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广丰
(湖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62)
南宋后族淳安杨氏家族考论
刘广丰
(湖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62)
南宋后族,不但没有了汉、唐时期后族的强势,也没有形成如北宋那样的外戚将门。宁宗杨皇后所属的淳安杨氏家族,是南宋后族的典型。这一家族之形成可谓迷雾重重,杨皇后与杨次山本属两个不同的杨姓家族,他们因为政治利益而结合在一起,形成后来的淳安杨氏。此后,为了家族的利益,杨氏族人两次策动或参与政变,先是谋杀了权臣韩侂胄,后来又废掉皇子赵竑,扶持理宗登上帝位。然而,同样是为了家族利益,他们韬光养晦,远避权势,从而维持荣显的社会地位和巨大的家庭财富。杨皇后之后,淳安杨氏还出现了一位驸马和一位太后。这一家族的发展壮大,体现了南宋后族与其他家族发展的不同之处:他们享受皇恩,不凭借科举,也不需发展自身的势力,而是几代人不断成为皇亲国戚,从而获取富贵。随着南宋王朝的崩塌,一部分杨氏族人以身殉国,而另一部分则成为亡国之臣,面临着家道中落的困境。杨氏族人在元朝的遭遇,表明在这种发展模式下,一旦改朝换代,家族就会缺乏发展的内在动力,从而迅速衰亡。
南宋;后族;淳安杨氏;杨皇后
学界有关宋代家族史研究的成果非常丰富,但大多集中于名宦、世家以及将门的研究。*比较著名的有戴仁柱《丞相世家:南宋四明史氏家族研究》,刘广丰、惠冬译: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黄宽重《宋代的家族与社会》,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9年;李贵录《北宋三槐王氏家族研究》,济南:齐鲁书社,2004年;曾瑞龙《北宋种氏将门之形成》,香港:中华书局有限公司,2010年;张邦炜《宋代盐泉苏氏剖析》《宋代时期仁寿—崇仁虞氏家族研究》,载氏著《宋代婚姻家族史论》,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74-345页。有关宋代皇后家族的研究,笔者仅见何冠环先生的著作《攀龙附凤——北宋潞州上党李氏外戚将门研究》(香港:中华书局,2013年)及其一系列关于北宋外戚将门的论文。*何冠环先生关于宋代外戚将门的研究文章有《北宋外戚将门陈州宛丘符氏考论》(《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2007年第47期)、《北宋外戚将门开封浚仪石氏第三代传人石元孙事迹考述》(《新亚学报》,2012年第30卷)、《北宋保州保塞外戚将门刘氏事迹考》(《新亚学报》,2013年第31卷)。然而,何先生的研究成果仅揭示了北宋,对南宋却未有涉及。南宋后族与北宋是很不一样的,起码就环境而言,宋太祖促使武将“与结婚姻”[1](卷1,P.12)的时代已经过去,北宋外戚一门几代担任武将,形成将门之家的情形也没有在南宋重新出现。南宋宁宗杨皇后的家族,在南宋中后期出现了两位太后和一位驸马,子孙后代“皆任通显”,[2](卷243,P.8658)发展极为迅速,且至南宋灭亡之际,荣宠不衰,可以说是南宋后族的典型代表。然而,这一家族本身形成的过程迷雾重重,并体现了宋代后妃及外戚政治的一些特点。因此,把杨氏家族作为一个整体进行研究,可窥见南宋后族的特点,有助于深入认识他们的生存状况与社会地位。
南宋宁宗杨皇后乃宋代著名的女政治家,她的政治作为,无论是诛杀韩侂胄,还是嘉定十七年(1224)帝位传承之事,都使她招致很多争议。同样备受争议甚至可谓扑朔迷离的,是她的籍贯和身世。因为不同的古籍对她有不同的记载,这跟她早年的经历大有关系。
在诸点疑问中,杨皇后的籍贯问题被探讨得最多。鲍绪先、何忠礼及吴业国均有相关成果。*参见吴业国《南宋宁宗杨皇后籍贯、身世献疑》(《中国典籍与文化》,2010年第3期),何忠礼《南宋杨皇后姓氏、籍贯考》(北京大学中国史研究中心《邓广铭教授百年诞辰纪念论文集》,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541-546页),鲍绪先《浙江淳安发现宋恭圣仁烈杨太后家族宗谱及其墓地——宋宁宗杨皇后与宋度宗杨淑妃生平及其家族考》(《东南文化》,1994年第4期)。何、吴先生据史料认为,杨皇后与杨次山并非来自同一地方。吴业国认为,杨次山父子的籍贯“是严州遂安县(今属浙江淳安县)无疑”,而杨皇后则有可能是蜀人;[3]何忠礼则以众多史料佐证,认为杨次山父子来自浙江上虞,而杨皇后是严州遂安县人。[4](PP.541-546)然而,宁波出土的《宋杨惠罙墓志》载,杨皇后之侄孙女杨惠罙“世家严之淳安”。[5](P.324)墓志对先人的评价虽未必尽信,但子孙对先人之籍贯却不会轻易弄错,且该墓志作于宋度宗咸淳年间,属于当时记录。这说明,杨氏后人认为他们的祖籍是淳安而非遂安。当然,这两个地方是相邻的,后来遂安也并入淳安,故《景定严州续志》说“杨太后为严人”,[6](卷1,P.10a)当大体准确。
关于杨皇后与杨次山的关系,鲍绪先先生根据考古材料,认定他们乃亲生兄妹,且籍贯在今浙江淳安县。[7]一般而言,有考古材料印证,应为信实,但鮑文最大的问题是过于依赖在民间发现的《宏农杨氏宗谱》。众所周知,宋代以后家谱一类的历史材料,由于各种原因,所提供的信息可能不准确,有错误甚至是故意伪造的。故单以宗谱为据,其结论非常值得怀疑。笔者认为,何忠礼先生的考证更加细致,他根据史料从籍贯与身世两个方面进行推测,最终认定杨次山之于杨皇后,非父非侄,更非亲兄,而是杨皇后后来冒认的兄长。这个结论应该是可信的。
接下来的问题是,杨氏一族中的另一位关键人物——杨渐,究竟是何许人也?尽管《宋史·杨次山传》认为杨渐乃杨次山之祖父,而杨全则为其曾祖,在开封保卫战中战死。[2](卷465,P.13595)但另据《宋杨惠罙墓志》记载,杨谷之女杨惠罙,“曾祖渐,赠太师尚书,今追封齐王……祖次山”,[5](P.324)而《宋会要辑稿》亦云,杨皇后为“保义郎、累赠太师、尚书令、追封齐王渐之女”。[8](后妃一之九,P.225)墓志铭所载籍贯和祖先一般很少有误,且《宋会要辑稿》乃是当时的档案。由此可知,杨渐不可能是杨次山及杨皇后的祖辈,《宋史》所记应是笔误。如此,则剩下的问题是:杨渐究竟是杨次山还是杨皇后的生父?杨次山乃武学生出身,此时或已在御前带御器械,[9](乙集卷2,P.528)其父杨渐也“以遗泽补官,仕东南”。[2](卷465,P.13595)也就是说,他们父子二人均是官员。宋代对官员的管理有非常严格的制度,故有所谓“官户”之称;能成为官员者,其姓名、籍贯、出身、经历等均会被一一记录在案。据《宋史》记载:“高宗建炎初,行都置吏部。时四选散亡,名籍莫考。始下诸道州、府、军、监,条具属吏寓官之爵里、年甲、出身、历仕功过、举主、到罢月日,编而籍之。”[2](卷158,P.3712)由此可见,即便乱离之日,南宋朝廷也不会让这一制度废弛。杨次山先入武学,继而为官,其父杨渐也是官员,其时南宋早已安定,故其家庭、籍贯记录清楚,较难更改。因此,杨渐应该是杨次山的生父。
如此则新的问题又出现了——杨渐若为杨次山之父,则杨皇后之生父又为何人?关于这一点,地方志史料也许能提供一些线索。严州地区现存最早的地方志,当属修订于南宋景定年间的《景定严州续志》。该志明确记载她是严州人。此后,成书于明天顺五年(1461)的《明一统志》,明确记载杨皇后生父名杨宇,并指出他是从开封迁居而来的,其墓在淳安县南七十里。另一方面,该书把杨次山归为绍兴上虞人,进一步表明他们两人并非同乡。[10](卷41,P.1013,卷45,P.1072)再后来,《嘉靖淳安志》延续了《明一统志》的说法,[11](卷7,P.16a)但《万历严州府志》载明杨宇是杨皇后祖父,杨纪才是杨皇后的父亲,并封永阳郡王。[12](卷5,P.116)那么,杨皇后的生父究竟是杨宇还是杨纪呢?杨纪是后来才出现于万历年间的志书上的,而且记载很有问题。第一,《万历严州府志》记载,他的墓在“仁寿乡辽源巧坑”,而杨宇之墓也在“县南七十里”的辽源巧坑,但前一条《童頵墓》则明确指出仁寿乡在县东二十里。[12](卷5,P.116)如果这只是地理考证失当的话,那么认为杨纪是永阳郡王就很不合理了。因为杨次山作为后兄已经拜为永阳郡王,其后父——如果杨皇后承认并追封的话——无论如何都应该比他高一等,如杨渐——杨皇后所认之父——就被追封为齐王。再者,根据周密记载,杨皇后“既贵”后,“耻其家微,阴有所遗,而绝不与通”。[13](卷10,P.175)周密乃杨氏后人杨缵的密友,所知杨氏秘事甚多,故其所记大体可信。既然绝不与通,杨皇后就不可能为生父封王,以免给后世留下话柄。另一方面,有关杨宇的记载出现较早,其被录入志书之年代,大约在杨皇后活跃时期的二百余年之后;其流传可能更早,故真实可信性较大。故此,笔者认为,如《明一统志》及《嘉靖淳安县志》所载,杨皇后之生父是杨宇,这似乎更合理。据志书记载,他与杨次山的祖父杨全都是开封人,但后者却战死开封,而杨宇则南下逃难至淳安。也许这是杨皇后选择杨次山家族作为其宗族的原因。其南逃的难民身份与杨皇后“家微”的记载也最相符合,且史料没有记载他有任何封爵,从而符合“绝不与通”的条件。
接下来是“认祖归宗”这个问题了,但主人显然不是杨皇后,而是杨次山。杨次山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上虞杨氏,而是来自开封的外来户,只因父亲“仕东南”,才“家于越之上虞”。[2](卷465,P.13595)此时他既然与后宫杨氏相认,当然要改易籍贯,使自己的家族与杨皇后一样,成为淳安杨氏。这种改易说明,当时因战乱而南下的人并没有固定的故里,因为他们的根不在南方;或者说,他们还没有在南方站稳脚跟。杨次山一家南下后,尽管保留了官户的身份,但在遇到后宫杨氏之前,他们根本不能与早已扎根南方的世族相比。攀附后宫,徙族于淳安杨氏,乃他为家族设计的发展之道。由于之前的档案依然存在,故史料上经常会出现他是上虞人或会稽人的说法。但史料有关其子孙的记载却大不一样。据《景定严州续志》记载,从杨次山开始,杨家籍贯已迁至严州;而杨谷、杨石更曾出席当地乡会;其后杨谷之子杨蕃孙及孙杨镇,皆以严为乡。[6](卷3,PP.14b-15a)另据前述之《杨惠罙墓志铭》,在杨氏后人看来,他们就是严州人,而且其家在当时之淳安。[5](P.324)这更进一步说明,至迟到其孙子那一代,杨次山家族的籍贯转换已经彻底完成了。
这本是来自北方的两个杨姓家族,一个家境卑微,却有女得宠于后宫;另一个虽属小官僚家庭,却未及荣显。庆元年间,这两个家族联为一体,成为淳安杨氏家族。从此,他们各取所需,但又休戚与共。
《宋史》杨次山本传云:“次山能避权势,不预国事,时论贤之。”其子杨石其后更是劝谏已垂帘听政的杨太后撤帘还政,而自己与兄长杨谷也韬光养晦,多次辞免朝廷所授之高官厚职。[2](卷465,PP.13596-13597)于是,杨氏父子历来备受称道,堪称宋代外戚之典范。然而,作为外戚,他们更关心自身的既得利益,尤其是人身安危。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在政治上无所作为;相反,若朝廷大政涉及自身利益,他们也会奋起力争,有时还会铤而走险。
杨氏家族发展的关键人物是杨皇后。如前所述,她的生父极有可能是从开封逃亡南方的难民,母亲张氏夫人也是宫中身份卑贱的乐师,而她自己则由母亲带进皇宫,侍奉在高宗吴皇后身旁,为“则剧孩儿”,[13](卷10,P.175)后来吴太后又把她赐给了尚为皇子的宁宗。[14](丙集,P.110)大概在庆元年间,亦即宁宗即位后不久,她将杨次山认为同宗。杨次山愿意把杨氏认为兄妹,当然是想通过她来提升自己的官位以及家族的地位,然而,嫔妃再受皇帝宠遇,终究还是嫔妃而已,此时的杨家离后族还很远。而当时的皇后韩氏乃系出名门,来自北宋著名的安阳韩氏家族,其先祖是北宋名臣韩琦,而其叔祖则是当朝权臣韩侂胄,她本身也是宁宗在藩邸时的原配夫人,故其地位是不可撼动的。[2](卷243,P.8656)
然而,“命运之神”在庆元六年(1200)眷顾杨氏。她当年二月被晋为贵妃,同年十一月七日,韩皇后崩于坤宁殿。[8](后妃一之九,P.225)中壶虚位,重新择后是皇帝与朝廷必然要面对的问题。然而,杨氏的皇后之路并非一帆风顺。在宫中,她有竞争对手曹美人;在外朝,权臣韩侂胄对她也并不待见。这两人甚至还联合起来阻止她登上后位。当然,杨贵妃也有她的优势:酷爱读书,“颇涉书史,知古今,性复机警”。[2](卷243,P.8656)此外,她虽出身低微,但自幼以“则剧孩儿”的身份被养于宫中,从而使她熟知琴棋书画,精通诗词歌赋。[14](丙集,P.110)《宋史》认为,宁宗最后决定立杨氏为后,正是因为她上述的种种优势。然而,有一点不可忽视,嘉泰二年(1202),杨贵妃有孕了,且为宁宗生了一个皇子。据李心传记载:“华冲穆王坰,上第五子也。母曰杨皇后。嘉泰二年冬生,未逾月薨。”[9](乙集卷2,P.529)就在当年十二月十三日,杨氏被立为皇后。[8](后妃一之九,P.225)史书未载皇子死于立后之前还是之后,但无论是皇子出生的欢庆,还是其薨逝的悲恸,都足以打动宁宗。杨氏被立为皇后,杨家就一跃成为当朝后族了。
宋宁宗是个“不慧而讷于言”的人,[15](续集下,P.191)且“非心黄屋”。[16](卷2,P.58)在这种情况下,皇权必须让渡,寻找合适的代理人。那么是选择皇后还是权臣呢?杨皇后是一个有政治抱负的人,当年立后之事早已让杨家与韩侂胄发生龃龉,而杨皇后在内宫权力的提升以及她对朝政的参与,更进一步使她与这位朝中权臣的矛盾激化了。韩侂胄竟“自置机速房于私第,甚者假作御笔,升黜将帅,事关机要,未尝奏禀”。[2](卷474,P.13775)这相当于架空了宁宗的权力,也意味着剥夺了杨皇后参与政治的机会。这样一来,冲突是不可避免的。杨、韩二人的冲突,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他们背后所代表的家族利益。宋代后族的势力已远不如汉、唐之时,对杨氏一族而言,他们只是刚刚结合,在朝中还没有站稳脚跟。杨氏被立为皇后之后,杨次山也只是被从吉州刺史提升为福州观察使。故此,他们尚需要朝中有力的大臣帮助他们扩展家族利益。韩侂胄一来刚愎专横,二来是高宗吴皇后的姨甥及前韩皇后的叔祖,其妻吴氏又是吴皇后的侄女,故其所代表的家族利益与杨氏不同、且有所冲突,显然不是理想的合作者。在“诛韩”事件中,杨次山与皇后密谋,内外联合,促成其谋,因为韩侂胄已经成为杨氏家族利益的绊脚石了。[13](卷3,PP.45-46)开禧北伐兵败如山,则成为实现这个阴谋的触发点。
开禧三年(1207)十一月二十四,韩侂胄在上朝途中被诛。该事件的最大受益者应该是皇子赵曮:他本来只是宁宗养子,诛韩后一举成为皇太子,并改名赵询。[2](卷246,P.8735)若宁宗有所不讳,他便是唯一法定的皇位继承人。当然,杨氏家族受益的并不比赵询少。杨皇后作为嫡母,已能有效控制赵询,从而得以从中干政。据叶绍翁记载,诛杀韩侂胄后,杨皇后“每遣景献谕时相”。[14](丙集,P.110)这表明,她通过赵询向宰相传达自己的懿旨,从而达到干政的目的。至于杨氏家族,当然大受封赏,杨次山授开府仪同三司,并于嘉定三年(1210)封少保、永阳郡王。其中有一段小插曲:许奕与真德秀认为杨次山恩赏太重,宜只予其一,于是封还制书,引致杨皇后震怒。[14](乙集,P.72)这说明当时杨皇后的势力足以左右朝廷封赏,以扩大自己的家族势力。然而,对杨次山来说,他要维持的家族利益是极尽荣宠的社会地位,而非如韩侂胄一样权倾朝野。三代封王足以满足他的虚荣,出于前车之鉴,他并不想让杨家的利益如韩氏一样,一朝丧尽,故此时他选择“能避权势,不预国事”。但是,杨氏家族利益的保障来自中宫的权力,但中宫毕竟不能走出外朝,而杨氏族人又不愿涉足权力,故他们需要一个外朝的代理人。太子的老师、参与了“诛韩”图谋的史弥远即是一位合适的人选。因为他与太子的关系更有利于宫内宫外的沟通,而他本人对皇后也毕恭毕敬,对杨氏家族照顾有加。就这样,他们开始了长达24年的政治合作,而“每遣景献谕时相”,则是他们在赵询去世之前的合作模式。
中宫皇后主政,太子摄政,外朝宰相辅政,后族之家享尽荣华富贵,但不插手权力,这是一种相对合理的政治平衡。嘉定十二年(1219)杨次山去世,享年八十一岁。他去世前,朝廷把他提升为会稽郡王,去世后又追封冀王。[2](卷465,P.13596)不但位极人臣,更能寿终正寝,这正是他作为后族外戚所追求的人生理想。然而第二年,赵询在当了13年太子之后,不幸薨逝,[2](卷246,P.8735)从而使政局再起波澜。嘉定十四年(1221),宁宗下诏,以沂靖惠王嗣子赵贵和为皇子,改赐名“竑”。[17](卷30,P.2118)太子薨逝,新皇子入继,打乱了杨氏家族的部署。毕竟他们与前太子相处十几年,双方已经建立了互信互助的关系,即便宁宗崩逝,家族的长远利益依旧不会受损。此时新皇子入继,如何保障杨氏家族的利益,的确需要一番筹谋。杨皇后的策略是把自己的侄孙女吴氏嫁给皇子,这就意味着未来的皇后也是杨氏后人。如此一来,杨家的利益就能得到保障。然而,吴氏与皇子的关系非常糟糕。有材料认为,皇子不能处理好夫妻关系,并沉迷酒色,招致皇后的愤怒,成为他日后被废的原因。[15](后集,P.87)然而,冷落妻子、沉迷酒色可以导致赵竑招致皇后的责骂,却不足以导致他们关系紧张。杨皇后是一位很谨慎的人,这种大事她必须再三衡量,才会做出决定。
嘉定十七年(1224)闰八月,宁宗驾崩。此前,一场阴谋早已在酝酿之中。之前唯一的皇子赵竑被废为济王,而沂王宗子赵昀被迅速立为皇子,而后即位,是为理宗。有学者认为,这次阴谋依然是由杨皇后主导的。[18](PP.117-128)但各种史料均表明,丞相史弥远一直在暗中策划此事。在“诛韩”事件后,史弥远凭借与中宫、太子及后族良好的关系成为一代权臣。如果太子赵询不死,他的权位必然岿然不动。然而,新皇子与他并无师生之谊,反而对他的专制性格非常厌恶,并立誓将来继位后把他远贬岭南。史弥远惊惧异常,于是暗中让同乡郑清之培养沂王宗子赵昀,以备将来。[2](卷246,PP.8735-8736)但是,按照宋朝的各种制度,丞相权力虽大,却无改立之权,且这种图谋不但需要一个可以当皇子的替代人选,更需要宫内宫外包括两制官员以及侍卫禁军的合作。能够协调这些官员的,只有皇家代表——杨皇后。事实上,在宋代历史上,储位发生疑问时,皇后或太后往往能起一锤定音的作用。[19]故此,史弥远此时要发动代立政变,必须得到杨皇后的支持。
杨皇后当然是不喜欢赵竑的,甚至可能连宁宗也不喜欢他,否则不会把他立为皇子三年,仍不建储。如果赵竑此时是皇太子的话,史弥远的图谋就无法实现了。也许杨皇后知道史弥远在暗中培养另一位宗子,甚至希望他能成功,[20]但她对废赵竑而改立赵昀之事犹豫不决。[2](卷243,P.8657)毕竟从道理上说,赵竑此时是宁宗唯一可能的继承人,没有宁宗的旨意而改立他人,与谋逆无异。然而,她最终还是同意与史弥远合谋,因为赵竑即位,有可能威胁她和她的家族。众所周知,赵竑是很讨厌史弥远的,这也是后者图谋废立前者的原因。然而,当时的史弥远无论在关系上还是利益上,都很难与杨皇后切割开来,甚至有人因此怀疑他们两人诡谲交通,淫乱后宫,于是写诗讽刺曰:“往来与月为俦侣,舒卷和天也蔽蒙。”不管这是否谣言,皇子赵竑早就听在耳里,且对“杨后之事,济王嫉之”。[16](卷2,P.72)他上台后,难保不会对杨氏进行清算。从政治方面而言,济王若要除掉史弥远,就需要先架空杨皇后的权力,故若由赵竑继位,杨氏家族的利益必然受损。新皇帝即便不处置太后及其家族,但眷顾之情肯定不如往昔,甚至有可能把他们边缘化,那在太后去世之后,杨氏一族就有可能变得一无所有。故此,皇后再三权衡之后,同意了废立之事,以维护自己的家族利益。此后,程珌草遗诏改立赵昀,[2](卷422,PP.12616-12617)夏震奉旨押送赵竑,[2](卷246,PP.8736-8738)都是出自杨皇后的懿旨。也只有她有权力调动这些朝中文武来配合这场宫廷政变。第二年发生湖州之变,赵竑必须得死,否则皇帝、太后和丞相及他们家族的利益都不能得到保障,这也是为什么长久以来理宗不肯为赵竑平反的原因——他们三家早就坐在一条船上了。[13](卷14,PP.252-259)
新君即位,太后垂帘听政,这一方面是史弥远欲借太后权威保扶理宗,另一方面其实也是他们共同分享政变的成果。皇后之侄杨谷、杨石兄弟也分别被封为新安郡王与永宁郡王,此正如真德秀所言“稽诸典故,所未前闻”。[17](卷31,P.2142)杨石兄弟也很清楚形势与士论,故他们上书太后,论及汉、唐母后临朝称制的得失,不久,太后即撤帘还政。[2](卷465,PP.13596-13597)如今之理宗皇帝,虽由杨太后拥立定策,但其教育成长,由史弥远为之。且皇帝现已成年,太后若过多干预政事,只会令皇帝反感,从而有损杨氏家族的利益。所以,为保杨氏一族盛宠不衰,太后应让出权力,颐养天年,而杨氏族人则远避权势,以保富贵。为此,他们搬离京师,远离这个集中天下权力的地方。此外,他们还多次辞免朝廷的封赏,以向朝廷表明,他们后族杨氏对皇帝并无威胁。
杨太后听从杨氏兄弟的劝告,交出最高权力,理宗感激她的定策之恩,对她极为尊崇,多次给她加封尊号,并在她七十大寿时率百官同朝慈明殿。[2](卷243,P.8658)然而,同样是为了家族利益,她并没有放弃对理宗的控制,其方法还是扶植自己的亲信之人,使其成为皇后。这一次她选了曾经在宁宗立后之时对她施以援手的谢深甫的孙女谢道清。[2](卷243,PP.8658-8659)后来的事实证明,杨太后这一部署,对整个杨氏家族的发展是非常有利的。在关键时刻,谢皇后将会出手帮助杨氏。另一方面,杨家虽然远避权势,但他们还是决定跟权势之家结为姻亲,以此强化家族利益的保障基础。杨谷之女杨惠罙后来嫁给了史弥远的侄孙史茂卿,尽管当时史弥远已经去世,但史氏乃是明州的世家大族,终宋一代荣宠不衰。与他们联姻,对杨氏来说是非常有利的。[21](PP.283-284)作为后族的杨氏家族所谋求者,仅富贵、荣誉与社会地位而已。事实上,他们确实得到了这些东西,成为南宋中后期最大的后族,且一直延续到宋朝灭亡。
绍定五年(1232)杨太后逝世,享年七十一岁。然而,朝廷对杨氏家族的荣宠并未因太后的离世而减少。杨谷、杨石兄弟生前已被封王,死后又分别被追封吴郡王与魏郡王*参见史公善《杨惠罙墓志》,章国庆编《宁波历代碑碣墓志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24页;脱脱《宋史》卷465,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3597页。;他们的子孙亦各有封赏。据相关史料记载,杨谷之子杨凤孙官至中大夫,杨蕃孙官至节度使,杨衍孙为朝请郎。[22](卷8,P.71)理宗对杨氏一族如此宠遇的原因有二:其一,他感念杨太后的定策之功。在他们的迁官制词中,有“昔我文母,保佑朕躬,有大功于天下”之语。[22](卷8,P.71)其二,杨氏后人懂得韬光养晦,避权自守。杨凤孙的另一封转官制书即称他“既烦之以外府,受藏之冗,又佚之以西厢,奉祠之清”。[22](卷8,P.71)非但男子得到宠遇,杨氏女子一样受到朝廷封赏。杨谷之女杨惠罙六岁封令人,八岁封淑人,十二岁封新安郡夫人,十五岁封荣国夫人,[5](P.325)也算是享受到了宋代上层女子的最高待遇了。
杨谷的后代中,最为荣显者,当属其孙杨镇。杨镇,字子仁,号中斋,乃节度使杨蕃孙之子。[23](卷4,P.70)他乃当时的风雅之士,根据元人记载,他应该有诗词集传世,不过如今可能已经散佚。*参见夏文彦《图绘宝鉴》卷4,国学基本丛书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30年,第70页;王义山《稼村类稿》卷3《跋杨中斋诗词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集部第132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0页。考之诸史,未见杨镇曾考取进士,他能有如此闲情逸致,应该是从家族中获取了足够的生活与享乐的财富。当然,杨镇之荣显,不是其他杨氏男性后代与之可比的。景定二年(1261)十一月,理宗将独女周国公主下嫁杨镇。杨镇之所以能当驸马,最主要的原因是“以杨太后拥立功”,[2](卷248,P.8790)此事已经过去30多年,但理宗显然尚未忘怀。由此可见,当年杨皇后改立理宗,从家族利益的角度来看,是完全正确的。杨镇成为驸马,杨氏家族再次受到朝廷封赏。杨镇本人被封为宜州(州治在今广西宜山县)观察使,不久升为庆远军(今广西宜山县)承宣使。他的父亲杨蕃孙转两官,兄弟杨铎、杨鉴各转一官,并直秘阁,其余家人转官封官有差,[2](卷45,P.879)他的姑姑杨惠罙进为广国夫人。[5](P.325)一年后,公主薨逝,杨镇被封为节度使。[2](卷248,P.8790)
此后正史则少有关于杨镇的记载,一直到德祐二年(1276)宋朝即将亡国之时。当时,蒙古大军兵临城下,京师临安危在旦夕。也许是出于延续国祚的原因,垂帘听政的谢太后同意宗亲及朝臣的请求,让度宗的两个儿子——赵昰与赵昺出判福州和泉州,并以杨镇、杨亮节及俞如珪为提举。[2](卷47,P.939)所谓出判,其实是出逃,以保存赵氏血脉。杨镇与杨亮节之所以被选为提举,皆因赵昰之生母杨淑妃亦为杨氏族人。然而,杨镇等人没逃多远,就被范文虎的追兵追上,杨镇于是嘱托杨亮节保护淑妃及两位皇子隐匿山中,自己独自返回以缓追兵,他当时已经抱定必死之心,却被范文虎押送回临安。[24](卷24,P.969)之后,临安城破,他与恭帝以及一干外戚和朝廷官员被押送至元朝上都(今内蒙古锡林郭勒)。入元之后,据正史记载,他于至元十三年(景炎元年,1276)十月被封为参知政事;另据元朝一些士大夫的文集,他的最高官职应为正二品的左丞。*参见宋濂《元史》卷9,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168页;刘将孙《养吾斋集》卷19《宝熙斋记》,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集部第13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89页。一个亡国之臣在元朝竟然可以获得如此高官厚职,这不禁让人怀疑他的节操。元人贡奎曾写诗批评曰:“富贵功名无复闻,百年踪迹等浮云。空留文采令人羡,节操何能似此君。”[25](卷6,P.121)其实,亡国之臣,风雨飘摇,命运如何皆不可知。杨镇所为,只是延续先祖志向,继续保持杨家的地位与利益罢了。但若无前朝驸马的身份,他又如何能够在外族统治下为自己的家族谋得一席之地呢?
然而,异族统治毕竟是异族统治,亡国之臣无论如何也很难得到尊重,他们自己的心态也很难摆正。《元史》记录了这么一个故事:
宋驸马杨镇从子玠节,家富于赀,守藏吏姚溶窃其银,惧事觉,诬玠节阴与宋广、益二王通,有司榜笞,诬服,狱具。致远谳之,得其情,溶服辜,玠节以贿为谢,致远怒绝之。[26](卷170,P.3989)
由这段材料可知,作为外戚,杨玠节是非常富裕的,这也说明杨家在宋朝不但保持了较高的社会地位,还积赚了巨大的财富。但作为亡国之臣,一个小小的守藏吏也敢欺负他,而蒙古人也不信任他。这种不信任也导致他们缺乏自信。所以洗冤出狱后,他就拿钱贿赂为他平反的主审官员申屠致远。国家丧亡于异族之手,这种事情及心态都是非常普遍的。杨玠节的故事,只是当时亡国臣民的一个缩影而已。
杨石一脉,在宋朝末年也非常显赫,而且出了杨家第二位太后。他们在宋朝抗元过程中,体现了可歌可泣的悲壮精神。就笔者所能看到的史料而言,杨石并没有太多后代,他的儿子杨麟孙年幼夭折,于是他收养了鄱阳一个姓洪的小孩以为后嗣,改名杨缵。杨缵,字嗣翁,又字继翁,号守斋,又号紫霞翁。据周密记载,他小时候随杨石入宫出席宴会,并且与当时的丞相史弥远对过诗。*见周密《齐东野语》卷10《混成集》,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87页;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下,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53页;周密著,查为仁、厉鹗笺《绝妙好词笺》卷3,影印徐楙爱日轩刻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0b页。杨缵为杨石所收养一事,仅见于《浩然斋雅谈》,但杨缵之于周密,亦师亦友,当为信实。成年后,他也像自己的祖父一样,远避权势,不追求功名利禄,所以他最出名的是文学成就。他与周密等人在临安成立吟社,经常聚集一起探讨琴音妙韵或诗词格律,并编有《紫霞洞谱》传世,在中国文学史和音乐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27]
当然,杨缵并非没有当官。因为按照惯例,外戚一般都会推恩加官。他历任朝请郎、安吉州(今浙江湖州)通判、知安吉州、司农寺卿、两浙东路安抚使,去世前曾任宝章阁待制(从四品)。他去世后,由于女儿进封淑妃,而被追赠少师。*杨缵的任职经历,散见于各种文献。本文所述其任职的时间顺序,乃根据文献考据而成。见周密《癸辛杂识》前集《牛女》,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7页;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下,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53页;沈翼机《浙江通志》卷115《职官》,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史部第280册,第102页;徐乾学《读礼通考》卷105《皇妃受册遭丧》,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经部第10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75页。在周密所撰写的著作中,有很多有关杨缵的记载,但并没有提及他曾考取进士。由此可见,他能升迁至从四品的宝章阁待制,除了他自己的能力外,作为外戚历次推恩也是其中的因素。
杨缵的女儿后来入宫,先成为度宗的美人,后来进封淑妃。徐乾学所著的《读礼通考》,记载了宋末参知政事赵顺孙在杨美人晋封为淑妃时所上的一份奏疏:
臣忽睹邸报,御笔奉皇太后旨,美人杨氏可进封淑妃,令学士院择日降制。臣窃谓圣治以端宫闱为本,第美人乃宝章阁待制缵之女,缵以六月初三日上遗表,内批特赠四品,曾未半月,而进封之命下。[28](卷105,P.475)
这一奏疏虽为清人所转载,但有元人黄溍所记之文字印证,当为信实。[29](卷10下,P.639)它透露了两个非常重要的信息:其一,杨氏乃从四品之美人晋封为一品之淑妃,可谓越三级升迁;其二,这次晋封乃“御笔奉皇太后旨”,而当时的皇太后正是40年前因杨太后坚持而立的谢皇后。由此可见,谢太后对当年杨太后援立之恩铭感在心,同时亦可见杨太后当年甚有远见;扶持亲信当新皇帝的皇后,也是当时后族保持富贵荣显的手段之一。咸淳四年(1268)初,杨淑妃为度宗诞下皇子,即后来之端宗赵昰。[30](卷4,P.328)同年七月,杨氏家族“杨幼节以下百三十四人推恩进秩”。[2](卷46,PP.900-901)若此数据正确,单从人数上看,他们绝对是南宋第一大的国戚家族了。
杨淑妃如何进宫,至今已不可考,但因家学渊源,她“图史有闻”,[31](卷4,P.153)能为度宗生下两个皇子,可见她甚得度宗宠爱。她当上太后,可以说是命运使然,但实际上也是把她个人的命运与大宋王朝的命运捆绑在一起。厓山兵败之后,张世杰找到杨太后,“欲奉以求赵氏后而复立之”。其实他们都知道,这只是一个苟活的借口。以那时的形势,欲求恢复宋室江山,只是痴人说梦而已。故此,杨氏感叹曰:“我忍死艰关至此者,正为赵氏一块肉耳,今无望矣!”遂赴海死。[24](卷24,P.976)对她来说,忍辱偷生,不如以身殉国。忠义思想,正是当时核心价值之所在,而皇帝、太后、丞相先后为国捐躯,也是为他们所提倡的这种思想做出的表率。至今,广东新会地区依然有国母诞的传统,以纪念当年这位坚贞不屈的杨太后。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杨太后的弟弟杨亮节。他在德祐二年正月被封为福州观察使,随后保护杨太妃及“二王”离开临安赴福建。《宋史·赵与檡传》云:“益王之立,舅杨亮节居中秉权,与檡自以国家亲贤,多所谏止,遂犯忌嫉,诸将俱惮之。”[2](卷450,P.13262)似乎杨亮节在大宋灭亡的最后关头,竟然妒忌贤能,并把持朝政。但据《通鉴续编》记载,赵昰即位之后,杨亮节并没有得到什么实权职位,只是做了福建处置使。当时行在中还有陈宜中、陆秀夫、张世杰等大臣同行,后来文天祥又加入其中,实在看不出杨亮节如何秉权。[24](卷24,P.970)赵与檡是宋室宗亲、嗣秀王,后来战死在瑞安(今浙江温州),被列于《宋史·忠义传》中。很有可能是他在军中曾与杨亮节纷争,诸将忌惮杨亮节国舅的身份,故有这样的记载。事实上,杨亮节最后也跟他的姐姐一样,以身殉国。[15](续集上,PP.121-122)
汉、唐时期的后族,多以攫取权力与发展势力来维持家族的地位与利益。他们本身就是维持王朝统治的众多家族中的一员,而家中有女成为皇后,使他们在权力与利益方面有更大的优势。尤其在汉朝,封建制刚被瓦解,但贵族政治依然根深蒂固。因此,当时的皇后与太后,也是家族政治利益的代表。西汉末,当“王莽谦恭未篡时”,谁会认为他以外戚身份主持国政有问题呢?而即便他篡位称帝,若非改革失败,导致社会崩溃,又有谁会批评他的所谓不臣之心呢?[32]更有甚者,宫中后妃或许只是权贵家族在政治上的棋子,最典型的是汉献帝的皇后曹氏,她显然是被曹操安排在献帝身旁,以为曹家获取更多利益的。当哥哥曹丕欲篡位代立之时,她即便想维护夫皇的帝位,却也无可奈何。[33](卷10下,P.455)唐朝后妃政治最盛者当属武则天和韦皇后,在后人眼中,这属于“内祸”,与汉朝外戚干政有所区别。但若不是她们背后都有庞大的家族作为支持,她们又如何能把持政权?
然而到了宋代,根本没有后族能威胁皇权,因为当时贵族政治的土壤早已消失殆尽,皇帝成为朝中的绝对权威。南宋两个权臣,韩侂胄与贾似道,可以说是因后妃而得以专政的,但他们专政,并非家族势力强大,而是因为皇帝的信任与支持。而当皇帝不再信任或支持他们时,一纸圣旨就可以把他们罢免并诛杀。这意味着,宋代后族已不能与皇权对抗,更不能颠覆皇权,他们只能依附于皇权。换言之,他们的利益跟皇帝的利益是一致的。淳安杨氏家族就是最好的例子。他们是南宋首屈一指的后族,但却缺少传统世家大族的历史底蕴,当家族的第一位皇后出现时,这个家族才刚刚因各种利益综合而成。他们的发展与壮大,并不是来自家族势力的庞大,也不是他们在朝中有权威人物,更不是他们在战场上立有战功,而是由于宋朝几代皇帝对他们源源不断的眷顾。当这一家族形成之时,他们就已经设计好了发展思路,不断获得皇恩,把自己的利益与皇帝的利益捆绑在一起。诚然,他们跟史弥远联手废掉了一个有可能成为皇帝的皇子,因为后者可能会有损他们家族的利益。但面对新皇帝,他们并不居功,而是选择韬光养晦:出于前车之鉴,韩侂胄的例子告诉他们,过分接近权力,将会输得一无所有。依赖皇恩而非自身的实力与势力而发展,这是杨氏家族与汉、唐后族,乃至北宋外戚将门的不同之处。另一方面,杨氏家族也与其他名宦家族不同,虽然同样是为了获取皇恩,但他们不依靠科举发展自己。在宋代,一个名宦世家如果三代不出科举人才,就可能没落,但杨氏家族似乎没有多少人获取进士功名,仅杨次山于嘉泰二年登武进士第。[34](P.1283)考虑到当年杨皇后怀孕并被立为后,作为哥哥的杨次山以六十四岁高龄取得武进士,似乎也是皇帝的恩赏。在他们看来,几代国戚的身份足以让他们长保富贵,与其辛苦读书,不如吟风弄月。于是,我们可以发现,这一家族出现过诗人、画家和音乐家,却没有发现他们在学术与政治上有过人之处。
然而,既然家族的利益与皇帝的利益捆绑在一起,一旦王朝崩塌,杨氏家族的运气也就到了尽头。在此时,像杨淑妃、杨亮节等人,能以身殉国,其实是比较好的结果。其他人进入蒙古人建立的新朝代,就只能低头做人。杨玠节被守藏吏诬陷,差点性命不保,就是最好的证明。除此之外,尽管驸马杨镇在元朝官至左丞,但家财却慢慢散尽。据袁桷记载,周国公主下嫁杨镇时,理宗给了杨家很多财物,但后来“宋社亡,杨氏子不能守,归于济南张参政斯立”。[35](卷47,PP.8a-8b)这说明,南宋的后族一旦不能持续其国戚身份,则是其没落之时,因为他们失去了继续发展的动力与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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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山 宁)
A Research on Yang Family of Chun’an, a Family of Empress in Southern Song Dynasty
LIU Guang-feng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Hubei University, Wuhan 430062, China)
Empresses’ clans of Southern Song Dynasty neither matched those of Han and Tang in power and influence, nor became families of generals like those of Northern Song Dynasty. Yang family of Chun’an, which Empress Yang of Ningzong belonged to, was the biggest Empress’ clan in the mid-late Southern Song Dynasty, as well as a typical one in the whole. Mist shadowed the forming of this family, because Empress Yang and Yang Ci-shan, her so-called brother, were from two different Yang families. They united together for political benefit, which formed the later Yang family of Chun’an. From then on, for the benefit of the family, Yang clansmen launched or took part in coups twice, first killing the powerful minister Han Tuo-zhou, and then deposing the imperial son Zhao Hong, and supporting Lizong to get the throne. However, for the benefit of the family all the same, they knew how to keep low and avoid power, in order to maintain reputed social status and huge family fortune. After Empress Yang, the Yang family of Chun’an appeared an imperial son-in-law and another empress dowager. The development of this family indicates the difference between the developments of empresses’ clans and other families in Southern Song Dynasty: they did not rely on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or the development of their own power, but tried hard to get royal graciousness in generations in order to get and keep fortune. With the collapse of Southern Song Dynasty, a part of Yang clansmen died for the dynasty, but others became the conquered, facing predicament of family declining. The circumstance of Yang clansmen in Yuan Dynasty indicates that under this mode of development, a family would decline soon once the royal graciousness disappeared.
Southern Song Dynasty; empresses’ clans; Yang family of Chun’an; Empress Yang
2016-09-12
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课题“南宋宁宗杨皇后及淳安杨氏家族研究”(14JDNS03YB)的研究成果。
刘广丰,湖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以五代及宋为中心的政治史、家族史及妇女史研究。
K245
A
1674-2338(2017)03-0115-09
10.3969/j.issn.1674-2338.2017.03.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