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译者的适合与忠实

长治学院 赵联斌

《红楼梦》译者的适合与忠实

长治学院 赵联斌

本文以《红楼梦》的两个英译本为研究对象，以原型-模型翻译理论的“适合”与“忠实”的翻译标准为衡量手段，揭示译者在翻译《红楼梦》中中国古典文化时的原文忠实和读者适应，以及运用何种翻译策略能够二者兼顾。中国典籍英译针对的译语文本读者是国外受众，这一独特的受众群体导致典籍英译者在翻译中国文化时需要采取偏向源语文本或偏向译语文本读者的翻译态度来处理源语文本。虽然偏向一方必然导致偏离另一方，但译者的这种翻译态度并没有背离“适合”与“忠实”的翻译职业操守。

适合；忠实；文化翻译

一、序言

英语民族以逻辑、思辨和线性为思维模式，而汉语民族则以直觉的整体性和和谐的辩证性为思维模式。中国道家认为，宇宙是一个天地合一的整体，在这一整体中存在天与人、阴与阳、精神与物质的对立和统一，这三组对立统一关系通过相互制约、相互依存和自行调节构建社会的和平稳定。客观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起初是呈现原始的、初元化的、阴性的原型属性特征的，换句话说，物质、意识、思维、行为、生物、非生物、自然、社会、科学、艺术等都以“型”为本体特征(张今 1998: 5)。人是通过模拟活动实现对客观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改造的，在语言范围内，模型行为是人类为了认识世界、改造世界、达到保存个体和延续种族的实践目的而进行的合目的性的行为(张今 1998: 5)。这种合目的性行为在翻译过程中便是译者翻译源语文本的终极目标: 即保存源语文本的信息内涵并通过译语文本延续其存活的可能性。而译语文本的生命力是否能够延续则完全取决于译语文本读者能否通过译入语接受源语文本的信息内涵。只有既“适合”于译语文本读者的阅读需求同时又“忠实”于源语文本的译语文本才是真正意义上源语文本的生命力延续。当人们运用自己的认识观、价值观和人生观去判断客观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时候，便是在打破原始、推进初元和阳性介入的时候，产生的结果尽管可以接近客观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但永远无法等同于其原型特征。这种模拟产生的结果具有延展的、后续的、阳性的模型特征(赵联斌 2012: 18)。在译语文本延续源语文本生命力的过程中，思维差异始终是阻碍译者达到传递源语文本信息内涵目的的重大障碍。中国人具有整体性的主观性思维。西方人则与之相反，强调天人相分，带有强烈的对抗性和求异性。西方人惯于探索，主张运用客观性思维探索宇宙的奥秘，认识自然的规律和揭示事物的本质。这种中西方不同的思维模式直接导致了英汉两种语言结构上的差异：英语注重分析，有明显的词形变化，语法形式多样，较为直白、精确；而汉语注重整体，无词形变化，表达含蓄，耐人寻味。这种语言上的差异无疑为译者的文化翻译设置了障碍，需要译者运用一定的翻译策略予以一一克服。译者要想既“忠实”于源语文本，又“适合”于译语文本读者的阅读需求，就必须按照原作的描绘，以整个灵魂、以全部感觉官，去洞察生活，他必须看见、听见、嗅到、触摸到、感觉到原作中所反映的生活，且必须善于用准确、明了、有色彩、有声响的字眼，把这一画面描绘下来(张今 1985: 27)。

二、《红楼梦》英译本的文化翻译

译者在文化翻译中一般有两个选择：或以源语文本所处的文化为中心，或以译语文本所处的文化为中心。根据原型-模型论，原型和模型之间必须有共同之处，但是在原型基础上形成的模型又各有不同，这是因为模拟主体具有一定的主观能动性，可以选择不同的模拟规范对原型进行模拟(姜玲 2007: 81)。翻译过程中文化因素的处理总会制约译者策略的选用，为了延续源语文本在译入语环境中的生命，译者需要在翻译源语文本时既遵循“适合”于译语文本读者阅读需求的模拟规范，又“忠实”于源语文本的模拟规范。作者搜集了分别由杨宪益和霍克斯翻译的《红楼梦》全译本予以分析，发现二者有着很大的不同。从总体翻译策略的选用看，杨译倾向于异化策略，霍译倾向于归化策略，这可能是由于二者本身所处的文化背景不同造成的。

(1)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曹雪芹、高鹗 1975： 168)

杨译： Man proposes, Heaven disposes.

(Yang & Yang 1994: 201)

霍译： Man proposes, God disposes.

(Hawkes 1982: 220)

杨译利用英语谚语将God改为意指神佛、仙人所居住的Heaven，使源语文本中的佛教文化色彩得以保留。霍译则直接引用英语谚语作为译语文本，这样处理，对于译语文本读者来说也许更为自然且易于理解和接受，但却把源语文本中的信佛之人变成了信基督教耶稣的人了。

(2) (贾雨村)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

(曹雪芹、高鹗 1975: 38)

杨译： But although a capable admi-nistrator, Yucun was grasping and ruthless, while his arrogance and insolence to his superior made them view him with disfavor.

(Yang & Yang 1994: 46)

霍译： But although his intelligence and ability were outstanding, these qualities were unfortunately offset by a certain cupidity and harshness and a tendency to use his intelligence in order to outwit his superiors, all of which caused his fellow-officials to cast envious glances in his direction.

(Hawkes 1982: 51)

“恃才侮上” 是一个贬义词，在中国古代，人们的地位非常讲究尊卑长幼，能够做到三纲五常被称为美德，“恃才侮上”指的是凭借自己的才能侮辱上级官员或者比自己年长的人，这势必会被人诟病。但西方文化不仅讲究人人平等，而且提倡人们的个性张扬，贾雨村的行为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是被唾弃的，但在西方文化中却是被鼓励的且至少是一种正常行为。杨译选用贬义词arrogance和insolence保留了源语文本对贾雨村的行为评价标准，而霍译则选用了褒义词intelligence和outwit，用西方文化的价值观认可了贾雨村的这一行为。对于同僚的“侧目而视”，杨译为view with disfavor，保留了中国古代文化中对贾雨村这一行为的不赞同和鄙夷的目光，而霍译为cast envious glances则在鼓励贾雨村这一行为的同时，将这一行为提升为众人嫉妒的行为。

(3) 贾蓉对卜世仁说“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饭来，叫我怎么办呢？”

(曹雪芹、高鹗 1975: 127)

杨译： Even the cleverest housewife cannot cook a meal without rice.

(Yang & Yang 1994: 133)

霍译： Even the cleverest housewife cannot make bread without flour.

(Hawkes 1982: 145)

杨译保留了源语文化的饮食文化内涵，将“米”译为rice，将“饭”译为meal，欲将中国的饮食文化传递到西方文化中去。而霍译则将“米”译为flour，将“饭”译为bread，用西方的文化内涵取代了源语文化的内涵。这样翻译既没有体现出中国的饮食文化，同时又会让西方读者产生中国人也以面包为主食的错觉。在直译可以行得通的情况下，是没有必要采取意译的策略的。

(4) 黛玉说“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了！”

(曹雪芹、高鹗 1975: 312)

杨译： You boast that you can memorize a passage with one reading, why can’t I learn ten lines at one glance?

(Yang & Yang 1994: 326)

霍译： “You needn’t imagine you are the only one with a good memory.” Said Dai Yu naughtily, “I suppose I am allowed to remember lines too if I like.”

(Hawkes 1982: 344)

这一句的翻译中，杨译有点过分拘泥于源语文本，其用意虽然也是想保留源语文本的文化特色，却让源语文本的文化意境表达受到了影响。杨译用memorize表达“记住”的意思，在这一语境中有点过于严肃，源语文本中“一目十行”中的“一”和“十”并不是确切的数字，只是用来表达“看得快”的意思，而将其直译为ten lines at one glance，显得有点牵强生硬。因此，很多数字在中国典籍中呈现的并不是确切的数字，此类现象在汉译英时不应该强调形式的保留。霍克斯“过目成诵”译为a good memory，“一目十行”译为remember lines，虽然采取了归化的翻译方法，却也是本句的最佳翻译。霍克斯运用译者的创造性和主观能动性使源语文本在译入语环境中重新获得了旺盛的生命力，对于此类数字文化的归化并没有削弱源语文化的传播。

(5) “明日乃是腊八，世上人都熬腊八粥。”

(曹雪芹、高鹗 1975: 214)

杨译： Tomorrow is the Feast of Winter Gruel when all men on earth will be cooking their sweet grue.

(Yang & Yang 1994: 219)

霍译： Tomorrow is Nibbansday, and everywhere in the world of men they will be cooking frumentry.

(Hawkes 1982: 224)

“腊八粥”是我国饮食文化的一种特质，在西方文化中是不存在的。源语文本中存在，而译入语文化不存在的词，翻译时也是译者的一大难点。杨译中，“腊八”译为the Feast of Winter Gruel，并将“腊八粥”译为sweet grue，无疑是想将中国的传统饮食文化“腊八节”和“腊八粥”介绍到英语文化中去，这种异化的策略无疑是提升中国饮食文化在国际上地位的最佳选择。而霍克斯则将“腊八节”译为Nibbansday，这个单词在英语中是不存在的，是霍克斯根据对“腊八节”的汉语理解自创的一个单词，其创作本意并没有脱离源语文化的文化根源，反而激活了其蕴含的佛教故事，增添了宗教的色彩。霍克斯的这一翻译举措不仅忠实于原文的信息传递，也填补了译入语文化中的表达空缺。霍译中“腊八粥”译为frumentry也是异曲同工，归化中蕴含了异化的成分。

笔者分别从宗教信仰、道德观念、饮食文化和数字文化四个角度各举了例子，分析了杨宪益和霍克斯两个译本对这几个原文的翻译，从中可以看出，杨译多采用异化的翻译策略，旨在将《红楼梦》中的中国古典文化传播到西方英语文化中去，而霍译则多站在译语文本读者阅读适应的角度，采用归化的翻译策略，将《红楼梦》中的中国古典文化用英语文化中对等的文化表达予以替代，这在方便了西方英语受众接受的同时，也削弱了中国古典文化应有的地位。但在实例的具体分析中笔者也发现，无论是杨译，还是霍译，其归化和异化策略都不是一贯始终的，甚至也有参差的现象。这说明，两种译本的译者并不是蓄意要将《红楼梦》源语文本异化或者归化，无论是采取归化还是异化的策略，都是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因情况而定的。从上述例子可以看出，异化未必就一定能够传播源语文化，归化也未必就一定舍弃了源语文化，有时候适得其反，有时候需要二者的有效结合。

三、《红楼梦》译者的原文忠实

原型-模型翻译理论认为，译者翻译的本质目的是为了适合译语文本读者阅读的需求，而忠实于源语文本是任何一个译者的操守与职责所在(赵联斌 2015: 33)。在《红楼梦》的英译中，杨宪益先生为了满足译语文本读者对中国典籍文化学习的需求，努力采取异化的策略，在涉及中国古典文化的内容时，能直译则直译，尽量不去破坏源语文本原汁原味的感觉。即便如此，杨宪益在翻译《红楼梦》时也失却了不少艺术性的东西，但在翻译过程中的求同思维无疑是其作为一名译者对自己操守和职责的一种诠释。霍克斯先生为了满足译语文本读者对《红楼梦》这部小说本身的阅读需求，努力采取归化的策略，在处理小说中的文化信息时，能意译则意译，尽一名译者最大的能力去减少译语文本读者在阅读《红楼梦》译语文本时的种种障碍，但无论如何意译，都是基于一名译者对源语文本的忠实而实施的。

(6) 正盼望时，只见一个老姆姆出来。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他，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宝玉一则急了，说话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偏生又聋，竟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要紧”二字听作“跳井”二字，便笑道: “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么？”二爷见是个聋子，便着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衣服，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的！”

(曹雪芹、高鹗 1975: 314)

杨译： ...as he was looking round anxiously, an old nanny finally appeared. He seized on her as if she were a treasure. “Go in quick!” he cried. “Tell them the master’s going to beat me. Do hurry! This is urgent!” He was too terrified to speak distinctly and the old woman, being hard of hearing, mistook the word “urgent” for “drowning”. “She chose drowning herself.” She told him soothingly. “What does it matter to you?” Her deafness made Baoyu frantic. “Go and get my page to come,” he begged. “It’s over now. Over and done with. And the mistress has given them clothes and silver too. Don’t fret.”

(Yang & Yang 1994: 320)

霍译： Then suddenly, in answer to his prayers, an old woman appeared—a darling, precious treasure of an old woman (or she seemed at that moment)—and he dashed forward and clung to her beseechingly. “Quickly!” he said. “Go and tell them that Sir Zheng is going to beat me. Quickly! Quickly! Go and tell. Go and tell!” Partly because agitation had made him incoherent and partly because, as ill luck would have it, the old woman was deaf, almost everything he said had escaped her—except for the “Go and tell”, which she misheard as “in the well”. She smiled at him reassuringly. “Let her jump in the well then, young master. Don’t you worry your pretty head about it!” Realizing that he had deafness, too, to contend with, he now became quite frantic. “Go and tell my pages.” “Her wages?” the old woman asked in some surprise. “Bless you, of course they paid her wages! Her ladyship gave a whole lot of money towards the funeral as well. And clothes. Paid her wages indeed.”

(Hawkes 1982: 327)

源语文本中老姆姆是个聋子，错把“要紧”听成了“跳井”，把“小厮”听成了“了事”。杨宪益在英译时把“要紧”翻译成了urgent，把“跳井”翻译成了drowning，无疑是非常忠实于源语文本的，但将这样的译语文本放在译入语环境中，让译语文本读者读起来很难想象这样的两个词语怎么会被老姆姆听错呢？就此句而言，杨译虽然忠实于源语文本，但翻译的这个句子并不能帮助译语文本读者形成准确的判断，也就谈不上适合译语文本读者的阅读需求了。霍克斯在英译时把“要紧”翻译成了tell, 把“跳井”翻译成了well,无疑在形式上是不忠实于源语文本的，但这样翻译在译入语环境中无疑是有助于译语文本读者的判断的，至少可以让译语文本读者很轻松地意识到聋子老姆姆听错贾宝玉的话是很自然的，因为tell和well的发音很容易引起听力不好的人听觉上的混淆。霍克斯先生还用同样的方法将wage和page相对，虽然说形式上背叛了源语文本的忠实，但却在内容上符合了源语文本想要表达的聋子姆姆没能够听清楚贾宝玉所言的这一情节，最妙之处在于，这样的译文在译入语环境中也能形成这样的听觉错位，可以让译语文本读者轻松获得源语文本所要表达的这种错位听觉信息。

(7) (宝玉)说着，顺着脚一径来到一个院门前，看那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正是潇湘馆。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清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思睡昏昏!”

(曹雪芹、高鹗 1975: 401)

杨译： His feel carried him on then to the gate of a courtyard. Bamboos dense as phoenix plumage there made a rustling music. And the board above the gate bore the inscription: Bamboo Lodge. Strolling in he found the bamboo portiere down. Not a voice could be heard. As he approached the window a subtle fragrance drifted through the green gauze. He pressed his face against the gauze and heard a long faint sigh, followed by the words: day after day a drowsy dream of love.

(Yang & Yang 1994: 412)

霍译： Of their own accord they now carried him to the Naiad House, through the gateway and into the courtyard. The house seemed silent and deserted, its bamboo door-blind hanging unrolled to the ground; but as he approached the window, he detected a faint sweetness in the air, traceable to a thin curl of incense smoke which drifted out through the green gauze of the casement. He pressed his face to the gauze; but before his eyes could distinguish anything, his ear became aware of a long, languorous sigh and the sound of a voice speaking: “Each day in a drowsy waking dream of love.”

(Hawkes 1982: 422)

这个源语文本蕴含了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化内涵，即竹子的美学内涵。相比之下，杨宪益作为汉语为第一母语者，比霍克斯更容易理解这种富有内涵的文化意象词。杨宪益在理解源语文本时深刻领会了原作者曹雪芹的良苦用心，因而在译文中蓄意将竹子和林黛玉的个性密切结合起来，描绘出令人心旷神怡的仙境。杨译中潇湘馆译为Bamboo Lodge，无疑非常忠实于源语文本，令人倍加欣赏的是，这个译文也富有译者的创意在其中。霍克斯作为西方英语习得者，并没有觉得源语文本中的竹子有什么独到之处，在英语文化中竹子也的确只是一种一般的植物。故而霍译把潇湘馆译成了Naiad House, 这样的译语文本并不能唤起译语文本读者对源语文本中“竹子”美的遐想。但Naiad在英语中也不是一点儿内涵也没有的词，在希腊神话中，Naiad指的是河边的湖滨仙女。霍克斯用这个词勾画的湖滨仙境，也非常容易唤起译语文本读者对美的遐想。霍克斯此项翻译完全是为了适合译语文本读者的阅读需求，是基于译语文本读者阅读认知与接受的策略考虑。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译者总是首先考虑到译语文本读者的阅读感受与需求，然后努力从源语文本中寻求适合这一翻译目的的源语文本内容，在翻译这一部分内容时，译者又非常忠实于源语文本(赵联斌、刘治 2009: 202)。译者的翻译行为就是这样自始至终充满和谐与矛盾。译者在处理这种矛盾的过程中，始终考虑着该如何将源语文本中的思想信息、审美信息和语言风格尽可能地传递到译语文本中去，自身的主观能动性需发挥到极致(唐培 2003: 68)。

四、《红楼梦》译者的读者适合

适合译语文本读者的阅读需求是一个译语文本能够在译语环境中得以生存的根本条件(赵联斌 2013: 63)。杨宪益和霍克斯在英译《红楼梦》时也深知这一道理。虽然杨宪益在英译《红楼梦》时更多关注的是传播中国古典文化，霍克斯在英译《红楼梦》时关注更多的是欣赏《红楼梦》带给自己的阅读愉悦，并将这份愉悦分享给译语文本读者。但这种翻译目的的差异并没有削弱这两位杰出译者在英译《红楼梦》时对源语文本的忠实和对译语文本读者阅读需求的满足。

(8)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娇花照月，行动处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曹雪芹、高鹗 1975: 112)

杨译： Her dusky arched eyebows were knitted and yet not frowing, her speaking eyes held both merriment and sorrow; her very frailty had charm. Her eyes sparkled with tears, her breath was soft and faint. In repose she was like a lovely flower mirrored in the water; in motion, a pliant willow swaying in the wind. She looked more sensitive than Pikan(1), more delicate than Hsi Shih(2). 1. A prince noted for his great intelligence at the end of Shang Dynasty. 2. A famous beauty of the ancient kingdom of Yueh.

(Yang & Yang 1994: 118)

霍译： Her mist-wreathed brows at first seemed to frown, yet were not frowing; her passionate eyes at first seemed to smile, yet were not merry. Habit had given a melancholy cast to her tender face; nature had bestowed a sickly constitution on her delicate frame. Often the eyes swam with glistening tears; often the breath came in gentle gasps. In stillness she made one think of a graceful flower reflected in the water; in motion she called to mind tender willow shoots caressed by the wind. She had more chambers in her heart than the martyred Bi Gan; and suffered a tithe more pain in it than the beautiful Xi Shi.

(Hawkes 1982: 124)

原作者曹雪芹欲在本段中描写林黛玉生病时的病态美和多愁善感的凄清性格，杨宪益在英译此段时，用意译加注的翻译方法，旨在让译语文本读者能够清楚“比干”是智慧的象征，“西施”是美的象征。加注就是考虑到了译语文本读者的阅读感受，将译语文本读者不知的源语文本中蕴藏的深层次的文化用意给予了显性化(赵联斌 2016: 114)。这种读者不明信息的显性化过程是建立在对源语文本忠实的基础上的，对译语文本读者的“适合”与对源语文本的“忠实”是译者可以并举的翻译行为，二者是统一的，并不是背离的。霍克斯采用直译的方法，没有在后面增加注释，致使源语文本中的文化信息有所遗失。但霍克斯对源语文本的理解并不逊色，他将“似蹙非蹙”译为at first seemed to frown, yet were not frowing，“似喜非喜”译为at first seemed to smile, yet were not merry，也将源语文本传达得非常传神。霍克斯还将“泪光点点”译为often the eyes swam with glistening tears，“娇喘微微”译为often the breath came in gentle gasps，激发了译语文本读者对林黛玉之美的无比想象，既传神又充满了诗情画意。

对比两个译文，杨译努力靠近源语文本，尽可能忠实地将源语文本反映的文化意象原汁原味地展现给译语文本读者；而霍译则努力向译语文本读者靠拢，凭借对译入语非常熟练的优势，用绝美的语言形式传神地再现了源语文本所反映的林黛玉的美，虽然略偏离源语文本，但却能让译语文本读者感受到和源语文本一样的语言美和内涵美。

杨宪益和霍克斯在翻译《红楼梦》时分别呈现了译者的两种倾向：向源语文本靠拢和向译语文本读者靠拢。无论倾向于哪一种，译者都不能呈现出对源语文本的过分不忠或对译语文本读者的过分不满足。二者兼顾是一个译者应有的职业特征，只是在翻译不同的源语文本时，译者会在这二者之间偏离一方的同时倾向于另一方。这种偏离也受译者文化立场不同的影响，杨宪益酷爱中国古典文化，他在翻译《红楼梦》时无疑是偏向源语文本的，因此他在选择翻译策略时总是首先考虑保留中国文化特色，最大限度地传递源语文本中的文化信息。而作为英语习得者，霍克斯更倾向于将中国文化特色的内容进行改写，以便能够充分满足译语文本读者的阅读需求。霍克斯更多考虑的是和自己接受状态一致的英语读者的阅读感受，相比之下他离源语文本较远一点，离译语文本读者较近一点。

(9) 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字，是“荣喜堂”，后一行小字 “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

(曹雪芹、高鹗 1975: 192)

杨译： Once inside the hall, she looked up and her eye was caught by a great blue table with nine gold dragons on it, on which was written in characters large as peck measures, Hall of Glorious Felicity. Small characters at the end recorded the data on which the Emperor had conferred this table upon Chia Yuan, the Duke of Jungkuo, and it bore the Impetial seal.

(Yang & Yang 1994： 198)

霍译： High overhead on the wall facing her as she entered the hall was a great blue board framed in gilded dragons, on which was written in large gold characters The Hall of Exalted Felicity with a column of small characters at the side giving a data and the words “...written for Our beloved Subject, Jia Yuan, Duke of Rong-Guo”, followed by the Emperor’s private seal, a device containing the words “kingly cares” and “royal brush” in archaic sealscript.

(Hawkes 1982: 206)

“万几宸翰之宝”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指的是皇帝墨迹之印玺上的文字，“万几”指的是“万机”，用来指皇帝政务繁忙，日理万机。霍克斯站在译语文本读者阅读感受满足的基础上，偏离了源语文本，走近了译语文本读者，将其译为the Emperor’s private seal, a device containing the words “kingly cares” and “royal brush” in archaic sealscript，虽然流失了部分源语文本中的文化意象，却也将源语文本中的内涵用地道的译入语予以了明示，能够让译语文本读者感受到源语文本中的文化意象。而杨宪益将其译为the Emperor had conferred this table upon Chia Yuan, the Duke of Jungkuo, and it bore the Impetial seal，非常忠实于源语文本，虽然偏离了译语文本读者，但却保留了源语文本中的民族文化特征。虽然给译语文本读者理解源语文本造成了一定的困难，但却能够让译语文本读者在阅读译文时原汁原味地尽情领略源语文本中的中国文化。

五、结语

为了改造客观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人们通过模拟规范对其进行了模拟，初元化的原型和模拟后的模型之间既有相同点也有不同点，思维模式的差异导致这种不同点存在的必然。译者的模拟行为也必然导致这种差异的存在。译者行为本质上是为了延续源语文本在译入语环境中的生命力。译者只有遵循“适合”与“忠实”的模拟规范，才能在确保源语文本在译入语环境中存活的前提下，又能满足译语文本读者的阅读需求。

分析性的英语结构形式要求英语呈现外在表现的特征，这种表现体现在词形、句形和段形上。而整体性的汉语结构形式则要求汉语隐藏形式、注重内涵，含蓄的表述只有靠语义的逻辑关系才能够判断出来。这种差异导致的文化表达形式也是截然不同的，译者在处理文化翻译时既要照顾到这种差异，又要遵守译者应有的职业操守。这就导致译者在翻译典籍文化时徘徊在“适合”与“忠实”之间：或偏向源语文本而偏离译语文本读者，或偏向译语文本读者而偏离源语文本，但这种偏向性一直都局限在译者的职业操守范围内。常规意义上的归化和异化分类并不能绝对地区分开这两种偏离，译者对《红楼梦》的典籍文化英译就是很好的例证。杨宪益和霍克斯在翻译过程中并没有一成不变地使用归化或异化，而是具体问题具体对待，归化中也会有适当的异化，异化中也不失归化的穿插。归化和异化只是译者翻译态度的体现，译者的翻译态度取决于其文化立场。杨宪益先生偏向源语文本，因为他处身汉语语言环境中，非常珍惜中国古典文化，试图在翻译中将源语文本中的中国古典文化原汁原味地呈现给译语文本读者，即便如此，在处理特殊的文化意象时，他也不能将异化策略坚持到底，必要的归化策略也在所难免。霍克斯偏向译语文本读者，因为他处于英语语言环境中，深知译语文本读者在阅读译语文本时的阅读感受，霍克斯先生努力将自己对《红楼梦》中中国古典文化的理解和判断融入译语文本中，努力减少译语文本读者在阅读译语文本时的障碍和困难，但即便如此，他也仍然不能将归化策略坚持到底，在他翻译的《红楼梦》译本中也可以处处寻见异化的痕迹。归化处理也不意味着译者对源语文本的不忠，对译语文本读者的靠拢也是译者职业操守必不可少的一项，这种靠拢并不是摈弃源语文本，而仍然是以忠实源语文本为基础的。只是这种对源语文本的忠实不只是局限于语言层面的对等而已，而是一种角度更高的对源语文本的忠实(唐培 2006: 66)。译者对源语文本的忠实并不是将源语文本在译入语环境中还原，而是译者运用译入语能动地诠释源语文本(袁莉 2003: 76)。

因此，译者在将中国古代典籍译出去的时候，不要受惯性思维的束缚，只认准异化策略，只要自己的文化立场坚定，翻译策略得体，无论是归化还是异化，都可以将中国古典文化传播出去。中国古典文化能否走出去，关键在于译者能否说服译语文本读者的阅读习惯和对源语文本翻译后的认同(袁卓喜 2013: 91)。但无论是归化还是异化，都要时刻把握好“度”的问题，向译语文本读者靠拢必须以忠实于源语文本为基础，绝不能为了迎合译语文本读者的阅读习惯，去盲目奴从霸权文化的“我族中心主义”和“文化帝国主义”(王辉 2007: 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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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侯 健)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传统哲学术语英译研究”(14BBY021)和安徽省人文社会科学重点项目“基于语料库的中国日报网双语新闻翻译研究”(SK2015A719)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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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5723(2017)03-0059-08

2017-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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