里曼就斯大林提到的大连“优越权”问题给出了杜鲁门的不同意见：“总统认为宋的提议符合《协定》，希望大元帅（斯大林）不要继续压迫宋。罗斯福所认可的优越权是保障苏联经过满洲到达温水港的交通（而不是参与管理大连港口），杜鲁门总统也是这样认为。杜鲁门总统希望中苏之间达成的最终协定须与美国协商，而且据我（哈里曼）回忆，罗斯福对此提议也表示同意。”②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 Con-ference,p.960,pp.961-962,p.962,p.962,p.965,p.969,p.969,p.972,pp.971-972.对此，斯大林认为“总统也应该倾听苏联意见，而不仅仅是中国方面的”。针对斯大林的不满，哈里曼针锋相对：“据我回忆，杜鲁门总统之前只干涉过一次，即应苏方要求向宋子文施加影响力。”③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 Con-ference,p.960,pp.961-962,p.962,p.962,p.965,p.969,p.969,p.972,pp.971-972.对斯大林提出大连不能排除在苏联军事区外，哈里曼又一次抬出罗斯福，“罗斯福总统从未答应租让大连给俄国，并认为大连应该是自由港而非军事区的一部分”。④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 Con-ference,p.960,pp.961-962,p.962,p.962,p.965,p.969,p.969,p.972,pp.971-972.双方你来我往，最后斯大林承诺在大连港口和铁路上遵循门户开放，不影响贸易。尽管如此，哈里曼在致杜鲁门电文中依然认为：“很难想象在苏联秘密警察监视下的港口会有自由贸易，而在《雅尔塔协定》中，我们是不会对这样的安排履行义务的。”⑤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 Con-ference,p.960,pp.961-962,p.962,p.962,p.965,p.969,p.969,p.972,pp.971-972.这次美苏直接交涉，可以看出美苏对于《协定》的解释不同，但美国仍然有能力让苏联改变自己的立场。

以美国成功爆炸原子弹和波茨坦会议为契机，杜鲁门政府在中苏第二次会谈中，表现出积极介入的态度，抵制了苏联超出《协定》的要求。鉴于美国在当时的巨大影响力，这无疑会起到一定作用的。哈里曼在8月10日致杜鲁门和国务卿的电文中，报告了宋子文向其说明的中苏谈判最新进展，并提到“宋子文说我们（美国）在大连问题上的干预使得斯大林从最初的提议中让步”；⑥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 Con-ference,p.960,pp.961-962,p.962,p.962,p.965,p.969,p.969,p.972,pp.971-972.同时，哈里曼也向宋子文说明，“让中苏共同拥有大连港口的设施不符合美国利益，也不符合《协定》”。⑦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 Con-ference,p.960,pp.961-962,p.962,p.962,p.965,p.969,p.969,p.972,pp.971-972.在8月14日，哈里曼就中苏达成协议致电杜鲁门和国务卿：“宋子文倍受鼓舞，非常感谢我们的支持，并表示如果没有我们的积极介入，他可能早已向斯大林妥协。”⑧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 Con-ference,p.960,pp.961-962,p.962,p.962,p.965,p.969,p.969,p.972,pp.971-972.8月13日中苏就东北问题达成最终协议,其主要内容是：“一、铁路董事会成员中苏各半，中方成员担任主席且在表决票数持平时享有决定权，铁路总经理由苏方担任，中方出任副经理；二、除非在战时，和平时期苏联无权在大连市、港口、铁路驻军，港口一半设施租与苏联使用；三、旅顺军港由中苏共同使用，由苏方三人、中方两人组成军事委员会，且苏方担任主席来监控军事区域。”⑨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Conferences at Malta and Yalta,1945，III.The Yalta Con-ference,p.960,pp.961-962,p.962,p.962,p.965,p.969,p.969,p.972,pp.971-972.如果将上述达成的协议与先前苏方相比，我们发现，苏联放弃了铁路所有权和大连驻军的权利，且更接近于《协定》的内容，这是杜鲁门政府直接介入的结果，也是杜鲁门坚持中苏协议必须以《协定》为基础的结果。

四、结语

《协定》中苏联对日作战的条件，本身是美英向苏联妥协的产物，它严重损害了中国的领土主权。继罗斯福上任的杜鲁门总统，一方面继承罗斯福外交遗产，遵循雅尔塔协定，并向中国施压以促其接受《协定》，另一方面不解释《协定》内容，不介入中苏谈判，以避免陷入对苏妥协或援华抗苏的两难境地，这其实是对《协定》被动遵守。

当中苏谈判开始时，在外蒙古问题上，苏联要求国民政府承认外蒙古独立，这与杜鲁门政府的“维持现状”理解不符，但美国在外蒙利益不大，所以就接受了外蒙古独立，这实质上是对苏联的进一步妥协。

但在东北问题上，苏联有关大连“优越权”和铁路管理上的要求，超出了杜鲁门政府对《协定》的理解，有损美国在中国的权益，因而引发美国政府的强烈不满。在此背景下，杜鲁门政府才积极介入中苏会谈，以确保中苏协定是以《协定》为基础的，不损害美国的门户开放政策。

综上所言，美国在中苏谈判中对《协定》坚持和妥协，都是以美国利益为归依的，且对中苏会谈都产生了实质的影响。这一点正道出了即将成为战胜国的中国却将其领土主权操控于他国之手的本质及其无奈之处。

（责任编辑：孟钟捷）

胡德坤，武汉大学边界与海洋研究院资深教授（邮编430072）。汪凡家，武汉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生（邮编4300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