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则恩
《老人与海》中的“儿童化”隐性进程
本文基于隐性进程理论,结合认知叙事学和修辞叙事学理论,分析《老人与海》中“儿童化”这一条叙事暗线。通过潜在地隐性进程将老人儿童化,海明威创造了一个依靠坚持和自我鼓励来自我完善的成长中的准则英雄形象,将人类的荒诞处境书写为温暖的“西西弗斯童话”,展现海明威的另类温情美学。
隐性进程,海明威,《老人与海》,儿童化,叙事学
隐性进程理论是申丹在近年来一系列论文(2012,2013,2015a)及专著《短篇叙事小说的文体与修辞:显性情节后面的隐性进程》(Shen 2014)中提出的一个影响深远的叙事理论。申丹将隐性进程定义为“隐蔽在情节发展后面,与情节进程呈现出不同甚至相反的走向,在主题意义上与情节发展形成一种补充性或颠覆性的关系”的叙事运动,形成“作品从头到尾的一股反讽性潜流”(申丹2013:48)。隐性进程与批评家关注的“第二故事”等潜在意义的区别主要有两方面,首先隐性进程与情节进程保持相对独立,“不影响对情节发展的理解”(申丹2013:49),但是又能带来更丰富的审美体验和更深刻的主题。其次,隐性进程贯穿全文,能让许多“看上去无关紧要甚或多余的文本成分”具有重要的意义(申丹2013:52)。该理论提出的寻找隐性进程的方法则是对“整体细读”方法的发展,强调打破各种阐释“定见”,“关注文体特征和结构技巧”(申丹2013:52),以及注重“文内,文外,文间”三方面的整体性解读(尚必武 2012a:76)。
当下,后经典叙事学已经进入第二阶段,其特点之一是“研究同一个叙事学问题时,综合运用多种研究方法”(尚必武 2012b:36),而对隐性进程的分析亦可采取“多元化策略”。通过借鉴认知叙事学理论,如Herman介绍的“定位理论”(positioning theory)和Hogan的情感理论,可将隐性进程同更微妙的文本现象联系起来。隐性进程理论与修辞叙事理论的协同也十分重要,两者同发源于新亚里士多德主义修辞批评,而侧重不同。综合运用进行解读有助于更全面地理解读者反映,尤其是对作品审美价值的整体判断。本文试图分析《老人与海》中老人圣地亚哥的“儿童化”1这一叙事暗线,以期揭示海明威作品中尚未被充分注意到的温情美学,并试图探索隐性进程理论与其它后经典叙事学流派互动的可能性。
《老人与海》的艺术成就是海明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重要原因,该作品也一直广受读者喜爱,其情节进程大致可概括为:已经八十四天一无所获的老人圣地亚哥独自出海捕鱼,先与大马林鱼展开史诗般的对抗并最终获胜,后与鲨鱼作英勇而徒劳的搏斗,最后一无所获地返回渔港。问世之初,该作品受到评论界交口称赞,但随后批评家们开始对作品进行冷静的反思(Meyers 1982:29-30),目前西方评论界对《老人与海》的评价仍然存在较大分歧。
其中正面评价大多赞赏作品中深远的象征意义。Williams(1981)总结了之前Carlos,Young等人的观点,指出最重要的三种意义是自然主义悲剧、基督教悲剧和艺术创作的寓言,并认为这三层象征意义都能独自成立,又紧密相连。Eddins(2001)分析了作品的存在主义价值,认为老人是一个荒诞英雄。Wittkowsky(1983)认为老人除象征基督受难之外还代表着斗士的不屈精神。
负面评价中,Hays(1990)认为这些象征有时过于直白,老人的形象也缺乏人性的深度。著名批评家Bloom(2008:1-3)认为《老人与海》充满了煽情,“重复得令人厌倦”,“其著名的简练风格变成了毫无特点的赘述”,且由于“圣地亚哥太明显地带有理想化的海明威的影子”,用老人作为基督的象征的做法暗示着“自恋”和“自我取悦”2。
但是笔者认为上述观点都多少受阐释定见的限制,这既体现在对作品的固有解读方式——对情节进程的象征意义的关注上,也体现在对海明威作品的简明干练的整体印象上。不过,Bloom也意识到作品中有某种“温和、微妙的温柔”,但未加以详细地说明(Bloom 2008:1)。笔者认为一旦排除两方面定见的干扰,对作品加以整体细读,就可发现在表层情节进程之下的“儿童化”隐性进程。
本文中所谓“儿童化”(infantilization),指利用各种手段潜在地将成年人塑造为天真单纯、智力身体尚未发育完全的儿童,以实现多种修辞效果。就其实现方法而言,大致可分为三类。第一类“儿童化”通过角色间的互动,尤其是对话来实现。“儿童”身份不仅包含一系列固有属性,还表现为社会关系中的特定“位置”(position),如“服从”和“被照料”。Herman在《叙事的基本要件》(BasicElemewosofNarrtive)中介绍了Harré & van Langenhove的“定位理论”(theory of positioning)作为研究叙事情境的方法。根据该理论,说话人可以借助话语手段把自身或他人“定位”在诸如“强势”、“弱势”、“浮躁”、“沉稳”这样的位置上,从而为我们对于各方行动的解读预设了一个“故事线”3(Herman 2009:55)。第二类“儿童化”通过叙事者的人格化实现。当叙事者具有一定人格属性时,他/她就成为“故事讲述者”(storyteller),同样可以对角色进行“定位”,向读者表达自己的情感。第三类“儿童化”直接通过对人物的思维和行动的描写实现。皮亚杰(1980)关于儿童心理的理论、维果茨基(2010)关于“自我中心言语”的理论以及认知叙事学家Hogan(2011)的情感理论均有助于揭示老人潜在的儿童特征。
就“儿童化”的效果而言,修辞叙事学认为人物角色具有“模拟”(mimetic)、“主题”(thematic)、“虚构”(synthetic)三种成分,而读者也相应地对角色产生三类“兴趣和反应”(Herman et al.2012: 7)。本文认为《老人与海》的特殊美学价值来源于作者通过构建“儿童化”隐性进程,巧妙地实现这三个维度上复杂的读者反应。
在作品中,海明威采取多种方式构建了一条贯穿全文的“儿童化”暗线,笔者尝试从角色间的互动、叙事者的人格化、角色的思维和行动三方面对隐性进程进行分析,并在此基础上指出作品中隐含的成长情节。
3.1 角色间的互动
老人与男孩马诺林的亲情是海明威在作品中着重塑造的人际关系,从许多细节中可得知马诺林悉心地照顾着老人的饮食起居,比如当老人在椅子上睡着时,“男孩把床上那条旧军毯拿起来,摊在椅背上,盖住老人的肩膀”(海明威 2015:11)。儿童照料老人的身份错位已经具有一定反讽意味,而进一步分析两人的互动则会展现更确切的“儿童化”证据。当马诺林给老人带来晚餐,提到餐馆老板赠送的啤酒时发生了这样的对话:
“他送了两份啤酒来。”
“我最喜欢听装的啤酒。”
“我知道,但这是瓶装的,哈杜依啤酒,我把瓶送回去”4(海明威 2015:12)。
在一般印象中,成年的标志之一是随遇而安和礼貌。假如老人只是一个单纯谦逊的老头,他应当表现出感谢或者高兴,而老人的回答“我最喜欢听装的啤酒”则直接表达了自己的愿望,展现出儿童式的任性。马诺林的回应却体现了父母的姿态,他没有直接地否定老人的愿望,而是先用“我知道”来表示迁就,再指出现实,仿佛在为这些啤酒不是罐装而略微抱歉。回想现实中的经历,不难发现,儿童的语言往往更多地指向愿望,成人的语言往往更多地指向现实。两人的对话显然把马诺林“定位”在成人的位置上,把老人“定位”在儿童的位置上。
这种“定位”效果在之后的对话中更为明显:
“在美国联赛里就推洋基队了,我早就说过,”老人快乐地说。
“他们今天输了,”男孩告诉他。
“那不算什么。伟大的狄玛奇奥又恢复了往日的雄风。”
“他们这一队里也还有别人。”
“那自然啰。可是有了他就两样了。”(海明威 2015:13)
此处老人展现出对狄玛奇奥近乎天真的崇拜,而马诺林更像是个老道的棒球迷,他在意输赢,也明白棒球是一个团队运动。以两个角色的年龄和对于棒球运动的理解程度,他们的台词本应对调。后来老人经历了三天的搏斗,精疲力竭地回到海港时,马诺林则为他带去咖啡,并且细心地“过街去借些柴来,炖热咖啡”(海明威 2015:77),在作品结尾处坐在床边,守护老人入睡。由这些例子可以看出,海明威塑造马诺林与圣地亚哥的关系时,潜在地参照了父母与儿童的关系,暗示了老人的儿童特征。
3.2 叙事者的人格化
就其拟人程度而言,叙事学对于叙事者有“人格化”与“非人格化”之分(申丹、王丽亚 2010:79)。在海明威以第三人称写作的作品中,叙事者的功能往往局限于对场景和活动进行摄影机式的再现以及对人物视角进行转介,即使偶有介入评论也主要是作为隐含作者的发声筒而出现,呈现出非人格化的特点。但在《老人与海》中,作者一反常态,利用丰富的文体学技巧赋予叙事者以明显人格特征,并且通过叙事者的讲述行为将老人“定位”为儿童。叙事者人格的建立首先表现为叙事声音在音韵上的特点,为了说明这一点,试对作品第一自然段进行细读:
He was an old man who fished alone in a skiff in the Gulf Stream and he had gone eighty-four days now without taking a fish.In the first forty days a boy had been with him.But after forty days without a fish the boy’s parents had told him that the old man was now definitely and finally salao, which is the worst form of unlucky, and the boy had gone at their orders in another boat which caught three good fish the first week.It made the boy sad to see the old man come in each day with his skiff empty and he always went down to help him carry either the coiled lines or the gaff and harpoon and the sail that was furled around the mast.The sail was patched with flour sacks and, furled, it looked like the flag of permanent defeat.(Hemingway 2004:3 文中黑体字为笔者所标示,下同)
该段的一个显著特征是大量使用腹韵(assonance),即诗行中相同或相近的元音重复出现(罗良功2002:35)。该段文字虽是散文,但由于重复的元音相距不远,甚至直接毗邻(如“now without”),故仍然能产生统一效果。前三句中就有“old”与“alone”、“now”与“without”、“told”与“old”、“now”与“salao”这四对,而且重复的元音又相接近(/u/与/au/),都是双元音,整体上构造一个温柔缓慢的声音形象。该段后半部份则出现头韵(alliteration),如“fish”“first”“flour”“furled”“flag”,由于该辅音本身具有轻柔的特征,又进一步强化温柔的声音形象。此外,在提及线卷和卷起的帆时,海明威没有采用更顺口的“coils of line”和“wrapped”,而是选用两个拗口但舒缓的过去分词“coiled” 和“furled”。
该音韵特征在作品中还有多处体现,如老人告别马诺林独自划船出海之后,作者十分巧妙地使用“ocean”,“row”,“boat”等元音的词汇,形成腹韵:“...as he rowed over the part of the ocean that the fishermen called the great well...”以及“There were only three boats in sight now and they showed very low and far inshore”(Hemingway 2004:7),十分自然地延续开头的温柔声音。
叙事者话语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对信息的重复。作品的开头叙事者对老人的境况进行这样的描述:“他是一个老头子,一个人划着一只小船在墨西哥湾大海流打鱼,而他已经有八十四天没有捕到一条鱼了。在最初的四十天里有一个男孩和他在一起。但是四十天没捕到一条鱼,那男孩的父母就告诉他说这老头子确实一定是晦气星……”(海明威 2015:5)。由于前两句中,叙事者已经交代了“没打到鱼”以及“前四十天”这两个信息,第三句对“四十天没捕到鱼之后……”这个时间点的强调就多少有些重复。另一个例子是“没有人会偷老人的东西,但是帆和粗钓丝还是拿回家去的好,因为怕露水,而且虽然他很确定本地人没有一个会偷他的东西,老人总觉得不必把鱼钩和鱼叉丢在船上,引诱人家”(海明威2015:9),此处叙事者重复了不会发生偷窃的信息。
这种重复可以理解为叙事者对老人略显迟缓的思维的模仿,由于叙事者的语气十分真诚,加上整部作品对老人形象的正面塑造,这种模仿的效果主要不是反讽,而是表达耐心和关注。结合之前提到的音韵特征,不难发现叙事者所具有的温柔和耐心的人格特征,这或许就是Bloom提及的“温和、微妙的温柔”。
这种人格化之所以具有“儿童化”的效果,是因为舒缓语气和耐心重复这两种话语特点都常见于父母对于幼儿的说话模式,即儿语。语言学界一般认为儿语具有“语调变化丰富,语速慢,延长元音”等特点(Singh,Morgan & Best 2002: 366)。Baron(1990: 24)则指出成人在与儿童交谈时经常基于儿童的语言进行回应,有时重复儿童的发言,有时对其进行扩展。虽然老人和儿童都有不成熟、不完美的思维或者语言,但是对于这种“缺陷话语”的模仿主要在儿语中出现,因而能将模仿的对象“定位”为儿童。
3.3 老人的思维与行动
除了以上两种间接的“儿童化”方式,在故事的中段(从老人驶离海港到回到海港这一段时间),海明威还直接通过对老人思维和行动的刻画来表现童真。初看之下这有些难以置信,因为老人在这场史诗般的较量中展现出精湛的技艺和坚毅的品格,而结合儿童认知研究、认知叙事学理论进行文本细读之后就不难发现其中潜藏的儿童特征。
在出海以后,老人对多种动物表达了关注,如“他对红海龟则有一种友善的藐视,那些呆木木的大傻瓜,动辄缩到它们的甲胄里去,那样懦怯,它们求爱的方式又那样奇怪,它们快乐地闭着大眼睛吃着大水母”(海明威2015:22)。老人的思维一方面体现了原始的生态主义观念,另一方面也偏离了对于动物习性的客观描述,展现出“近乎迪士尼式的拟人化”倾向(Stephens & Cools 2013:92)。心理学家皮亚杰(1980:306)认为儿童的思维具有“自我中心”性,会把自己的“内在性质”投射到外物上去。老人对海龟“快乐”心情的认知可理解为将自身快乐情绪投射到动物上的结果,因而具有儿童思维的特点。
“儿童化”效果的另一个重要来源是作品中大量出现老人的自言自语。这类现象具有学龄前儿童的“自我中心言语”的特征,该概念由皮亚杰(1980:23)提出,指儿童的那些不具有交际功能的言语。维果茨基(2010:20)认为,自我中心言语在儿童的各种活动中有重要的作用,“在寻求和规划问题解决方面很快成为一种思维工具”。他给出这样的例子:当一个学龄前儿童准备画图却发现没有所需颜色的铅笔时,他会这样对自己说:“铅笔在哪儿?我需要一枝蓝铅笔。但是不要紧,我可以用红铅笔画,然后用水把画弄湿,使它变得颜色深些,看上去就像蓝色的了”(维果茨基2010:19-20)。随着儿童的成长,自言自语不再需要以完整的句子形式出现,而只保留令他们困惑的成分。当儿童的思维能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他们不再需要出声的思考,自言自语内化为成人中常见的、安静的内部言语(Berk 1994: 80)。换言之,大声思考(尤其是以完整句子形式出现时)暗示着处于发展阶段的儿童为解决复杂问题做出的努力。以下三例老人的自言自语也具有极为相似的规划功能:
(1)“现在,”他的手干了以后,他说,“我得要吃那小鲔鱼。我可以用鱼钩把他钩过来,在这里舒舒服服地吃”。他跪下来,用鱼钩在船尾找到了那只鲔鱼,把那鱼向他这边牵引过来,避免和那一卷卷绳子纠缠在一起。(海明威 2015:35)
(2)“我想我吃不了一整块,”他说,他用刀把一块鱼划成两半。(海明威 2015:36)
(3)“有办法的,”他自言自语,“我可以把我的小刀绑在一只桨的柄上。”他就这样办,一方面把舵柄挟在胁下,把帆索踏在脚底下。(海明威 2015:65)
例中老人的自言自语后都紧接着相应的行动,说明其内容并非胡思乱想,而确实具有分析、计划的功能。固然成人在应对生活中陌生和非常吃力的工作时也会使用自言自语(Berk 1994: 80),但上述例子中的行动对老人而言并不陌生,也不涉及任何复杂的推理和判断(很难想象成年人在考虑是否能吃下一整块鱼肉时也需要大声思考)。在对这些简单琐事的仔细盘算、大声确认中,老人展现出儿童式的笨拙。除了分析和计划以外,随着老人与马林鱼的较量愈发激烈,老人的自言自语中也更多地出现了自我鼓励,如“老头子,你还是顾你自己吧,你也得勇敢,有自信心”(海明威 2015:52)。这样的自我鼓励虽然在成年人身上也十分常见,但是以有声的形式出现仍然有一定的天真意味。
认知叙事学家Hogan(2011:144-149)提出的关于“欢乐”(mirth)情感的理论有助于揭示一些更微妙的儿童化效果。他将“欢乐”定义为“我们对于具有喜剧性事物的愉快反应”,并认为该情感反应可以理解为“一种与育儿活动相关的特殊的(由进化产生的)适应性”,其典型的触发条件为观察到“当儿童的发展阶段与他们的活动和状态之间不相符时产生的那些现象和事件”,比如幼儿试图爬上椅子时摔倒。对这些现象的本能的愉快反应既鼓励父母对儿童的各种活动给予足够的关注,又避免他们过度担心。他还认为许多成人身上的喜剧因素也源于与儿童状态的类似,比如摇摇晃晃的醉鬼这一经典喜剧形象之所以令人发笑,不是因为他们喝醉了,而是因为他们维持平衡上的困难类似蹒跚学步的儿童(toddlers)。
该理论一方面解释了读者为何能下意识地识别“儿童化”策略并感到愉悦(大声思考也可以理解为一种超越思维能力限制的努力),另一方面也提出了一类具有“儿童化”效果的处境,即努力实现超出发展阶段的目标而未能取得成功。《老人与海》中对于老人行动的描写也包含着类似的因素。当精疲力竭的老人背起桅杆向小屋走去时,他摔倒并尝试爬起来,对此叙事者进行了如下描述:“He tried to get up.But it was too difficult and he sat there with the mast across his shoulder”(Hemingway 2004:75)。其中“difficult”一词和“hard”、“arduous”相比,更适于形容需要技巧和灵感来克服的困难(Soukhanov 1994:3318)。此处老人起身的困难原本来自于老人极端的身心疲惫,而通过“too difficult”这一反常表达,叙事者潜在地把老人起身的艰难表现为儿童面对力不能及的任务的困难和失败,于是读者对老人的情感反应除了怜悯和同情之外还多了一丝对儿童似的怜爱。
3.4 潜在的成长情节
在对文中多种儿童化策略进行分析后,作品的情节进程中也显现出潜在的成长线索。一旦意识到老人潜在的儿童属性,老人出海捕鱼的历程就可以更明确地理解为经受考验而获得尊严的成长过程,狄马奇奥是他的榜样,而大马林鱼同时是他的榜样、伙伴和对手。
与此同时,作品中还存在着一系列更隐秘、微观的成长过程。虽然在作品的中段,老人具有规划意味的自言自语暗示着儿童式的笨拙和迟缓,在那些搏斗的关键时刻他却展现出截然不同的形象。当老人第一次尝试制服大鱼时,叙事者这样描写:
“现在!”他大喊道,两只手一齐来,重重地打下去,收进一码钓丝,然后他两只手臂轮流甩着,一次一次打在绳子上,用尽手臂的力量,把身体的重量也倚在上面。(海明威2015:27)
在这里,老人的行动突然而果断,没有了自言自语,取而代之的是短促的,与行动几乎同时发出的大喊。叙事者使用“打”(struck)来强调老人动作的有力和连贯,塑造了富有男性气概的英雄形象。而在这一次尝试失败之后不久,老人重新开始以自言自语的形式思考他的处境和规划将来的行为:“但愿我有那孩子在这里……这条鱼像拉纤似地把我这船拉着走,我就是拴纤的短柱。我可以把钓丝固定在船上。但那样他会挣脱的。我一定要尽我最大的力量不让他跑掉,他挣扎得厉害的时候我就把绳子放长些”(海明威 2015:27-28)。
从上述例中可以观察到角色在两种状态之间自然地变换,一种是需要借助自言自语思考的略带笨拙的“儿童状态”,另一种是技巧高超、行动果断的“英雄状态”。后者不仅在行动上迅速,思维活动也简短而高度集中,如在对抗第一条鲨鱼时,他“竭尽全力从那里插进去,不抱任何希望,但充满了愤恨和决心”(海明威 2015:73)。
即使老人处在“英雄状态”下也可能遭受挫折和失败(比如第一次制服大鱼的尝试毫无效果),但他可以回到“儿童状态”,通过对自己进行指导和鼓励来重新“成长”为英雄。那句著名的“一个男子汉可以被消灭,但是不能被打败”常被引为坚强意志的宣言,但在“儿童化”的视野下,老人的精神力量具有了更丰富的内涵。老人之所以不会被彻底打败,恰恰是因为他能彻底坦然地面对失败,失败无损于真正的尊严,而且他永远愿意接受目前的窘境,以近乎神性的耐心重新走上自我完善之路,哪怕这意味着像儿童一样大声思考。通过反复成长的情节,海明威将圣地亚哥塑造为一个更灵活、也更耐心的“成长中的准则英雄”,展现关于英雄主义的奇妙辩证,在坚强果断的男性气概背后,有温柔耐心的女性气质作为支撑,这从另一方面体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西方学界提出的海明威的雌雄同体特征(androgyny)5。
在模拟功能方面,通过多种“儿童化”手段,作者为老人圣地亚哥建构了一个潜在的儿童人格属性,相应地触发了读者温柔怜爱的情感反应。该情感本身是令人愉快的,且和显性情节进程带来的对老人的敬畏、怜悯之情形成对比,产生强烈而丰富的情感体验。由于人格化叙事者的态度被读者潜移默化地接受,该作品也具有phelan(2007)所考虑的“抒情性”(lyricality)因素。
在主题功能方面,老人的儿童身份带来两个新的主题意义。首先是老人童真拙朴的形象与成熟果断的形象交替出现,塑造了一个“成长中的准则英雄”的形象,而成长的途径经历了耐心坚持和自我鼓励。该形象表现了果断与耐心、成熟与天真之间的辩证关系。
另一方面,情节进程(及其象征意义)和隐性进程共同作用产生一种意义深远的人文关怀。因为老人圣地亚哥承载了许多人类普遍处境的象征,所以海明威对老人的“儿童化”塑造以及叙事者对老人的温柔态度也就象征性地拓展到全人类身上,抚慰着二十世纪战乱和创伤中的人们。菲利普·扬(1988:235)认为美国文学中的神话是“迫切,充满希望”的孩子在外面的世界被打倒了,从此“很难再把自己拼起来恢复原状”。《老人与海》则展现了这个神话的“童话”版本:老人愉快而充满希望地出海,经历无数磨难最终一无所获,但他可以保持童真,回到“小海港”(the little harbour)的庇护以及马诺林的悉心照料之中,并且准备再次踏上旅程(海明威2015:75)。或许这样的港湾在现实中极为罕见,就像Phelan(2007:164)所说:“《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本身为读者提供了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老人与海》本身也为读者提供了一个温暖的“小海港”。
在虚拟功能方面,老人形象的双重性让读者潜意识感觉该角色的虚拟本质,从而让他们更易于接受情节进程中如此明显的象征。之所以普遍认为明显的象征影响作品的美学意义,是因为强烈的象征往往意味着角色的高度虚构性,而由于人物的模拟成分与虚构成分处于此消彼长的状态(Herman et al.2012:113),这意味着对人物模拟成分的牺牲。而《老人与海》之特别,就在于老人圣地亚哥在情节进程和隐性进程中具有充分而反讽的两个模拟功能,既保证了读者对角色的情感关切,又使其适于承载丰富的象征。
事实上,从老人的虚构性出发,不难发现整个《老人与海》的故事世界具有亦真亦幻的特征。在这个世界中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只有人与自然的纯粹竞技式对抗,整部作品中包含着一种永恒的宁静。通过设置“儿童化”隐性进程以及利用“大海”这个既现实,又因其广阔无垠而超现实的场景,海明威书写了一个既真实可信、引人入胜,又充满象征、意蕴深远的故事。
隐性进程研究还为《老人与海》的汉译研究提供新的视角。张爱玲译本中的女性特征不仅是译者主体性的体现,还是对原文中温存语气的把握。比如在使用汉语难以重现作品开头谐元韵的情况下,使用了“最最”、“卷卷”等叠词以表现叙事者的温情,更好地还原“儿童化”隐性进程(海明威 2015:5)。李继宏译本文字整体更为简明流畅,但有些处理影响了“儿童化”效果,比如他将“He tried to get up.But it was too difficult.”(Hemingway 2004:75)译为“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那太难了”(海明威 2013:87),“挣扎”一词虽然强调老人所受的磨难,却损害了“too difficult”的童真意味。正如申丹(2015b)所说,“隐性进程的存在对翻译实践、翻译研究和翻译标准均提出了新的挑战”。
本文利用隐性进程理论,结合修辞叙事、认知叙事理论分析了《老人与海》潜在的“儿童化”效果,并认为在具有多重象征意义的情节进程之下,存在着一股贯穿全文的,将老人表现为天真儿童的反讽暗流。该暗线为读者的敬畏和怜悯增添了一层微妙的温情,将老人塑造为一个更为灵活和耐心的成长中的准则英雄。老人的故事既象征了西西弗斯式的荒诞处境,又具有天真的角色、动物拟人、单纯的人际关系、安稳的结局等童话特征,为人类的荒诞处境增添一丝温暖的慰藉,笔者认为不妨称之为“西西弗斯童话”。《老人与海》所展现的诸多“儿童化”策略实际上暗示了海明威短篇小说中一种尚未被充分关注的温情美学,即以各种手段潜在地将成人角色塑造为天真的儿童,表现人物之间“父母对儿童”式的悉心照料,引发读者对“儿童化”的角色产生温柔怜爱的情感反应。温情美学有助于理解海明威作品中更温和的、更女性化的维度,有助于进一步挖掘其作品中更丰富的美学价值。
注释:
1 此概念受申丹(2009:236)提出的“孩童化”概念启发。“孩童化”导致读者对角色产生负面道德评价,而本文中“儿童化”意味着读者能够像对待儿童一样关切,甚至迁就成年角色。
2 批评家还从其他角度对作品做出重要的解读,比如Waggoner(1998)从道家学说的角度进行分析,Beegel(2002)从女性主义的角度进行分析。
3 事实上该“故事线”可以是隐性进程的一部分。
4 小说中文译文出自张爱玲译本,略有修改。
5 关于海明威作品雌雄同体特征的理论见Spilka(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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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则恩: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生; 赵培玲: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
通讯地址:410083湖南省长沙市岳麓区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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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9648(2017)02-0062-07
2017-03-12
赵培玲
中南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