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翠翠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近代以来先秦史研究理论及其代表人物综述
孙翠翠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20世纪以来,先秦史研究呈现异彩纷呈的特点。从重视考古史料的罗振玉、王国维到主张疑古辨伪的“古史辨派”;从重视实证考据方法的吕思勉、张荫麟等学者到提倡用辩证方法来研究古史的郭沫若、侯外庐等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再到号召“走出疑古时代”的新一代学者,他们在先秦史方面的考证研究不仅丰富了人们对古史的认识,而且为人们提供了许多科学的理论与方法。文章通过梳理和比较研究各家意旨,了解新史学各家的异同,进而阐述不同历史时期的史学理论和史学方法在先秦史研究中发挥的作用,有助于当代学者用科学而多元的理论工具来客观还原真实的历史。
先秦史研究;史学理论;史学思想
近代以来,随着西方史学的传播以及实物史料的发现,先秦史研究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首先,实物史料尤其是考古实物的不断出现使得一些学者更为注重实物,进而会产生疑古思潮,使学者对于古史研究更为审慎。而西方实证主义方法的传播以及一大批接受过西方先进思想教育的学者的推动,也会使得先秦史研究方法更为科学,理论更为具体完备,从而推动先秦史研究不断推陈出新。这些理论方法的不断提出及其应用,指导着先秦史研究,促使其不断的蓬勃发展。[1]
陈寅恪先生曾说过:“上古去今太远,无文字记载,有之亦仅限三言两语,语焉不详,无从印证。”[2](P52)正因如此,先秦史的研究备受瞩目。随着田野考古的发展,近年来先秦史研究越来越注重出土实物,用直接证据说话是先秦史学的第一要义。20世纪初期,先秦史大家首推王国维,其“二重证据法”更是为先秦史研究提供了科学的依据,成为从事古史研究的学者尊奉的必要考史方法。许冠三先生评价说:“王国维是新史学的第二启蒙大师,他对新史学的建树实不限于一专业的开拓,一研究的发明或一疑难的论定,而是更有普遍意义的贡献。”[3](P78)王国维先生对“二重证据法”定义是:“吾辈生于今日,幸于纸上之材料外更将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种材料我辈固得据以补正纸上之材料,亦得证明古书之某部分全为实录,即百家不雅驯之言亦不无表示一面之事实,此二重证据法惟在今日始得为之,虽古书之未得证明者,不能加以否定,而其已得证明者,不能不加以肯定,可断言也。”[4](P2-3)这就是被陈寅恪所称道的“取地上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证法”。“二重证据法”也强调用考古发掘的实物佐证文献记载,对于缺乏文献资料的先秦史,通过地下出土的实物来继续推进先秦史发展。后来我们也发现罗振玉、王国维二人在治史方面的确偏重于研究古文字、重视地下实物,但问题是对于基本史料没有过更深刻的批判。魏建震认为,“二重证据法”的局限在于“如何保证文献材料的真实性”。[5]
自王国维“二重证据法”之后,史坛又涌现了一批以顾颉刚为代表的“古史辨派”。许冠三先生说:“顾颉刚的疑古辨伪史学,从学术源流看,是远承姚际恒、崔述、郑樵与刘知几的批判传统,近宗晚清公羊学派论托古改制和新学伪经的大胆假设。”[3](P192)“古史辨派”认为,历史是“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说”,第一层便是“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愈长。譬如,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王是禹,到孔子时始有尧舜,到战国时有黄帝神农,到秦时三皇出来了,汉以后才有‘盘古开天辟地’传说”。第二层是“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第三层是“在勘探古史时,我们即使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确状况,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传说中的最早的状况。譬如,我们即不能知道东周时的东周史,也至少能知道战国时的东周史;我们即不能知道夏商时的夏商史,也至少能知道东周时的夏商史。”[6](P6)这些准则便是顾颉刚先生对上古文献的怀疑。疑古思潮在刚兴起时产生了不小的反响,疑古的问世带来了四个“打破”,即打破民族起源单一说;打破中华地域向来统一说;打破上古人皇人性说;打破古代黄金世界说。钱穆先生曾经评价说:“《古史辨》不胫走天下,疑禹为虫,信与不信,交相传诵述,三君者或仰之如日星悬中天,或畏之如洪水猛兽之泛滥纵横于四野,要之凡识字之人几于无不知三君名。”[7]虽然钱穆先生或有夸张的成分,但是描述出了“古史辨”提出后对史学界的震动。顾颉刚先生虽然闹了一场“疑禹为虫”的“笑话”,但是却为先秦史研究注入新的活力,其为我们树立敢于质疑的精神以及在古籍梳理工作上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然而,“古史辨派”的局限性便是疑古过甚,提出争议较大的“东周以上无信史”的观点。
1925年4月,张荫麟吸收了朗格诺瓦和瑟渃博斯“理想推度”的观点之后提出了著名的默证法:“几欲证明某时代无某历史观念,贵能指出其时代中有与此历史观念相反之证据,若因某书或今存某时代之书无某史事之称述,遂断定某时代无此观念,此种方法,谓之默证。”[8]他批判顾颉刚先生说:“几尽用默证而什九皆违反其适用之限度。”归纳为一半用于“穿凿附会”,即认为“东周以上无信史”;另外一半为“误用默证”,即以文献出现的时代来评判历史真伪。[8]虽然顾颉刚对历史的质疑精神值得我们学习,但是顾先生过度使用了默证法,这是近人多批判疑古派的原因所在。
张荫麟的“默证之适用限度”在古史研究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周书灿指出,近代许多学者在古史研究中普遍使用默证法并取得了不错的成果。如在“井田制”的研究中,胡适认为战国以前没有井田,郭沫若则运用二重证据法和默证法来看待井田制;郭沫若运用默证法提出五服、九州、五等爵制的新见解;徐中舒运用默证法讨论夏代有无文字问题。[9]从这些例子可以看出默证法对于疑难问题的研究有所突破。但如何正确使用默证法是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近年来,学界某些学者对张荫麟使用默证法持批判怀疑的态度,如乔治忠认为,张荫麟的观点浅显、缺少证据,并且存在根本的错误,[10]如此激烈的言论显然是过于主观而且片面的。但学界对于默证法的争议之声却始终不绝于耳,质疑者有之,支持者亦有之。彭国梁认为,“默证之适用限度”问题是一个伪命题,是一个永远不能达到的限度。[11]周书灿则认为“默证之适用限度”其学旨与乾嘉学派所倡导的实事求是、无征不信的求证法与新史学大致相同。[9]笔者赞同周书灿先生的观点,默证法的确是一个假设,所以有其限度,但是随着新材料的问世,这些假设都会迎刃而解,因此一味的否定或肯定是不科学的。
1949年新中国的成立是马克思唯物史观在中国的胜利,其奠定了马克思主义在史学界的领导地位。马克思唯物主义强调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而这个时期出现了五位具有代表性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他们分别是郭沫若、翦伯赞、吕振羽、侯外庐和范文澜。从许冠三先生的《新史学九十年》中可以知道郭沫若、翦伯赞和范文澜的史学思想来源:郭沫若主要是根据摩尔根、马克思和恩格斯而来;翦伯赞是除依据马恩外又学习苏俄的列宁和斯大林;范文澜则是依据了《联共(布)党史》和《斯大林选集》。[3](P369)从吕振羽的《中国通史·序》中了解到吕振羽思想大多来自于其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革命实践中,所以吕振羽强调实践的作用;从《侯外庐史学论文集·序》中可知侯外庐是在李大钊带领下学习马克思主义的,日后其史学思想也主要是为了无产阶级发展服务。
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史学在研究方法和研究方向上有了很大的转变,郭沫若在1951年的中国新史学研究会筹备会上说:“历史研究的方法,作风,目的和对象各方面,都有了很大的转变,中国的历史学已创造了一个新纪元。具体表现为从唯心史观转向唯物史观、从个人研究转向注重集体研究、从名山事业转向为人民服务、从贵古贱今转向注重近代史研究、从大民族主义转向注重少数民族史研究、从欧美中心主义转向注重亚洲及其他地区历史的研究。”[12]这是无产阶级胜利后的新史学,新史学是在注重唯物史观的基础上转变了理论和研究方向,不再浪费过多精力在“大而无当”的争论上。因此,在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的指引下,人们将更多的精力放在简牍帛书以及甲骨金文的研究上,对古史分期以及中国有无奴隶社会不再给予过多的笔墨。
自新中国成立后,考古研究上也有很多突出成果,如殷墟甲骨和周原甲骨的发现,对了解商周文化和社会生活有极大的意义。战国秦汉简牍的发现对研究春秋战国以及诸子百家秦汉律令有指导意义。偃师二里头遗址的发掘更是中国考古史上的里程碑,这一发现对中国文明起源及夏文化的重建具有重要意义。但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在五六十年代因为各种条件和问题的局限,导致使用中出现问题,并且对当时的历史研究造成了很大影响。改革开放后,人们能够辩证地看待历史发展,真正做到了胡绳所说的“把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与方法同史料学上的知识专门结合起来,那就更能提高史料工作的水平。”[13](P156)
中国历史发展经历了“信古—疑古—释古”的发展过程。冯友兰先生在《古史辨》第六册《序》中说:“我曾说过中国现在之史学界有三种趋势,即信古、疑古及释古。就信古一派,与其说是一种趋势,毋宁说是一种抱残守缺的人的残余势力,大概不久既要消灭,即便不消灭,对中国将来的史学也是没有什么影响。真正的史学家,对于史料,没有不加以审查而直信其票面价值的。疑古一派的人,所作的工夫即是审查史料。释古一派的人所作的工夫,即是将史料融会贯通。就整个的史学来说,一个历史的完成,必须经过审查史料及融会贯通两个阶段,而且必须到融会贯通的阶段,历史方能完成。但就一个历史学家的工作说,他尽可只作此两阶段中之任何阶段,或任何阶段中之任何部分。任何一种的学问,对于一个人,都是太大了。一个人只能作任何事的一部分,分工合作在任何事都须如此。由此观点看,无论疑古、释古,都是中国历史学所需要的,这其中无所谓孰轻孰重。”[14](P6)对于释古各家理解不一,但是冯先生所说的是在掌握正确史料基础上的理解运用,对释古的判断是一种未来发展趋势。1992年,李学勤先生提出“走出疑古时代”,他在《走出疑古时代》中对于“释古”做过详细解释,从中可以了解李学勤先生的“释古”是注重史学理论与研究方法结合,强调文献研究和田野考古结合,提倡寻求中华文明的起源,重建中国古代历史,探寻本源。此观点即成为我们研究先秦史的一个引导。
李学勤先生在讨论中国古代文明的起源上强调要做到以下四点:“第一,加深理论的要论。第二,强调考古学的重要。第三,重视传说的价值。第四,反对文明起源单元论的观点。”[15](P12-13)对于这四点的理解,首先,是文明起源的理论根据,目前我们都是依据是否有城墙的发现、青铜器皿、文字三要素来定义文化。其次,研究方面重视考古。近几年考古发现上,从甲骨文发现起对“东周以上无信史”便是一个严重的打击,刻在龟甲兽骨的卜辞是殷商文化的一大证明,再到近年来更多学者将研究方向转向中国文明与国家起源上,并且获得了大量成果,如苏秉琦提出了“中国文明起源是满天星斗的”,[16](P35)王晖提出史前大洪水导致部落都聚集在黄河中游地区,而公众事务繁多,早期国家政治组织形态也就随之形成。[17]再次,对于古史传说,也许大多传说都是不科学讲不通的,但从这些传说中仍然可以窥探到重要的史实,不能简单地概括为传说是“神话”。《后汉书》中曾经记载了一个荒唐的古史传说,故事大概是说高辛帝有一只名叫盘瓠的畜狗,因为盘瓠咬死了敌方的首领所以高辛帝很高兴,但是高辛帝曾经下令能杀敌方首领者便将小女儿嫁给他,但是盘瓠是狗,所以高辛帝想反悔,而他的小女儿认为不可以无信于天下,坚决下嫁盘瓠,后来高辛帝无奈只得将女儿许配给畜狗盘瓠。这个故事听起来很荒诞,但王晖先生根据殷墟卜辞所见商代的武官“犬”职或“多犬”认为:“盘瓠是高辛帝的犬职官员,平时主管狩猎活动,在战争特殊情况也会参加战斗,而高辛帝认为盘瓠官职卑微才不想许配小女儿给他,并不是因为盘瓠是狗。”[18]吕亚虎先生在《鲧之死因试探》中对传统的认为鲧是因治水失利而被杀害于羽山提出新观点,认为鲧死于部落间政治斗争的失败,这是因为上古洪水泛滥,部落争斗严重,鲧是尧舜时期部落争斗的牺牲品。治水失败是舜杀他的借口,而他在争夺部落联盟军事领导权的政治斗争失败才是他被杀的真正原因。[19]最后,对于中国文明的起源,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原中心论”或“中原起源说”占据主导地位,普遍认为中原黄土地是我们的摇篮,而黄河是哺育我们的母亲。到了70年代,苏秉琦先生提出全国范围内划分考古学和文化类型即“多中心说”,后来人们普遍认为中国文化起源是“满天星斗”的。苏秉琦先生将考古范围内划分为六大区系,[16](P35-37)这种多元起源注定了中华民族从最开始就是兼容并包的姿态,多元的文化,最终汇于一体。
“走出疑古时代”表明了人们对先秦历史史料的重新再认识、再评估和对上古史的重建,以及寻找中华文明源头的决心,虽然目前史学界对“走出疑古时代”存在质疑,但这些质疑是对古史辨的重新再思考、再认识,对待历史本身的严肃,我们不可能接触历史本身,但是我们能够不断地接近历史。[20]
学习“二重证据法”,学习的是其重视史料和实物相结合的科学态度,提出观点必须有理有据。学习疑古派敢于质疑历史的精神,对待历史始终抱有批判的眼光,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要敢于提问题。学习“默证法”,学习的是“默证之适用限度”,对待历史问题不能过于简单化,要言必有据,对于暂时假定的历史问题,等待新材料的证明。运用唯物主义的历史观看待历史问题就如许冠三先生强调的:“治史要一切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历史演进中的客观与主观、下层与上层的辩证统一之道,以及历史研究须辨证地兼顾一般法则与特殊法则之前提,确认治史者不仅要从多样性的具体历史中去认识其特殊性。”[3](P369)
先秦史作为我国悠久文化的历史源头,其古老和伟大孕育了中华民族的产生,先秦史也因为其资料相对匮乏和文献存在真伪问题而较难研究。但是近百年来我国新的史学思潮和史学理论几乎都出现在先秦史学界。通过史学理论、考古学和文化人类学的有机结合使得先秦史研究再次焕发活力,史学理论在先秦史研究中占有不可缺少的一席,新的史学也应当是多元、多角度的研究,融会贯通各家精华呈现一种“多元史络”研究先秦史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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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刘娟.论史学的真实与客观[J].哈尔滨学院学报,2015,(11).
责任编辑:李新红
MajorTheoriesofPre-QinHistoryandMajorScholars
SUN Cui-cui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 710062,China)
Since 20thcentury,the studies of Pre-Qin history are rich and profound. Scholars,such as Luo Zhenyu,Wang Guowei,emphasize archaeological materials. There are also scholars who argue to distinguish the false materials. Lv Simian and Zhang Yinlin (and others) advocate studying history with dialectical method. Guo Moruo and Hou Wailu make the school of Marxism historians. Modern scholars call on to walk out of the time of questioning the ancient history. Their studies provide rich interpretations of history as well as scientific theories and methods. By summarizing and comparing various schools and ideas,the differences and similarities are better understood. The functions of these school at different periods of time are explained to help modern scholars to comprehend history from multiple perspectives.
the study of the Pre-Qin history;historical history;historical thought
K0
A
10.3969/j.issn.1004-5856.2017.10.024
2016-12-29
孙翠翠(1992-),女,石家庄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史先秦史研究。
1004—5856(2017)10—009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