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铮强
(浙江大学 历史学系, 浙江 杭州 310018)
温州明清族谱宋元史料考
吴铮强
(浙江大学 历史学系, 浙江 杭州 310018)
通过对温州永嘉地区《抱川蒋氏宗谱》《包山陈氏族谱》《锦园瞿氏宗谱》《枫林徐氏宗谱》《苍坡方巷李氏阖族宗谱》五种明清族谱的考察,可以发现:几乎所有的族谱均有作伪的痕迹,但程度各有区别,作伪的重点一般是塑造家族的仕宦或文化传统;明代族谱中保留着较多家族经济活动的内容,并不着意塑造家族的仕宦形象,这些记载都有较高的价值,但在清代重修的过程中一般都会被删毁;具有延续性而且信息完整的雁行小传则比较可靠;雁行小传中有关宋元时期祖先的重要事迹或者仕宦、科举等经历,一般可在历史文献中找到互证的材料,通过考订不难确定这些材料的可靠性,从而为深入研究宋元家族史和江南社会史提供了可贵的历史资料。
族谱;宋元史科;温州
现存的大量中国族谱绝大部分始撰于明清时期。这些族谱在第一次编撰之后可能数十年重修一次,重修的过程既可能是陈陈相因,也可能伴随着嫁接、通谱、伪饰、改写、编造、删减等各种篡改旧谱的行为。族谱的研究者早就注意到,现存族谱所载的家族史往往早于族谱的始撰时期。有些族谱将远祖推及隋唐乃至西周,这些内容一般取自姓氏谱一类更加久远的文献,一般不为史家所关注。族谱中所称的始迁祖的年代多数被推及晚唐五代至宋元时期,致使其与始修族谱期相隔的时间变长:短则百余年、长则数百年。一般认为,族谱中始迁祖至始撰族谱之间的这段家族,其史料可能来源于家族墓碑、祠堂牌位以及家传的家族文献。但是将这个时期与家族不相干的历史人物载入族谱、甚至胡编乱造一段唐宋元以来家族史的情形,也相当普遍。相当部分的族谱中,这段家族史的内容散漫混乱、言词荒谬、前后冲突,其内容的真实性几乎不值一驳。对这种情况,很多有见识的学者指出,不必纠缠于这些内容的“历史真实性”问题上,重点在于修谱者编撰这些内容时所表达的“观念”以及这些“观念”对明清时期民间宗族构建的“意义”所在。出于同样的原因,宋元史的研究者对族谱史料的运用一般仅限于补充或佐证历史人物等研究,对利用明清族谱材料研究宋元家族史极为谨慎。
的确,现存族谱所记载的宗族组织绝大多数发源于明清时期,而且明清时期全国范围内的宗族组织并未呈现为一个持续发展的历史过程,家族的历史不但有兴衰沉浮,而且往往是一个聚散存亡相当无常的过程。因此,族谱所呈现的无疑是“层累性造成”的家族史。如果有合适的材料,通过对初修与重修族谱的比较,或许可以还原这个“层累”的过程,从而用文化史的观念去解释明清时期族谱的修撰史。然而另一方面,作为一种文化传统,祖宗崇拜、谱牒编修与宗族组织这些社会现象在中国的发展历史,远比明清宗族发展史更为久远。虽然晚唐五代以来高门士族的谱牒离散殆尽、宋元时期只是民间宗族发展的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源头,但是这并不能排除由于某些特殊的历史境遇,少数家族自宋元一直延续到明清时期、并在某种程度上保留了持续性的族谱材料等情形。
现存诸多的族谱中有没有可能存在比较可靠的宋元家族史的材料?这是本文试图讨论的主要问题。此处的“比较可靠”当然不是指内容绝对准确(这样的史料是不存在的),而是指这些记载是有依据的,可以有效提供某些宋元时期的历史信息,经过考辨可以用来还原宋元时期的家庭史、或据此讨论宋元时期某些社会史的问题。由于本文的缘起是寻找宋元时期温州的社会史史料,因此笔者讨论谱族的地域范围仅限于温州地区。本文所讨论的族谱均依据“耶稣基督后期圣徒教会”(The Church of Jesus Christ of Latter-day Saints)的“犹他家谱学会”图书馆提供的族谱网站(https://familysearch.org/)*犹他家谱学会图书馆提供族谱网站的中国族谱网址为:https://familysearch.org/search/image/index#uri=https%3A%2F%2Ffamilysearch.org%2Frecords%2Fcollection%2F1787988%2Fwaypoints。,该网站收藏中国族谱17,099种,[1]包括12,363,107种影像资料。查阅该网站收藏的1911年以前温州地区近百种族谱,笔者发现绝大部分有关宋元时期的族谱记载错乱荒谬,作为宋元史料毫无价值,然而仍有少数族谱需要慎重对待。本文以下讨论的五种族谱,其中一种是毫无宋元史料价值的族谱,另一种可以通过前后修谱的对比用以展现族谱中改造宋元家族史的面貌,另外三种则分别在不同程度上保留了某些有价值的宋元史料。由于本文考察的族谱仅限于温州永嘉、乐清一带,笔者的讨论是否适用于其他地域,还需要通过后续更大范围的考察才能确定之。
很多明清族谱有关宋元或更早时期的人事记载都非常荒谬。这里以《抱川蒋氏宗谱》(4卷,502页)为例,说明其一般特点。*https://familysearch.org/pal:/MM9.3.1/TH-1942-20371-18642-60?cc=1787988&wc=M9WS-GL4:n1589627575.该谱卷首部分有三件年代署为明代以前的文献:(一)《唐仙居蒋氏大宗庙碑》,题王人杰撰,碑文署“唐天复元年(901)八月十六日树”,该碑文意殊不可解,录文后注文径称“旧谱大宗及辽亭乡侯三碑文俱舛错,不敢附会,姑录此,俟后考焉”;[2](P.3)(二)《蒋氏大宗碑图序》,署“朝议大夫知汉阳军孙嗣康拜撰”,[2](P.5)序文追述了北宋蒋氏的仕宦名人,但没有述及这些人物与抱川蒋氏的关系;(三)《蒋氏族谱序》,署“秘书监丞雁宕李孝光拜撰,至正十一年岁在辛卯秋月”。[2](P.5)至正十一年当为1351年,李孝光是元代词作家,温州乐清人,一般认为其生卒年为1285-1350年。该序内容只是叙述修撰族谱之一般价值,并非针对蒋氏而言,更未论及蒋氏修谱的缘由。这三件记载明代以前内容的文献非但显系杜撰、拼凑,而且内容与抱川蒋氏并无关联,表明该谱系伪造文献。
此三件文献以下者,其卷首尚有明清谱序、跋、叙及相关的记文16种,以及凡例、族规、名讳行、雁第行、表字行等内容。第一卷卷首以下又有蒋氏宗谱图,包括《蒋氏谱源》《台州蒋氏宗谱支图》《柘溪蒋氏宗谱支图》《抱川蒋氏族谱支图》,表明现存族谱体系是抱川、柘溪、台州三地蒋氏联谱的结果。第二至四卷为《蒋氏宗谱雁行》,在“雁行”之前收录了墓志、圹志、寿序、像赞之类与蒋氏相关的传记文献,内容并不涉及宋元时期。“雁行”部分也分属台州、柘溪、抱川三地蒋氏,但收录的三地蒋氏“雁行”信息并不一致:台州蒋氏雁行的内容一般包括科举或仕宦、婚配、墓地,但不录生卒;柘溪蒋氏与抱川蒋氏的雁行一般包括生、卒、婚、葬的信息,其中“抱川蒋氏族谱雁行”中,第一至三世均有小传及生卒婚葬等内容,如抱川始迁祖的小传述及“宋端平辽兵扰乱,台郡人无定所,公率季子戎远始由台而之柟溪抱川”,[2](P.153)其中的“宋端平辽兵扰乱”一语实属荒诞不经。第四世以下生卒婚葬信息大量缺失,一般仅有子嗣的信息,偶有小传;直到明成化年间出生的一代人才有比较完整的生卒婚葬信息。据此推断,抱川蒋氏首次收集家族材料修撰族谱的时代应该在明成化之后,约50年以后,即正德八年(1513)的《抱川蒋氏族谱序》可能是首次修谱时形成的。据此可以推断,抱川蒋氏没有保留任何成化以前的家族史文献。
抱川蒋氏宗谱中所谓的宋元史料本不值得考辨,本文仅以此说明,多数族谱中年代署为明代以前的文献,其面貌与性质恰以抱川蒋氏宗谱为典型。而本文以下讨论的数种族谱的情况则为例外。
“犹他家谱学会”图书馆所藏的永嘉包山(川)(今永嘉县枫林镇包岙村)陈氏族谱,至少包括历次重修的1572年*https://familysearch.org/pal:/MM9.3.1/TH-1951-20622-43314-85?cc=1787988&wc=M9WS-DKK:921993083.、1835年*https://familysearch.org/pal:/MM9.3.1/TH-1951-20613-12778-9?cc=1787988&wc=M9WS-D27:n1546066165.、1855年*https://familysearch.org/pal:/MM9.3.1/TH-1951-20366-42227-68?cc=1787988&wc=M9WS-D24:n132585168.、1886年*https://familysearch.org/pal:/MM9.3.1/TH-1951-20366-41312-60?cc=1787988&wc=M9WS-D2S:n1988392431.、1948年*https://familysearch.org/pal:/MM9.3.1/TH-1951-20366-45707-57?cc=1787988&wc=M9WS-DKP:n1838159008.、1981年*https://familysearch.org/pal:/MM9.3.1/TH-1951-20366-42041-60?cc=1787988&wc=M9WS-DKL:n1341626961.等六种版本。除最早的1572年四卷本为全本,其他版本或为残本、或仅存支图,均不完整。其中1572年(隆庆六年)版本是本文所讨论的年代最早的一种族谱,该谱与19世纪修撰的版本相比,更清楚地显示了明清谱族的演变,这对讨论明清族谱中的宋元史料确有启发意义。
1572年《包山陈氏族谱》分4卷,103页,卷首有正德六年(1511)的谱序、陈氏族谱凡例,谱末有隆庆岁壬申(1572)黄喦蔡(世放)撰《书陈氏族谱后》。奇怪的是,隆庆六年(1572)谱序未见于1572年版本族谱,却出现在1835年重修的版本中。4卷内容分别为“宗支图”(谱系)、“世系录”、“诗文内集”、“诗文外集”。
1572年的族谱中,正德六年谱序残缺。1835年抄录正德六年谱序时对原序做了改动,主要是将包川陈氏与南宋永嘉学者陈傅良联系在一起。1572年谱序记载,包山陈氏的先祖在宋初由福建长溪劝儒乡擢秀里迁徙至瑞安帆游乡固义里,又于宝庆元年(1226)迁至永嘉溪下岙,至嘉熙四年(1240)再迁至包山。谱序中完全没有提及包山陈氏与陈傅良的关系,并且明言“不审宋以前所自生”:
至四七府君曰镇者于宋宝庆□□□□□□□溪下岙,时人以姓呼地,故有陈岙之名,聚乐□□□□□于嘉熙四年迁居包山□□□□□□□□□□……包山之族,不审宋以前所自生,断以四七祖为包山一世祖也。[3](P.2)
陈傅良确实是瑞安帆游乡人,但是1572年的谱序中完全没有说明包山陈氏与陈傅良的关系。这说明,即使包山陈氏与陈傅良存在着渊源关系,这段历史也已经在明代包山陈氏的历史记忆中消失了。然而在1835年抄录的版本中,这段话变成了:
理学名臣止斋公后裔四七公讳镇者于宋宝庆元年迁居永嘉柟溪下岙,时人以姓呼地,故有陈岙之名,聚乐建业垂统,后于嘉熙四年转择包山居焉,是为包山之始祖也……包山之族,谱牒前遭兵燹,不审止斋公以后递传几世,断以四七公为包山一世祖也。[4](P.13)
在始迁祖“四七公讳镇者”之前加了一个定语“理学名臣止斋公后裔”,以此强调包山陈氏与陈傅良的关系。
族谱记载包山陈氏与陈傅良同出瑞安帆游乡,据此可以推测包山陈氏与陈傅良出自同一宗族,但并不意味着包山陈氏是陈傅良之后,更不能说明包山陈氏具有诗书、理学或者仕宦、科举传统。1835年族谱卷首又有隆庆六年谱序,但该谱序未见于1572年(隆庆六年)谱中,当为后人伪造。该谱序称包山陈氏为“理学名臣止斋先生之后裔也”,又大谈包山陈氏传至九世而“崇信义,重礼教,交结翰墨之士,盟姻阀阅之家,厥后湖东毅庵三山耕乐诸公,克绍先德,贤子令孙,代有哲人”。[4](PP.15-16)通过对1572年版本与19世纪族谱版本的比较,则容易发现,陈傅良是19世纪的包山陈氏族谱塑造家族理学传统重要的历史人物。然而1572年版本族谱所呈现的包山陈氏家族完全是另一种形象:宋代以前的历史已经从明代陈氏族人的记忆中消失,留在明代族人记忆中的是陈氏家庭在元代战乱中颠沛流离、艰难治生的那段历史。1572年族谱谱末有黄喦蔡(世敦)所撰《书陈氏族谱后》,该文曾经考证陈氏家族史的来源:
陈氏世居包山,值元兵乱,旧谱散失,只留惟三、庄七二祖遗书,庸庵草创为图,朱梅峰庠士润色之,以始迁自瑞安帆游,五世以上名字生卒未备。详阅遗书,庄七公与洪川陈秀娘以军役致讼,当时不认其军,遂失其祖,则包山与洪川少卿公同一流无疑矣。矧南溪诸名族姻联世好,虽洪川不族,亦无损于包山也,但是族不族,恐孝子慈孙之心有所未安。谨书卷后,为俟续编者考焉。[3](P.103)
“陈秀娘以军役致讼”——发生在明初洪武年间,黄喦蔡据此认为包山陈氏与洪川陈氏同源。而据1981年《洪川陡门陈氏宗谱》记载,“洪川者系宋大理寺评事亿三公初居处州缙云胡陈市,金乱宋,南渡来游于永嘉,喜洪川山水之胜,遂居此,为洪川陈氏”。*https://familysearch.org/pal:/MM9.3.1/TH-1942-20784-53857-38?cc=1787988&wc=9JLH-FM4:1021938501,1021934502,1021935602,1021947301,1023944801。黄喦蔡的推测或许没有多少依据,以“陈秀娘以军役致讼”这类近代事件去考证包山陈氏源流,似乎表明当时的包山陈氏族人及修谱者可能并不了解陈傅良这样的历史人物。
1572年修撰族谱时,包山陈氏还没有塑造家族理学传统的“文化”需求,几乎丧失了对元代以前家族史的历史记忆,且可能缺乏基本的历史知识。19世纪的包山陈氏,无论是社会地位还是文化修养,都有明显提升。他们需要、也有能力为家族寻找一位符合19世纪包山陈氏家族品位的合适的祖先,同时也需要对元代那段艰难创业的历史有所伪饰。就本文讨论的主题而言,通过对包山陈氏族谱的1572年版本与19世纪版本的比较,可以发现,1572年版族谱中保留了相当可靠的包山陈氏元代家族史的史料。如果没有这个明代族谱资作比较,与前述抱川蒋氏宗谱相比,其19世纪版本的包山陈氏族谱则显得比较合理而难以证伪。
1572年谱记载始迁祖陈镇,只有寥寥数语说明其迁徙、婚葬、子嗣等情况,1886年版族谱称陈镇“其生平立身处待上接下,皆本止斋公遗训。于宋宝庆元年挈家属、抱宗器,并先世所遗宝勅、懿训等书,敬奉谨藏”,迁居包山后“振兴世业,整肃家规,时而以入孝出悌诫饬子弟,以勤耕力学劝勉亲邻,四十年间,安然无恙”,[5](PP.247-248)这些内容都是后出的杜撰。
在1572年谱中,第二至五世祖先的名讳大量缺失,在19世纪谱中已获得完整添补。1572年谱中记载第二世伯一处士,仅称其因值宋末战乱,避乱乐清朱氏外家,至元贞元年(1295)复居包山。而1886年谱中增加了伯一公“与伯十公一埙一箎,友恭相得,虽时值颠沛,聚首相依,不肯暂离,是诚公之所性然也。迨至元贞元年复归包山旧居,沐雨栉风,恢复先业,而培植伯十公读书成名,增光门第,亦不无小补云”等内容。[5](P.248)其弟伯十公在1886年谱中也被增加了诸多描述性的文字。
第三世的惟三公,在1886年谱中除了增加一些描述性文字之外,又称“有遗嘱列卷三”。然而该谱的卷三仍是雁行小传,并没有出现这件遗嘱,此语当是从更早版本的族谱中传抄而来的。这件遗嘱没有出现在19世纪任何版本的谱牒中,但保留在1572年的谱中。它记录了包山陈氏在元代艰难创业的过程,记载了惟三公四子之间的家庭纠纷(并最终导致兄弟分家)等事况,并表达了对下一代兄弟间不和的担心,谆谆教诲“况汝兄弟俱系我亲子,却无嫡庶,中间如有些少不平,水亦不流别人田里去也,自分书之后,诸子可敬之戒之”。[3](P.65)这件遗嘱在16世纪具有纪念祖先创业艰难以及谨守祖先垂训的重要意义。但是这段因兄弟不和而导致分家的历史不符合此后包山陈氏塑造理学世家形象的需要,因此顺理成章地在19世纪谱中消失了。
第四世庄七公陈允实经历了明初包山陈氏的多次灾难,包括被狂徒董孟夷聚党劫掠、导致陈氏家破人亡,被陈秀娘妄控军役事、陈允实赴京染病以及被黄娟弟诬赖官司等事。这些事件记录在1572年谱中所收录的庄七公遗书中。遗书的内容除了向下一代痛陈家史之外,还详细记载了为四子分割财产的情况。[3](P.65-66)这件遗书在19世纪的族谱中同样消失了,1835年族谱中仅在庄七公的雁行小传中记载了董孟夷劫掠以及陈秀娘妄控军役这两个事件。在记载董孟夷劫掠时,1835年族谱是这样描述的:
公二兄嫂孀居守志,闻贼党将对,恐受其辱,遂自缢毙。寇至馨动家财,幼侄亦被害亡,公欲挺身向斗以复杀侄之仇,母氏阻之曰,贼势猖獗,必受累,语云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之手,汝何轻身不自爱若此。[4](P.117)
而1572年族谱中与庄七公遗书中相对应的记载则是:
将我二兄、嫂、姪俱各害故,财特劫掠一空,我与母尚存。
显然这是包山陈氏族谱记述理学化的又一典型案例。
通过以上比较,可以认为1572年族谱中包括元代在内的记载是基本可靠的,特别是其中记述的两件遗书可以视之为元代的原始史料。永嘉地区的另一种族谱——1756年《永嘉霞川滕氏宗谱》(第3册,第411页)例言中的一段话,更直白地交代了新谱对旧谱传记资料随意删改讳饰的做法,同时也说明明代族谱中可能存在着更有价值的大量家族史资料:
旧谱表章善类,用作传赞是也。至于惯习拳棒,行教处州,真族属之匪类,乡党之恶劣。孑然以钓鱼,其身竟作一篇长传,褒奖不已,此番心血费之亦何为哉。间为人治庖,烹调得宜,不过贱役而已,乃匕以易牙方之,岂不可笑之甚。故于诸如此类,概行删去。*https://familysearch.org/pal:/MM9.3.1/TH-1942-20610-27064-39?cc=1787988&wc=M9W3-Q3D:663280726,《永嘉霞川滕氏宗谱》,第8-9页。
同时,通过新旧族谱的比较也能见出族谱改造的特点,从而为讨论清代族谱有关前代家族史记载的可靠性提供了依据。包山陈氏族谱之改造的过程固然毁灭了某些重要的文献,同时增添了诸多虚假的内容,但无论如何改造都是为塑造理学世家形象服务的。这意味着,像包山陈氏这样难以证伪的19世纪族谱,在将那些突出强调理学形象的内容剥离之后,其仍然多少保留了早期历史的真实信息。
1809年的《(锦园)瞿氏宗谱》(1册,118页)*https://familysearch.org/pal:/MM9.3.1/TH-1942-20613-10481-42?cc=1787988&wc=M9WS-TD2:n1634835421.看似平淡无奇,卷首谱序仅两件:一件是嘉庆十四年即1809年重修的谱序;第二件《原叙》的年代也晚至乾隆二十年(1755),其在叙述瞿氏的早期历史时云:
锦园瞿氏,余母族也,世居福建莆田,自唐均六公登甲辰第,仕金华,传四世,兆八公登唐开成丙辰第,仕宁波府尹,赠中宪大夫,避世之乱,隐居永嘉楠溪珍川,不复有东归之志,是为珍川之鼻祖。传六世,元三公复自珍川析居岩下。至明季自岩下而迁锦园,或有仍居珍川,或有徙居乐邑、虹桥暨石埭诸乡皆共本同源,至余凡千有余年,三十余世矣……阅其谱,盖自明季重修至今一百二十余年,宗子藏守不谨,蠹鱼残缺殆甚,先世词章、手录翰墨,片纸无存,莫之查考,姑仍其旧,新其前,而续其后,定为二卷。[6](PP.4-5)*https://familysearch.org/pal:/MM9.3.1/TH-1942-20613-10115-5?cc=1787988&wc=M9WS-TDG:n1686609006,1840年《锦园瞿氏宗谱》,第5-6页。内有缺文,据1840年《锦园瞿氏宗谱》补。
迁居永嘉珍川(今永嘉花坦乡)的四世祖兆八公瞿端媚,据谱中雁行小传记载,生于元和丙戌年(806),卒于光启乙巳年(885)。迁居岩下的六世祖元三公瞿其庚生于咸通乙酉年(865),卒于开运丙午年(946)。叙文中仅称“至明季自岩下而迁锦园”,未指明何人于何时迁居锦园。其实岩下即现在温州永嘉里岙村,锦园即下园村,两地相距不过一里,这次迁居应该是族中一支析居于附近,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迁徙。雁行小传中最早出现葬地为锦园者是第廿一世政五十公瞿养言。瞿养言生于皇庆癸丑年(1313),卒于洪武丁卯年(1387)。[6](P.55)所谓“明季自岩下而迁锦园”当发生于瞿养言这一代人(第廿一世)前后。同时,这件乾隆二十年时所撰的序文称“明季重修至今一百二十余”,则这次修谱所依据的旧谱修撰时间当在万历末、崇祯初年。因此根据这篇叙文可以推断,锦园瞿氏是永嘉珍川及岩下瞿氏发展至元末明初时期的分支,该族自明末一次修谱至乾隆时期再次重修,其间相隔了一百二十余年。
对该谱中的雁行小传之记录情况也可分为几个阶段,且与叙文所呈现的迁徙、修谱史相吻合。其中宋元时期的谱系图按小宗之法记载,五世以前旁系祖先的世系不再出现于谱中;到了元末明初的第二十世,谱系中开始分房记载所有敏衍子孙的信息,这应是瞿氏在元末明初析居至锦园并重建宗族的具体体现。而到了修撰旧谱的明末清初第三十一世祖先前后,世系传承出现了严重的断失,人物小传也多缺卒年。这也符合明末以后一百二十余年未再重修族谱的情形。根据这些情况,可以肯定,序文所称乾隆年间重修族谱所依据的一百二十余年前的旧谱确实存在。也就是说明,清代以前的谱系绝非清代修谱时杜撰而成的,且基本上被完整传抄进了清代重修的族谱中。
那么现在保留在清代谱中的明代谱牒内容的史料价值又如何呢?如前分析包山陈氏族谱时所述,族谱作伪一般均有明确的目的性。由此不难发现,瞿氏族谱中有作伪的内容,特别是莆田远祖瞿武英、永嘉始祖瞿端媚的仕宦经历完全有可能是杜撰的。此外,谱中记载第十五世瞿延诘、瞿延统因与方腊、俞安道军作战有功而“补武信郎”、“赠武毅将军”,[6](P.48)即使瞿氏有可能遭遇方腊、俞安道之乱,“补武信郎”、“赠武毅将军”的说法显然也是没有依据的。然而,除了这些明显为了塑造家族仕宦传统而编造的内容,如果没有充分的证据,则不应怀疑自始祖至三十一世连续而完整的世系与雁行小传的史料价值。其实族谱瞿行小传所呈现的五代至元时期的瞿氏家族并没有值得炫耀的诸如科举、仕宦、理学、武功之类的功绩,最为瞿氏津津乐道的事迹乃是瞿氏历代出资修建崇果、广福寺的活动,这部分记载恰好能与碑刻、方志等材料相互印证。谱中第八世瞿从裕(生于天祐甲子904)小传记载:
公天性宽柔,博览群书,尚义轻财,曾同方士朱元化游于芙蓉岩上,览胜诸峰,至岩洞憩息,见其幽雅,顾谓方士曰:“斯仙境也,不下于天台,吾欲建庵,与汝修道,可乎否?”答曰:“如愿。”遂开中洞建佛堂,塑世尊普贤,洞前四山垦田数十,资具香灯,是为岩上庵开基檀越主。至晋开运甲辰年请详,赐匾曰“崇果禅寺”。[6](PP.41-42)
对崇果禅寺,《弘治温州府志》有载:“崇果院,在仙居乡,石晋开运间建。”[7](卷16,P.430)又新编《永嘉金石志》详细记载了崇果寺的遗迹,“从陈虞之墓前沿溪上行半小时,有一架连小溪沟之石板桥……上行向右转,即见一崖耸起,崖下一排岩洞,高处无瓦木结构屋子,即崇果寺佛殿……大殿右石壁下有一水井,大殿后依石壁神龛前有镂空塑花版。寺右上行,至一稍小石洞,右前有一旧碑座,花岗岩质,长84厘米,高45厘米,厚43厘米。原碑已无。即原明释道棐所撰《修理崇果寺佛殿碑》之座”。[8](P.34)《永嘉金石志》收录了释道棐的这件碑文,其中称“若今永嘉仙居乡楠溪芙蓉里之岩上寺曰崇果者,开基于晋,赐额于宋,乃天台智者大师圭公创立”。[9](P.38)比较族谱、方志、碑刻三种关于崇果寺来历的记载,释道棐碑刻的记载几乎是毫无依据的想象,方志的记载过于简略,而族谱中对瞿氏创建崇果寺及其后多次重建、维护的记载相当具体生动,无疑是宋元时期温州地方史的重要史料。据此可以初步确定,锦园瞿氏宗谱记载五代至宋元时期的瞿氏家族史资料基本可靠,而且内容比较丰富,可以依据此族谱材料对宋元时期的瞿氏家族展开独立的深细研究。
枫林徐氏是永嘉望族,其1994年重修的《枫林徐氏宗谱》共43册,6711页。*https://familysearch.org/pal:/MM9.3.1/TH-1951-20420-14933-41?cc=1787988&wc=9J2P-K6J:1021942201,1021934502,1021935602,1021947301,1022253401#uri=https%3A%2F%2Ffamilysearch.org%2Frecapi%2Fsord%2Fwaypoint%2F9J2G-L2Q%3A1021942201%2C1021934502%2C1021935602%2C1021947301%3Fcc%3D1787988.然而徐氏宗谱有关宋元时期的记载,无论是先祖的事迹还是谱系的构建都非常可疑。
该宗谱称其远祖徐靁于五代时避王曦之乱由福州长溪葛洪山迁居婺州鸡第山、再温州永嘉屿北,起家艰难;下传七世,至崇宁五年(1106)徐公仪迁居枫林,是为枫林始迁祖。谱中记载了徐公仪因才华出众入赘枫林大姓柯氏的故事:
公当宋徽宗崇宁间,枫林柯氏富甲一乡,有牡丹埒楼,一本八枝,花蕊盈百,柯氏以为祥瑞,大开筵席,延宾玩赏,四方文人少长咸集,畅饮赋诗者越月。公亦与焉,饮至酣高,兴发攀骊枝两蕊纳入窗棂间,谩吟曰:“魏此姚黄未足夸,元龙百尺有王花。一枝丹萼开连理,两朵红云棒日华。”主人大笔以为狂客,次早果两蕊盛开楼中,色倍艳丽,柯氏觉悟,遂卜为择婿兆,因留赘焉。时崇宁五年丙戌之三月也。越明年,有火灾,柯氏室庐尽毁,公所居之楼独存,其牡丹之盛不减当年。众咸惊叹曰:“此殆天与也。”公存心忠厚,敦仁好义,秉礼温恭,恩惠所施者广,才智所济者众,由是乡人咸乐附而推重焉。噫,天与人归兆足以发族矣。[10](P.91)
这则故事虽然无从考证,但是内容与语言类似于民间故事中的文人传奇,显然并非出自诗书或仕宦阶层。其有关枫林二世祖徐文铨的传记也近似想象、毫无依据:
公质性明敏,学问静深,宋绍兴癸亥入太学,缔交天下名士,所学进益,至癸酉授国子祭酒(陞评事),所著文章皆本经术,一时群称为当今韩子。暮年归乡里,四方宾朋过访相从者甚众,论说古今,评谈经史,脱口而谈,竟日忘倦,诸生记为语录焉。[10](P.92)
枫林徐氏在南宋与元代的谱系也经不起推敲。首先是该时期有关人物的生卒婚葬信息大量缺失;其次是谱中出现了一些历史人物,包括徐自明、徐容霆、徐古槐等人。其中徐自明是二十卷本《宋宰辅编年录》的作者,“自明,字诚甫,号慥堂,永嘉人,尝官太常博士,终零陵郡守”。[11](P.10)谱系中记载徐自明“字诚甫。宋宁宗嘉定三年(1210)考取进士,任点检试卷官。嘉定五年升承议郎,兼任国子博士,嘉定六年擢升太常博士,嘉定八年任毗陵通判,升任光州太守,嘉定十年调任永州太守,著有《礼记志》《宋宰辅编年录》二十卷《浮光光州图志》三卷,重修《零陵志》十卷”,[10](P.383)是非常详细的记载。但嘉定三年宋廷并未开科取士(嘉定元年、四年均有开科),《弘治温州府志》载淳熙戊戌(1178)进士有“徐自明(永,终太常博士,有《礼记说》)”。[7](卷13,P.348)据此可知,谱中有关徐自明的记载并无依据。徐自明子容霆,字居谊,谱载“宋理宗宝祐年间任福州永福知县”,[10](P.383)据《乾隆福州府志》记载,永福县知县事有“徐居谊”,“居谊”当为名讳而非表字。[12](P.10)而对徐古槐,谱中仅记载其于“宋乾道壬辰(1172)中进士,任福建延平府将乐县知县”。[10](P.383)《弘治温州府志》载乾道壬辰年进士有“徐愧(永,终将乐簿)”,[7](卷13,P.347)他是陈傅良的同年,陈傅良尝为之撰圹志:
叔楙,年二十二取科第,始娶剡之周氏,妇党爱叔楙,留之弥年,不使其女行。叔楙客久,念其亲,尝欲得余书风刺之,将持白其妇翁媪以乞归。余以叔楙意,为书累百言,道其主母老矣,父母日夜望叔楙以佐其归决。叔楙于是乎归,而已病矣。余与叔楙同乾道八年进士,是岁繇乡贡以第者,唯叔楙一人,里中慕悦之,奉羊酒贺徐氏之门者日至,他父兄皆各咎其子弟,谓吾之不如徐君也。今叔楙调长乐主簿,弗及禄,又去亲侧逾年,以病归。归之日,父母为之愁苦,无聊累月而叔楙死。呜呼,是不幸耶?非耶?叔楙名愧,温永嘉人,一子才周岁。以淳熙某年某月某日卒。父扩帅其同年进士请墓于郡太守,得某乡慈云院之后山。以某年某月某日卒,余悲叔楙之亲之怨也,故为叙其才与志,尚不愧于亲者如此。因以为铭云……[13](P.266)
根据圹志,徐(古)槐字叔楙,乾道八年中进士第,时年二十二岁,则应出生于绍兴二十年(1150),其父应该是徐扩,配婚于剡县周氏,调长乐主簿而未及赴任,葬于温州某乡慈云院之后山,应该仅有一子,徐槐卒时年仅一岁。然而谱中徐古槐表字缺省,父亲称孝奉,有二子,曾任福建将乐县知县,又缺生卒婚葬,可见其记载无所依据。而且谱中徐古槐、徐容霆之后仅传一世再无子嗣,谱中诸多序文中均未提及这些历史人物,艺文卷的传记资料中也未见这些人物。这些历史人物应该是非常晚近时才被嫁接进入徐谱的。
枫林徐氏宗谱的先祖故事与谱系均十分可疑。至于这类可疑的族谱是否也保留了某些有价值的宋元史料,仍需仔细考辨。从谱系不难看出,枫林徐氏后来的繁衍,主要是第六世徐钥这一支,这一支上溯到第三世直系祖先的生卒婚葬基本完整。另外由第七世徐溱所传续的一支,其实在第六世时已与徐钥这一支五服已尽,不排除这两支的关系是明清时期联宗统谱的结果。因此枫林徐氏宗谱所载主要是出生于景定三年(1262)的徐钥及其后代繁衍的情况。宗谱所载这一支的宋元人物传记资料,多与传世文献相印证。其中枫林徐氏与乐清李氏有联姻关系,因此第七世徐淮与元代乐清词人李孝光有表亲关系;李孝光在诗作《和元泽见寄》《迁新居与表弟徐元泽》[14](P.7,32)中多有提及。此外,第八世徐杲、第九世徐文辉、第十世徐汝睦等人的宗谱资料,与《光绪永嘉县志》中徐火炯妻周氏*《光绪永嘉县志》卷19《列女志》记载:“元:周氏,许字徐文炯。炯,枫林人,善骑射,元季方国珍据浙东,炯与义士刘公宽结团抗战,被擒,珍爱其勇,令侍左右,炯密约公宽为内应,与贼战于中塘,贼大败,退屯千佛寺。贼觉,遂害炯而归其尸。时周未婚,登楼望舁棺者至,自楼上跃下,触棺死,父母即其地葬焉。”中国方志丛书本,台北:成文出版社,1983年,第1721-1722页。、徐汝睦*《光绪永嘉县志》卷18《人物志》:“徐汝睦,枫林人,兄弟八人,睦行七,与弟汝八乐善好义。洪武初,派乡兵戍乐清蒲圻,瘟疫大作,罢归,乡中传染几遍,睦亲以钱米徧给病家之贫乏者,如此月余,全活甚众,乡人德之,以其大宗次第十七,咸以十七佛称之。(采访册)”第1629页。等人的记载皆可相互印证,它们反映了元末明初方国珍之乱中徐氏的遭遇与应对境况。据此可以初步肯定,枫林徐氏宗谱中虽然存在着联谱、嫁接历史人物等作伪的现象,但是其中有关六世祖徐钥这一支在宋元时期的记载仍具有史料价值。
1888年编撰的《苍坡方巷(李氏)阖族宗谱》,现仅存“雁行”一卷,152页。*https://familysearch.org/pal:/MM9.3.1/TH-1951-20615-9943-11?cc=1787988&wc=M9WS-L1Q:n523630638.其中第一至六世祖传记资料不详。谱载六世祖李世明、李世昌两人,李世明之子李桂“于建炎二年戊申岁居霞坞之东冈,为东冈之始祖,东冈即今之方巷是也”。[15](P.5)不过苍坡、方巷相距仅数百米,其实是同一家族的两支而已。李世昌一支传至第十四世无传,而李世明这一支从北宋末年至元末共传12世,人数由1人(六世)发展为2人(七世)、4人(八世)、4人(九世)、4人(十世)、14人(十一世)、20人(十二世)、30人(十三世)、37人(十四世)、61人(十五世)、95人(十六世)、134人(十七世),历代持续繁衍,各支派发展平衡,是比较可靠的一个谱系。谱中明确记载了宋末谱牒毁于战火,族中重新收集族谱资料的情况,这应该是第十三世以前祖先生卒婚葬情况缺失严重的主要原因,但是从第十三世(南宋中叶1206年)起,有关历代祖先的生卒婚葬记载非常完整。更为重要的是,苍坡李氏第六世以下宋元时期祖先的传记资料多达60余件。这些祖先中并没有特别显赫的历史人物,但其中不乏仕宦,有些人物与当地知名士大夫过从甚密。在这些传记资料中,有些可以与传世文献相互印证,内容十分丰富,也有一些记载属于明显的作伪。
传世文献中有关苍坡李氏最重要的材料,无疑是叶适的《李仲举墓志铭》:
李伯钧,字仲举,楠溪人。由永嘉泛枝港尽汐而至楠溪,则别为聚区,风气言语殊异。其中洲四绝水,陂汇深缓,草树多细色,敞爽宜远望,旧名苍墩,溪之温厚处也。其十世曰岑,号苍墩先生。父曰嵩,分宁县尉。仲举甫十余,族里有大事,已能相可否。老人咸异此儿。及长,足智恢达,以义理胜血气。倥偬难理,雍容应会,迷谬不决,歘疾赴机。而又外文内质,章采粲错,轻重襄序,主于敬共。猝与之遇,无不心畅神怿,谓其对大宾,入清庙矣。间其方自溪谷出,尤骇莫测也。郑景望、薛士隆引为亲友,曰:“不幸而仲举于世之味薄,斯人者岂以章句限之,所谓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得官,调监慈溪酒,耻之曰:“吾何忍诱饥民舍其糠核而遁于醨糟耶。”谢不起。[16](P.269)
这篇墓志中述及苍坡李氏7人,包括始祖李岑、第十世李嵩、十世李伯钧、十一世李源、十二世李义方、义问、义崇。除了李源幼子李义崇,其他人物在族谱中均有传记资料。叶适撰写墓志当参考了李氏提供的家族资料,因此其中有些内容相当一致。但其族谱资料也有一些鲜明的特点,以李伯钧为例:
公年十四辄丧父,能自卓立,勤心学问,与宋岩老、郑景望、薛士隆诸公友善。尝授承节郎,调监慈溪酒税,有诗谢交代官曰:“未能飞举出人间,俛仰嚣尘已强颜。拚得俸钱偿酒债,已输采菊对南山。”又曰:“吾何忍诱饥民舍其糠核而遁于醨糟耶。”遂不起。又尝作“交财”诗曰:“交财古所难,我则以为易。要约不足凭,所重惟信义。”“题天台石梁桥”曰:“有梦都缘想,无心境即消。我来何所见,跨石自成桥。”其于义利真妄出处之际明矣。扁其堂曰:“种德”以训后人。初,叶文定公水心先生幼时至我里,托宿田里,洁无衾枕,公一见奇其姿禀迥出,遂邀归与诸子处,后撰公墓志,言行详焉。[15](P.11)
除了李伯钧等祖孙四代,传世文献中资料较多的另一位苍坡李氏人物是李伯钧的族伯李异。《弘治温州府志》载,“绍兴辛未(1151)赵逵榜……李异(永,知舒州)”。[7](卷13,P.345)《嘉定赤城志》卷三地里门载,“临川桥,前后尉李琰、李异俱有建桥之役,作百丈堤以捍冲溢,功竟弗济”;[17](卷3,P.7306)卷六公廨门载,天台“尉厅,在县西北一百六十步,绍兴二十五年尉李异建”,“瑞粟堂,在观政堂北,旧名‘瑞萱’,乾道二年令李异重建”。[17](卷6,P.7326)《宋会要辑稿》食货六八载:淳熙八年九月“十七日,诏‘淮西转运司差官检踏本州岛岛军,实有旱伤处,依条赈济’。从知舒州李异请也。”[18](P.6292)根据这些零散的材料可以大概了解李异的履历:绍兴二十一年登第,绍兴二十五年任台州天台县尉,乾道二年任天台令,淳熙八间前后知舒州,此后不久去世。族谱中有关李异的传记资料不但与这些记载完全相符,而且另外提供了更丰富的材料:
公从许横塘先生游,登绍兴二十一年进士第,为楠溪破荒。授天台尉,升黄岩丞。丁父忧,服阙,调仁和丞,周惠简公葵在政府,一见,愿出我门下。升天台,民立生祠。太常博士宋公之瑞特书其碑。入为行在审计司磨勘,出知泰州。入对,孝宗皇帝以公言皆切时病,玉音奖谕。到任,岁饥,亟请蠲租贷米,报应如响,民以不困,军以不乏。易守舒州,陛辞奏事,上曰“善”,于是极论国家塩荚,上嘉纳焉。舒连岁饥,公请转他郡粟济之,复教贷金于官资以播植,民由是安。上优诏,增秩转朝请郎,后乞祠,得主管武夷山冲佑观。周益公必大以书来,谓上有意大用,而公已不起矣。卒年五十有六,台、舒之人闻之,相率饭僧荐严者累日。公儿时清癯,髭秀且长,声宏如钟,部注留行都,有瞽能揣骨听声,知人穷达祸福。公过之,瞽曰:“尔有贵相,二十年后当守土,然葬无定所。”尝预营寿茔于郭溪,及没,启窆不言,改卜,率不协,历五迁,乃奠于芙蓉后田之原,卒如其言。居家蒞官之详见奉议郎良友甄公所撰行状。按许横塘先生讳景行,字少伊,瑞安人,入洛师程子,得旨,登绍圣进士第,累官尚书右丞,以资政殿学士奈何祠卒,谥忠简。
安人端淑能文,长于治财,公在官日用或乏,每籍以足,年三十五而孀居,待子女如己出,积资颇厚,一日有术士来谒曰,夫人家财将散矣。安人怪之,越两日,阍者忽他仓中钱数数有声,俄见飞空而去不止,安人默祷于神,以余银镇诸仓,遂定。合葬后田山。[15](PP.9-10)
属于六世祖李世昌这一支的第十世祖李伯铉也是可资考订的人物。谱载李伯铉“臂键如铁,可以悬石,时号为李铁臂,淳熙戊戌擢武科第四名进士”,因而《弘治温州府志》载武科淳熙戊戌榜“李伯鈜(永嘉人)”[7](卷13,P.365)即李伯铉,这一条无疑。族谱又载李伯铉:
累官武翊大夫,知海南万安军,任垂满,而黎辽叛,直犯治所,公二子汉、洽,年皆弱冠而艺勇,登樵楼发矢以殪其魁,副盗惧而解去,及归,二子道中病亡,不得已而火其尸。公临视伤怀,竟据椅而卒。继室陈氏扶柩归葬于乡之叶岙。[15](P.12)
关于此事,《宋会要辑稿》亦有记载:
(庆元元年二月)六日,知万安军李伯鈜放罢,以广西诸司奏其残忍贪婪、扰害黎民、引惹边事。[19](PP.4046-4047)
不过其述的李伯铉(鈜)的形象是负面的,由此也为李伯铉这个人物增加了悲剧色彩。
文献中这些可考的材料足以表明,苍坡李氏族谱具有宋元社会史史料价值,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族谱的记载都是可靠的。苍坡李氏族谱中也不乏荒谬之论,特别是李异之孙、第十一世李仲意“尚孝宗长公主授驸马都尉”一事。对这一疑点,《光绪永嘉县志》已有详细考辨。[20](PP.3822-3823)该志云:“今检苍坡李氏谱,但云真阳县,不载宏词科,并无迁临安府事”,而现在所见1888年版的谱中,这些内容均有记载(“公登淳熙庚子鸿词科进士第,恩授修武郎,知英州真阳县,调临安知府,继尚孝宗皇帝长公主,迁附马都尉”,[15](PP.16-17))可见这是一个后来编造且不断增饰的荒唐故事。苍坡李氏族谱中类似荒谬的内容不止一处,然而这些“神话”般的记载与之前讨论的有价值的史料共存于一体,这是明清族谱之历史叙述的本来面目和基本特征。
以上讨论了温州地区五种族谱的宋元史料,其中四种族谱具有研究宋元时期温州地方史或家族史的史料价值。这五种用以讨论宋元史史料问题的族谱是从近百种温州族谱中精心挑选出来的,现存的明清族谱中具有宋元史史料价值的案例相当罕见。而这四种具有宋元史料价值的族谱均出自温州永嘉楠溪江一带,提示了楠溪江区域历史发展的特殊性。既然在明清族谱中发现宋元史料并非不可能,我们则有理由期待以更多的发现推动宋元家族史、地方社会史的研究。
就明清族谱中的宋元史料而言,几乎所有的族谱均有作伪的痕迹,但程度各有区别,作伪的重点一般是塑造家族的仕宦或者文化传统;明代族谱中保留了较多的家族治生经营的内容,并不着意塑造家族的仕宦形象。这些记载一般都具有较高的价值,但在清代重修的过程中一般都会被删毁;具有延续性而且信息完整的雁行小传一般比较可靠;雁行小传中有关宋元时期宗族祖先的重要事迹或仕宦、科举等经历,一般皆可在历史文献中找到相互吻合的互证材料,通过考订不难确定这些材料的可靠性。
[1]陈宁宁:《记美国犹他家谱学会图书馆》,《社会科学报》,2001年3月8日(第4版)。
[2]《抱川蒋氏宗谱》,美国犹他家谱学会图书馆藏,年代不详。
[3]《包山陈氏族谱》,美国犹他家谱学会图书馆藏,1572年。
[4]《包山陈氏族谱》,美国犹他家谱学会图书馆藏,1835年。
[5]《包山陈氏族谱》,美国犹他家谱学会图书馆藏,1886年。
[6]《(锦园)瞿氏宗谱》,美国犹他家谱学会图书馆藏,1809年。
[7]王瓒:《弘治温州府志》卷16,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
[8]郑小小:《永嘉金石志》第268册,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
[9]释道棐:《峙岩崇果寺大隐深禅师修理佛殿碑记》,《永嘉金石志》,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
[10]《枫林徐氏宗谱》第1-7册,美国犹他家谱学会图书馆藏,1994年。
[11]《四库全书总目》卷79,清乾隆武英殿刻本。
[12]《乾隆福州府志》卷33《职官六》,清乾隆十九年刊本。
[13]陈傅良:《止斋文集》卷47《徐叔楙志铭》,《全宋文》卷6056,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
[14]李孝光:《五峰集》卷17,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
[15]《苍坡方巷(李氏)阖族宗谱》,美国犹他家谱学会图书馆藏,1888年。
[16]叶适:《李仲举墓志铭》,《全宋文》卷6492,第286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
[17]《嘉定赤城志》卷3,宋元方志从刊本,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
[18]《宋会要辑稿》食货六八之七七,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
[19]《宋会要辑稿》职官七三之六○至六一,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
[20]《光绪永嘉县志》卷38,中国方志丛书本,台北:成文出版社,1983年。
(责任编辑:山 宁)
Verification of Historical Data of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in Genealogy Books of People in Wenzhou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WU Zheng-qiang
(Department of History,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18, China)
Through the investigation of five genealogy books of people in Yongjia of Wenzhou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includingAGenealogyBookoftheJiangsinBaochuan,AGenealogyBookoftheChensinBaoshan,AGenealogyBookoftheQusinJinyuan,AGenealogyBookoftheXusinFenglinandAGenealogyBookoftheLisatFangxiangandCangpo, it is found that there are traces of forging in nearly all the genealogy books, but the degree varies. Generally, forging is mainly for shaping the official background or cultural tradition of a family. In the genealogy books of Ming Dynasty, there were more records of family economic activities, and these genealogy books did not aim to shape the official image of the families. Though these records are usually of great value, they would be omitted or destroyed when recompiled in Qing Dynasty; the biographical sources that are continuous and complete are generally more reliable. As for the important deeds of ancestors in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and their experience of serving as officials or taking imperial examinations in the biographical sources, mutually evidential materials can usually be found in historical documents, so it is easy to determine the reliability of these materials through textual research.
Genealogy books of people; historical data of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Wenzhou
2017-04-19
吴铮强,浙江大学历史系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史、宋史、社会史学的研究。
K245
A
1674-2338(2017)03-0105-10
10.3969/j.issn.1674-2338.2017.03.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