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之批评:刘宓庆的当代西方译论观*
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中国当代翻译研究就与西方翻译理论结下了不解之缘。中国译论界对西方翻译理论,有引进、有吸收、有批评。刘宓庆作为中国著名的当代翻译理论家,在其近四十年的翻译研究生涯中,对西方译论一直持着一种辩证的态度,既看到了西方译论对中国译学建设的积极作用,也保持了警惕和批判的态度。在其2005年出版的《中西翻译思想比较研究》一书中,他指出了西方当代译论的一些局限性,并逐条进行了批评。这些批评尚有可商榷之处,本文对这些批评进行了评论,以期就某些译论观点展开讨论。
刘宓庆,当代西方译论,批评
刘宓庆是中国当代著名的翻译理论家,也是国内较早接触西方译论的学者之一,他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就开始关注西方现代翻译理论,但与其他学者忙于引进不同,他对西方译论一开始就保持了一种辩证的接受态度,既看到了西方译论对中国译学建设的积极作用,也保持了警惕和批判的态度。他早在1989年就撰文认为,译学对其他一切学科的态度都只能是借鉴,而不是嫁接。西方译论论坛上出现的几个流派都有较大的局限性,不足以构成完整的理论体系(刘宓庆 1989)。
可以看出,正当人们还在以普遍较为崇拜的心态引进、学习和接受西方译论的时候,刘宓庆较早就以一种批判的眼光看待西方译论。他一向重视译学研究的外围功夫的修炼,特别重视中西方译论发展的源头,从“源”上看“流”。2005年出版的《中西翻译思想比较研究》一书是他多年来对中西翻译思想探索的一个总结,具有相当的学术视野和理论深度。在该书中,刘宓庆对西方当代译论的源头、流派和局限性分别进行了考察、评论和批评。特别是在第九章“论西方当代翻译理论的局限性”中,从五个方面对当代西方译论的局限性进行了批评。在该书的其他地方也对当代西方译论提出了一些批评。这些批评既体现了其一贯坚持的批判精神,也展示了其深厚的理论学养。但这些批评尚有可商榷之处,本文拟对这些批评进行评论,以期就某些译论观点展开讨论。刘宓庆在2012年出版的该著的第二版中,这部分内容没有变化,因此本文的讨论主要以2005年的版本为主。
刘宓庆认为,西方当代翻译理论有以下五个方面的局限性。下面分别展开讨论。
2.1 缺乏足以支撑整个学科向前发展的导向理论、理念或理想
刘宓庆(2005c:291)首先对西方翻译学的现状做了整体性的评价:“尽管不乏大声疾呼者,西方翻译学(当然也包括译论)始终没有登上学术殿堂,到20世纪70年代还在争论名分问题。
这里,刘宓庆的判断显然是以霍尔姆斯(Holmes 1988)的《翻译学的名与实》(TheNameandNatureofTranslationStudies)作为一门学科的翻译学的名的讨论为判断标准的。但众所周知,霍尔姆斯的这篇文章正是翻译学作为一门独立学科建立的宣言。中国的翻译学学科意识可能比西方稍早,但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才明确提出建立翻译学,到九十年代后期又展开了一番翻译学学科的大讨论,并且这场讨论在很大程度上是受西方译学的影响发生的。进一步讲,中国近十几年来在翻译研究上取得的成就受包括西方译论在内的西方学术的启发和影响是很大的,这是一个不容否认的客观事实。刘宓庆早在1990年就出版了中国现代翻译学的标志性著作《现代翻译理论》,从书名看也没有明确地打出“翻译学”的旗帜,到2005修订时依然如此。由此看来,刘宓庆一方面热衷并致力于中国翻译学的学科建设,另一方面对使用“翻译学”这样的字眼一直是很小心的。
关于语言学作为翻译学的导向理论问题,刘宓庆(2005c: 291)说:
翻译学一直苦于缺乏自主性(autonomy, Venuti, 2000),同时又苦于找不到支撑自己全面地、深入地发展壮大到足以自主的导向理论。……西方翻译理论界由于长期轻视宏观的、整体性学科矩阵研究,始终没有出现并出版过以现代语言学(且不论其他学科)全面阐释翻译的性质及种种规律的学派和理论著作。同时,由于索绪尔学说的结构主义性质又不重视语义系统,布拉格学派则以音位学为关注中心,功能语言学并没有得到长足的发展,加以六七十年代以后乔姆斯基的转换生成学派被证明与翻译的相关性很有限,因此西方翻译理论界对语言学兴趣迭减。适逢其时,西方后现代主义在文化学术领域及政治社会学领域左右逢源,西方翻译理论中一部分深感理论干旱的人于是一头栽进了后现代的甘霖。
以上这段话有这么几点可以进一步讨论。第一,自主性问题是翻译学面对的一个根本而普遍的问题,这不仅是西方翻译学的问题,也是中国翻译学的问题。第二,西方现代翻译理论是以现代语言学为突破口的,费道罗夫(Fedorov)、奈达(Nida)、纽马克(Newmark)、卡特福德(Catford)等人都撰写过以语言学为主导学科的翻译理论著作。中国以“翻译学”命名的著作也不少,这些著作或其中的某部著作是不是以现代语言学全面阐释翻译的性质及种种规律的学派和理论了?何谓“全面阐释”?不可否认,刘宓庆本人的专著《现代翻译理论》(1990)和《新编当代翻译理论》(2005a)在一定程度上受语言学的影响较大,以致有学者认为刘宓庆的《现代翻译理论》是“中国翻译研究的里程碑,标志着语言学范式的翻译研究在中国已经初步建立”(李林波 2007:12)。但它是不是一本以现代语言学全面阐释翻译的性质及种种规律的理论著作?应该不全是,因为至少其中的翻译美学部分就不属于语言学的范围。第三,西方语言学派译论一直紧跟现代语言学的发展,正如刘宓庆在前文所说的,语言学的版图成了翻译学的自然版图,上世纪九十年代后,语言学派译论出现了语段语言学派。虽然西方文化学派译论异军突起,但西方对语言学派译论的兴趣并没有减少,而是转向语篇、语境、功能等动态的、宏观的研究,也涉及到社会文化问题,与文化学派译论有某种程度的融合。这是国外的情况。国内译论界由于跟风意识较强,在文化学派和后现代译论引进中国后,从表面上看,确实出现了某种程度的倒向文化研究的现象,即所谓的文化转向,但语言学派的研究也一直没有停止,国内学者运用语言学,特别是功能语言学、语篇语言学、语用学等分支语言学进行的翻译研究也产生了不少成果。第四,基于此,在刘宓庆看来,直到现在,还看不到西方当代译论界找到了足以使之自立发展为有根、干、叶的长青大树的导向理论。那么,刘宓庆眼中的导向理论是什么呢?刘宓庆(2005c:292)认为:
翻译具有一种综合应用性,它是多维的、复杂的,但它本身并没有高深的理论,全靠哲学、认知科学等深层科学作“导向支持”,也需要语言学家作论证支持。论证中的旁证支持还需要借助更多的“友军”如传播学、符号学、释义学、文化学、比较文学和美学。这些“友军”学科也在某一特定维度的专项研究中上升为导向理论。例如美学可以上升为研究翻译审美(或文学翻译)中的导向理论,文化学可以上升为研究文化翻译的导向理论。
在刘宓庆所说的这些理论中,哪些是导向性理论?语言学理论是导向性理论还是“友军”理论?导向性理论与“友军”理论的本质区别是什么?两者何以能够相互转换?照此理解,西方的翻译研究也是不缺乏导向性理论的,如语言学派译论的导向性理论是现代语言学理论,文化学派译论的导向性理论是文化社会学理论等。
2.2 严重缺乏整体观和全局性并常常表现出理论规定性
这一点缺陷与第一点密切相关。按照刘宓庆的逻辑,正是因为西方译论缺乏导向性理论,而在当代,翻译学的导向理论是综合性的,因此需要的是一种整体性整合研究。刘宓庆认为,用translation studies来称呼“翻译学”是名不副实的。因为“翻译研究”并不等于“翻译学”,前者注重实务研究,它可以是微观的、个案的,而后者重整体性学科研究,强调整合性、系统性、科学性及全局性。西方当代译论者热衷于“translation studies”倒也正好描绘了他们目前的状况,也正好说明他们就是不重视整合研究(刘宓庆 2005c:297)。刘宓庆(2005c:298)进一步认为:
科学哲学认为,学科术语的非规范化正是非中心化的表现,而非中心化正是后现代对整体化的颠覆——从学科的基本概念上进行解构、分化、阻断、疏隔来颠覆整体性。科学的术语必须为本专业的全体所理解和接受,没有这个整体概念,人人各行其是、各搞一套,其结果必然是整体性的反面——一盘散沙。
显然,刘宓庆的评论是针对霍尔姆斯的《翻译学的名与实》(1988)一文而发的。对于霍氏的这篇文章以及国内学者的评论,谢天振(2008:3)在其主编的《当代国外翻译理论导读》的前言中做过评论:
该文明确提出用translation studies一词、而不是translatology这样的陈词作为翻译学这门学科的正式名称。这个提议已经被西方学界所普遍接受,并广泛沿用。国内曾有个别学者望文生义,以为霍氏不用translatology一词就说明国外学者并不赞同“翻译学”这一概念,实乃大谬不然。
其实,纠缠于Translation Studies应该是“翻译学”还是“翻译研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一名称下有没有实质性的内容。中国人历来重视“名”,认为名不正则言不顺,但也容易走向一个极端,就是过分强调形式,而忽视了内容。国内几十年来对翻译学作为一门学科的一系列讨论或论争,包括翻译学是否存在、是否已经建立、是否独立学科、是否有特色等,基本上都是在翻译学之“名”上下工夫,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翻译学之“实”的研究。刘宓庆所说的“整体性整合研究”基本上还停留在“名”的范围,至少还没有完全深入到“实”的方面。
从另一个角度看,翻译学作为一门“学”,其实也并不一定要完全指向系统性和整合性。“学”的古典意义,是指一门科学的基本原理,是普遍有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意味着抽象的概念世界和具体的现实世界是对应的。因此,科学的理论就是永恒的真理。西方现当代译论的各个学派看上去似乎联系不大,若从“家族相似性”的角度看,各个学派之间又或多或少存在某种关联,是翻译学大家族的成员,这正是一种综合性的体现,而非一盘散沙。应该说,整体性或系统性只是现代学术的某种标志,过于强调翻译学的系统性和整合性会导致学科建设流于形式、走向封闭,与翻译学作为一门开放性学科的性质是相悖的。从另一方面看,西方具有后现代性质的“翻译研究学派”,也并不完全排斥体系性研究,霍尔姆斯的翻译学框架正是一种整合研究。
2.3 当代西方译论实际上已将意义边缘化、空洞化
刘宓庆将西方译论进行了两分,即传统译论和当代译论。由此推断,刘宓庆所说的“当代译论”包括我们所说的现代译论的1,即包括语言学派译论。他将《现代翻译理论》(1990)改名为《当代翻译理论》(1999)或许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刘宓庆认为,西方传统译论是关注意义问题的,正如中国传统译论一样。但到了现当代,由索绪尔开创的结构主义语言学将意义边缘化,只关注语言的结构和形式,认为能指和所指的关系是任意的,后现代主义秉承了这一传统,进一步将意义空洞化。在此基础上建立的翻译理论也必然把意义边缘化和空洞化。基于此,刘宓庆认为,西方当代翻译理论著作中很难找到系统深入地分析意义获得、转换和表现的专门论述。由此得出结论,中国译论的传统重意义,译论的特色也是重意义,所以要努力建设中国译论的意义理论。
应该说,刘宓庆对结构主义语言学和后现代主义(主要是解构主义)对意义的边缘化和空洞化的判断是有一定依据的,但现当代西方译论并非全都建立在此之上。语言学家族也不只仅有结构主义一家,功能语言学、社会语言学、认知语言学、文化语言学、篇章语言学、语用学、语义学等都对意义问题很重视。而且,结构主义语言学对翻译理论的影响到底有多大,还需要进一步论证。奈达就明确认为“翻译即译意”。奈达的这一观点,刘宓庆也提到过。巴尔胡达罗夫(Barkhudarov)在《语言与翻译》(1995)一书中有两章(“语义与翻译”和“翻译中的语义对应”)就专门讨论意义问题。阐释学派(释义学派)对文本意义的重视就更不用说了。此外,语言学派译论也并非仅从语言学出发探讨翻译,符号学、信息论等学科也被运用到翻译研究中。
刘宓庆受韦努蒂的观点的启发,认为目空一切的英美文化霸权话语提出的“译文流利至上”(fluency)论会导致意义在交流中“蒸发”(刘宓庆 2005c:321-323)。显然,刘宓庆这里的fluency指的是文化层面,而不是语言层面上的。这就将意义与文化等同起来,或者认为文化本身具有意义,即文化意义。据此推论,防止这种意义蒸发的办法就是韦努蒂提倡的“阻抗式翻译”或“异化翻译”。因此,他对翻译中文化层面的“fluency”基本上是持否定态度的。刘宓庆近年来提出的“功能代偿”翻译策略其实质是强调译文的“顺”,主要是在语言层面上强调译文的流利性,体现他语言学层面的功能观。
意义问题确实是翻译的根本问题,也是从古至今讨论和研究翻译绕不过去的一个话题,但意义问题又极为复杂。意义如何界定?意义如何研究?意义与语义如何区分?语言的意义和文本的意义有何区别?语言学中的意义理论和语言哲学中的意义理论有何联系?语言哲学中的意义观在多大程度上对翻译的意义研究有启发和帮助?有没有必要建立一种翻译意义学或翻译意义理论?这些问题都是需要我们认真思考的。
2.4 当代西方翻译理论的武断性和片面性
刘宓庆认为当代西方译论具有武断性和片面性。先说其武断性。刘宓庆认为其武断性来自其英语话语霸权和英美文化霸权,这对一位长期与西方译学界有接触的学者来说,这样的判断应该是基于一定的事实的。刘宓庆以描写译学的代表人物图瑞(又译“图里”)(Toury)的理论为例来说明当代西方译论的武断性。他说:
其实,学术上的武断是一柄双刃刀。武断会使自己失去审慎的判断力。图瑞(G.Toury)写的《翻译研究及其他》(DescriptiveTranslationStudiesandBeyond, 1995)就是这样一部著作。该书名为 “Descriptive”(描写性),其实它的基调是prescriptive (限制性、规定性),尤其是该书的第四部分(第259-279页)及第二章(第53-69页)谈“翻译行为法则”(Laws of translation behavior)和规范(norms)基本上是prescriptions (规定性)。(刘宓庆 2005c:323)
看来,按照刘宓庆的认识,图瑞的“武断”表现就是将“规定性”说成“描写性”了。从这段话看,刘宓庆的证据是,图瑞使用的law和norm两个词都是意指“规定性”的。那么,事实是否如此?限于篇幅,我们只讨论norm一词,看看其是否指的是“规定性”。众所周知,图瑞的norm是其描写译学的主要关键词,该词在中国的通常译法为“规范”、“标准”,刘宓庆也是将其译为“规范”。关于norm,林克难(2006)在《解读“norm”》一文对该词的实际含义进行了较为详细和明晰的解析:
按英语定义,norm的意思是这样的:norm:1.a standard of proper behavior or principle of right or wrong; 2.a usual or expected amount, pattern of action or behavior, etc.: average.
不难看出,norm这个词有两个互有联系但又含义不同的定义。义项一是规范性的,词义相当于汉语的“标准”、“规定”。显然,国内不少人将norm理解为“标准”是情有可原的,是受到了norm这个英语词的一个义项的影响。但是,这个义项决不是描写翻译学派采用norm这个词的所指或者说主要所指。义项二是描写性的:“常见的或预期中的数量、行动、行为模式:均值。”词义本身就告诉我们,翻译描写学派使用norm这个术语是取其描写性的定义,指的是人们从某些人,或者某个时期人们的行动、行为中归纳总结出来的一些带有共性的东西;而不是相反,先有一个标准,如“信达雅”,然后拿着这个标准,去衡量别人的翻译是不是符合这个标准,进而得出好翻译坏翻译的结论。
图瑞的norm与规定性的“翻译标准”的不同,还不完全在于前者通常是动态的、相对的,是随社会和时代的演变而变化的(其实,翻译标准也不完全是唯一的、固定的,而是有条件的,不同的文本类型、不同的翻译目的等往往会有不同的翻译标准);也不完全在于图瑞的norm不含有规定性的成分。问题的关键是,这种“规定性”是用来干什么的。如果被用来做翻译批评的判断依据,就是通常所说的翻译标准;如果成为被研究的对象,或被用来描写已发生的翻译事实背后的政治、意识形态等社会文化因素,就是图瑞所说的描写译学的概念。正是为了区分norm的这两种用法,以免引起误解,林克难(2006)将其译成“行为常式”。
看来,刘宓庆是将norm看成规定性的了,这是对图瑞的误读。不只如此,他还对图瑞的“描写性”进行了误读。刘宓庆不但认为图瑞的所说的“描写性”其基调仍是“规定性”的,还认为“描写性”和“规定性”都是方法论问题,不是理论范畴问题。他说:
很显然,我们应该根据学术界早已约定的内涵界定来使用通用及专用的学术术语。这就是说,必须确定:(1)“描写”是一个方法论问题,不是什么理论范畴;(2)科学语言学除概念限定外,基本上是描写性的;(3)翻译学理论属于应用语言学中的一种双语转换理论;除了描写性理论以外,语言学没有其他理论其中也包括翻译学理论。因为,语言学是一种描写性科学,翻译学亦复如此。(刘宓庆 2005c:324-325)
刘宓庆一向认为,翻译理论应该是描写的,这与他认为的“翻译学是一门经验科学”(刘宓庆 2005a:15)是一脉相承的,这一点上,他多少受到了西方早期语言学派译论的影响。语言学派译论认为翻译理论应该是描写的,当然,这种描写既指从语言角度对翻译过程的描写,也指对原文本和译文本的对比描写以总结出某些翻译规律或规则。应该说,“描写性”和“规定性”属于方法论问题,这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不是理论范畴问题,是需要进一步讨论的。问题是,方法和理论这两个范畴是对立的,还是可以通约的?本文认为,方法和理论并不是截然对立的,某些翻译方法就是被认为是翻译理论的一部分。刘宓庆的《现代翻译理论》(1990)一书中不是也有“翻译方法论”一章内容吗?另外,“元方法”通常是可以看做是理论范畴的。图瑞的描写译学正是在“元方法”的层面上讨论理论,因此,其“描写性”就是一种理论范畴。
刘宓庆不但谈到某些当代西方翻译理论的“武断性”,也涉及到了其存在的“片面性”。他说:
据粗略分析,西方译论中有80%以上都在谈文学翻译。谈翻译的人特别是“名家”,也大多是比较文学研究者。而西方国家的翻译行为至少有80%是非文学性的(即所谓的non-fictional),如果加上口译则高达90%属于非文学性。西方跨国大企业、银行集团、科技组织及机构(研究院)、军事机构、国家机关等等每天所从事的翻译则100%属于非文学性。根据McGraw-Hill公司公布的材料,该公司20世纪90年代的10年内出版的non-fictional作品占翻译出版总数的83.5%。文学作品只是全部翻译“产品”的一小部分。只关系到一小部分翻译实践的理论是不是能够涵盖大部分翻译实务所涉及的翻译理论呢?如果不能,那么以偏概全的严重局限性难道不应引起理论家们的高度重视吗?(刘宓庆 2005c:331)
可以看出,刘宓庆认为的西方译论的片面性在于:文学翻译实践所占的比例小,但大部分翻译理论却是关于文学翻译的。这显然也是基于刘宓庆所持的“翻译学是一门经验科学”得出的判断。应该说,这是一个事实。然而,另一事实是,当代西方译论,特别是阐释学派译论和文化转向以来的各种翻译理论,受各种哲学思潮或文论流派的影响,走的并非完全是经验主义的生成途径,理论与实践距离的拉大使得这些译论具有较强的思辨特征,也使得翻译理论能够摆脱翻译实践的束缚,并借鉴其他学科,特别是文学理论,从而开辟自己的一番天地。这就难免出现上述的比例不平衡的现象。另一方面,西方的某些翻译理论如德国的功能目的派对非文学翻译的适用性是较强的,当然这一理论也适用于文学翻译。
刘宓庆一向注重翻译的文化战略作用,注重翻译实务。他认为,对国计民生、建国大业最要紧的不是文学翻译,而是学术翻译和科技翻译。因此要大力进行非文学翻译理论的研究。他认为翻译事业的优先次序应该是:“第一,学术翻译;第二,科技翻译;第三,财、经、贸翻译;第四,文学翻译;第五,文化翻译及其他翻译”(刘宓庆 2005c)。然而,他对翻译美学、文化翻译理论的研究显示出他对文学翻译、文化翻译的重视,而且他在许多著作中(如《文化翻译论纲》(2005b))的翻译用例很大一部分是以文学翻译为例的,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矛盾。
2.5 当代西方翻译理论话语的质量堪虞
刘宓庆(2005c:333)认为,理论话语应该符合三个起码条件:clarity,brevity,sincerity。据此认为不少西方译论的理论话语都生涩晦暗、繁琐盘结、夸饰空洞,并举了西方翻译理论文本的例子进行了说明。
应该说,某些西方译论的理论话语出现这样的情况肯定是有的,但其覆盖面如何,何以至此,是需要进行一番考察的,不能一概而论。其实,理论话语并非都是要求明晰、简洁的,考察西方某些哲学家的理论话语,其晦涩难懂是出了名的,如康德(Kant)、海德格尔(Heidegger)等人。当然,也有可读性相对比较强的,如萨特(Sartre)、福柯(Foucault)等人。另外,即使是文学语言,如爱尔兰作家乔伊斯(Joyce)的意识流作品,想读懂也并非易事。
说到翻译理论话语的问题,其实何止西方的译论话语存在刘宓庆所说的情况?这里涉及的问题是:翻译理论话语应该是朦胧的还是清晰的?学术化的还是散文化的?这个问题需要辩证来看。
固然,一看就懂的诗不一定就是好诗,但叫人看不懂的诗也未必是好诗。有人曾对80年代的“朦胧诗”进行过批评:“朦胧”并不是含蓄,而只是含混;费解也不等于深刻,而只是叫人觉得“高深莫测”。这是指文学语言。其实,理论语言确实需要一定的明晰性和可读性。杨自俭曾这样评价王宗炎的文章:
文如其人。读王先生的文章我总感到有点像读吕叔湘先生的文章一样,通俗易懂,深入浅出,例证丰富,要言不烦。用王先生称赞赵元任文章的话说就是“读这样的著作,好比吃奶油蛋糕,既有充分营养,又色香味俱全,确是一种享受。”(杨自俭、刘学云 2003:34)
法国解构主义哲学家德里达(Derrida)于1992年被授予剑桥大学荣誉博士学位,反响强烈,反对者批评其理论不符合公认的清晰、严谨标准、令人难以理解。批评者主要来自日常语言学派分析哲学家,但这不妨碍德里达成为一流的哲学家。因此,理论话语本身决定了其表达形式和内容都不同于日常语言和文学语言。当然,这里所说的日常语言不是哲学层面的日常语言,因为维特根斯坦的著作就是用通俗的日常语言写出的,但其含义很深,往往从文字的表层很难把握其深层的思想内涵。另外,这里还涉及一个接受者的接受能力的问题。鲁迅当年提倡的“硬译”论就有读者方面的考虑。谢天振(2008:9)对此也发表过自己的看法:
可见,看不懂理论文章的责任并不只是在作者一方,有时读者一方也是有责任的。所以,我觉得我们一方面要反对那些故弄玄虚、生搬硬套外国理论的文章,但另一方面也要正视自身的不足,不要作茧自缚,自满自足,自以为是,而要保持一种开放的心态,努力关注前言理论,积极、主动地调整自己的知识结构,防止已有知识的老化、僵化、教条化,这样才能跟上时代的发展,适应时代的需要。
刘宓庆在这里没有涉及传统译论的理论话语问题,他提出的理论话语的起码要求之一就是clarity,即语言的明晰性,但中国传统译论理论话语的模糊性正是其特色之一,刘宓庆(2005c:7)在讨论“翻译思想”的特征时就有“模糊性”特征,并认为正是语言的模糊性导致了翻译思想的模糊性,从而使翻译思想不可能一劳永逸地加以判定,摆脱了时空限制,而可以传之久远。可以看出,刘宓庆是赞同翻译理论或思想的模糊性表达的。如果这样,刘宓庆就表现出了观点上的矛盾性。一方面是与他对理论话语的“明晰性”要求相悖,另一方面,刘宓庆曾谈到中国传统译论的局限性之一是研究方法问题,他认为,传统翻译理论的“模糊性、印象性太强,内涵流变,难以见智见仁,而且往往流于空泛”(刘宓庆 1999)。这显然是与他对翻译思想“模糊性”的肯定态度有出入的。
除了《中西翻译思想比较研究》(2005c)中提到的以上几点局限性外,刘宓庆还在该书的代序“翻译十答”中批评了当代西方翻译理论的“唯技术论”。他认为,西方翻译理论的“唯技术论”成为主导思想,主要表现在:(1)将意义边缘化;(2)对商品市场的无保留迎合,放弃对翻译思想的执着;(3)忽视宏观研究,热衷于技术探讨;(4)将翻译模糊化,模糊“翻译”、“编译”、“改写”、“重写”、“创作”甚至涂鸦之间的界限,实际上等于取消主义(刘宓庆 2005c)。
应该说,西方哲学发生认识论转向以来,对真理、理性、科学的追求一直是此后几个世纪的主流。社会、人文科学领域也深受影响,科学方法万能论流行一时。科学产生技术,对技术的崇拜成为西方的一个传统,必然表现在翻译研究中。但西方也一直保持着一种人文主义的传统,这种传统对翻译研究的影响也不能忽视。西方传统译论和现代阐释学译论以及文化学派等都有相当的人文精神诉求。对何为“唯技术论”,刘宓庆没有做出解释,是指翻译技巧或翻译方法吗?如果是,翻译技巧或翻译方法的研究也是中国翻译研究的主流之一,中国从传统译论以来,到新时期,直至现在也一直注重翻译技巧的讨论,这一点从许钧、穆雷(2009:201-202)编写的《中国翻译研究(1949-2009)》的统计中可以看出。中国从古至今一直是一个重视技术的国家,实用主义是中国的一个传统。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国对西方语言学派译论的引进,主要因其较强的实用性。刘宓庆也承认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对结构主义的热衷就是因为其实用性(刘宓庆 2006)。刘宓庆编写的各种技能培训著作,包括其《汉英对比研究与翻译》(1991)、《文体与翻译》(1998)等著作也是十分注重翻译实践层面的研究。有人认为现在的翻译研究再执着于翻译技巧的研究已经过时了,其实,并非如此。翻译是一门实践性很强的活动,对翻译技巧的研究从来不会过时,需要的只是新的思路、新的视角和新的方法。至于研究翻译技巧是否必然导致对翻译思想研究的轻视,也不尽然。翻译研究完全可以两条腿走路,应用研究和理论研究并行不悖,文学翻译研究和实务翻译研究也可以同行。
对当代西方翻译理论研究,刘宓庆(2005c)还做了这样的评价:
我认为,截至目前为止,当代西方所有的译论,都是试验性(tentative)的,包括斯坦纳的AfterBabel在内也就是说都是描写性的,不是放置四海而皆准的“学术范式”,更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世界翻译学”的“翻译真理”——这样的“范式”、这样的“真理”,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原因是:翻译学是经验科学,理论都是经验的提升,而经验是永远开放的、永远不会完结的,“绝对经验”是一种“理想的虚无”,“绝对真理”在翻译中也不存在,翻译中永远只存在相对的“忠”、相对的“顺”、相对的“美”、相对的“可行性”(feasibility)、相对的可译性、相对的可操作性(manipulativeness)、相对的可比性(comparability)等等。
就这段话本身的内容来讲,并没有什么不妥,任何理论或知识,包括自然科学,都不可能是绝对的,而是不断发展变化的,这应该是一个常识。其实,对于西方的学术霸权问题,可以从两种立场上来看。一种是西方的立场,即西方确实还有相当一部分人仍旧持“西方中心主义”,将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或对非主流文化和国家的学术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认为自己的观点就是“普适性”的。另一种是非西方的立场,即认为西方的学术就代表普遍性真理,于是带着一种自我殖民的心态,盲目地加以引进。显然,刘宓庆以上这段话针对的两种情况都有,但主要是第二种情况,即他提醒国内翻译界某些西方理论盲目崇拜者不要妄自菲薄。应该说,这种提醒是必要的。问题是,如果对西方译论没有一个准确的判断,极有可能会将孩子和洗澡水一起泼掉,从而失去了向西方学习和借鉴的机会。看来,中西进一步扩大学术交流,努力将我们的研究成果介绍出去,让别人了解我们在做什么,做到什么程度了等等,才是最重要的。近些年已有国内学者在国际译学刊物上发表研究成果,也有国内学者已将或即将把中国传统译论或现当代译学经典翻译出去,发出自己的声音,虽然还比较微弱,但已经是个好的开始。
如果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算起,中国当代译论已走过近四十年的路,刘宓庆的翻译研究历程恰好与之同步,回顾、反思中国当代译论的发展历程,刘宓庆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人物,也是一个视角。以上是刘宓庆对当代西方翻译理论局限性的批评以及本文对此的评论。其实,对待西方译论,刘宓庆也不是完全持负面的和消极的态度,他本人的译论研究也受包括西方译论的影响较大。由于笔者的学识和理论修养尚嫌不足,本文中的评论只是尝试性的。刘宓庆(2005c:339-340)在讨论完西方当代译论的局限性后进行了这样的总结:第一,牢记清代学者龚自珍的几句箴言:知其事、知其时;知其所云之事,知其所处之时;第二,应该深信一条真理:事物总是一分为二,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第三,实事求是,不抱偏见,不抱成见。这三点也不妨看作我们对待中西译论(包括刘宓庆的翻译理论)的基本态度。
注释:
1 谢天振主编的《当代国外翻译理论导读》(2008)也是从西方语言学派译论开始的。
Homles, James S.1988.The name and nature of translation studies [A].Homles, James S.TranslatedPapersonLiteraryTranslationandTranslationStudies[C].Amsterdam: Rodopi, 67-80. 巴尔胡达罗夫著, 蔡毅等译,1985,《语言与翻译》[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 李林波, 2007,《中国新时期翻译研究考察:1981-2003》[M]。西安:西北工业大学出版社。 林克难, 2006,解读“norm”[J],《中国翻译》(1):15-18。 刘宓庆, 1999,《当代翻译理论》[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 刘宓庆, 1991,《汉英对比研究与翻译》[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 刘宓庆, 1989,西方翻译理论概评[J],《中国翻译》(2):2-6。 刘宓庆, 1990,《现代翻译理论》[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 刘宓庆, 1998,《文体与翻译(增订版)》[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 刘宓庆, 2005a,《新编当代翻译理论》[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 刘宓庆, 2005b,《文化翻译论纲(修订本)》[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 刘宓庆, 2005c,《中西翻译思想比较研究》[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 刘宓庆著, 王建国编,2006,《刘宓庆翻译散论》[C]。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 谢天振, 2008,《当代国外翻译理论导读》[C]。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 许钧、 穆雷,2009,《中国翻译研究(1949-2009)》[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杨自俭、 刘学云,2003,《翻译新论(第二版)》[C]。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
(张思永:天津职业技术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博士)
通讯地址:300222天津市河西区天山里小区54门403
*本文系天津职业技术师范大学校级项目“刘宓庆译学思想研究”的部分成果,项目编号:KYQD1708。
H059
A
2095-9648(2017)02-0008-07
2016-11-30
张思永
天津职业技术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