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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钱锺书先生关于“信达雅”的一段评论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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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先生认为“信达雅”中的“信”已包含“达”“雅”在内,“达”不能以牺牲“信”为代价,而“雅”不能以改变原作风格为手段。他还批评支谦、严复未能认识到这种包容关系。 钱先生没有意识到:他关于“达”的理解和支谦、严复的不同,而译文偏离原作的风格也不一定会导致“信”的丧失。
钱锺书;信达雅;严复;支谦
钱锺书先生在其著作《管锥编》“全三国文卷七五”的题为《译事三难——“漱石枕流”》的札记中写道:
支谦《法句经序》:“仆初嫌其为词不雅。维祗难曰:‘佛言依其义不用饰,取其法不以严,其传经者,令易晓勿失阙义,是则为善。’座中咸曰:老氏称‘美言不信,信言不美’;……‘今传梵义,实宜径达。’是以自偈受译人口,因顺本旨,不加文饰。”按“严”即“庄严”之“严”,与“饰”变文同意。严复译《天演论》弁例所标:“译事三难:信、达、雅”,三字皆已见此。译事之信,当包达、雅;达正以尽信,而雅非为饰达。依义旨以传,而能如风格以出,斯之谓信。支、严于此,尚未推究。雅之非润色加藻,识者犹多;信之必得意忘言,则解人难索。译文达而不信者有之矣,未有不达而能信者也。
(钱锺书 2007: 1748)
在这个札记中,钱先生表达了一个观点, 即“信”已经包含“达”和“雅”。 钱先生认为: “达”不能以偏离原文的意思和主旨为代价,而“雅”不能以改变原文风格为手段,否则就没有做到“信”。
钱锺书先生这段评论文字的影响很大。陈福康在他的《中国译学史》一书中, 对这一段评论文字做了介绍。(陈福康 2011: 342)罗新璋、陈应年所编《翻译论集》也收录了这段话(罗新璋、陈应年 2009: 23)。但是,笔者认为钱先生的上述评论略欠精准,因此欲尝试通过本文对钱先生的该段文字做一些分析与评论。
钱先生与严复关于“达”的观点的不同是明显的。 钱先生说:“译文达而不信者有之矣,未有不达而能信者也”(钱锺书 2007: 1748)。严复则说:“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尚焉”(严复 1998: 26)。 以上表明,钱先生认为不“达”就不能“信”,而严复则表示译文可能“信而不达”。
严复的意思是:翻译要做到忠实,颇不容易。如果严格按照原文字面意思来翻译, 读者看不明白的话, 那么翻了还不如不翻;因此要讲究“达”。而钱先生的意思是: 这样的情形是有的, 即读者可以读懂译文, 但译文却不忠实,而如果读者读不懂译文,忠实也就无从谈起。
由此,我们可以感觉到,钱先生与严复关于“达”的定义是不一致的。严复对于“达”的定义是:读者正确地理解了原文作者的意思;而钱先生对于“达”的定义则是:读者理解了译文的意思。前者考虑的是原文,后者考虑的却是译文。也可以这样理解:在谈到“达”的时候,严复考虑的是翻译的效果,而钱先生考虑的只是翻译的过程。
钱锺书先生在上述札记中未曾对“达”的定义进行说明,但他在《管锥编》中另一处地方却提供了他对“达”字的诠释。在“全晋文卷一五八”的题为《“有侍”——翻译术开宗明义》的札记中,钱先生写下了这么一段文字:
至琮引:“正当以不关异言,传令知会通尔”…… 若曰:“正因人不通异域之言,当达之使晓会而已”;“关”如“交关”之“关”,“通”也, “传”如“传命”之“传”,达也。
(钱锺书 2007: 1983)
这段话清楚表明:钱先生认为“达”和“传”二字意思基本相同,甚至可以相互替代。也就是说,钱先生认为,“达”就是指翻译的过程。
严复也未对“达”的定义加以详释,只是引用了孔子的话“辞达而已”表明其出处(严复 1998: 27)。孔子的话,原文为“辞达而已矣”(张岱年 1993: 297)。由此可推定,严复的“达”的含义,与孔子这句话中“达”的含义是一致的。但是孔子并不是在谈翻译,因此,严复的“达”就肯定不是简单的“翻译”的意思。严复所说的“达”字的定义应该是:读者明白了原文作者的意思。也就是说, 严复所说的“达”,强调的是翻译的效果,而不是翻译的过程。
严复虽然没有用到“传”字,但是对“达”字却不止一次提到。在介绍他本人翻译《天演论》的过程时,严复写道:“……译者将全文神理,融会于心,则下笔抒词,自然互备。至原文词理本深,难于共喻,则当前后引衬,以显其意。凡此经营,皆以为达,为达即所以为信也”(严复1998:29)。由此进一步可见,严复所说的“达”,并不仅仅是指翻译的过程,而是指要把原书的实质内容彻底向读者讲清楚。
支谦在《法句经序》中反复提到“传”字。他所说的“传”的含义体现得很清楚。“传”字在《法句经序》中共出现了8次。下面我们来考察该文中几个含“传”字的语句(请注意文中加了下画线的字):
又诸佛典,皆在天竺。天竺言语,与汉异音;云其书为天书,语为天语。名物不同,传实不易。唯昔安侯世高、都尉、佛调,译胡为汉,审得其体,斯以难继。后之传者,虽不能密,犹尚贵其实,粗得大趣。
……
将炎虽善天竺语,未备晓汉。其所传言,或得胡语,或以义出音,近于质直。仆初嫌其词不雅。维祗难曰:“佛言‘依其义不用饰,取其法不以严。’其传经者,当令易晓,勿失阙义,是则为善。”座中咸曰:“老氏称‘美言不信,信言不美。’ 仲尼亦云‘书不尽言,言不尽意。’ 明圣人意,深邃无极。 今传胡义,实宜径达。” 是以自竭,受译人口,因循本旨,不加文饰。 译所不解,则阙不传,故有脱失,多不出者。
……
昔传此时,有所不出,会将炎来,更从谘问,受此倡等,重得十三品, 并校往故,有所增订。
(罗新璋、陈应年 2009: 22)
由上可见*罗新璋、陈应年书中收录《法句经序》的文字与钱锺书札记中摘录的文字略有不同,应为来自不同流传版本的缘故。,《法句经序》在谈论译事时,所用“传”字均表示“译”。朱志瑜、朱晓农两位学者亦持如此看法。(朱志瑜、朱晓农 2006: 4)该文中那些“传”字均不可置换为“达”字,否则会令人莫名其妙。例如,如写为“其达经者”“昔达此时”等句子,势必会让读者感觉不知所云。
钱先生在撰写《译事三难——“漱石枕流”》的札记时,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关于“达”的定义与支谦和严复的不完全一致;他批评支、严两人在“信达雅”三者之间的包容与被包容的关系上“尚未推究”,也欠精准。按照支谦和严复的“达”字的定义,“达”是独立于“信”的。而钱先生所说的“译文达而不信者有之矣,未有不达而能信者也”的话必须修改;应该改为“译文信而不达者有之矣,未有不信而能达者也”。
按严复的“达”的定义,翻译实践中“不达而能信者”很多。典型的例子如Nida & Taber(2004: 4) 所提到的短语 white as snow。如果将此短语直译给从不下雪的地区的人,首先可能因其语言中没有“雪”这个词,只好采用音译,结果读者可能看不明白,此乃一种“顾信矣不达”的情形。其次,即使译文语言中有“雪”这个词,由于当地读者从未见过雪,没有感性认识,翻译效果不好,也还是属于“顾信矣不达”的状态。因此不如变通,将其改译为white as egret feathers或其他类似的当地人看得懂的比喻(Nida & Taber 2004: 4),这样才能同时保证“信”和“达”。虽然改动颇大,但这个修改的结果并非“达而不信”,因为白鹭的羽毛和雪是一样白的。
另一个例子如 J. D. Salinger 的小说TheCatcherintheRye的书名。采用绝对忠实的翻译,该书名应译为“麦田里的捕捉者”。但这样译不符合汉语的习惯。作者的原意是指某人呆在悬崖边的麦田里,看护在麦田里玩耍的小孩子, 不让他们从悬崖边摔下去。 因此,译为“麦田里的守望者”更妥帖(施咸荣 2010: 188)。
在实用英文领域, 也很容易找到类似的 “顾信矣不达” 的例子。例如外贸英文词语 bill of lading,如完全从“信”的角度出发,应译为“装船单”;但实际上,只有将其译为“提单”(或“提货单”),才不至于引起误解。科技英语中的 Allen wrench,若直译为“艾伦扳手”,许多人都听不懂,若译成“内六角扳手”,则行内人一听就明白。
关于“雅”与“信”的关系,钱先生也认为,两者有着类似的包容关系,即“雅”已经被包含在“信”当中。钱先生说:“依义旨以传,而能如风格以出,斯之谓信。”(钱锺书 2007: 1748)。这表明他认为:要做到“信”,译文不仅必须做到意思与原文的一样,风格也必须与原文的一样。他认为“雅”受“信”的制约:原文古雅,译文则应古雅;原文浅白,译文就应浅白。若原文的语言简单质朴,而译文的语言优雅动人,就可认定译文有失于“信”。
钱先生的这种“雅”不能独立于“信”之外的观点,与严复关于“雅”与“信”的关系的观点无疑不同,与支谦的观点也不相同。
关于“雅”的定义, 严复引用孔子的话“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来解释(严复 1998: 27)。孔子原文为“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其中的“文”是指文采。(袁济喜、陈建农 2008: 233)严复又说:“故信达而外,求其尔雅”(严复 1998: 27),表示须使用古雅的汉语,才有文采可言。严复更具体地表明:要达到所谓“尔雅”,须使用汉代以前的字法、句法(严复 1998: 27)。可见严复的“雅”是指使用标准而有文采的文言文。
支谦在《法句经序》中谈及“雅”时,引用他人的话说“老氏称美言不信,信言不美”(罗新璋、陈应年 2009: 22),这表明他也认为“雅”与“美”是基本同义的,但他本人是嫌弃那种不优美的译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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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支谦和严复都认为,在满足了“信”的要求的条件下,译者还有进一步追求“雅”的必要。
现代人对于“信、达、雅”中“雅”字的理解,与严复和支谦的“雅”的原始含义已有不同。许渊冲先生说:“‘雅’就是文字古雅。严复生在使用文言文的时代,所以提出文要古雅;到了使用白话文的今天,‘雅’字就不能再局限于古雅的原义,而应该是指注重修辞的意思了”(许渊冲 1984: 10)。许先生说得不错,不论原作的语言水平如何,译作都应注重修辞,让人读起来有语言的美感。
在实际的翻译工作中,人们改变原文风格的做法并不鲜见。不独今日如此,历史上也如此。
释道安在《摩诃钵罗若波罗蜜经钞序》一文中写道:“译胡为秦,有五失本也。一者,胡语尽倒,而使从秦,一失本也。二者,胡经尚质,秦人好文,传可众心,非文不合,斯二失本也。三者,胡经委悉,至于叹咏,叮咛反覆,或三或四,不嫌其烦,而今裁斥,三失本也。四者,胡有义说,正似乱辞,寻说向语,文无以异,或千五百,刈而不存,四失本也。五者,事已全成,将更傍及,反腾前辞,已乃后说,而悉除此,五失本也”(罗新璋、陈应年 2009: 25)。
以上文字说明,一千多年前,我国宗教人士翻译佛经时就懂得:不能完全按照印度经书的风格来翻译。这是否不“信”呢? 恰恰相反,这样才能达到佛经原来的众人“可心”的效果。究其原因,乃因中国的文化和印度的文化不同。例如,印度人已经习惯于“叮咛反复,或三或四”的文字风格,但是中国的文化讲究文字简洁。
Nida & Taber(2004: 24)在介绍他们的 Dynamic Equivalence 理论时, 说过这么一段话:“Dynamic equivalence is therefore to be defined in terms of the degree to which the receptors of the message in the receptor language respond to it in substantially the same manner as the receptors in the source language. This response can never be identical, for the cultural and historical settings are too different, but there should be a high degree of equivalence of response, or the translation will have failed to accomplish its purpose”。这段话中所说的译文受众的“反应程度”(degree of the response of the receptors)的一致就是我们所追求的“信”。
笔者认为,“信达雅”三字中,“信”是第一位的,不能做到“信”就不如不翻。但是说“信”中已经包含“达”和“雅”却不甚妥。“信、达、雅”三者是我们翻译工作中三个独立的目标。译文光追求“信”是不够的,还要追求“达”,即读者能充分理解原文作者的意思。否则翻译就失去了意义。此外,译者在追求“雅”时,有时可能需要改变原文的风格。从效果来说,这种改变可能会使得译文在“信”的方面做得更好。
钱锺书先生学贯中西,学识十分渊博,笔者之辈不能望其项背。然而,百密难免一疏,钱先生就“信达雅”三者的关系而对支谦和严复所做之评论,不能算是十分精准。
季羡林先生曾说:“我认为,为一些人所非议的严又陵的一句话:‘译事三难,信,达,雅’,仍然是可以信守的。道理十分简洁明确,然而又切中肯綮,真可谓‘要言不繁’了。这三个字,缺一不可;多一个也似乎没有必要”(季羡林、王岳川 2006: 305)。笔者认为,季先生的上述话,是对“信达雅”这三个字的一个很好的评论。相比之下,钱锺书先生对于支谦和严复的批评,倒是没有“切中肯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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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杨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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