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婧倩, 吴建广
(1.复旦大学 外国语言文学学院, 上海 200433;2.同济大学 外国语学院, 上海 200092)
人本自由摧毁社会秩序
——《浮士德悲剧》中瓦伦丁形象之诠释
孔婧倩1, 吴建广2
(1.复旦大学 外国语言文学学院, 上海 200433;2.同济大学 外国语学院, 上海 200092)
在追求人本—自由的过程中,浮士德摧毁了神性-社会秩序;在获得所谓“自由”的同时,他却将他人投入牢狱,一路上毁灭了多个生命。与格雷琴一样,她的哥哥瓦伦丁也是浮士德在追求自由过程中所造成的众多牺牲品之一。瓦伦丁的士兵角色象征着他维护既定的社会秩序,听命于神性声音;他对浮士德勾引他妹妹深恶痛绝,这不仅败坏了妹妹的名声,破坏了家族的荣誉,更是触犯了社会秩序,违背了神性意志;格雷琴成为牺牲者并非瓦伦丁所为,而是浮士德追求“人本自由”、毁坏社会秩序的必然结果。
歌德;浮士德;瓦伦丁;社会秩序;人本自由
瓦伦丁一幕,其标题是“夜:格雷琴家门口”,发生于歌德诗剧《浮士德悲剧·第一部》第19幕。(V.3620-3775)*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Weke. Kommentare und Register Hamburger Ausgabe in 14 Bänden. Dramatische Dichtungen I. Herausgegeben u. Kommntiert von Erich Trumz. München: C. H. Beck,1996, HA. Bd,3.以下凡引此书只标注诗行。对这一场的解释通常一带而过,重点则在于浮士德借助“魔鬼”梅菲斯特的帮助,杀死了格雷琴的哥哥瓦伦丁,因而获罪在身,被迫逃命;这才有了他去解救因杀婴而身陷囹圄的格雷琴的行为。这种解释基本上忽视了戏剧中的社会因素及其对格雷琴所产生的影响。简言之,这些社会因素及其影响就是历时嬗变的社会秩序的某种共时性效应。人类的历史延续不可能没有秩序,个体活动空间与共时社会秩序之间始终存在着某种意义的张力。当张力崩坏时,个体与社会就会导致冲突、甚至是暴力冲突。
浮士德在与“魔鬼”梅菲斯特结盟之后,便开始追求人本自由;而瓦伦丁这个形象不只是粗鲁士兵的代表,更是共时社会秩序的坚定守护者。站在今天的共时社会秩序的立场上,读者、解释者或许以为可以居高临下地揶揄、讽刺瓦伦丁,其实他自己同样深陷于特定的社会秩序之囹圄中。古人云:“礼失而求诸野”,从格雷琴和瓦伦丁等人物的言行中,读者可以感受到社会秩序和规矩在社会底层的持续有效的约束性力量。
年过花甲的主人公浮士德与及笄少女格雷琴的两性关系不只呈现出年龄的差异,还在于格雷琴年方十四(V.2627)、尚属未婚少女。从当时的社会秩序来看,她不应发生婚前性行为;从今天“自由恋爱”的视角来理解浮士德与格雷琴的关系,则是对诗学文本的强暴解释,既忽略了梅菲斯特的魔力作用,也忽视了诗学文本实践性与超越时间性的本质。“瓦伦丁”一场,我们应该将其置于事发的历史—社会环境中,并与解释者的理解取得一种视域融合,才能获得理解的适当性;我们更应当基于《浮士德·一部悲剧》的诗学框架进行解释,如此才能体现解释的合理性。从文化史层面说,在梅菲斯特帮助下,浮士德杀死了格雷琴的哥哥瓦伦丁,不仅在肉体上灭绝了一个人,更是终结了一个社会的历史符号。
“夜”场位于“在井边”、“城墙角”和“大教堂”之间。从整个剧情看,这四个场景形成了一个戏剧单位。“在井边”呈现了普通女性对社会秩序的理解;“夜”则呈现了普通男性对社会秩序的理解;在“城墙角”,少女格雷琴因感到“厄运”(V.3589,3619)的来临而“痛苦”(V.3591,3598)、“羞耻”(V.3616),连“死”(V.3616)的心都有了;在“大教堂”里,作家以“恶灵”隐喻格雷琴内心的自我谴责和渲染恐惧,“歌队”则是对情节的陈述。总体而言,包括“夜”在内的四个场景展示了浮士德在梅菲斯特的帮助下引诱少女格雷琴所造成的后果:少女格雷琴婚前性生活之行为冲击了既有的社会秩序,对自身造成了巨大压力。
一般论述均将《浮士德·第一部》的第二部分解释为所谓的“格雷琴悲剧”,其论述理由有三:其一,以市民悲剧的诗学类型理论来解释这一部分;其二,将格雷琴视为诗学文本的主要人物;其三,将这一部分完全独立于《浮士德·第一部》的整体剧情来加以审视。然而,这三个前提均不能成立。一是,《浮士德·一部悲剧》无论是在诗学类型上还是主题的彰显和美学设定上,远远超越了对所谓“市民悲剧”的社会—时代批判,“市民悲剧”旨在表现市民与贵族之间的恋爱通婚由于社会秩序的禁止或权力的破坏阻碍而产生的悲剧,如席勒的《阴谋与爱情》,但市民悲剧从来不是歌德诗学聚焦的范畴。二是,这里的主人公以及肇事者是浮士德而不是格雷琴,这部诗剧的标题是“浮士德”,孤立地以其他形象(如格雷琴)进行诗学解释,显得断章取义,放弃了对诗学整全性的理解。从这个意义上说,从诗剧角色分配层面说,这一部分也难以构成“格雷琴悲剧”,格雷琴充其量只是个配角,是浮士德从魔鬼那里获得“自由”之后所造成的第一个牺牲品。三是,从《浮士德》整体剧情看,对格雷琴的悲惨遭遇及其与浮士德所生婴儿之死,只能理解为浮士德在追求人本主义自由的过程中给他人带来的灾难和厄运。因而,浮士德是踏着他人的尸体一路追求自由,借此自己的自由意志得以充分伸展。格雷琴曾对浮士德说:“我做的哪件事不是为了满足你的意志(心愿)”,“不知是什么,催促我顺从你的意志(心愿)”。(V.3514,3518)
本文拟从戏剧结构的分析与诗学主题的解释这两个方面来论证下列命题——在梅菲斯特的帮助下,浮士德追求人本主义的自由,无视社会秩序的规范,将他人置于死地;浮士德的“自由”就是他人(格雷琴)的地狱。
四幕构成了一个戏剧单位:“在井边”(第17幕,V.3544-3586)、“城墙角”(第18幕,V.3587-3619)、“瓦伦丁”以及“大教堂”(第20幕,V.3776-3834)。这四场构成了社会秩序和内心活动呈现交替作用的戏剧情节:“在井边”(社会秩序),“城墙外”(内在情绪),“夜:格雷琴家门口”(外在秩序),“大教堂”(内在情绪),并在戏剧情节上呈现出张力上扬之势。
光看瓦伦丁一幕。这幕诗学文本共有156行韵文。现将其戏剧结构呈现如下:
第一部分:瓦伦丁的独白。(V.3620-3649)
第二部分:浮士德与梅菲斯特的对话。(V.3650-3681)
第三部分:梅菲斯特的道德之歌。(V.3682-3697)
第四部分:三人决斗,梅菲斯特和浮士德逃离现场。(V.3698-3715)
第五部分:众人(或人民);瓦伦丁临终前的长篇咒语。(V.3716-3775)[1](P.346)
我们首先面对的问题是,我们应该在哪个层面上探讨瓦伦丁事件?我们不能将读者当下所在之社会文化及社会秩序强加给另一个历史和社会秩序;或者说,诗学中的社会秩序或社会形态才是值得我们首先遵从的结构性框架。格雷琴的哥哥瓦伦丁是特定社会的特定性存在,体现了特定阶层的特定职能;他是普通一兵。诗学文本赋予他这一角色,他便要按照这一阶层的这一职能来行动。因而他既不可能超越自己的社会职责,也无法承担突破这一角色被赋予的诗学功能。也就是说,瓦伦丁作为欧洲16世纪的一名士兵,他的社会职能和诗学功能从一开始就被限定在这一框架和关联中,他不具备任何超越性或突破性;任何超越或突破其职能和功能的要求都显得不合情理。
瓦伦丁形象所要彰显的乃是,在家庭女性成员(格雷琴)破坏了社会秩序这一具体情形中,家庭男性成员必须承受来自社会的巨大压力。这就是格雷琴的哥哥瓦伦丁应当体现的社会职能和诗学功能。“父不在则长兄为大”;格雷琴与浮士德的行为破坏了(当时的)社会秩序,兄长瓦伦丁必然会首当其冲地被社会所羞辱、唾弃和排斥;“兄长自然也是妹妹的保护者”。[1](P.347)家族荣誉遭到玷污,这是任何一个家庭都无法承受的灾难。从这个视角出发,我们便能更准确地理解兄长瓦伦丁对这一事件的剧烈反应。
任何人在任何时代及任何社会,如果企图破坏社会秩序,无论是怎样的社会秩序,那么必将遭受或大或小的惩罚。因其妹妹的未婚让他承受巨大的社会压力,原先引以为傲的妹妹现在却成为他人嘲笑、贬斥的对象。这正反两层含义在瓦伦丁的长篇独白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从前每逢参加一次盛宴,
就会有一些家伙自吹自擂,
酒友们向我大声夸耀他们的少女之花
把她没口称赞,
还干一大杯。
这时我总是两肘支在桌上,
泰然自若地坐着,
听着所有这些夸夸其谈,
然后微笑着捋一捋胡须,
接过斟满的酒杯,
说道:“诚然,各有各的特长!
不过,全国可有一个
能与我亲爱的格雷特相提并论,
配给我的妹妹端茶送水的?”
对呀!对呀!叮叮当当,满座碰起杯来。
有人还大声叫喊:“言之有理,
她的确是全体女性之花!”
于是,刚才夸口的人们一下子噤若寒蝉。
可如今!——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头发拔光
恨不得把脑袋往墙上直撞!——
任何一个瘪三无赖
都可以讽刺挖苦我,可以对我嗤之以鼻!
而我却像一个欠债人坐在这里,
就是听见一两句闲话也会浑身出汗!
真想把他们扁揍一顿,
可我又不能说他们在撒谎。
谁来了?谁溜过来了?
要没弄错,就是他俩。
真要是他的话,我马上就揪住他,
他休想在这里活着走脱!(V.3620-3649)
从诗律结构上看,以上30个诗行在德语原文中都用了较为齐整的四步抑扬格写就;从诗行结尾(Kadenz)看,这些诗行可以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有18个诗行,均是以阳性结尾(即重音)的诗行(V.3620-3637);第二部分占12个诗行(V.3638-3649),其结尾均为阴性(即轻音);其中有两行例外(V.3646-3647)。就长篇诗行的尾韵来说,则以aabbccdd为主。不过也有例外,那就是从3628到3631这四行中出现了abab的尾韵,且其重音全部都压在元音A上(Bart, Hand, Art, Land),与独白开始的两行的尾韵(Gelag, mag)构成了音素上的互文关联。
诗律结构与主题结构形成了一定的内在关联性。第一,独白中诗行结尾的阴阳性分割,同时也体现了独白内容与情绪的差异。以阳性结尾的诗行表述了独白者激动亢奋的情绪,陈述了主人公对妹妹的人品与美貌的自豪感、荣誉感;以阴性为诗行结尾的诗律转折则呈现了内容与情绪的转折,主人公由激动、亢奋、自豪转变为沮丧、自卑和愤懑;在独白第二部分作为两个例外的阳性结尾的诗行3646-3647,充分表现了瓦伦丁看见欺侮妹妹的两个仇人——浮士德与梅菲斯特时,意欲将其置于死地而后快的仇恨情绪。从时间上看,前段为过去式、后段为现在式,整段反映了主人公从激情回忆转为应对冷酷现实的全过程。第二,诗行结尾abab的例外押韵(V.3628-3631),则彰显了独白者瓦伦丁言及妹妹时所流露的兄妹之情。这四个尾韵的重音都落在元音A上,作家借此表现了独白者的兴奋情状。
相对于瓦伦丁对妹妹的亲情(尾韵[abab]),浮士德则用男女欢快的环抱韵节(尾韵[abba])来表达其对格雷琴的渴望之情(V.3650-3653);值得注意的是,在这幕中,abab的关联性押韵在浮士德与梅菲斯特的对话中出现(V.3670-3673),由此体现了浮士德与梅菲斯特之间隐在的不同一般的亲昵关系。
以下对具体的诗行进行诠释。瓦伦丁在回忆妹妹的荣光时兴高采烈,从酒友的自吹自擂、夸夸其谈,到瓦伦丁的气定神闲、悠然自得、胜券在握,结果是噤若寒蝉,众口一致地齐夸他妹妹格雷琴秀外慧中、其他女子连端茶送水的资格都没有。这段独白使用了对比和逐渐上扬的修辞手法,突显了社会认同格雷琴的纯洁、秀美之情形。也可以说,格雷琴的纯洁、秀美能够充分满足并完全符合社会对一个少女的期待与要求。
从“可如今”(V.3638)开始,其独白的语气、内容均发生了剧烈的转折。本来充满自豪、脸上有光的哥哥,现在却因妹妹格雷琴在道德上的“失足”而无地自容,恨不得以头撞墙;玷污了家族荣誉,哥哥瓦伦丁自觉无法见容于社会,就连“瘪三无赖”都可以任意嘲笑愚弄他。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个“欠债人”(Schuldner),内心出现了巨大的亏空,以前因格雷琴而从社会上获得的所有赞美、羡慕和荣誉,都成为无力还款的巨额“借贷”、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社会的欺骗。失去家族荣誉的男人为了复仇,唯一的办法就是消灭那个让家族蒙羞的人——浮士德(加上梅菲斯特)。他俩的关系不只是主仆关系,而是合二为一者。
对瓦伦丁的心理和行为,我们不能完全以今天的道德观念来理解,而是应当基于当时既定的社会秩序进入戏剧人物的时空,应当把戏剧人物置于其所给予的社会环境中进行再考察。从当时社会秩序出发观之,浮士德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嫖客”,60岁的他假装是30岁的年轻贵族,引诱14岁的市民少女格雷琴,骗取她的爱情,从头至尾都没有想娶其为妻。传统德语中“嫖客”(Freier)的含义就是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求欢者:“男性追求者,求欢者;不是未婚夫,也不是求婚者”,[2](P.105)梅菲斯特也是如此评价浮士德的:“你就是个超感官的、感官的嫖客。”(V.3534)反之,格雷琴谈情说爱的目的则是结婚嫁人,而不是放纵情欲。之前“在井边”一幕,她表达了对爱情与婚姻的理解,并认为男人跟女人一旦发生了性关系,男方就得娶女方:“他肯定会娶她为妻。”(V.3570)在格雷琴看来,爱情、性爱与婚娶之间具有连贯性和一致性,这也是她爱上浮士德的原因,这也体现了当时的社会秩序和道德观念;而以性爱为目的的浮士德从来未曾说过要娶她为妻,文本中也无任何痕迹表明浮士德拥有这样的想法。
从社会秩序和道德观念层面来看,格雷琴与瓦伦丁的道德观念基本上是一致的。他们都体现了社会底层平民对道德的直观理解;两人只是表述不同,前者委婉含蓄,后者直接甚至粗鲁。而浮士德对这场情感波动却有相反的理解。他对格雷琴表现出来的狂热激情,或者说他的人本主义式的自由情怀与格雷琴和瓦伦丁所代表的社会秩序和道德观念背道而驰,也与格雷琴的少女情怀南辕北辙。格雷琴对浮士德的爱,无法唤起浮士德对格雷琴相应的情感。仅从格雷琴内心的悲苦情状来看,这部分戏文确实可以说是市民悲剧;但诗剧的主人公不是格雷琴,而是浮士德,他上演的是一部巨大的时代悲剧,这部分戏文不能构成自成一体的悲剧,只是局部反映了这部大悲剧。
浮士德对格雷琴的索求更多的是一场物质(礼物)与情感的交易。浮士德不想空手与格雷琴共赴云雨幽会,于是要求梅菲斯特使魔法变出一件礼物:
浮士德:
难道没有一根项链,没有一枚指环,
用来打扮我可爱的情人?
梅菲斯特:
我在那里倒看见一样东西,
就好像是一串珍珠项链。
浮士德:
这就好了!我到她那里去。
要不带点礼物,我会心疼的!
梅菲斯特:
不会让你两手空空去丢脸,
不花分文去白白享乐一番。(V.3670-3677)
浮士德与梅菲斯特开始进行的诗行对话,每人两行的诗句(V.3670-3673)在韵律和节奏上十分和谐、融洽、齐整且相互呼应,每人第一行用的都是四步抑扬格,以阳性诗行结尾;第二行同样是五步抑扬格,诗行的结尾都是阴性;押的是abab韵。他们商讨的内容是送给格雷琴的礼物,轻声款语,相向而行。浮士德对梅菲斯特提出要求的语气也不似之前强硬,而是以委婉和礼貌的口吻提出(V.3670f),甚至动之以情:“要不带点礼物,我会心疼的!”(V.3675)梅菲斯特对浮士德偷鸡摸狗、巫山云雨(V.3659)的勾当了如指掌。为了完成在天主面前的赌赛,竭力放纵浮士德的情欲,他说保证不会让浮士德丢面子,并让后者放心去享受云雨之欢(V.3676f)。无论是从音韵结构还是主题结构层面来看,浮士德和梅菲斯特的合作日趋和谐。就浮士德的要求来看,他不在乎究竟是何种礼物,似乎也不在乎礼物是否适合格雷琴,无论是项链还是戒指,只要是贵重礼物即可,目的是让这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女子束手就擒。然而,梅菲斯特预见的却是少女格雷琴因被浮士德背叛而落下一串伤心泪:“珍珠项链。”(V.3673)这就是浮士德送给格雷琴的“爱情”礼物。梅菲斯特所扮演的角色,就是用各种魔法帮助浮士德“迷惑”情窦初开的少女格雷琴(V.3681)。
浮士德骗取格雷琴的爱情之情形,在梅菲斯特的“道德歌”(V.3682-3697)中得到了直截了当的呈现;它近乎粗鄙地展现了浮士德在占有处女格雷琴前后的真实心态,可谓话糙理不糙。浮士德在占有对方之前极尽花言巧语、卑屈献媚之能事;在占有对方之后却趾高气扬,弃如敝屣:“进去还是姑娘身,出来可就不是了……好事一完毕,跟你道晚安”(V.3688-3692);这种对爱情盗贼式的骗取行径在音韵形式上体现为“盗贼”(Dieb. V.3695)和“爱情”(Lieb’. V.3696)同押一个韵脚。在《浮士德》整体框架中,浮士德对格雷琴的追求与爱情没有丝毫关联,而是他为了满足性欲,更是为了在启蒙—人本主义意义上完成了人类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耳顺之年,浮士德不甘生命衰竭,感叹自己的尴尬境地:“若要一味玩乐,我已太老;若要毫无念想,我又太过年轻。”(V.1546f)正是梅菲斯特在女巫厨房里,用“还春汤”使浮士德减少了30岁。这种将时间回置的能力不为人类所具备,而梅菲斯特却使之成为可能,也促使浮士德得以成功骗取少女格雷琴的清纯爱情。浮士德对这场性爱游戏只是想践行一下。在经过“女巫厨房”时,他在“魔力”作用下试验性地实施其人本主义式的自由,摧毁“自由”道路上的一切障碍。
此外,阿伦斯把浮士德的美人经历划分为八个阶段。(一)“女巫厨房”:魔镜中的美女人像;(二)“格蕾琴悲剧”:真实的美女格雷琴;(三)“瓦尔普吉斯之夜”:年轻的女巫;(四)“骑士厅”:不可触碰的海伦;(五)“实验室”:幻想美女勒达;(六)第三幕:“真实”的海伦;(七)“高山”:女神朱诺、勒达或海伦;(八)“山谷”:超凡纯粹的美女圣母玛利亚,身为人类的浮士德无法经历体验。[1](P.240)由此看来,浮士德对自由的追求历程恰似一条不断上扬、不断抽象、铤而走险的道路。格雷琴只是他自由之行道路上的一个现实而具体的站点,根本与爱情无关。
浮士德之启蒙—人本主义的自由观念或幻觉,与瓦伦丁所代表的社会秩序和道德观念形成了“你死我活”的冲突。瓦伦丁及其妹妹格雷琴象征着既有的社会道德结构,与之相反且与之为敌的则是浮士德及其助手梅菲斯特所代表的摧毁性力量。戏剧冲突由此产生:浮士德在魔力帮助下(V.3709c-3710)杀死了瓦伦丁,意味着摧毁了既定社会的道德秩序。把瓦伦丁刺杀浮士德说成是个人的粗鲁有失偏颇,因为瓦伦丁的刺杀行为不只缘于个体动机,更多地是出于社会动因。社会秩序要求瓦伦丁完成这项道德律令,瓦伦丁作为底层人,体现了维护社会秩序的作用,他是士兵,因而他象征着执行命令。不过,在与浮士德的厮杀中,魔鬼梅菲斯特帮助了浮士德:
我想一定是魔鬼在格斗!
怎么搞的?一触碰我的手就发麻。(V.3709c-3710)
在此,我们可以将梅菲斯特对浮士德的帮助理解为,如果浮士德没有魔力的支持,就无法完成对社会秩序的致命性摧毁。被浮士德和梅菲斯特刺中后,从“倒下”(V.3711a之后)到“死亡”(V.3775之后)的弥留之际,瓦伦丁的对话与独白表述了他基于自己的社会阶层对神性与社会秩序的理解和解释,并以此阐述了他对妹妹行为的评价;从结构层面上看,上联“在井边”和“城墙角”(第17、18幕)下接“大教堂”(第20幕)。今天的读者很容易把自己置于一个法官的职位上,进而抨击“没有人性”的社会秩序。其实,任何时代的任何社会秩序都有其不近人情的成分,否则社会道德与法律规章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古今中外概莫能外。问题的关键在于,在既定的社会秩序中,主人公浮士德明知对格雷琴的行为必将导致她沦落为社会的弃儿。但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浮士德在摆脱社会“牢狱”、追求“人本自由”的道路上,将被他引诱的格雷琴投入真实的“牢狱”,且无真心救她。具体而言,浮士德对格雷琴的始乱终弃将会使她失去名誉,沉沦为社会所唾弃和鄙视的对象。作为士兵的瓦伦丁就预言说,格雷琴的行为将会受到社会的严厉惩罚(V.3733-3763)。尽管他的话语粗鄙,依然流露出对妹妹的真挚感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诗行3722-3725中的交叉韵脚(abab)和3728-3731的环抱韵脚(abba)饱含着哥哥内心对妹妹的亲情关爱。令他痛苦不堪的是,在这样的社会秩序中,浮士德的所作所为必将导致妹妹沦落为妓女,而浮士德则是第一个“嫖客”(V.3534):
你现在可是个娼妓啦。
……
该来的也是会来的。
你先跟一个人偷偷搞上,
很快有更多的尾随而来,
等十几个人找上了你,
全城的人就会蜂拥而至。
(V.3730,3735-3739)
事实上,在当时的社会,没有人敢于或愿意娶一个未婚的失身姑娘。孤立无援的格雷琴只能走上卖身为生的娼妓之路,“丧失名誉、被抛弃的姑娘在社会唾弃和物质匮乏的压力下(V.4546)必然走上卖淫的道路”。[3](P.337)哥哥瓦伦丁似乎看到了身不由己的妹妹的悲惨结局:
我确实知道会有那么一天,
所有温顺的市民都躲避你,
像躲避会传染瘟疫的尸体,
躲避你这个荡妇。
你就会吓掉了魂,
只要他们注视你的眼睛!
你再也戴不成金项链!
在教堂里也不能站在祭坛边上!
也不能披着漂亮的花边领,
去跳舞寻找欢乐!
你只能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
跟乞丐和残疾人一起,
即便上帝宽恕你,
在人间你也将遭到唾弃!
(V.3750-3763)
同样,我们不能以今天人们所拥有的活动空间去衡量那个时代的社会赋予大众的活动空间,即使当今的活动空间再大,依然存在着比较严整的社会秩序。因此,不能说瓦伦丁出口伤人、缺乏对妹妹的爱意。许多解释者如同阿伦斯一样,持有这样的观点:“瓦伦丁就是市民道德的代表,市民道德如此没有爱心,以至于这样的控诉其实是针对控诉人自身,社会自己处于被抨击的位置上,格雷琴则一步一步沦为无助的牺牲者。”[1](P.346)笔者认为,这种观点错设了问题的指向。其原因在于,歌德的诗学文本提供了一个特定时空的社会秩序,书中的人物形象如格雷琴和瓦伦丁等只能在这个被给定的框架中思考和行动。格雷琴之所以成为牺牲者,并非是瓦伦丁所为,而是浮士德追求“人本自由”、毁坏社会秩序的必然结果。我们首先应当指责的对象必然是浮士德;正是他把格雷琴引入了一个悲剧性境地,尽管浮士德作为“杀人犯”已经逃离了现场。
瓦伦丁的话旨在提醒妹妹:这么轻率地听信浮士德,将会有怎样的后果,亦即社会(秩序)将会如何对待失足堕落的姑娘。如果她沦为娼妓,市民就会像躲避瘟疫一样远离她,她因而没有资格戴金项链了。这是因为,据16世纪法兰克福公共秩序管理规定:“地位低下的、贫穷的娼妓及被众男性追求的女性在这座城里不得佩戴金项链或镀金项链,在教堂里也不能使用条椅。”[3](P.373)由此可见,瓦伦丁所言体现了其对社会秩序的敬畏感和信从心理。
这样的一个失足女孩,无论在社会上还是在教堂里,都不能与一般市民一样享有社会的尊敬和教堂里的权利,只能与“乞丐和残疾人”为伍。格雷琴的前途着实令人担忧,一个善良的姑娘就这样被社会抛弃了,被社会秩序毁灭了。解释者当然有权利抨击社会秩序的不合理。然而,在解读文本时,抨击社会秩序似乎不是解释者的第一任务,就像律师的第一任务不是抨击法律文本的不合理,而是在既定的法律框架内寻求对案情的合理解释那样。我们既不能把对格雷琴之遭遇的同情演变成对瓦伦丁粗暴语言的批判,也不能从今天的视域来批判当时的社会秩序,而是应当把矛头对准肇事者“浮士德”。这才符合诠释诗学文本的基本原则。
无论是瓦伦丁还是格雷琴,从来没有指责过社会秩序、更没有产生过摧毁社会秩序的意愿。瓦伦丁临终的最后两行诗句“我走过死亡的长眠,/将作为士兵顺从地去见上帝”(V.3774f)充分表明:他不仅熟知而且遵守社会秩序,同样也顺从神性秩序。格雷琴更是虔诚的基督徒,最终她抛弃了魔鬼附身的“浮士德”、步入天国祈求神的拯救。在这一幕中,神、上帝或全能者(Allmächtiger)在不同场合出现了六次之多(V.3721,3732,3733,3762,3764,3775)。相比于格雷琴、瓦伦丁等普通人对神性-社会秩序的维护和敬畏,“浮士德”却是这个秩序的摧毁者,因为他要以血的代价戴罪创建一个人本化的自由王国。
[1]Hans Arens.KommentarzuGoethesFaustI. Heidelberg: Winter,1982.
[2]Wilhelm und Jacob Grimm u. a. (Hrsg.).DeutschesWörterbuch.16 Bde. in 33 Teilbänden. Leipzig: Hirzel,1854 bis 1971. DWB.
[3]Schöne, Albrecht.JohannWolfgangGoethe-Faust-Kommentare. Frankfurt am Main: Deutscher Klassiker Verlag, 1999.
(责任编辑:山 宁)
Humanistic Freedom Destroys Social Order: Interpretations on Valentin’s Image inFaust
KONG Jing-qian1, WU Jian-guang2
(1.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s,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2.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Tongj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92, China)
In pursuit of humanistic freedom, Faust destroyed the divinity-social order. He finally achieved the so-called “freedom” while putting others into prison; a number of people’s lives were thereby ruined. Similar to Gretchen, the brother Valentin was also one of the victims of Faust’s quest for freedom. Valentin’s social function as a soldier symbolized that he was in maintenance of an established social order, and took his order from the divinity; he detested Faust’s seduction of his sister Gretchen because it not only fouled her reputation, damaged the family honor, but also threatened the social order and profaned the divine will; it was Faust’s quest for “humanism-freedom” and violation of the social order, but not Valentin’s fault that made Gretchen a victim.
Goethe; Faust; Valentin; social order; humanistic freedom
2016-09-27
国家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重大项目“歌德及其作品汉译研究”(14ZDB091)的研究成果。
孔婧倩,复旦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德文系讲师,主要从事德语电影、文学、中德跨文化交际研究;吴建广,同济大学外国语学院德语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德意志文学、德意志文化研究。
I106
A
1674-2338(2017)03-0098-07
10.3969/j.issn.1674-2338.2017.03.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