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学 徐来娣
茨维塔耶娃《空气之诗》创作手法试析
南京大学 徐来娣
《空气之诗》是茨维塔耶娃最重要的抒情长诗之一。在这部长诗中,诗人叙述了抒情女主人公死后的灵魂升天之旅,拟构了诗人理想中的七层空气和诗歌天国,表达了诗人的生死观。本文通过对《空气之诗》的文本分析,着重研究了该诗的创作手法。在茨维塔耶娃《空气之诗》的创作手法中,可以发现浪漫主义、象征主义和立体未来主义的元素。
茨维塔耶娃;空气之诗;创作手法
通常认为,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的诗歌创作具有鲜明的特立独行的个性化特征,因而很难将她的诗歌简单地归类于某个流派。然而,也正是这样一位女诗人,被公认为是20世纪俄罗斯文学史上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是当时俄国女诗人中唯一可以与阿赫玛托娃相媲美的翘楚,被布罗茨基誉为“20世纪的第一诗人”(荣洁 2014: 72)。笔者认为,任何一位天才诗人都不可能完全游离于所有创作流派之外,恰恰相反,他(她)必须要从各种创作流派中,或多或少地、自觉或不自觉地不断汲取营养。茨维塔耶娃当然也不例外。诚然,诗人一生并未参加当时俄罗斯诗坛上的任何流派,但这并不能说明,她在诗歌创作方面从未受过这些流派的影响。恰恰相反,茨维塔耶娃之所以能成为一颗“不合轨道的彗星”,流光溢彩地划过俄罗斯白银时代的星空,不仅仅是因为她自幼受到艺术的熏陶而诗才横溢,也不仅仅是因为她从6岁起一生坚持诗歌创作,而且还因为她始终能博采众长、兼收并蓄,从俄罗斯乃至世界诗歌宝库中汲取丰富营养。因此,在她的诗歌中,可以发现不少俄罗斯诗歌流派的创作元素。其著名长诗《Поэма воздуха》(《空气之诗》)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
众所周知,茨维塔耶娃一生创作颇丰,形式多样。她以爱情、艺术、生命、死亡、祖国等为主题创作了一千多首诗歌。其中,有不少短诗脍炙人口,在国内外广为传颂。例如,《Я бы хотела жить с Вами》(《我想和您一起生活》)、《Мне нравится...》(《我喜欢……》)等。除了短诗,茨维塔耶娃还创作了26部长诗,包括8部抒情长诗、8部抒情话剧长诗、6部抒情叙事长诗,另有4部长诗未完成或保存不全(Титова 1997: 1、 21)。
《空气之诗》是诗人最重要的抒情长诗之一。该诗共有8个部分,近400个诗行,1500多个词。该诗创作于1927年5月15日—6月24日,其缘起大致有二:一是1927年5月21—22日期间,美国飞行员林德伯格驾驶飞机首次成功穿越大西洋,这一重大事件激发了她的创作灵感(黄玫 2011: 48);二是1926年12月29日世界著名诗人里尔克的去世使茨维塔耶娃无比悲痛,因为里尔克是她当时的仰慕对象——心目中的诗歌之神、“德国的俄耳甫斯”,他们之间有过十来个月密切的通信交往,甚至还有过在法国小镇萨瓦会面的计划,因此,当时的茨维塔耶娃还处于深深的哀思之中(Швейцер 2009: 317-319)。也正是上述内外因素合力催生了诗人的《空气之诗》。总体而言,这是一首写诗人离别尘世到另一个世界去的诗,是写永生和灵魂不灭的诗(黄玫 2011: 48)。在这部长诗中,茨维塔耶娃叙述了抒情女主人公死后的灵魂升天之旅,描写了女主人公升天时的种种感受,拟构了诗人理想中的七层空气和诗歌天国,抒发了诗人厌恶污浊尘世、向往诗歌天国的情感:对诗人而言,生活在充满喧嚣和浮华的尘世是一种无休止的痛苦和折磨,只有在肉身死亡之后,诗人的灵魂才能克服重重阻力,穿越七层空气,才能飞升到诗歌天国——一个没有任何尘世气息、唯有诗意、充满和谐、充满理性的天堂,只有在那里,诗人的灵魂才能得到永生。
也正是由于《空气之诗》中有诗人对死亡的哲理性思考,有她对理想的诗歌天国的拟构,有她对诗神里尔克的深切怀念,因此,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此诗被认为是茨维塔耶娃的巅峰之作,是她抒情长诗中的一张王牌,是她诗歌创作和生活的支柱(Коркина 1990: 155)。也不难理解,为什么诗人本人也特别看重这首诗。1939年回国初期,她曾特意带着这首诗与阿赫玛托娃会面。1941年8月29日,也就是她自杀的前两天,她在朋友家朗诵的两首诗之一也正是这首诗(王家新 2014: 57)。因此,这首诗在茨维塔耶娃诗歌研究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然而,迄今为止,我国翻译界和文学界对此诗鲜有问津:一方面,《空气之诗》尚未有一个完整的直接译自原文的中文译本;另一方面,国内尚未有人对此诗进行过专门研究。本文拟通过对《空气之诗》的文本分析,着重研究该诗的创作手法,并试图由此管窥俄罗斯诗歌流派对茨维塔耶娃诗歌创作的影响。笔者认为,在茨维塔耶娃《空气之诗》的创作手法中,不仅可以发现俄罗斯诗歌传统中的浪漫主义元素,还可以发现当时俄罗斯诗坛主要流派——象征主义和立体未来主义的元素。
浪漫主义是文学艺术的基本创作方法之一,与现实主义同时被认为是文学艺术中的两大主要思潮。作为诗歌创作中最常见的方法,浪漫主义侧重从主观内心世界出发,抒发作者对理想世界的热烈追求,多用热情奔放的语言、瑰丽的想象和夸张的手法。俄罗斯浪漫主义诗歌产生于19世纪初,代表人物主要有雷列耶夫、茹科夫斯基、普希金等。其中,普希金被认为是俄罗斯浪漫主义诗歌的创始人。
茨维塔耶娃的浪漫主义情结,与普希金密不可分。女诗人从童年起,就开始痴迷普希金。她从小反复吟诵普希金的《茨冈人》《叶甫盖尼·奥涅金》《波尔塔瓦》《致大海》等作品,甚至她儿时喜欢的游戏都与普希金有关:她给她的“普希金”忽而穿上燕尾服,戴上大礼帽,忽而换上猎装,忽而又让他骑马*详见Я люблю Пушкина Цветаевой (цикл М. Цветаевой Стихи Пушкину)。 http://www.bibliofond.ru/view.aspx?id=79624.。对此,茨维塔耶娃在《我的普希金》一文中坦承,她的童年是跟着普希金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走过来的。她还说,普希金甚至决定了她的性格,她之所以一辈子任何时候,“从来都是第一个写信,第一个伸出手,而且不怕他人议论,把双手都伸出去”*详见Цветаева Марина. Мой Пушкин。 http://modernlib.ru/books/cvetaeva_marina/moy_pushkin/read/.,那都是因为在她童年读书时,书里的达吉雅娜在烛光下躺着,把散开的长辫搭在胸前,当着她的面做了这样的事。
也正是在普希金诗歌的影响下,浪漫主义的种子在幼小的茨维塔耶娃心中生根发芽,与女诗人一起同生共长。此外,她也深受歌德等德国浪漫主义诗人的影响,再加上幼年时期母亲的音乐熏陶,父亲的博物馆氛围,浪漫主义精神可以说是渗透了茨维塔耶娃的骨髓。换言之,浪漫主义是茨维塔耶娃精神生活的支柱、诗歌创作的基石。她的诗作,包括她的散文,自然而然透着浓郁的浪漫主义气息。她的长诗《空气之诗》当然也不例外。从创作手法来看,该诗有着极为明显的浪漫主义色彩。
首先,茨维塔耶娃以死亡为主题,通过描写抒情女主人公灵魂的升天之旅,拟构了一个神奇的与众不同的彼岸世界,也就是诗人心目中的理想世界——一个没有任何尘世浮华、唯有诗意萌生、充满和谐自由与理性的诗歌天堂。诗人的理想世界没有任何尘世的浮华:Ахиллесы воздуха/ —Все!— хотя б и ты, /Не дышите славою, /Воздухом низов.(空气的阿喀琉斯们/——所有人!哪怕就是你,/不要散发出荣誉的气味,/底下空气的气味)*茨维塔耶娃的《空气之诗》,在国内迄今尚未有一个完整的直接译自俄语原文的汉译版。本文中的《空气之诗》译文均由作者自己完成。;这个理想世界不再有思想上的专制:Из лука — выстрелом — Ввысь!/Не в царство душ/ — В полное владычество Лба.(用弓弩——发射——向上!/不是向着灵魂王国/——而是向着额头的完全统治。);在诗人的理想世界中一切都充满理性,甚至包括宗教:В час, когда готический/Храм нагонит шпиль/Собственный... В час, когда готический/Шпиль нагонит смысл/Собственный...(那时,哥特式教堂/一定会赶上/自己的尖顶……那时,哥特式尖顶/一定会赶上/自己的理性……);这个世界是幸福和谐的、充满诗性的世界:Семь — пласты и зыби!/Семь — heiligeSieben!/Семь в основе лиры,/Семь в основе мира./Раз основа лиры — Семь,/основа мира — Лирика.(七个——层次和柔波!/七个——神圣之七!/七是诗歌的基础,/七是世界的基础。/既然诗歌的基础是七——/那么世界的基础就是抒情诗。)显然,茨维塔耶娃心目中的理想世界是一个神圣的、不可侵犯的、以抒情诗为基础的、和谐的理性世界。在茨维塔耶娃的理想世界中只有诗歌,绝不能容忍尘世的任何东西,哪怕是荣誉。
其次,茨维塔耶娃在《空气之诗》中多处使用瑰丽的想象和夸张的手法。例如,诗人在描写抒情女主人公由神秘客人陪伴开始踏上升天之旅的那一段,为了进一步渲染客人的神秘感,使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Одышав /Садом, кто-то явственно/Уступал мне шаг — /В полную божественность/Ночи, в полный рост Неба.(浑身散发出花园的气息,/有一人/明显比我慢一步——/在美妙的深夜,/有天那么高。)再如,诗人充分发挥想象,用充满诗性的语言,细致描绘了女主人公失去视力的过程和心理感受:Оболочки радужной/Киноварь, кармин — /Расцедив сетчаткою/Мир на сей и твой — /Больше не запачкаю/Ока — красотой.(彩虹色外壳的朱砂,/胭脂红——/用视网膜过滤/这个世界和你的世界——/我再也不会被美人/——玷污明眸。)显然,诗人热切向往离开尘世的一切纷扰,进入那个彩虹般迷人的唯美世界。又如,诗人在描写空气的锋利特性时,充分展示了她的丰富想象力:О, как воздух резок, /Резок, резче ножниц. /Нет, резца.../Как жальцем/В боль — уже на убыль.(啊,空气多锋利,/多锋利,比剪刀还锋利。/不,比车刀还锋利……/就像蜂刺触痛处——/已是减轻。)
《空气之诗》中浪漫主义色彩最为浓重的当属第5部分。在这里,诗人用热情奔放的语言和奇特的想象,描写了脱离第一层稠密空气之后的灵魂,绝对自由的、无拘无束的感受:Что я — скользче лыка/Свежего, и лука./Пагодо-музыкой/Бусин и бамбука, — /Пагодо-завесой.../Плещь! /Всё шли б и шли бы.../Для чего Гермесу — Крыльца? /Плавнички бы — /Пловче! /Да ведь ливмя/Льёт! /Ирида! Ирис!(我怎么——比新剥的韧树皮/更滑溜,/比洋葱更滑溜。/用珠子和竹子/串成竹风铃,——/用竹栅……击水!/一直下吧下吧……/赫耳墨斯何需台阶?/就鱼鳍好了——/更灵便!/要知道雨/在哗哗地下!/霓虹女神!伊利斯!)
象征主义文学创作手法起源于19世纪中叶的法国,并于20世纪初逐渐影响到欧美各国,是象征主义思潮在文学上的体现。俄罗斯象征主义流派的代表人物主要有勃留索夫、索洛维耶夫、别雷、勃洛克等。象征主义流派的诗歌创作特点主要在于朦胧美和神秘色彩,喜欢用象征、暗示、隐喻等手法,使得诗歌的意象产生飘忽感,给读者留下很大的想象空间。值得一提的是,茨维塔耶娃在出版第一本诗集《黄昏纪念册》时,其诗作就受到象征派代表勃留索夫的欣赏(荣洁 2014: 291)。俄罗斯著名诗论家加斯帕洛夫也曾指出,茨维塔耶娃在诗歌创作风格形成过程中,受到了勃留索夫等人的影响,“年轻的茨维塔耶娃的创作并没有偏离1910—1912年间莫斯科文学生活的轨道,而是与新生的诗歌创作图景融为一体。当时文学生活的核心是莫斯科文艺小组,而其核心人物是勃留索夫”。(荣洁 2014: 234)另外,勃洛克是茨维塔耶娃最崇拜、最痴迷的诗人之一,她曾写过整整一本致勃洛克的诗集(荣洁 2014:10)。因此,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茨维塔耶娃的创作中会出现象征主义元素。而在她的《空气之诗》中,象征主义创作特征则尤为明显。
首先,茨维塔耶娃的《空气之诗》,从开篇到结束自始至终弥漫着一种朦胧美和神秘色彩。例如,在诗歌开篇时出场的抒情女主人公的客人形象,极具朦胧感和神秘感:Стоявший — так хвоя/У входа, спросите вдов — /... Был полон терпенья, /Как гость, за которым знак/Хозяйки — всей тьмы знак! — /Та молния поверх слуг! /Живой или призрак...(站立之人——如门口针叶松,/去问寡妇们——/……他充满耐心,/就像一位客人,有女主人引领——/黑暗之处都有引领!——/仆人上方那一道闪电!/活人还是幽灵……)也正是这种朦胧感和神秘色彩,可以使读者对抒情女主人公的客人产生丰富联想:1)根据抒情诗的通常主题,这是前来与女主人公幽会的情人;2)根据该诗的死亡主题,这是死亡之神的使者,可能是赫尔墨斯本人,也可能是茨维塔耶娃刚去世不久的亲近之人;3)根据茨维塔耶娃的整个诗性世界,是诗人的第二个“我”;4)综合考虑各种因素,很有可能就是诗人里尔克。因为,如果里尔克作为“客人”出现,可以使得前面所说的三种可能性合为一体:他既是茨维塔耶娃当时的爱慕对象,又是她去世不久的亲近之人,最重要的是,他是茨维塔耶娃心目中的诗歌之神(Гаспаров 2001: 158-160)。像这样充满朦胧感和神秘色彩的写法,在《空气之诗》中比比皆是,可以认为是该诗最为显著的特点之一。
其次,茨维塔耶娃在《空气之诗》中多处采用了暗示、隐喻等手法。例如,该诗歌标题“Поэма воздуха”本身就采用了暗示手法,表层意义为“空气之诗”,而深层意义是“灵魂升天之诗”。诗人在此使用俄语词“воздух”,看似平淡无奇,表示“空气”而已,而实际上,她使用的是该词的语素义,“воз-”表示“上升”,而“-дух”则表示“灵魂”。诗人用这样的题目,一是为了突出该长诗的关键词“воздух”(空气),二是暗示该长诗的主题意义——抒情女主人公的灵魂升天之旅(Титова 1997: 77)。
另外,作者在长诗中多处采用了象征手法。如,该诗第一部分的前两句:Ну, вот и двустишье/Начальное. /Первый гвоздь.(瞧,这就是/开篇的两行诗。/第一枚钉子。)其中,гвоздь(钉子)一词表面上说的是长诗创作的第一步,长诗的第一个精彩之处,因为该词在俄语口语中经常用来指“最主要、最精彩、最引人注目、最有分量的东西”。而实际上,“гвоздь”(钉子)一词在俄罗斯传统文化中,是一个象征死亡的意象。因为,耶稣的遇难是从他被钉子钉在十字架上开始,再者,以前俄罗斯人入殓时,通常也是从棺木上的第一根钉子开始。因此,此处的“гвоздь”(钉子)一词有着明确的象征意义,象征抒情女主人公开始走向死亡的第一步,先钉上钉子,然后挂上绳索……除了“гвоздь”(钉子)这一意象以外,在《空气之诗》的开篇还有一连串象征死亡的意象:хвоя у входа(门口针叶松)、березы под топором(刀斧之下的白桦树)、расколотый ящик Пандорин, /ларец забот(劈开的潘多拉魔盒,/装满灾难的匣子)等。
未来主义最早出现在意大利,是由意大利诗人、戏剧家马利奈缔作为一个运动而提出和组织的。他在1909年发表的《未来主义宣言》中,宣告未来艺术(未来派)的诞生(刘文飞 2010: 108)。俄国的未来主义流派在十月革命前十分活跃,他们主张语言的革新,认为“旧的东西已太狭隘,科学院和Пушкин同方块文字一样难懂”(王福祥、吴君 1999: 73)。茨维塔耶娃极为欣赏的马雅可夫斯基以及她多年爱慕的帕斯捷尔纳克都是俄罗斯未来主义流派的代表。茨维塔耶娃和马雅可夫斯基相识于20年代初,曾一同译校莎士比亚戏剧,两人当时就互相敬佩对方的诗才。茨维塔耶娃侨居国外时,还曾写过多篇评论马雅可夫斯基的文章,并始终把他视为天才诗人。我们知道,马雅可夫斯基在诗歌的形式和语言方面都做了大胆革新,尤其喜欢用新奇的词语(往往是自创词)、生动和夸张的形象。而帕斯捷尔纳克还曾经是茨维塔耶娃心目中的理想恋人,他们相互仰慕、相互爱恋长达8年之久,曾有13年保持通信关系(蓝英年 1995: 58-59)。帕斯捷尔纳克的未来主义倾向主要表现在形象结构上,擅长对客观世界进行复杂的碎片式描写。上述两人的创作特点,在某种程度上也在茨维塔耶娃的《空气之诗》中有所表现。
首先,茨维塔耶娃在《空气之诗》中,利用俄语构词法自创了不少新词。这些新词在当时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她的表达需求,但由于意义过于朦胧,并未真正进入现代俄语词汇体系,充其量只能算是诗人自己的偶发词,或者说是茨维塔耶娃式的自创词、随机词。例如,在描写空气的迅猛特性时:О, как воздух ливок, /Ливок! /Ливче гончей /Сквозь овсы, /а скользок!(啊,空气多迅猛,/多迅猛!/比猎犬穿越麦田/更迅猛,/啊,空气多滑溜!)这里的“ливок”“ливче”是同一个词“ливкий”的不同词形,是作者用“ливень”的词根自创而成,根据诗歌主题和上下文可以判断,该词的意思大概是“迅疾的”“来势凶猛的”“有大雨倾泻之势的”;再如,Рыдью, медью, гудью, /Вьюго-Богослова/Гудью — точно грудью/Певчей—небосвода...(暴风雪—神学家/嚎叫声,呼啸声,轰鸣声,/天穹的轰鸣声——/如同鸣禽的胸……)。这里的“рыдь”“гудь”均由作者利用“рыдать”“гудеть”的词根自创而成,而“медь”则是一个语义新词,根据诗歌主题和上下文可以判断,这三个词都用来形容第五层空气声音的响亮,不妨可译成“嚎叫声”“呼啸声”“轰鸣声”;又如,и движче движкого — /Паузами, передышками /Паровика за мучкою...(而且比机动的更机动——/运载面粉的蒸汽火车/停顿,喘息……)。此处的“движче”和“движкого”是同一个自创词的不同形式,是作者用动词“двигаться”的词根构成的自创词,根据诗歌主题和上下文可以判断,这个词的意思大概是指“利用机器开动的”“速度比步行快很多的”“机动的”。
另外,通读茨维塔耶娃的《空气之诗》,我们可以发现,该诗用不连贯的、断断续续的、多处惊叹和疑问的语言形式,一方面抒发女主人公的灵魂在升天之旅中的种种感受,另一方面也为读者拟构了一个诗人心目中的理想的诗歌天国。根据加斯帕洛夫的解读,茨维塔耶娃把空气分成7个层次——七重天,或者说“七层空气”,通过抒情女主人公的升天之旅,以碎片形式向读者逐一呈现:第一层空气稠密;第二层空气潮湿;第三层空气——虚空;第四层空气灵敏;第五层空气锋利、响亮;第六层空气特点是停顿、间歇;第七层空气结束,取而代之的是诗歌天国的大地(Гаспаров 2001: 169-170)。与此同时,作者还把一些现实的碎片式场景嵌入其中,正如我国诗人、诗论家王家新(2014: 55)指出的那样,“尘世中的、时间中的一切又不时闯入诗中,构成了长诗的一些难忘的场景和隐喻”。例如,Времечко осадное,/То, сыпняк в Москве!/Кончено.(那个戒严时间,/莫斯科流行伤寒!/业已终结。)(这里嵌入的是1919年在莫斯科曾流行伤寒的场景)*详见:А. Вощинин, Эпидемия сыпного тифа в Москве, Известия, 11 марта 1919 года。 http://otambove.ru/antiqua/?p=3151.;Отстрадано/В каменном мешке/Лёгкого! /Исследуйте/Слизь!(在肺的/隔离室/已受尽折磨!/研究/黏液!)(在茨维塔耶娃的亲朋好友中,曾有多人患过肺病,如母亲、丈夫、青年诗人施泰戈尔——茨维塔耶娃巴黎时期的恋人,等等)(蓝英年 1995: 59);...и движче движкого — /Паузами, передышками/Паровика за мучкою...(而且比机动的更机动——/运载面粉的蒸汽火车/停顿、喘息……)(1921年苏俄遭受罕见大饥荒时蒸汽火车运载面粉的场景)*详见:《1921年苏联大饥荒美国出手挽救900万生命》。http://www.baidu.com/link?url=s3x9wJnLdC df5KuDn2W-cTPb1ycQaSHzNqfCj8mkiDsY4Pd0I4mO 4kX67E-lAqveQBOv5JH6T9KDt1W9fjwm7q&wd=&eqi d=de04fb3c000a6d4200000005570af029.;Оседлости/Прорвана черта.(定居线/被冲破。)(1791—1917年间,沙俄政府在俄国西部曾划出犹太人定居线,规定犹太人只能在定居线以内居住或买卖)*详见:Векипедия, Черта оседлости。 https://ru.wikipedia.org/wiki/%D0%A7%D0%B5%D1%80%D1%82%D0%B0_%D0%BE%D1%81%D0%B5%D0%B4%D0%BB%D0%BE%D1%81%D1%82%D0%B8.。正如Гаспаров(2001: 174)所言,“这种把对象先拆分后重组的描写方式,在某种程度上让人想起绘画中的立体主义”。我们认为,茨维塔耶娃《空气之诗》的这种创作特色是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俄罗斯立体未来主义诗歌流派的影响。对此,我国也有学者曾明确提出,她的诗歌很像马雅可夫斯基和帕斯捷尔纳克(王福祥、吴君 1999: 86)。
综上,尽管茨维塔耶娃曾说过,“我从未受过任何人的影响”(荣洁 2001: 42),而学者们也一再强调她是一位特立独行的诗人,我们认为,她的诗歌创作中或多或少受到了当时俄罗斯诗坛上不同流派的影响,因为,她作为一位诗人的成长和成熟历程,恰好就在俄罗斯诗歌流派林立的时代,她无法不受到当时俄罗斯乃至世界上整个诗坛的影响。
也正是茨维塔耶娃综合采用了浪漫主义、象征主义、立体未来主义等手法,再加上她本人诗歌创作的惯常特点——“跳跃式的省略,语言的简洁和意象的跳跃……急促的节奏间布满着破折号”(刘文飞 2010: 118),使得《空气之诗》主题朦胧、语言隐晦、思维跳跃、意象飘忽,就连极为欣赏茨维塔耶娃的布罗茨基,都曾经称这首诗为“象形文字式的”“像它描述的第一层空气那样稠密、不透明……”(王家新 2014: 55)。我国也有学者认为,与《新年书简》相比,《空气之诗》是茨维塔耶娃对死亡主题更为深刻的、哲学上的思考,这首诗是诗人最抽象的一首诗(黄玫 2011: 48)。因此,该诗的解读绝不可能一蹴而就。笔者不揣愚陋,对此诗进行尝试性的初探,望能抛砖引玉,吸引更多的专家来关注茨维塔耶娃的巅峰之作——《空气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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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 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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