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露川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蒋氏世以儒史称,不以文藻为事,唯伸及係子兆有文才,登进士第,然不为文士所誉。与柳氏、沈氏父子相继修国史、实录,时推良史,京师云《蒋氏日历》,士族靡不家藏焉。〔1〕
蒋氏世禅儒,唯伸及係子兆能以辞章取进士第,然不为文士所多。三世踵修国史,世称良笔,咸云“蒋氏日历”,天下多藏焉。〔2〕
由上述两段文字可知:《旧唐书》点校本将蒋氏日历视为一部确实存在的专书,故称《蒋氏日历》;《新唐书》点校本将蒋氏日历视为一个专用名词,故称“蒋氏日历”。前一种看法在学术界也有反映,如:谢贵安教授认为,《蒋氏日历》是一部反映蒋氏家族历史的著作〔3〕;英国学者杜希德则在其著作中指出,《蒋氏日历》是一部私家著述的编年记录。〔4〕
从两《唐书》的记载中可以看出,关于蒋氏日历一词理解上的讹误,其根源盖出于《旧唐书》。所谓“良史”可作三种理解:倘指史家或史家的志向而言,下文不当成为“蒋氏日历”一书,更不可成为士族的“家藏”;若指史书而言,则专记皇帝起居言行之“日历”,既不当冠以私家姓氏,更不可能成为“士族弥不家藏”之书。前二者于语义不通,后者于法制不通。而《新唐书》在修撰过程中,其作者似发现文字表述上有点问题,而将“良史”改为“良笔”,但因受《旧唐书》影响,没有完全解决语义上和逻辑上的不通,从而沿袭了这一讹误。
笔者认为,蒋氏日历一词,似系时人为赞扬蒋氏在修国史方面的突出贡献所表达的赞誉之辞,既非一部实际存在的蒋氏私家著作,更不是以“蒋氏”冠名的国史文献“日历”。
理由如下:
其一,从修史制度来看,“日历”作为中国古代一种特殊的官修编年体史书,出现于唐朝中后期,与实录、起居注等同为唐代国史修撰所依据的基本资料。五代时期,日历成为朝廷修史的重要环节。宋代设立“日历所”,是为宋代撰修日历的专门机构。〔5〕日历自产生以来,本是朝廷官修史书的一种形式。《唐会要》记:
贞元元年九月,监修国史、宰臣韦执谊奏:“伏以皇王大典,实存简册,施于千载,传述不轻。窃见自顷已来,史臣所有修撰,皆于私家纪录,其本不在馆中。褒贬之间,恐伤独见,编纪之余,或虑遗文。从前已来,有次乖阙。自今已来,伏望令修撰官,各撰日历,凡至月终,即于馆中都会,详定是非,使置姓名,共同封鏁。除已成实录撰进宣下者,其余见修日历,并不得私家置本,仍请永为常式。”从之。〔6〕
上述文字表明,唐代日历是先由史臣各自编纂后,每月送至史馆,为撰修国史提供材料,并不得私藏副本。蒋氏父子参与修国史实录,或许曾承担撰写日历的工作,但其所修日历必须按要求送至史馆,不应流传于史馆之外,更不可能以一部专书的形式存在于私家,以至于“士族靡不家藏”、“天下多藏焉”。〔7〕
其二,从“日历”本身的性质来看,蒋氏日历尤其不可能视为《蒋氏日历》。《宋史·艺文志二》于编年类著录以“日历”名书者多种,即:
《唐天佑二年日历》一卷;
《宋高宗日历》一千卷;
《孝宗日历》二千卷;
《光宗日历》三百卷;
《宁宗日历》五百一十卷,重修五百卷;
《理宗日历》二百九十二册,
又《日历》一百八十册;
《显德日历》一卷(原注:周扈蒙、董淳、贾黄中撰)。〔8〕
由上述著录可知,中国古代“日历”多冠以帝王庙号或年号,是朝廷官修史书的一种形式。所谓“《蒋氏日历》”以“蒋氏”冠于“日历”之前,于制度、于情理均难成立。
其三,从义兴蒋氏在修国史实录方面的贡献,可以说明蒋氏日历一词的指向。蒋一族先后有四人参与撰修实录:
此外,蒋係子蒋曙,字耀之,曾任起居郎,延续了蒋氏的修史工作,是以《新唐书》记载蒋氏“三世踵修国史”。
唐代的实录是在起居注和日历及其他相关资料的基础上删改修订而成的,唐代史馆史官的主要工作一是修前朝史,二是修国史和实录。蒋氏作为中晚唐时期的史学世家,先后参与撰修五部实录,在官修史书的工作中贡献突出,为唐中后期史学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从两《唐书》关于蒋氏的记载可知,蒋氏父子在历史撰述方面的造诣在当时就得到了广泛认可。蒋氏父子参与撰修实录,与日历关系密切,“时推良史”、“世称良笔”,时人以“蒋氏日历”为喻称赞蒋氏一门的史学成就,当合于情理。
最后,顺便提一下,《新唐书·艺文志三》小说家类著录“刘轲《牛羊日历》一卷(原注:牛僧孺、杨虞卿事。檀栾子皇甫松序)。”〔15〕此书是一部唐代传记小说,写的是关于“牛李党争”的一些民间传闻,见于清代缪荃孙所编《藕香零拾》一书。〔16〕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入“传记类”,称其“不逊甚矣”。〔17〕两《唐书》提到蒋氏日历,称其“良史”、“良笔”,显然是指蒋氏在历史撰述上的造诣。故不可以《牛羊日历》的存在而旁证《蒋氏日历》一书的存在。
注释:
〔1〕〔9〕〔11〕〔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百四十九《蒋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028-4029页。蒋本名蒋武,宪宗元和五年自请改名,“臣名于义未允,请改名义”,后名蒋。根据两唐书本传记载“长庆元年卒,年七十五”,推测其生卒年为747年至821年。
〔2〕〔10〕〔12〕〔宋〕欧阳修、宋祁等撰:《新唐书》卷一百三十二《蒋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534-4535页。
〔3〕谢贵安:《中国实录体史学研究》,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04页。
〔4〕〔英〕杜希德:《唐代官修史籍考》,黄宝华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0页。
〔5〕王盛恩:《宋代〈日历〉纂修考》,《史学史研究》2006年第2期。
〔6〕〔北宋〕王溥:《唐会要》卷63《史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294-1295页。关于韦执谊奏请时间,据王盛恩考证,应以王应麟《玉海》所记“永贞元年九月”为准。参见王盛恩:《宋代〈日历〉纂修考》,《史学史研究》2006年第2期。
〔7〕有研究者认为,唐末因政局动荡等因素,使史臣所修《日历》得以在民间流传,且包括“蒋氏日历”在内。参见赵贞:《唐五代〈日历〉杂识》,《史学史研究》2008年第4期,第33页。按:就“蒋氏日历”而言,似不应包含其中,一是不可以私家姓氏冠于“日历”之前,二是退一步说,在唐末的历史形势下,流于民间的“蒋氏日历”,亦难得“天下多藏焉”。据此,前说尚可商榷。
〔8〕〔元〕脱脱等撰:《宋史》卷二百三《艺文二》,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5088-5091页。据研究者指出,从后周建元纪年的情况来看,《显德日历》一卷,所记为后周世宗朝的时政和史事。参见赵贞:《唐五代〈日历〉杂识》,《史学史研究》2008年第4期,第33页。
〔13〕《五代会要》记:“(晋天福六年)四月,监修国史赵莹奏:‘……咸通中宰臣韦保衡与蒋伸、皇甫燠撰武宗、宣宗两朝实录,又光化初,宰臣裴贽撰僖宗、懿宗两朝实录,皆遇国朝多事,或值鸾舆播越,虽闻撰述,未见流传。’”参见〔宋〕王溥撰:《五代会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95页。
〔14〕两《唐书》关于《文宗实录》撰修时间的记载不一致,《旧唐书》记载为“咸通年间”(卷149,第4029页)。《新唐书》记载为宣宗大和八年(卷132,第4535页)。《唐会要》卷六十三《修国史》条记:“(大中)八年三月,宰臣监修国史魏謩修成《文宗实录》四十二卷,上之。”参见〔北宋〕王溥:《唐会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295页。又实录为修国史的基础,文宗在武宗、宣宗前,故《文宗实录》应修于《武宗实录》、《宣宗实录》前,所以此处遵循《新唐书》说法。
〔15〕〔宋〕欧阳修、宋祁等撰:《新唐书》卷五十九《艺文三》,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543页。
〔16〕〔清〕缪荃孙编:《藕香零拾》,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04-105页。
〔17〕〔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9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