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珂, 景 菁
(1.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 北京 100871;2.慕尼黑大学, 德国 慕尼黑 80799)
对小说艺术的创新与突破
——文本论析歌德《少年维特的烦恼》
李昌珂1, 景 菁2
(1.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 北京 100871;2.慕尼黑大学, 德国 慕尼黑 80799)
歌德《少年维特的烦恼》表现了有关社会和个人的双重主题。小说设置了两条叙事线索,其描写维特作为一个社会人的叙事线索,丰富和深化了小说的社会批评意涵;其描写维特作为一个个体人的叙事线索,表达了作家对极端自我的深刻隐忧。采用文本论析的方法,有助于展示书中相得益彰的两个主题。小说的思想性与艺术性密切结合,体现了歌德在文本中所实现的对德国小说发展史的多重突破和创新。
歌德;《少年维特的烦恼》;德国文学;书信体;狂飙突进
1774年,歌德二十四岁。那年二月,他灵感爆发,下笔如有神助,只用短短四周多时间便一气呵成了自己的首部小说《少年维特的烦恼》,当年秋天就刊印,最初匿名发表。这部作品篇幅不长,仅一百多页,故事编排可用“认识、追求、失恋、自杀”几个词汇全部道尽,既无引人悬念,也无扣人的情节,与当时流行小说的套路程式有很大距离,却在书市上火爆异常,问世次年就再版7次,尤其在当时青年读者之中产生了一石激起千层浪般的巨大影响:一股穿维特式服装,讲维特式语言,仿维特式风度,学维特式举止,甚至有人效仿维特方式自杀的“维特热”在德国骤然掀起,并还很快波及邻国的少男少女。
它在社会上之所以出现轰动,多半是由于小说主人公的自杀结局引起了人们心灵震荡的缘故。毕竟在当时,这个情节触犯了社会文化主流意识的一个思想禁区;不仅教会指责它,甚至德国“启蒙运动”的主要人物莱辛也批评说,歌德笔下的自杀主题势必对青年人的思想产生负面影响。在《诗与真》这部自叙传中,歌德对当时出现于年轻人中间的“维特热”现象进行了解释:“这本小册子的影响很大,甚至可以说轰动一时,这主要地因为它恰在适当的时刻出版,正如只须一点的火药线来爆炸一个埋藏着猛烈的炸药的地雷坑那样,当时的青年界已埋藏有厌世观的炸药,故这本小册子在读者大众前所引起的爆炸更为猛烈,而各个青年既已有满怀的过奢的要求,不能满足的热情和虚拟的苦恼,一触即发,故这部小说所引起的激动更大。”[1](PP.625-626)据此,歌德的这部小说是抓住了时代的强烈情绪。不过歌德接着又说,在创作主观意图上他其实并没有让青年人对维特的追求和痛苦产生共鸣甚至是模仿的想法,他的小说“没有赞许什么,也没有非难什么。只把情感与行动顺其自然地展开,以此来启迪读者而已”。[1](P.626)据此,进入歌德创作视野的是真实自然的“情感”和“行动”。一种“顺其自然”而求“真”的审美意识,实际上在德国文学中也从歌德这里冉冉升起。
这个“真”,是“情感”如何支配“行动”的“真”,是一个人牢笼百态的内心繁复。《少年维特的烦恼》的基本特征是表现了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作者所选取的书信文体,特别适合挖掘人的内心世界。开篇第一封信,就显示了往这个方向进发的端倪:写信人维特讲述了来到乡下的两个原因,属于对故事情节来龙去脉的必要交代,但毫不急于展开叙事,而是沉浸于语言,充沛抒发在M伯爵花园里的流动内心。接下来第二封信,又呈现了其内心想象朦胧虚拟的美质:维特告诉威廉,自己与大自然亲密接触,被大自然的意象搅动了情愫,从而使感受在不断地变化、升腾,进入一个人神相通的幻境,感到自己是大自然造就的一个伟大画家,感到自己在万物中看到了“上帝”的模样,感到自己因有再现世界的想法而与有造物能力的造物主齐同:“把如此丰富、如此温暖地活在我心中的形象,如神仙似地呵口气吹到纸上,便成其为我灵魂的镜子,正如我的灵魂是无所不在的上帝的镜子一样,这该多好啊!”[2](P.44)感觉的时空在无限扩大的同时,在那个将自然、天才和上帝织为一体的语言符号形式背后,是维特心灵的极强感受能力如同四处扩散的雾霭在恣意弥漫着。
歌德刻画了维特那极其敏感的心灵:能够捕捉外部世界的瞬间刺激,能够明了这些刺激对他的意义,能够将看到的外部实相转化为感性的空灵意象,能够主客相融地表达其内心所生发的情感。从文学史的范围看,歌德可谓是赋予了这个人物在当时德国文学界兴起的“狂飙突进”运动之“天才”概念的镜像。歌德又借维特之口指出,艺术家最好的老师是大自然,而不是艺术学院课堂上讲授的那些技法和规则,并且写平静恬淡的乡间尤能激起维特对生活的爱,那些天真的孩子、纯朴的农民、普通人的简单生活都能让维特的心里充满温暖,一切顺乎自然的事都能激起维特的好感……从文学史的范围看,同样是与“狂飙突进”运动所标榜的“天才”概念在桴鼓相应。
《少年维特的烦恼》毫无疑问是体现“狂飙突进”运动之精神特征的一部代表作。另一方面,文学贵在独创,歌德创作意念深处蛰伏的是理性之光烛照下的人的感性“写真”,这就使得《少年维特的烦恼》对“狂飙突进”运动文学而言又别具新声。这个“新”表现在歌德笔下的维特具有引人注目的特征,即他宣称他的心灵对他生命的格外重要,重要到了是他思想和行为之绝对主宰的地步。在写给威廉的信中,维特无论是说他的心灵是他“唯一的骄傲”,还是讲他的心灵是他“一切力量,一切幸福,一切痛苦以及一切一切的唯一源泉”,[2](P.105)都是在表达其对自己心灵的极度崇拜,无以复加。“狂飙突进”运动虽然也突出人对“心”的追求,借此表达的是人对自由的向往,但歌德的维特则纯粹把自己的心灵视为最最重要,因此是尤为特殊的“这一个”。即便纵观《少年维特的烦恼》之前的整个德国文学,都不曾有哪部作品的人物如维特这般对自己的心灵投入如此至高无上的在意、给予如此登峰造极的突出。
在同一个时间段里,德国文学受启蒙主义思潮影响,通常以人物行为和人生故事宣扬建立在市民文化人生观、价值观、行为准则基础上的理性。歌德《少年维特的烦恼》则视线向内,里里外外皆是以主人公内心为对象,从而颠覆了理性视角的固定模式,因而成为对当时小说格局的一种刷新之举。此外同在《少年维特的烦恼》问世的1774年,当时的德国文论家和作家弗里德里希·冯·布兰肯布尔格(1744-1796)发表了德国文学史上第一部论述小说的书著《小说试论》(VersuchüberdenRoman),为当时仍被说稗者打入另册的小说体裁正名。其提出的主要美学观点认为,一部好的小说在于表现“人的内心故事”。[3](P.390)这在今天看来也不过时。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的审美构思与之趋同,是德国小说由情节故事向表现主观内心转变的一个里程碑。
为此德国文学人物画廊里独具一格的维特形象,歌德采用了书信体作为小说的文体形式。这个形式本身虽谈不到创新,是对18世纪中期在欧洲/德国流行一时的感伤主义小说叙事模式的借鉴。但歌德兼收并蓄,自己的创作个性和原创性尽现其中。
《少年维特的烦恼》的开头,是一段“编者引言”。《少年维特的烦恼》收束是一篇“编者致读者”。“编者引言”运用心理暗示手法,为书中的维特招徕读者,开启了德国小说的一个先河。“编者致读者”在讲述维特生命最后日子的叙事体中穿插书信,让维特再次吐露心声,继续将读者打动。这两种方式均打破了当时的感伤主义小说模式。更令人感到新奇的是,感伤主义小说模式中信件由多人书写,每个写信人皆从自己角度叙情写事,综合起来给读者造成了一种视角多元而整体客观的感觉;而在歌德这里,所有书信全是维特一人所写,并不花费心思将它们连接为一个有机整体,除了两封是写给绿蒂的,其余都是写给好友威廉的,对威廉的应答也都来自维特自己,即是说完全符合自己的愿望。这样,除了那段“编者引言”和“编者致读者”,整部小说都可视为维特一人的“独白自鸣”。
这个“独白自鸣”从小说一开始就明显摆在了那里。维特是篇中第一人称叙事者,无论是叙事、写景、抒情、议论,还是述说遭遇或情怀,皆经过他眼睛和心灵的过滤,都是经过他的主观选择而愿意讲述的。其所形成的情形恰如他自己所言:“我知道的东西谁都可以知道;而我的心却为我所独有。”[2](P.105)
譬如,维特对大自然的感受就全然出自他那敏感变化的心灵。本来,大自然是令维特心情愉快的空间。他曾用诗一样的语言唱出了对它的颂歌,称它霞气蒸腾、催人向上,使自己在其间找到了医治心灵的灵丹妙药,感到了世界的和谐与美好。可当糟糕的情绪占据身心的时候,大自然的峡谷在他的感觉里便雄奇风光不再,而是惆怅沿着沟壑坠地、哀伤顺着丘陵流淌:“我匆匆赶去,去而复返,却不曾找着我希望的东西。呵,对远方的希冀犹如对未来的憧憬!它像一个巨大的、朦胧的整体,静静地呈现在我们的灵魂面前,我们的感觉却和我们的视觉一样,在它里边也变得迷茫模糊了。”[2](P.62)
对同样的大自然却无同一情调,先前是满心的爱恋,现在则是希冀寻求不得的感叹。一爱一叹的感受落差,似乎印证了维特的自白:“要知道你还不曾见过任何东西,像我这颗心似地反复无常,变化莫测哟”,[2](P.46)诚哉斯言,于是理解这部小说的一个关键,就在于了解是什么使得维特的心灵感受发生了变化。
维特曾无奈地发问:“能使人幸福的东西,同时又可以变成他痛苦的根源,难道就非得如此么?”[2](P.83)这个普通的生活经验思辨,一定程度上可以用来解释维特心灵为何会有波澜起伏的原因。不过对小说里的情况来说,首先还是要注意维特强调的他的心灵对他的绝对性。那数个“唯一”和“一切”的叠加,表明维特别无其他语言,表白自己本质上是只遵从自我感性的性格,是个缺少其他品性作为抵御力量并与之实现平衡的人。
可以看出维特作为这样的一个人,拥有边缘人、局外人心性,孤高狷介,自我陶醉,不积极思考如何融入现实生活,而是执意“回到自己的内心”寻找孤独,自我清高,睥睨世俗也就罢了,维持甚至还要鄙视维持人的生存所必要的劳作:“我常常看见人的一切活动,都是为了满足某些需要,而这些需要除去是延长我们可怜的生存,本身又毫无任何目的”,令人不免有些瞠目。[2](P.48)
还可以看出维特作为这样的一个人,在情感上十分偏执。与绿蒂认识后他产生感情,炽烈地爱上了她,并相信绿蒂也同样爱恋着他。与绿蒂在一起就感到生活喜悦,与绿蒂分开便感觉生活变成了深渊:“对于生机勃勃的自然界,我心中曾经有过强烈而炽热的感受……可而今,它却残忍地折磨着我,成了一个四处追逐我的暴虐的鬼魅……广大的世界变成了一座张开着大口的墓穴。”[2](PP.83-84)伤感中越来越明确地想到死,把死亡当作是最后的出路:“我面对深渊,张开双臂,心里想着:跳下去吧!跳下去吧!要是我能带着自己的不幸和痛苦,像奔腾的山洪似的冲下悬崖峭壁,这将是何等痛快哟!”[2](P.130)
这样一个唯个人心灵感受至上,用自己多愁善感的情绪来衡量和决定一切的人,在现实生活中遭遇困境时必定会痛苦万分并走向毁灭,篇中那句“最后有增无减的狂热夺去了他冷静的思考力,以至于毁了他”,[2](P.47)实际上就是对维特悲剧命运的一个深刻总结。
不难发现,维特所遭遇的困境,依照小说书名的概念,就是他所遭遇的烦恼。他的烦恼首先来自他感到沉闷的生存状态。他感到沉闷的原因在于,他纯真浪漫的心灵在现实社会里找不到相应的应答。虽然与大自然的接触和与普通人的交往让他感到了盎然趣意和纯朴情怀,但免不了暂时停止了的痛苦又很快出现。他的痛苦在于,受到社会对人的禁锢,不能追求自己的理想,用维持在5月22日书信中的那句话来说,在于他的个人追求遭遇了“局限”:“我身上还有许多其他能力未能发挥,正在发霉衰朽,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唉,一想到这一点,我的整个心就缩紧了。”[2](P.47)具有人生抱负,才华却受压抑,人生愿望落空,在这个世界上无应有的位置,这是维特心中扎根很深的无奈,是他的内心痛苦之源。这个痛苦从一开始就成为小说叙述的主题,由此奠定了小说哀伤、悲观的基调。认识绿蒂之前,维特心中已经藏有这样想法:“尽管他处处受着限制,内心却永远怀着甜滋滋的自由感觉,因为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离开这座监狱。”*这里的“监狱”是指“这个世界”。在《少年维特的烦恼》之前和之后的许多作品中,歌德都常常将阻碍人们追求个性自由和思想解放的世界比喻为“监狱”。[2](P.49)即是说,他已经有了自杀的心理动因。
处于沉闷生存状态的维特在舞会上认识了绿蒂。绿蒂体态自然,舞姿翩跹,维特初识就对她有一见倾心之感。交往了几天后,维特了解到绿蒂喜欢克洛卜施托克的诗歌,看护病友,爱心良善,对她的好感上升为不可遏制的爱情:“‘我将要见她啦!’清晨我醒来,望着东升的旭日,兴高采烈地喊道,‘我将要见到她啦!’除此之外我别无希求,一切的一切,全融汇在这个期待中了。”[2](P.73)热烈急切之情溢于言表。类似的段落随处可见。小说此后的很多篇幅都是写维特对绿蒂的爱恋,写他只对绿蒂的信息敏感、即使自己不便也要差遣人前往她的周围,写他对绿蒂的梦境,写他因为绿蒂未对他的爱做出回应而心中郁闷等。
用诗意化语言特有的语感、节奏、韵律匠心书写维特对绿蒂的炽热情感,是小说中公认的最迷人的部分。最早将歌德这部小说全本译成中文的郭沫若先生之所以特别推崇这部小说,就是认为它是一部“主情主义”作品:“此书几乎全是一些抒情的书简所集成,叙事的成分极少,所以我们与其说是小说,宁肯说是诗,宁肯说是一部散文诗集。”[4](P.180)很大程度上也正是由于郭沫若先生行文柔润,用富有乐感的抒情句式翻译歌德文本,“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妙龄女子谁个不善怀春”,[5](P.3)此句脍炙人口,从而让很多中国人记住了歌德的这部小说。
然而绿蒂已是名花有主,早与别人订下婚姻。陷入爱情奇思妙想的维特,于是遭遇了新的烦恼,即人们在生活中常常可能碰到的那种情感困顿:有情却无缘。小说里提到并谈到了不少人物,但作家只对少数几个人进行了性格描写,与绿蒂订婚的阿尔伯特便是其中之一。这个阿尔伯特为人正直、正派,不管维特愿意与否,都不得不承认他是个令人“不能不产生好感的能干而和蔼的男子”,是“天底下最好的人”。[2](P.75,77)阿尔伯特对一些问题的看法与维特完全不同,但这并不妨碍他对维特友善友好,也不介意维特出现在绿蒂身边。
8月12日维特与阿尔伯特的谈话,是小说的一个重要情节。在这次谈话中,阿尔伯特主张理性和自我控制,谴责自杀是懦弱和不道德的行为;维特则强调激情的力量,提出必须了解自杀的动机:“当一种疾病严重损害我们的健康,使我们的精力一部分消耗掉了,一部分失去了作用,没有任何奇迹能再使我们恢复健康,重新进入日常生活的轨道,这样的疾病便被我们称为‘死症’。”[2](P.80)读完小说后再细细品味,即可发现维特这里别有所指,既是在为自戕行为进行理论升华,也道出了他自己内心存在自杀想法之隐秘。
在阿尔伯特这里,维特碰上了爱情的强劲对手。对手无懈可击,维特只得暗中沮丧。即便是阿尔伯特和绿蒂送来的生日礼物,也只能暂时让维特心情愉快。看着阿尔伯特当着自己之面与绿蒂接吻,维特知道爱情无望,他在9月10日的信中再次告诉威廉自己将要离开。小说的上编由此结束。
10月20日,中断五周多之后,维特又开始写作新一轮书信,小说的下编由此开始。在信中维特告诉威廉,自己已在公使馆供职,当了秘书,然而在公使馆里不仅过得不顺心,而且非常糟心,不仅顶头上司拘谨古板,文案工作枯燥乏味,人际关系淡薄、门阀等级森严,更有贵族聚会上所遭受的极大侮辱。维特还写信告诉威廉,他愤然辞去公使馆之职后来到侯爵庄园,想上战场寻死,被侯爵察觉打消了念头,又开始提笔作画,但实际上仍觉得百无聊赖,同时感到侯爵庄园并非久留之地。
细读文本,即可明白,维特在职业生活里遭遇的烦恼首先来自他母亲的观念。他的父亲去世后,母亲担负起对儿子的成长和教育的责任,将家从“乐园一般”的乡间搬进了“本身并不舒适”的城市,给儿子灌输“有所作为”一类的思想,[2](P.44,73)期望儿子成为给宫廷当差的体面之辈。儿子显然不得不遵从母亲意志,虽然曾拒绝了一次,但之后还是到了自己内心讨厌的地方去寻求生活。一旦踏入其间,便使自己遭遇了莫大的精神烦恼和人格屈辱。
歌德描写了维特作为一个社会的人,对上层社会心情冷寂。他发现,这个阶层的人不是陈腐和傲慢,就是虚伪和造作,在这个圈子结交的关系不是肤浅的就是短暂的,那些专横跋扈的世袭贵族男女甚至是他的敌人。歌德描写的维特在上层社会的感受和体验有火有光、具有意识形态和历史深度,与当时德国“狂飙突进”运动的社会批判指向相同。恩格斯评价说:“歌德写成了《维特》,是建立了一个最伟大的批判的功绩”;他指出,小说“用艺术的手法揭露了社会的一切腐败现象,指出了社会弊病的最深的根源”这些思想内涵皆能在维特的这些感受上得到印证。[6](P.237)
小说深化了人们对青年歌德是“狂飙突进”运动的一个“旗手”的认识。另一个原因就在于它表现了维特遭遇的烦恼与时代社会的摩擦和碰撞。“朋友们啊!你们不是奇怪天才的巨流为什么难得激涨汹涌,奔腾澎湃,掀起使你们惊心动魄的狂涛么?——亲爱的朋友,那是因为在这巨流的两边岸上,住着一些四平八稳的老爷,他们担心自己的亭园、花畦、苗圃会被洪水冲走,为了防范于未然,已及时地筑好堤,挖好沟了。”[2](P.51)寥寥数语,一颗愤世嫉俗的心就将社会一潭死水似的沉寂原因悉数道出。小说叙述了维特讲述自己返乡所看到的友人、村民情状,使读者看到了社会的一些晦暗和幽微;它们也体现了歌德对社会批判思想的具象演绎。歌德还增强了小说的历史厚度,安排维特诉说他因受歧视而“曾上百次地抓起刀来,想要刺破自己的胸膛,以舒心中的闷气”,[2](P.102)从而借此出色地完成了“狂飙突进”运动的社会批判使命。书中所言封建等级、社会不公、平民弟子遭受屈辱之深等情形,更令人义愤填膺。
小说呈现了明确的双重主题,为此作家设置了两条叙事线索。其描写维特作为一个社会人的线索,丰满了小说的社会批评意涵;其描写维特作为一个个体人的线索,表达了他对极端自我的深刻隐忧。维特的内心感受在两条线索中的摇摆与冲突、挣扎始终作为小说情节和场景的中心,故事只是框架之物。透过维特那瞬间多变的感觉感受,小说顺其自然地层层揭开了人的深邃内心,体现了作家的精微表现和潇洒独特的思致与情怀。
维特给绿蒂写的第一封信,是对她与阿尔伯特结婚消息的回复。尽管他对他们举行婚礼已有预见,尽管自己已经离开了相当一段时间,但维特对绿蒂依然心怀爱恋,不但没有万念归寂、反而是有增无减,总认为自己与她会有宿缘,自己在她心中还有位置。歌德描写道,维特说他把绿蒂的剪影揭下来又挂在了墙上,洞幽烛微地征现了他的内心矛盾状态。
歌德让维特完全主宰自我的角色,按着自己的自然性格自由滑行。他描写道,维特出于一个根本不是理由的理由,又来到绿蒂和阿尔伯特生活的小镇。重访绿蒂、又和绿蒂在一起,绿蒂的谈吐言辞、一颦一笑都在维特那受主观愿望支配的心里激起一阵阵纷乱和驳杂的感受。他的自我感觉是,绿蒂与阿尔伯特两人之间并无心灵上的恩爱,“她和我在一起会比和他(阿尔伯特)在一起幸福啊!他不是个能满足她所有愿望的人”,进而冒出“要是阿尔伯特死了又将怎样呢?你会的!是的,她也会……”,这样的与绿蒂终成眷属的想法,把绿蒂的一些语言和行为,譬如对方叫了声“再见,亲爱的维特”,还如他让吻过她自己的鸟再去吻他,理解为不仅她对自己有意而且是在表示有意,从而他发自肺腑本真地道出“我常常拿理智来克制自己的痛苦;可是,一当我松懈下来,我就会没完没了地反驳自己的理智”这样的爱恋痴言。[2](PP.106-111)11月24日书信里的那些爱恋絮语,让人感到维特内心充满了只能凝视、但无法与绿蒂有任何身体接触的幽怨。12月1日的书信里,维特又告诉威廉,他羡慕那个因爱绿蒂不成,变得精神失常而不再遭受情感痛苦的文书。
在郁闷心境里,一种“木叶下,秋风凉”的感伤迷雾,洋溢于维特的书信笔墨之间。小说上编出现的一些母题、人物和地点,在第二编里也出现了,皆与维特此刻的心灵情绪密切契合,但其所负载的意涵和情调已然不同:前者是春天的明媚,后者则是现在仲冬的阴沉;前者是荷马史诗般的清静、庄重、明朗,后者则是现在莪相哀歌的忧郁、朦胧、悲伤;前者是“坐在地上撕去荚儿上的筋,边撕边读我的荷马”的惬意,后者则是现在“莪相已从我心中把荷马排挤出去”的黯然。[2](P.62,113)作家以四季更替的自然物象和两个风格迥异的诗人不同题材的诗作,架构起一个相互对立的张力场;维特那欢欣陶醉和苦闷不乐的心境之变,在这个张力场中有形有色地表现了出来。叙述调性有着可感可触的明显差异,歌德用此方式为笔下主人公主观情绪的潮起潮落构筑意象,在德国小说中乃属于首创。
1775年小说再版时,鉴于社会上已有青年人模仿维特,歌德认为有必要十分明确地告诫这是一种不可取的模仿,特地在第二卷开头加了一节序诗,旨在“劝人要做堂堂男子,莫步维特后尘”。1787年歌德推出了文字和内容都有一些改动的小说第二版本*目前书市上通行的基本上是这个版本。,出于同样目的,他又在其中增加了“青年长工”的故事,讲述一青年长工在对女东家的爱情问题上失去理性,杀死了情敌,还叫嚷“谁也别想娶她,她也别打算嫁给任何人”,[2](P.127)暴露了对方极端自私狭隘的心态,让人看得一清二楚,从而不致对他产生悲悯之心。歌德直观展示因极端的爱导致走向爱的反面,意在引人深思:极端的个人愿望失去理智控制,必然导致悲惨的后果。
在小说中,维特认识这位青年长工,并将他的故事宣称为自己的故事,认为自己在情感烦恼上也像这位长工,几乎无可救药了。绿蒂的父亲作为法官负责审理长工杀人一案。维特竭力在绿蒂父亲那里为那个青年长工说情,说这个长工是因激情冲动犯事,其情可叹复可怜,提出应该帮助长工逃走,被绿蒂的父亲拒绝了。维特说情时阿尔伯特也在场,他察觉出维特说情背后对长工行为的深切理解,要求绿蒂今后尽量减少与维特见面。
几天后便是圣诞节。维特去看望绿蒂,绿蒂明确要求他节前不要再来,建议他外出旅行散心或者去爱恋别的姑娘,总之不要再将心思放在一个已是他人之妻的人身上。*歌德原文中这里用的是“Eigentum”一词,直译即“个人财产”。维特借口还书,再次上门,给绿蒂朗读莪相的诗作。大概是内心留有对维特的感觉,莪相诗作所写的爱情悲剧使绿蒂为之动容,泣泪沾襟。维特也移情激动,一头扑倒在绿蒂脚前。绿蒂弯腰向他俯身,他猛然拥抱她,狂吻她的嘴唇。绿蒂又恼又爱,表示再也不愿见到维特。
生活的委屈和爱恋绿蒂的失意,使维特踽踽凉凉,消沉沮丧,充满焦虑。他担心自己会因着理智失控而对阿尔伯特犯罪,遂决定自杀,并安排了后事。旨在整理维特留下书信的“编者”部分,转述了维特自杀前的最后活动,将维特写给绿蒂的第二封信分段穿插在“编者”叙事里,符合维特生前写这封告别信时的那个断断续续的情形。
由于作家对自杀行为并不赞同,因而有关维特的自杀情节应该是不好写的,但是歌德写成了。歌德仍然进入了维特的“内心深处”,对维特在自杀离世前的心境体悟深刻,把维特此时的心理活动推向高潮,据此描写维特内心世界的情绪琐屑和精神凌乱状态:维特将自杀的决定视为上天对自己爱上了一个已婚之妇这样的罪孽的惩罚、维特又将这个自杀决定视为自己为绿蒂的幸福而做出的自我牺牲、甚至还为自己不能名正言顺地为绿蒂去死感到遗憾、维特又为自己到达彼岸能够前往绿蒂母亲身边感到慰藉(在维特心中绿蒂的母亲与绿蒂等同)、维特叙述自己做着“这一夜——讲起来我的嘴唇还在哆嗦——这一夜我把她搂在怀里,紧紧贴在自己心口,用千百次的亲吻堵住她那说着绵绵情话的嘴;我的目光完全沉溺在她那醉意朦胧的媚眼中”[2](PP.130-131)这样的欲念之梦、维特的内心在不甘、渴求和接近疯狂之间徘徊往返等等。
在维特的告别信中出现了上述的说法、但又将它们删去或者改写成其他说法。如诉如泣之类的情景反复出现、幽馨骀荡,维特展现了他的灵魂奥秘,宣泄了他的心底肺腑;歌德则很有代入感地穷尽着维特的期待、缱绻、哀感而不失庄严和勇敢的爱。“片面的深刻”从来都是作家把握世界的一个基本方式。在《少年维特的烦恼》问世之前,人们从未读到过爱的情感或爱的感受如此酸楚、凄凉、忧郁、怆然、撕心裂肺且令人心绪激荡的作品,德国小说中也不曾有过如此关注人的真实内在和人性中最隐秘的内心情绪之作。歌德不仅把人物的内心情感抒发表现得特别感人,更表达了比抒情更加复杂的痛苦和无奈,因此给予了读者极富震撼力的阅读体验。
“几名手工匠人抬着维特的棺木,没有一个牧师来给他送葬。”[2](P.152)之所以以这样极其冷淡的语气结束小说,那是因为歌德知道对维特的自杀行为,人们是应该予以谴责或至少是无心问闻的。美,只属于理性地热爱生活、追求生活的强者;维特显然不是这样的强者。他的社会生活境遇和他的情感生活结果所传达的信息,实际
上都表达了作者对社会问题和人的问题的忧虑和质疑。不是耳提面命式地说教,而是让读者自己去思考和认识,这是歌德创作的叙事伦理及其赋予作品的哲理意义所在。相对于书中“编者”先前用令人恐怖的图像来讲述维特的自杀,“维特对准右眼上方的额头开了一枪,脑浆都迸出来了”,[2](P.151)歌德的这个小说结尾体现了既不直说、又有所指的含蓄的朴素风格。如此举重若轻,宛若守口如瓶,的确不失为对小说艺术的突破与创新之举。
[1]歌德:《诗与真》,刘思慕译,《歌德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
[2]歌德:《少年维特的烦恼》,杨武能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
[3]弗里德里希·冯·布兰肯布尔格:《小说试论》,(德国)斯图加特:Reclam出版社,1965年。
[4]郭沫若:《文艺论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
[5]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郭沫若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
[6]杨柄:《马克思恩格斯论文艺和美学》(上册),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2年。
(责任编辑:山 宁)
Innovations and Breakthroughs of Novel Art ——A Textual Analysis of Goethe’sTheSorrowsofYoungWerther
LI Chang-ke1, JING Jing2
(1.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2.Ludwig-Maximilians-Universität München, Munich 80799, Germany)
Goethe’sTheSorrowsofYoungWertherexpresses dual themes: society and individual. The narrative line in which Werther acts as a society member sharpens the social criticism; the story in which Werther acts as an individual expresses the author’s deep concern about the extreme self. This paper applies textual analysis to show that the two themes supplement one another, that thoughts and art are closely integrated, and that in this book Goethe achieves several breakthroughs and innovations in the history of German novel.
Goethe;TheSorrowsofYoungWerther; German Literature; epistolary style; Sturm und Drang
2016-09-19
国家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重点项目“德国小说发展史”(14AWW002)的研究成果。
李昌珂,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德语近当代语言文学研究;景菁,德国慕尼黑大学在读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德语近当代语言文学研究。
I106
A
1674-2338(2017)03-0091-07
10.3969/j.issn.1674-2338.2017.03.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