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大学 闫吉青
《薇拉》中女性形象的双重意蕴
河南大学 闫吉青
2015年“俄语布克奖”获奖小说《薇拉》塑造了同名女主人公薇拉的形象,向读者展示了20世纪上半叶一直到当下将近一个世纪俄罗斯社会历史的发展变迁,追溯了薇拉的祖辈、父辈、薇拉本人所走过的人生道路及其精神探寻。薇拉的形象具有双重象征意蕴,薇拉的命运是俄罗斯女性群体命运的象征,同时也是整个俄罗斯民族命运的缩影。本文拟分别考察薇拉的命运轨迹以及薇拉的祖辈和父辈所走过的人生道路,剖析造成其不幸命运的原因,指出,回归真实的生活及对爱的信仰是作家亚历山大·斯涅吉廖夫为俄罗斯女性乃至整个俄罗斯民族所指出的自我回归之路。
薇拉;女性形象;双重意蕴;生活;信仰
俄罗斯当代作家亚历山大·斯涅吉廖夫(Александр Снегирёв)的小说《薇拉》是2015年度“俄语布克奖”获奖作品;该书还进入同年度的“国家畅销书奖”短名单。亚历山大·斯涅吉廖夫1980年出生于莫斯科,曾在莫斯科建筑学院学习两年,后毕业于莫斯科友谊大学,获得政治学硕士学位,是一位艺术家、建筑师和政治学家。他曾干过装卸工、建筑工、服务员等多种职业,20岁开始写作,曾荣获多项文学大奖。他的创作深受俄罗斯古典文学的熏陶和影响,诚实遵循现实发展的趋势和流向,其作品语言朴实,措辞准确,文笔简练,风趣生动,幽默机智,令人爱不释手。他坦言,他崇拜普拉东诺夫、果戈理、布尔加科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等著名作家。他敏锐、细腻地感知人的心灵,特别是对女性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同情和崇敬。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作家如是说:“我崇拜女性,女性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在俄罗斯……女性起着特殊的作用。在我看来,她们比男性更有力量和智慧。我赞叹女性,喜欢同女性交谈,喜欢听她们讲话。无论我如何试图理解她们,她们仍然是一个谜”(Богословский 2016)。“女人比男人有趣,确切地说,比男人更美丽,但她们往往是孤独和不幸的,而周围闲逛的是一些无所事事的男人,这些人感到自己是国王。《薇拉》正是在这种矛盾中产生的”(Снегирёв 2016b)。
《薇拉》刻画了同名女主人公薇拉的形象,向读者展示了20世纪初一直到当下这一百年间俄罗斯社会历史的发展变迁,展示了薇拉的祖辈、父辈所走过的人生道路及其精神探索。作品中女主公薇拉以女性独特的视角观察时代的变迁并参与到了这一社会历史进程之中。她出生在20世纪70年代苏联一个不幸的家庭,从小缺乏父母的关爱与呵护,其童年是在一种令人压抑和痛苦的氛围中度过的。母亲是一个放荡轻浮的女人,父亲是一个傻里傻气的新信教者,薇拉本人曾经是一名事业成功、富有魅力的职场白领。不幸的是,长大之后,薇拉遇到的男人要么吝啬、倒霉,要么是精神分裂症患者或者是幼稚的性虐待狂。薇拉与这些人之间的关系构成了她的全部生活。
薇拉孜孜以求地试图寻觅一个可靠、正派的男人作为自己生命最珍贵的依靠,实现做母亲的本能。然而,似乎造化弄人,薇拉在残酷的现实中却处处碰壁,历尽磨难。经过不懈的努力与探索,终于获得了内心的平和与安宁,实现了心灵与世界的融合。薇拉的形象具有双重象征意蕴,薇拉的命运是俄罗斯女性群体命运的象征,也是整个俄罗斯民族命运的缩影。
(一)薇拉的祖父
1941年苏德战争爆发,薇拉的祖父应征入伍。之后,在后退时他从战地医院出来当了逃兵,拄着拐杖回到了暂时还没有被敌人占领的亚戈德卡村。不久,敌人进村,薇拉的祖父被任命为村长。在当村长的两年多时间里,他没有干过任何反人民的事情,只有一次“失足”:1942年德军俘虏了一批游击队员,坚持要他在死刑判决书上签字,后来,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游击队员变成了尸体。当教堂遭到破坏时,薇拉的祖父作为防火队队长逼近神父,参与了与神父的冲突,神父被带走。之后,他的生活渐趋平静。敌人占领村子时,当时有一个德军军官住在薇拉的祖父家。此人是一个摄影爱好者,很欣赏薇拉的祖母卡捷琳娜,经常邀请她伴着留声机的音乐跳舞,拥抱着她的身体,但薇拉的祖父并没有为此而感到受辱。后来,苏联红军开进村子,开始清理叛徒,薇拉的祖父因邻居告发,被发配至离家很远的彼尔姆伐木。一家人在村子里受尽人们的歧视。后来,他从流放地回来,被安排到集体农庄当木工。
薇拉的祖父生长在一个兵荒马乱、动荡不安的时代,想要过一种平安的生活成了生命中最大的奢求,他一生努力追求的仅仅就是平安地生存本身。试想:在一个连基本的生存权利都得不到保障的年代,何谈精神价值与精神追求?显然,薇拉祖父的全部信仰都源自生活,源自生存的需要,这是时代使然。对他而言,生存是第一要务,为了平安地活着,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由此,我们可以很容易地理解薇拉的祖父之所以会在敌占区当伪村长,以及后来破坏教堂时与神父扭打的原因之所在。
薇拉祖父的选择反映出20世纪40年代俄罗斯人的生存处境及其真实的生存状况,在当时内忧外患的大时代背景下,如何适应环境,让自己生存下去是当时俄罗斯人最大的愿望和追求。那么,如何才能更好地活着?薇拉父亲苏莱曼的探寻之路为我们提供了这一问题的答案。
(二)薇拉的父亲
薇拉的父亲苏莱曼的信仰追寻之路可谓一波三折,崎岖复杂。苏莱曼1937年出生于俄罗斯西部地区的亚戈德卡村。由于父亲的原因,苏莱曼一家备受村人的歧视与冷眼,也导致他从小性格温和、胆小怕事。大学毕业后留在首都一家科研所工作,一开始他遵循着苏联时代常人的生活逻辑,工作努力,踏实肯干,聪明敏捷,深得领导器重,事业一帆风顺,青云直上,如鱼得水。然而,在得知妻子不忠的事实真相之后,苏莱曼似乎一下子“幡然醒悟”,认识到自己之前对妻子缺乏应有的爱护和关心,为此深感羞愧与内疚,于是果断放弃令人艳羡的高薪职位,彻底回归家庭,全力以赴照料妻子和家人,并希望通过皈依宗教为妻子同时也为他自己忏悔和赎罪。他携妻子频繁出入教堂进行礼拜,俨然成为一名虔诚的新信教者。他经常在修道院帮忙,成了一个“有才华的宣传员”(Снегирёв 2015: 22),他感到有一股力量和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要迈向“温和的自我牺牲之路”(Снегирёв 2015: 23)。他到处游说,希望当地的农场主、农村的盗匪及官员们捐款。一些在黑暗中摸索的人们,在他的虔诚宣传和鼓动下,获得了信仰,“很多无神论者的心中燃起了信仰的火焰,天堂的大门向许多人敞开了”(Снегирёв 2015: 22)。后来,薇拉的母亲病逝,苏莱曼因某种神秘的体验而投身宗教,全力以赴筹集善款,欲修复被弃置荒废的教堂。由于苏莱曼本身信仰的脆弱,当他发现,周围泥泞的环境在不断减缓或是阻碍施工的进展时,他的热情熄灭了,他的主动精神化为乌有,尤其是,当他想到别人将会从中获得可观的收入,而自己则像是一具外表装饰华丽的木乃伊时,信仰离开了他的生命。当修葺一新的教堂在他倾心努力下以崭新的面貌矗立在人们面前时,苏莱曼却突然对前途感到完全失望,放弃了自己对上帝的信仰,急剧将自己的生活航向朝着世俗的一面扭转。他因迷失而背叛了自己的过去,破坏了教堂,拒绝了真正的上帝,选择了一条与基督教精神背道而驰的、追求个人幸福的生活,他与市场上一位女水果贩子结了婚。事实证明,这次婚姻并没有给他带来应有的幸福,相反,他却深受后者的欺骗和虐待,最后愚蠢而不体面地死去。
显然,苏莱曼的精神探求走过了“世俗——宗教——世俗”这样一条路径,最终以回归现实生活而宣告结束。他的最终选择似乎与薇拉的祖父非常相似,二者最终都回归到现实生活之中。但如果我们将二者进行仔细对比和观察,就可以发现,他们之间表面看来似乎殊途同归,但实质上却存在天壤之别。薇拉的祖父所做的一切都以现实生活为旨归,实属不得已而为之,是迫于生存的压力而采取的被动行为;而薇拉的父亲苏莱曼最终回归现实则完全是因其对信仰的迷失与困惑所致。由于不理解信仰的实质,苏莱曼一开始一味地将外在形式上富丽堂皇的宗教建筑物视为信仰本身,并为之投注自己全部的心力,从而导致心灵的失落与失望,愤而放弃了真正的信仰。然而,在回归世俗生活之后,苏莱曼并没有找到真正属于自己心灵的安顿之所,其晚年在困惑与疾病的痛苦包围中郁郁而终。这说明,没有信仰做支撑的所谓回归现实,实则是让生命从此堕入没有信仰的虚无之境,从此,个体必须承受其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苏莱曼凄凉的晚年从另一个侧面向我们昭示,生活于20世纪中叶的俄罗斯人如何才能更好地活着,即以信仰为支撑的生活才是个体精神和心灵的回归之路。那么,信仰究竟是什么?让我们从薇拉母亲的遭遇中一探究竟。
(三)薇拉的母亲
薇拉出生时,与她相伴的本应该还有一个双胞胎的妹妹,但不幸的是,这个妹妹还未出世便过早地夭折在母腹之中。于是,母亲将婴儿之死归咎于薇拉,认为薇拉是杀死那个婴孩的罪魁祸首,坚信那个死去的孩子一定比薇拉更漂亮、更温柔、也更聪明,因而,对薇拉心生排拒,不抱她,甚至不愿意看到她,并且不让幼小的薇拉吮吸自己的乳汁。从此之后,在母亲的内心深处一直积聚着对薇拉难以释怀的怨恨情结。母亲的这种排拒给薇拉的整个童年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她的母亲还动辄对薇拉发脾气。一次,已经上幼儿园的薇拉告诉小朋友说,她有一个妹妹也叫薇拉。为纪念自己的妹妹,薇拉将自己的布娃娃改名为薇拉。当母亲得知这一切时,怒不可遏,对薇拉的所有的冷漠和苦闷变成了从未有过的恨,此后,在母亲的眼中,薇拉不仅仅是凶手,而且还成了一个性格不稳定、有病、需要治疗的“坏蛋和爱撒谎的人”(Снегирёв 2015: 20),薇拉的灾难和不幸也接踵而至。母亲经常找各种理由辱骂和殴打薇拉,偶尔会本性觉醒,给薇拉讲故事,哄她入睡。当薇拉慢慢长大一些的时候,母亲借口说追求漂亮的外表是有害的,于是,每当夏天来临之前便索性将薇拉一头漂亮的浅色卷发剪成短短的“刺猬头”;禁止女儿佩戴“十月儿童徽章”,认为那是魔鬼的标志;不允许女儿参加学校的儿童组织,甚至不让全家庆祝新年。日常生活中诸如此类的事件不胜枚举。
薇拉的母亲始终是迷失的,她迷失在不可得的虚幻中,追求虚幻的东西,对她而言,得不到的才是美好的,而在真正的现实生活中始终找不到自己的信仰和依靠。她始终不善于把握当下应该把握的东西,总是执拗地活在自己臆想的虚幻中,因此,她的人生必然是悲剧,而且是早早就收场的悲剧。
从上述几代俄罗斯人的探寻和追求的历程中,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生活与信仰是人生的两翼,缺一不可。没有信仰追求的人生无异于行尸走肉;而一味攀缘和追寻虚幻而抽象的“信仰”,漠视当下真实的生活,则同样如同没有根基的浮漂,显得轻飘不实。只有将二者紧密结合在一起,让人生插上信仰的翅膀,让信仰依附于真实的生活,一个人的生命才是完美而有价值的。这一点在薇拉身上得到了很好的诠释。
(一)随波逐流,逃避自由
20世纪90年代初,俄罗斯的社会生活发生了一系列重大变革,社会的急剧变化极大影响了俄罗斯人价值观念的嬗变。当时还是大学生的薇拉受时代洪流的裹挟,毅然放弃学业,随着滚滚而来的移民大潮,迫不及待地前往大洋彼岸的美国试图寻觅并欣赏“海岸、清风、大型轮船、绿色鸡尾酒、晚礼服以及在这里找不到的一切东西”(Снегирёв 2015: 27)。由于薇拉活泼聪明,很快便适应了异国他乡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迅速找到了工作。她拼命劳作,爱好广泛,兴致很高,转眼间就开始忙碌起来:使当地男人们开心,掌握了交税的秘密,每天早晨来回奔跑,与年迈的父母交谈时夹杂着外语。薇拉神气十足,运动负荷加倍,积极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和各种培训班。外在的忙碌与活跃难掩精神与心灵上的孤寂与空虚,薇拉逐渐感到百无聊赖,身心极度疲惫和痛苦。她停止了与女同胞们的交往,远离各种联络,不打电话,偷偷喝酒,浏览过往生活中的照片,做小型慈善,同情小动物。在异国他乡,薇拉像无根的浮萍,漫无目的,心灵到处漂泊。作品中写道:“俄罗斯侨民们的心灵航线并不丰富,可归结为两条:第一条是匆匆忙忙地沉溺于新事物之中,勾去回忆或是对以前的事物吹毛求疵,用这些缺陷为创伤打上补丁;第二条道路的追随者们,由于内心软弱,显得特别凶猛,他们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以一种热病患者的兴奋,传播关于家园的任何可怕的消息……他们会说,逃离不是徒然的……是在冲向光明和富足”。(Снегирёв 2015: 36)然而,遗憾的是,物质上的富足并没有让薇拉摆脱内心的孤寂。于是,在失望之余,薇拉怅然归国。
回国之后,薇拉在熟人的帮助下成为某时尚杂志的员工,事业风生水起,一帆风顺,报酬很高,她租了一套宽敞的房子,买了汽车,变成了人们所说的成功人士和实干家。她与已经苏醒的国家正处于青年时期。薇拉年轻漂亮,富有魅力,不加修饰,自然漂亮,热情愉快,令人舒心,因此,追求者云集,追求她的有各种类型的人,痞子式的赞助商、广告部门的总经理、时尚的官员、交际界的常客及有名望的运动员。薇拉尽情挥霍着自己的青春和自由,过着令人艳羡的生活,从未为自己的未来做过任何切实的打算。得过且过、及时行乐的心态在其日常生活中表现得特别明显,很多姑娘不断接受和拒绝令人羡慕的追求者,而其中一些机灵的人知道,这一切都不会持续太久,所以很务实,于是,一个接一个地跳出去,嫁了人。薇拉周围的人也不止一次地劝薇拉出嫁,使得一切完美。但薇拉仍然不慌不忙,甚至是最令人羡慕的求婚者也被她拒绝掉,过着悠游自在、受人吹捧的生活。许多男人如同众星捧月拜倒在她的面前,薇拉也陶醉于这种虚幻不实的浮华生活中,并且乐此不疲。
薇拉之所以不愿嫁人,究其实际,是不愿意为个人的选择承担责任,极力规避未来家庭生活将会给她带来的种种痛苦。薇拉后来的所有烦恼、忧愁和沮丧皆源于她对选择的自由和权力的主动放弃。“为远离责任带来的痛苦,数不清的人甘愿放弃权力。实则是在逃避自由” (派克 2011: 26)。的确,逃避现实的痛苦和不幸是人类的天性,然而,我们“只有通过自律,才能逐渐克服现实的痛苦。我们必须尊重事实,尽管这会带来痛苦,但远比我们的个人利益和暂时的舒适更为重要。我们必须淡化暂时的不适之感,应该追求真理,而不是幻象,并愿意承受所有的痛苦。要让心灵获得成长,让心智走向成熟,就要竭尽全力,永远尊重事实,乃至献身真理”(派克 2011: 32)。最终,薇拉以自身痛苦的心路探索历程有力地诠释并证明了这一论断。
(二)精神的焦虑
美好快乐的时光一晃而过,转眼间,薇拉已从一个受人青睐的妙龄少女变成了遭人唾弃的“明日黄花”,她的情感从一个个情人的身上游弋而过,到头来,徒留满怀的悲伤与叹息。她曾经供职的那家杂志也于两年前停办,许多行业深陷困境,难以为继,且僧多粥少的局面造成应聘者之间的激烈竞争;而且,比薇拉年轻貌美、敏捷聪明的竞争者大有人在。因此,薇拉想回归工作难之又难;再加上薇拉花钱大手大脚,不知节俭,甚至过分奢侈。于是,本来衣食不愁的薇拉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自己正常生活所必需的条件,从社会的中心被排挤到了边缘地带,沦落为社会底层的“边缘人”,陷入极度的生存困境之中,在精神、人格等方面与主流群体迥然相异。她居无定所,只得租住别人狭小的房子。由于难以明确自己在社会上的角色定位,薇拉始终过的都是别人的生活,不曾拥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从未找到过自己向往和梦想的生活。这是一个在俄罗斯社会转型时期迷失了自己心灵和精神方向感的人,是一个不知何去何从的精神和情感上的流浪者。“边缘人”这一概念在当今俄罗斯文学界指的是那些“在社会剧变后失去了从前的社会关系、地位与身份,却又不能与时俱进,不愿随波逐流,无法适应新的社会环境与生活条件,而被排挤到社会核心群体之外的个体”(李瑞莲、王加兴 2016: 5)。薇拉的处境正是如此。
现实的不幸,再加上童年时期所受的严重的心理和精神创伤,造成薇拉精神极度紧张,导致严重的精神疾病。童年时期,父亲曾经一怒之下剪去了薇拉长长的辫子,以及后来薇拉在父亲努力修复的教堂里遭人猥亵,这一切都对薇拉的身心造成巨大的伤害,成为薇拉精神创伤的几个主要来源。薇拉对上帝的恐惧感正是从父母亲那里获得的对宗教、对上帝的唯一认知,尽管这种认知实质上是完全错误的。她执拗地认为,上帝就像自己的父母一样,是可怕的,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稍不留神,就可能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小时候,父母也经常告诫她,称上帝无处不在,这令薇拉感到恐惧,薇拉担心在床下面、天花板上面或是在柜子里看到上帝,她觉得,上帝会带着爱与训斥立刻从各个方向跳出来;薇拉长大后,这种恐惧感仍然无处不在,不经意间还会继续攫住薇拉的身心,造成精神和心灵的过度紧张。在这样的时刻,她会听到脚步声和沙沙的响声,将她带入神经病的深渊,这种状态只能靠医生开的药物才能得以缓解。40年来,薇拉之所以一直走不出自我思想的桎梏,其主要原因是对信仰的错误认知。
有一次,她突然感到呼吸困难,似乎在清理虚无之沙,沙越来越多,堵住了呼吸道,于是她停止了存在,自己也变成了沙子。类似的发作是从父亲剪去她的辫子之后开始的。她开始需要某种粗暴的、甚至是致命的东西,小姑娘受周围呆板氛围的折磨,想象着核战争、外星人、日食等。她认为,黑暗会来临,会刮起大风,人们会像电影画面上的一样开始抽搐。当她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时候,她期待着彗星,稍后是千禧年,而经过几年的平静之后,她开始将更多的希望寄托在瑞士的强子对撞器上。现在,薇拉的内心又重新燃起了对大灾难来临的渴望,并一度出现可怕的幻觉:在她租住的房子里,壁毯之后的门,以及门后那一方神秘而又恐怖的角落,其实正是薇拉恐惧的潜意识的外化和象征。置身其中,薇拉常常产生种种恐怖而又清晰的幻觉幻听,有时,隔着壁毯后的那扇门,她能听到从隔壁房间里令人毛骨悚然的电话铃声,甚至听到死去的母亲从电话中传来的清晰的声音;从网页上看到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也叫薇拉的姑娘的照片,从自己的电子邮箱中看到这个也叫薇拉的姑娘——自己当年死去的妹妹给她发来的奇怪信件;有时在幻觉中看到自己推着童车,一个本应该坐在童车中的孩子,却被压在了车轮的下面,等等。
心理学研究认为,人的记忆分为两类,一类为“外显记忆”,另一类为“内隐记忆”,内隐记忆指的是“在不需要意识或有意回忆的情况下,个体的经验主动对当前任务产生影响而表现出的记忆,这种记忆的特点是:人们并没有觉察到自己拥有这种记忆,没有下意识地提取这种记忆,但它却在特定的操作中体现出来”(杨治良、郭力平等 1999: 202-203),当童年经验的内隐记忆在后来的生活中碰到触发的契机时,便会被唤起,不自觉地表现出来并起作用。对薇拉而言,其精神分裂正是源于童年时期所受的精神创伤,精神创伤学研究告诉我们,那些看似微小、却持续存在的家庭内部成员对儿童的情感虐待所带来的心理创伤不容小视。心理创伤性患者可能是创伤性事件的当事人,也可能因目睹创伤性事件而诱发(施琪嘉 2006: 10) 。家人的冷漠给薇拉幼小的心灵带来极大的伤害,童年的这一切创伤记忆逐渐内化为薇拉心灵深层的一种潜意识,在之后的人生中如梦魇般一直笼罩着薇拉的身心,久久挥之不去,牢固地左右着薇拉的日常思维模式和行为方式。“受创者即使逃离了创伤事件发生的空间,但却无法摆脱心理上的阴影。创伤的异常形式被编入记忆中,以闪回、梦境和幻觉等受创者无法控制的方式反复出现在个体心理中,增加受创者的痛苦”(蒋栋元 2016: 33)。生长在这种缺乏爱的环境中,薇拉所饱受的心灵和精神创伤可想而知。童年所经历的创伤性事件在她的内心并没有消失,只是被暂时搁置,随着岁月的流逝在不断酝酿发酵,以内隐的方式不知不觉地形塑着薇拉的深层自我,成年以后遇到了诱因,于是,这一切遂即如火山般猛烈爆发出来,极大地影响到女主人公对自我的评价与认可,影响到她的生活方式。
(三)爱的信仰与追寻
人是社会中的人,而不是孤立的个体,而家庭是社会的细胞,人的生活是一个整体,仅有事业的辉煌或是仅有家庭的温暖都是不完善的,应该二者兼顾,并驾齐驱。薇拉同常人一样,在为事业打拼的同时,渴望拥有家庭的温暖与呵护,渴望回归家庭。随着年龄的增长,在她的内心深处,这种渴望变得愈益强烈,她渴望获得爱情的滋养,以及享受家庭的天伦之乐。然而,童年时期亲情的缺失导致薇拉内心情感体验的贫乏,长大后的薇拉自然同自己的父母一样,不善于打理自己的生活,成为一个不懂爱、不会爱的人。美国心理学家埃里希·弗洛姆(2007: 34)认为,“爱是一种分享与交流的体验,它使人能充分展示其内在的能动性。爱的质量比爱的对象更重要”。这种不懂爱和不会爱的性格特质与其对情感的渴求之间形成一种无法调和的矛盾和张力。薇拉徒有热爱世俗生活的激情,而缺乏抵御巨大诱惑的理性。她试图以全副身心,追寻生命中的真爱,努力寻觅自己心仪的人生伴侣和自己未来孩子的父亲。然而,由于无法建立起对自我的认可与肯定,薇拉难以确认自我的身份,缺乏独立人格和应有的自尊。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所结交的情人,无一例外,都是具有某种性格偏执和心理缺陷的人,是俄罗斯社会的“当代英雄”,他们的行为举止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俄罗斯19世纪文学中的“多余人”。作品着力刻画了其中的三个人物典型:银行家、导演和警察。银行家体现了俄罗斯式的吝啬及其做生意的方式,当最大限度地挤干之后就到国外去“发展”;导演是上演先锋派芭蕾的反对派积极分子,自命不凡,有点傻头傻脑,远离人民,准备以自己的大胡子和口香糖作为斗争的武器,显然是荒唐可笑的;秃头交警是权力的象征,对 “颜色革命”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敏感与恐惧。所有这些人都玩世不恭,恬不知耻,精神道德退化反常,他们只想在肉体上拥有薇拉,向薇拉施虐,从中获得畸形的心理满足,但不愿意承担任何实质性的责任和义务。情感的付出得不到应有的回报,薇拉处于深深的绝望与孤独之中,感到生活百无聊赖,一度濒临自杀的边缘。
最后,薇拉在几近疯狂的状态下与外籍工人群体发生肉体上的亲近。此时,她感觉到,每个从她身边离开的男人都在将她带回那“永恒的、理性和有经验的人不可企及的无忧无虑的花园”(Снегирёв 2015: 99),她抛弃掉想要战胜别人、超过别人、克服错误、成为坚强和负责任的人、受人尊敬的愿望,她从身上卸下了“谨慎、内敛和不信任的盔甲”(Снегирёв 2015: 99)。当最后几粒希望、追求和恐惧的尘屑从她身上落下,当她完全与这些棕色皮肤的人融为一体、自我不再存在之时,她永远获得了重生。薇拉以一己的付出,给予外籍工人们以身心的祥和与内心的安宁,与此同时,那些善良淳朴的外籍工人在向她索取的时候,对她心存感激,知恩图报,他们一天两次下班后去看她,向她述说住在遥远村庄的家人的情况及菜园里夏天供水、冬天排水的情况,讲他们用粪烧火,讲家乡的肉食、佐料及其他具有民族风味的饮食,称那里的饮食比这里的好吃等等。他们给她带来西红柿、土豆和苹果,班长带来了菠萝,给她讲很多事情。这种如同亲人般无拘无束的交流让薇拉感受到生活的温暖与美好,她本人也奇迹般地从中获得了心灵的释怀,从内心深处真切地感受到象征善良与纯洁之爱的上帝的存在。可以说,薇拉与那些外籍工人之间所发生的肉体之爱已经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男欢女爱”,从而具有了神圣与伟大的意义。薇拉本人也从痛苦的心灵体验中得到精神的升华,从对他人无私的爱与怜悯中,找回自己内心真实的信仰及生命的意义;而薇拉之前的那些情人们则恰恰相反,在与薇拉交往的过程中,他们只知道一味地索取,而从来不曾给过薇拉真正意义上的精神与心灵上的关怀。饱经磨难和痛苦的薇拉,平生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说,她“相信唯一的圣父、天地的创造者,可见和不可见的;相信从天上降临下来的、被钉上十字架、经受痛苦、被埋葬和升天的唯一的上帝耶稣”(Снегирёв 2015: 93)。此时,她真正感觉到,自己从小到大一直惧怕的“上帝”终于离开了她,她感到如释重负。其实,长期以来一直令薇拉战战兢兢、心怀恐惧的“上帝”只是父母的影像在薇拉内心的投射。
那么,薇拉的信仰究竟从何处觅得?一开始她信仰的是摸不着、看不见的抽象的上帝,那是薇拉根据自己童年时期的创伤经历臆想出来的一个既威严又可怕的上帝,在这种观念支配下,薇拉一直战战兢兢地生活着。尽管如此,但薇拉在痛苦的情感跋涉中仍然恪守着对真爱的信仰,她相信真实美好生活的存在,相信爱,选择爱,愿意感受并体验爱,她以自己的全副身心去付出和给予别人爱。尽管她的爱的情感指向曾经是盲目的,但她所付出的每一段情感都是真挚的,投注了全部的身心。与薇拉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她的大学同学娜塔莎及其昔日的那些情人们。娜塔莎尽管有家庭和孩子,婚姻看似幸福美满,但她本身并不相信爱,也不愿意真诚地付出爱,所以,她的生活充满了怀疑与不安的痛苦,她的内心没有丝毫的安全感;薇拉昔日的情人们同样不相信爱,不相信真实生活的美好,不愿意真诚地付出,她的一个情人甚至以为薇拉要卷走他的东西。最终,在失落和失望之余,薇拉只得一个个地离开了他们;再加上薇拉从小生活在一个没有爱的家庭中,无论是亲人,还是情人们,都没有给予薇拉心灵的温暖与慰藉。而只有这些外籍工人们与她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真诚的。正是对爱的信仰最终拯救了薇拉,薇拉最终实现了痛苦的精神蜕变,实现了人与大地、与自然、与她所生活的这个城市的和谐,精神也从分裂走向统一。不是爱,而是与城市共同的命运荫庇着薇拉。她拉开窗户,感受着秋天的空旷。大地将太阳移到另外一侧,薇拉沉醉于夜幕中,薇拉同大地一道在无尽的空间翻转,天空覆护着她。薇拉的心灵变得自足而丰盈,从精神的依附变为独立。这时,一个年轻人郑重向薇拉求婚,但是,薇拉坦率地说,她根本不想结婚了,虽然她承认对方是一个好人。
薇拉这一名字显然是具有象征意义的,薇拉就是信仰。薇拉历尽艰辛,最终回归真实的生活,将自己从社会边缘拯救出来,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薇拉的形象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她经济独立,但精神上一开始具有依附性,这是介于传统与现代之间女性身上普遍存在的一种矛盾,薇拉的迷失与回归之路实际上表征着新时代俄罗斯女性整体普遍的困惑与探寻。经过痛苦的精神蜕变,薇拉以其心地的良善和对爱的执着信仰得以摆脱了边缘地位,破茧而出,她的精神焕发出耀眼的光芒,一如凤凰之再生。
薇拉是俄罗斯国家与社会的象征,薇拉认为,俄罗斯就是“一个孤独的女性,她在找寻某个可靠的男人,她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当前的这个男人跑掉了,她本来是会接受她的,但他不会再回来了。而新的又没有……”(Снегирёв 2015: 64)。薇拉以母亲般博大的心胸怜悯和包容那些因苏联解体而变得精神没有依靠、到处漂泊的年轻人,认为,他们像是父亲的弃儿,在过去的英雄身上寻找榜样,思念过去,改穿以前的衣服,唱祖先们唱过的歌曲。可怜的人儿被父亲们抛弃,在逝者的光环中寻觅光明,为他们认为是高尚的事业花光了积蓄。再后来,这种斗争之所以需要是为了不让自己有空余时间去思考、回顾和正视自己的恐惧。她希望自己有一个小孩儿,最好是一个男孩子,她想象着,他会生长、淘气、令人高兴,他会帮她的忙、怜惜她、拯救她,也拯救所有的人,因为,“人们是如此不幸”(Снегирёв 2015: 87)。薇拉天性善良、心地无私、心胸博大——这一切特质恰与俄罗斯民族所崇尚的东正教信仰的核心理念相吻合,因而,薇拉这一形象成为作家笔下俄罗斯形象的隐喻。
亚历山大·斯涅吉廖夫称,自己“感兴趣的是对人性的极致体现:怀疑与信心、软弱与力量、痛苦与幸福。……好的文学——这是写给所有人的个人笔记” (Богословский 2016)。关于薇拉的精神探索历程,亚历山大·斯涅吉廖夫认为,她的整个道路就是女神的道路,薇拉就是“当代俄罗斯的女神”。我们认为,女主人公薇拉之所以被作者称为女神,是因为在她身上实现了真善美的统一。当有人问及“小说名称不可避免会引起人联想到三位一体‘信仰——希望——爱’。为什么是薇拉(即信仰。笔者注)呢?”这一问题时,作家回答说:“第一,名字好听;第二,我个人对希望鲜有关注。我认为,真正强有力的是那些对什么都不指望的人。而爱……其实,小说写的就是关于爱。但是,如果没有信仰,哪有什么爱?”(Снегирёв 2016a)可见,对爱的信仰与执着坚守是薇拉精神和生命的支柱,也是小说之所以如此取名的缘由。当下,俄罗斯人面临一个普遍的信仰选择的问题。什么是真正的信仰?俄罗斯究竟该往哪里去?这是一个长期以来一直困扰着俄罗斯民族的重要问题,自果戈理时代一直到今天,一代代俄罗斯人为此筚路蓝缕、苦心孤诣、孜孜以求。女主人公薇拉的精神探索历程向我们清晰地昭示:真正的信仰是爱的信仰,它来源于真实的生活,来源于我们脚下坚实的大地,来源于对生命的希冀与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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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 红)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俄语布克奖’获奖作品研究”(16BWW031)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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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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