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锐超
(陕西理工大学图书馆,陕西汉中 723000)
艰难心路:北朝文化冲突与融合的深层观照与解读
段锐超
(陕西理工大学图书馆,陕西汉中 723000)
北朝汉族士人和拓跋鲜卑的艰难心路,是北朝文化冲突与融合过程的心理投射。文化认同的过程,也是对文化的重新选择与扬弃的过程,北朝文化认同的阻力是明显存在的。种种矛盾、冲突,实质上都是文化冲突与认同之难的表露。在文化冲突与整合之下,拓跋鲜卑与汉人都经历了心灵困境,通过艰辛努力,双方的民族隔阂和异族感逐渐消尽,文化认同方趋于完成。心路历程艰辛曲折,认同成果来之不易。
北朝;文化认同;文化冲突;文化融合;拓跋鲜卑;汉族士人
北朝文化认同的过程,是主观与客观的统一。客观上,是拓跋鲜卑与汉族两种民族文化由冲突到各自发生变迁再到双方统一的历史实践进程。主观上,是拓跋鲜卑与汉人破除阻力,减少差异,增强认同的心理过程。北朝文化认同的过程并非一路凯歌,而是充满了艰辛与曲折。那些典型事例中表露出来的心理状态,正是两种文化由冲突走向整合的心理冲击波的投映。通过观照和剖析那个时代两个民族的人们的心理感受、心灵碰撞,勾勒双方对待(实质上是对待对方文化)的心路历程,可以全景式地还原北朝文化差异的消除和文化认同的演进所历经的种种曲折,从而对北朝文化认同和民族认同有一个更加全面地解读与认识。
有多篇论文或用文化冲突解释北朝的民族矛盾和政治斗争,或以心理分析的方法探究汉族士人和拓跋鲜卑的作为,为进一步的研究奠定了宽广而坚实的基础(下文将引用到),但其视角与着力点与本文并不相同。本文拟以时间为轴进行研究,并按时间顺序划分为三个阶段:平城时期、孝文帝迁都之后、六镇反乱与魏分东西之后。
北魏前期,拓跋鲜卑与汉族都有较强烈的民族意识,“我”“他”分明,彼此心存隔阂,缺乏信任,合作中也往往怀有戒心,猜忌与疑惧分别是拓跋鲜卑与汉族士人的典型心态。孔毅剖析了北魏前期拓跋鲜卑的典型心理:拓跋鲜卑对汉文化有一种本能的排拒,对汉族士人心怀疑虑,防范甚严,戒备很深,甚至进行有意识地打击。[1]这种心态背后是两种文化的接触、碰撞,反映出双方对对方文化的吸纳与认同之难。
(一)拓跋鲜卑:随自大与自卑而来的对汉人的歧视与猜忌
拓跋鲜卑文化与汉文化开始较为密切地接触的时间,可以追溯到西晋时期。于时拓跋鲜卑贵族阶层深怕本民族成员沾染汉习,失去淳朴的民族特性,对其汉化行为难以容忍,处置严厉。拓跋部首领力微(神元帝)的太子沙漠汗长期为质于晋,由晋返归,诸部大人对其“风彩被服,同于南夏,兼奇术绝世”深怀不安,害怕他“若继国统,变异旧俗”,谮言于帝,害沙漠汗。[2]4
北魏政权是靠野蛮的征服战争建立的,前期统治残暴。“前中原士庶,虽沦慑殊俗,至于婚葬之晨,犹巾祼为礼。而禁令苛刻,动加诛轘。”[3]818以“禁令”形式阻止被征服地区的汉人行汉礼。崔浩所说“太祖用漠北醇朴之人,南入中地,变风易俗,化洽四海”[2]811,流露出北魏初鲜卑文化其实具有一定优势,并具有对汉文化系统加以冲击、改造的气势。带着征服民族的自大,拓跋鲜卑歧视汉人,也歧视其他少数民族。太武帝将柔然号改为蠕蠕,“以其无知,状类于虫。”[2]2289《魏书》中的饥胡其实是北朝对稽胡的蔑称。[4]太武帝在给刘宋将领臧质的信中声称:“吾今所遣斗兵,尽非我国人,城东北是丁零与胡,南是三秦氐、羌。设使丁零死,正可减常山、赵郡贼;胡死,正减并州贼;氐、羌死,正减关中贼。卿若杀丁零、胡无不利。”[5]虽事关心理战术,但肯定不是道武帝突发奇想,一定存在现时的民族关系基础中。
北魏初定中原,因统治广大汉族地区的现实需要,不得不征聘、起用一批汉族士人进入执政队伍。皇始元年,“初建台省,置百官,封拜公、侯、将军、刺史、太守,尚书郎已下悉用文人。(道武)帝初拓中原,留心慰纳,诸士大夫诣军门者,无少长,皆引入赐见,存问周悉,人得自尽,苟有微能,咸蒙叙用。”[2]27“(太武帝)梦想贤哲,思遇其人,访诸有司,以求名士。……亲发明诏,以征玄等。乃旷官以待之,悬爵以縻之。”[2]1081似乎北魏前期诸帝对汉族士人表现出一种思得英贤、随才叙用的姿态。但在地方官员的任用上,乃以拓跋鲜卑为主,对汉族士人缺乏信任,不会委以方面之任。《魏书·良吏传》云:“有魏初拓中州,兼并疆域,河南、关右,遗黎未纯,拥节分符,多出丰沛。”[2]1899统治者一方面希望汉族士人在军事参谋和文化建设等方面发挥作用,一方面又对其心存猜忌,甚至因猜忌而不惜以酷烈的屠戮等极端形式予以打击。所以旧本《魏书》这样概括这段历史:“其始也,公卿方镇皆故部落酋大,虽参用赵魏旧族,往往以猜忌夷灭。”[2]3065被“夷灭”者包括崔逞、崔浩等众多士人。从根本上说,这是双方一直存在的文化上的矛盾时而激化的结果,是文化冲突与整合带来的阵痛。
天兴元年拓跋鲜卑占据河北后,许多原后燕官员降附,崔逞即其一。攻中山时出现军粮问题,崔逞积极献计,建议取椹助粮:
太祖攻中山未克,六军乏粮,民多匿谷,问群臣以取粟方略。逞曰:“取椹可以助粮。故飞鸮食椹而改音,《诗》称其事。”太祖虽衔其侮慢,然兵既须食,乃听以椹当租。[2]758
这里不排除崔逞意在以一种巧妙的方式既解决眼前的军粮问题,又避免拓跋鲜卑军队过度扰民掠民。崔逞所征引的典故出自《诗经·鲁颂·泮水》:“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椹,怀我好音。”也许是自卑感和一直就有的猜忌心作怪,道武帝认为崔逞语含讥讽,非常不满。后来道武帝曾要崔逞、张衮替将领拓跋遵给东晋边将写回信,二人信中未按道武帝的要求贬低对东晋皇帝的称呼,而是礼仪性地将其对等地称为“贵主”,结果道武帝大怒,张衮遭贬,崔逞则被赐死。崔逞被杀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即他入魏之时顾虑覆巢之祸,没有将妻子和孩子都带在身边。“逞之内徙也,终虑不免,乃使其妻张氏与四子留冀州,令归慕容德,遂奔广固。逞独与小子颐在平城。及逞之死,亦以此为谴。”[2]758由崔逞之死可见双方文化背景的差异之大和建立互信之难。
拓跋鲜卑人贺狄干出使姚秦之都长安,曾被扣留,期间习读书史,风度举止“有似儒者”,从长安归来,“太祖见其言语衣服,有类羌俗,以为慕而习之,故忿焉,既而杀之。”[2]686道武帝赐死崔逞、杀害贺狄干,突出反映了他对汉族士人的防范心及他对汉族以及其他民族习俗和文化的排斥态度。[6]征服者的自大意识背后,是面对汉文化时的自卑和不安。
崔浩“国史之狱”是文化冲突造成的悲剧。崔浩赞美南朝投北士人王慧龙,司徒长孙嵩闻而不悦,言于太武帝,认为其叹服南人,则有“讪鄙国化”之意。太武帝怒,召浩责之。崔浩不得不致歉。[2]875但崔浩此后仍然低估了文化认同的难度,高估了拓跋鲜卑贵族的心理承受限度,一再犯禁,触及鲜卑贵族的痛处,招致灭顶之灾,也给家族、姻亲和下属带来了一场浩劫。当然,崔浩“国史之狱”成因复杂,还有政治方面的原因。而“国史之狱”加给崔浩等人的直接罪名,就是崔浩将其所作“尽述国事,备而不典”之魏史刊石立于大道通衢之侧,意在“暴扬国恶”[7]3942,将拓跋鲜卑曾经的文化落后面展现出来,使其蒙羞。实际上,这时的拓跋鲜卑已经在中原伦理文化的熏染下,开始认同汉民族的伦理观念,对以前本民族与汉族不同但曾习以为常的一些风俗伦理有了羞耻之心,讳莫如深,变改唯恐不及,因而对崔浩的直笔极为愤怒。这种心理,肇因于民族文化认同已经起步但尚肤浅,拓跋鲜卑已经接受了汉文化中的一部分伦理道德观念,但显然还达不到汉族君臣的史学就应该秉笔直书、务从实录的史学观的高度,再加以征服者的狂妄肆意,一场灾难遂不可避免。周一良先生《崔浩国史之狱》篇,考证崔浩犯忌的具体事实是将什翼犍娶新寡的儿媳贺后为妻、翼圭缚父(什翼犍)向秦请降等史实披露了出来。[8]何德章则认为崔浩之死另有原因:“崔浩强拉汉代名将李陵作拓跋氏的先祖,旨在争取北方世家大族对拓跋氏皇权的认可,因为李陵比传说中的皇帝少子昌意更具可信性。但这种做法超越了拓跋鲜卑汉化的程度,损害了他们的民族感情,因而引起了他们的反对,崔浩之诛,或即因此。”[9]
太武帝对崔浩这一自己最为倚重的汉族士人痛下杀手并疯狂屠戮汉族士人,是民族文化激烈冲突下难以避免的悲剧。这一悲剧正是其由自大而自卑、由自卑而自大、自大感与自卑感交织的外现,是由文化隔膜与冲突造成的,正表明两种文化仍处于激烈地竞争与整合之中。但以发展的眼光来看,北魏前期文化冲突的总体趋势是趋向缓和的,文化建设是向前发展的。
(二)汉族士人:从压抑忧惧中艰难超越或韬光养晦
拓跋鲜卑任用汉族士人参与政权建设早已有之,代国时期就有晋人卫操、卫雄、姬澹和莫含等赴塞北参与建设,结束了拓跋鲜卑“不交南夏”的历史。不过在那时的汉人印象中,鲜卑的形象不佳,难以被汉人接纳与认同。西晋大臣傅玄给晋武帝的上疏中有“臣以为胡夷兽心,不与华同,鲜卑最甚”[10]之语。不难理解起初汉族士人进入政权大都是被动的。昭成帝(什翼犍)素闻代人燕凤之名,使人以礼迎致之,燕凤不受聘。[2]609尽管北魏君主在吸收汉族士人方面表现出了一定的积极性,但以文化见用的汉儒实际上缺乏发挥其才能、提升其地位的空间。[11]崔玄伯“深为太祖所任,势倾朝廷”[2]621-622,但崔玄伯心存苦衷与疑虑,曾“作诗以自伤”[2]624。青齐初下,“士民汹汹,莫不南顾”[2]1121“安肯甘心左衽”[7]4132。太武帝曾下诏:“诸召人皆当以礼申谕,任其进退,何逼遣之有也!”[2]81暴露出当时汉族士人的合作多出于无奈,对拓跋鲜卑不无敌意,心存“夷夏大防”的心理藩篱。
随着北魏统治渐次稳定,汉族士人在北魏政权中占据一定位置,经过文化互动与心态调适,双方都找到了民族利益契合点和心理平衡点。对汉族士人来说,中原陆沉已久,北魏兴起,只是政统迁变,皇朝更替,但可确保中原道统不废。所以汉族士人重拾文化自信,把以往恢复汉业的梦想化为对北魏政权进行文化改造的努力,以“用夏变夷”为文化使命,实现了艰难超越,为之前仆后继,奋争不息。即致力于推行以仁、义、礼、智、信、孝等为核心观念的儒家思想文化和建立以儒家礼制为核心的儒家社会和政治秩序。
崔浩的政治理想需要到孝文帝时期,民族文化认同发展到一定阶段方可实现。王永平认为北朝时期留居北方的汉族儒家大族代表多与胡人统治者合作,但其内心深处,则视江南之东晋南朝政权为正朔,对其所承传之华夏传统文化表示认同,这就是所谓的“南朝情结”[12]。不能否认汉族士人在政治生态不佳与心存不满的情况下南朝情结的存在,在不被信任的前提下,临深履薄,忧惧不安,他们与拓跋鲜卑统治者合作之心难言纯粹。
北朝汉族士人地位的大幅提升是在文明太后冯氏秉政之后。冯太后欲力行汉化,引高允参决大事,又重用高闾、李冲等,北魏政权的官员结构发生变化,北魏政权逐步成为门阀化鲜卑贵族与汉族高门的联合政权。这种政治上的紧密联合,是文化认同和民族认同深入发展的结果,反过来又有利于继续缩小文化差距。程骏给冯太后上表中有“于穆二圣(指冯太后与孝文帝),仁等春生。除弃周汉,遐轨牺庭。周汉奚弃?忿彼苛刻。牺庭曷轨?希仁尚德。徽音一振,声教四塞。岂惟京甸,化播万国。……有礼有乐,政莫不通。咨臣延跃,欣咏时邕。谁云易遇?旷龄一逢”[2]1348-1349的赞语。程骏的上表,表达出了士人对于改革的欣悦之情,但未免有谄谀不实之辞。当时,平城的鲜卑文化氛围仍然浓郁,继续深化改革,阻力极大,孝文帝遂坚定迁都之意。
孝文帝克服阻力,毅然迁都洛阳。“迁京之后,北蕃人夷多有未悟。”[2]546“安土重迁,物之常性,一旦南移,俱不乐也”,老臣元丕是反对者的典型代表。反对者留恋原来的拓跋鲜卑生产生活方式,固守已被撼动的文化根基。乐不乐意迁都实质是一个赞成还是阻挠文化认同的问题。当然,背后肯定还有利益关系的存在。孝文帝迁都洛阳和锐意改革之举,割断了南迁拓跋鲜卑与鲜卑文化生存土壤的联系,遂使新旧对立迅速加剧。我们无法追寻迁都在下层引起的震荡与反应,仅就鲜卑上层社会而言,震动不可谓不大,随之而来的政变就是一种不惜孤注一掷的集团性反扑。以陆叡、穆泰等为代表的拓跋鲜卑保守势力怂恿裹挟年幼的太子恂,企图在北方发动叛乱,制造分裂。《南齐书·魏虏传》分析反叛原因,乃陆叡等“非(元)宏任用中国人”,因而“与伪定州刺史冯翊公目邻、安乐公托跋阿干儿谋立安寿,分据河北。”[3]996孝文帝处死太子恂,恐怕也是欲永绝后患的无奈之举。
孝文帝与汉族士人君臣融洽。孝文帝以众多汉族士人担任要职,参谋帏幄,帮助自己完成文化改造重任。《资治通鉴》对此有一个总结:“(孝文帝)好贤乐善,情如饥渴,所与游接,常寄以布素之意,如李冲、李彪、高闾、王肃、郭祚、宋弁、刘芳、崔光、邢峦之徒,皆以文雅见亲,贵显用事;制礼作乐,郁然可观,有太平之风焉。”[7]4389如对于文明太后的宠臣李冲,“亦深相仗信,亲敬弥甚,君臣之间,情义莫二”[2]1181,李冲也“竭忠奉上,知无不尽,出入优勤,形于颜色。”邢峦更成为重要的汉人军事将领,先襄助孝文帝改制,后于宣武帝朝屡次带兵出征,决胜疆场,屡有战功。灵太后重用袁翻,称“袁尚书,朕之杜预”,令侍座者莫不羡仰。[2]1544君臣高度互信,汉族士人心中阴影渐消,与统治者的合作由被动到主动,变得乐观向上。孝文帝迁都后直至六镇鲜卑南下之前,包括宣武、孝明时期,是一段鲜汉合作融洽欣快的时光。
从汉族士人出任本州刺史这一视角,可以观察北朝统治者对汉人信任度的变化。前已述及,北魏前期,地方官员多用代人。北魏后期,用人已基本不论民族,通过九品中正制等任官制度,汉族士人与拓跋鲜卑平等地进入政权。地方官员的本籍任用已逐渐增多,汉族士人在北魏政权中的政治地位已经获得了较大提高。[13]“北魏用人兼容并包”[14]是对这一时期统治者用人原则的恰当概括。这一时期出任本州刺史者有毕众敬与毕元宾父子、高遵、李坚、王质等。[2]1361、1921、2025、2026
孝文帝及后世北魏诸帝,对投北南人也基本上做到了放手任用。“每使至,宏亲相应接,申以言义,甚重齐人。”孝文帝曾谓群臣曰:“江南多好臣。”[3]991-992对王肃等的重用可见孝文帝此言出自内心,有感而发。王肃曾被派往南方前线,但孝文帝不久即征其入朝,其手诏曰:“不见君子,中心如醉;一日三岁,我劳如何?饰馆华林,拂席相待,卿欲以何日发汝坟也?故复此敕。”手诏之中四引《诗经》,殷勤致意。洛阳城南有延贤里,“延贤之名,因肃立之。”[15]108-109孝文帝力排众议,拒绝了统治集团内部对重用王肃的不同意见。“朝仪国典,咸自肃出”[16]1540“器重礼遇日有加焉,亲贵旧臣莫能间也。”君臣没有民族畛域,王肃“自谓君臣之际犹玄德之遇孔明也”[2]1407-1408。又如崔延伯,“太和中入国,高祖深嘉之,常为统帅。胆气绝人,兼有谋略,所在征讨,咸立战功。”[2]1636萧宝夤更是被北魏朝廷委以方面之任,恩遇不可谓不深。诸帝重用南人,有将江南与中原视为一体、南北无别之意。当然,孝文帝等对南朝降人即使王肃也并非一味信任,还是有所戒备和防范的。孝文帝对汉人的重用也曾引起一些拓跋鲜卑人的不满与忧虑。
孝文帝移风易俗,整合文化,鲜卑贵族渐慕华风,主动学习汉文化,趋向士族化、文士化,社会文化地位逐渐无别。文化认同日益增进,鲜汉文化由冲突、磨合而走向亲和、融合的趋势日益明朗,民族分野愈发模糊,民族矛盾渐趋消弭,民族认同渐入佳境。汉族士人变得振奋、乐观、自信。北魏中大夫杨元慎对南朝率兵护送北魏北海王元颢入洛阳的陈庆之说:“我魏膺箓受图,定鼎嵩洛,五山为镇,四海为家。移风易俗之典,与五帝而并迹;礼乐宪章之盛,凌百王而独高。”[15]92认同感与自豪感溢于言表。汉族士人认为孝文帝改制使得“礼俗之叙,粲然复兴”,对其“人神欣仰”“民不能名”[2]633。
六镇鲜卑南下致形势急转直下后,洛阳鲜汉合作的黄金时光犹使汉族士人和汉化鲜卑怀想不已。元晖业诗中“昔居王道泰,济济富群英”的喜悦与自豪,与当下“今逢世路阻,狐兔郁纵横”的积郁与无助形成巨大落差,满怀对当日鲜汉高度和睦的元魏政权的眷恋和对以前民族认同极高境界的肯定和赞美。[17]387李谐《述身赋》描绘了一幅孝文帝改制后民族认同的和谐画卷,表达了自己对当日情形的由衷赞美:“威北畅而武戢,鼎南迁而文焕。异人相趋于绛阙,鸿生接武于儒馆。总群雅而同归,果方员而殊贯。”[2]1457这是汉族士人在长期遭受压抑后才迎来的春天,不必怀疑其赞美讴歌发自内心。
冯太后与孝文帝改制后及至宣武帝、孝明帝时期,文化整合、变迁与文化认同已发展到一个新的阶段,但局部的文化认同与民族认同只在洛阳等地区近于完成,而在北镇则还有漫长的路要走,即便洛阳也未达终点。下面几个例子可资证明。郦道元在《水经注》中不仅使用南朝年号,而且还纪述了渲染南朝帝王“真命天子”的传说。对此,陈桥驿先生解释为,郦道元对北魏是忠心耿耿的。在武功上,希望北魏一统天下。但在文化上,倾向于南朝。“在注文中表现出鲜明的尊南轻北心态。汉族知识分子的这种心态是普遍的。其心中的‘礼乐之乡’‘图书之府’无疑在南朝”。[18]又如,南朝降人褚緭在魏,北魏朝廷本欲擢用之,但元会之日,“褚緭戏为诗曰:‘帽上著笼冠,裤上著朱衣,不知是今是,不知非昔非。’魏人怒,出为始平太守”。从侧面说明鲜、汉民族的文化隔阂依然存在。[19]再如,崔鸿写作《十六国春秋》,“以其书有与国初相涉,言多失体,且既未讫,迄不奏闻”“自正光以前,不敢显行其书。自后以其伯光贵重当朝,知时人未能发明其事,乃颇传读。”[2]1503-1505崔鸿写作史书及书成之日所处的环境远好于崔浩,但对北魏“国初”之史实的记述与传播仍然小心翼翼。所以,即便是洛阳一带,文化认同之路仍未走完,文化认同的真正完成,应该是在南北完全统一后。
洛阳与北方的北镇地区等地,在孝文帝改制后,由于文化改造与整合的不同步性,文化差异滋长,加之经济等因素的作用,又一场文化冲突的爆发不可避免。
洛阳文化认同迅速发展的良好势头被六镇之乱暂时打断。许多学者研究了六镇反乱之所以发生的文化心理因素。陈寅恪先生认为,“北魏晚年六镇之乱,乃塞上鲜卑族对于魏孝文帝所代表拓跋氏历代汉化政策之一大反动,……高欢、宇文泰俱承此反对汉化保存鲜卑国粹之大潮流而兴起之枭杰也。”[20]140尔朱荣河阴之变,“遂为胡人及胡化民族反对汉化之公开表示”[20]197。罗新先生《北魏直勤考》谈到,在洛阳之外,在秀容川与六镇地带的人们,并没有经历洛阳城里的文化变革。直勤时代的价值、原则、文化风尚甚至语言不仅残留着,而且可能还居于支配地位。鸿沟越来越深,变乱成为必然。[21]
六镇鲜卑南下,进入汉人与汉化鲜卑之中,脱离鲜卑文化的适宜土壤,被汉文化包围,使得文化冲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由于孝文帝迁都改制后文化认同上的不同步性,原来的鲜卑民族已严重分化,六镇反乱后新的南迁鲜卑与原洛阳鲜卑在文化取向上存在巨大差别。六镇鲜卑未因孝文帝汉化政策受益,反因北魏的一系列边疆政策的失误造成原有优越地位的丧失,普遍怀有不满心理,对汉人和汉文化敌意强烈。孔毅认为守旧和迁怒心态是其群体心态,旧的心态作为一种传统惯性力量势必与汉文化发生冲突,鲜卑化和反对汉文化的趋势必然出现。[22]
时入东魏北齐,南下的六镇鲜卑在政治上不仅恢复了往昔的荣光,而且取得了更高的地位。北齐的民族关系紧张是由于文化差异之下六镇鲜卑对汉人居高临下的报复性的民族歧视和压迫造成的。高欢的一席话反映了鲜卑对汉人的轻侮和汉人对鲜卑的厌憎以及这种现象的普遍性:
欢每号令军士,常令丞相属代郡张华原宣旨,其语鲜卑则曰:“汉民是汝奴,夫为汝耕,妇为汝织,输汝粟帛,令汝温饱,汝何为陵之?”其语华人则曰:“鲜卑是汝作客,得汝一斛粟、一匹绢,为汝击贼,令汝安宁,汝何为疾之?”[7]4882
高欢希望调和矛盾,缓和紧张关系,但其一“奴”一“客”之说,正暴露出双方关系的实质。
以高乾兄弟(高乾、高仲密、高昂字敖曹、高季式)、封隆之、李元忠等为代表的许多汉族士人起初认同的还是北魏或东魏政权。他们在分析当时的政治格局和自身实力后,以“剪除凶羯”[17]302、还政于魏、共同建义的目标与高欢走到了一起,但双方皆对对方怀有戒心和猜忌。当高欢认为高昂“纯将汉儿,恐不济事”,要割鲜卑兵给高昂“共相参杂”时,高昂以自己所率领的汉人部曲战斗力不减鲜卑,且“今若杂之,情不相合,胜则争功,退则推罪”为辞予以拒绝。[17]294高昂兄弟的部曲终究被拆散。“齐氏元功,一门而已。但以非颍川元从,异丰沛故人,腹心之寄,有所未允”,是史臣对高欢与高乾兄弟关系的恰当评述。[17]309后来高仲密自感被逼上绝路,孤注一掷,铤而走险,叛齐归周,以失败告终。
东魏北齐朝廷政治斗争激烈而频繁,贯穿于整个东魏北齐历史,除了不断分化组合的各个集团的利益争夺的因素,可以肯定的是其中多次斗争还有民族矛盾和文化冲突的因素掺杂其中。
高洋认同自己的鲜卑身份,其心理是典型的六镇鲜卑心理。高洋曾问杜弼:“治国当用何人?”杜弼对曰:“鲜卑车马客,会须用中国人。”高洋以为“此言讥我”[17]353。又曾以士人为奴。
帝怒临漳令嵇晔及舍人李文师,以晔赐薛丰洛,文师赐崔士顺为奴。郑子默私谓昕曰:“自古无朝士作奴。”昕曰:“箕子为之奴,何言无也?”子默遂以昕言启显祖。借故杀之。[16]884
鲜卑显贵高高在上,汉族士人受到轻侮和嫉恨。“时鲜卑共轻华人,唯惮高敖曹。”[7]4882刘贵、韩长鸾之流对汉人颇多轻蔑之辞,库狄伏连“性又严酷,不识士流,开府参军多是衣冠士族,伏连加以捶挞,逼遣筑墙。”[17]283统治阶级对汉文化体系的尊崇和对自身文化落后面貌的自卑形成心理落差,部分鲜卑人对汉人的鄙视与其对汉文化的仰视也并不矛盾。颜之推对士人处境深有体会,在《观我生赋》自注中云:“时武职疾文人,之推蒙礼遇,每构创痏。”[17]624其谨小慎微是在鲜汉文化冲突不止和文化认同处于较低水平的情况下的自保之策。孝文帝时期汉族士人昂扬向上的精神状态在东魏北齐确已渺然难寻。北魏末河阴之变至东魏北齐时期,汉人和汉化鲜卑屡遭沉重打击,文化改造与整合举步维艰。
虽然过程艰辛,心路艰难,但六镇鲜卑的身份认同和文化认同却在缓慢变化,文化心理也逐渐发生微妙变化。小部酋帅王纮等人的例子具有代表性。《北齐书·王纮传》:
年十五,随父在北豫州,行台侯景与人论掩衣法为当左为当右。尚书敬显俊曰:“孔子云:‘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以此言之,右衽为是。”纮进曰:“国家龙飞朔野,雄步中原,五帝异仪,三王殊制,掩衣左右,何足是非。”景奇其早慧,赐以名马。[17]365
侯景、敬显俊这些人已经自视为汉人,认同右衽。王纮虽然认为“掩衣左右”说明不了什么,但又以“五帝异仪,三王殊制”为辞,说明他也已经改变了自己的身份认同。更有说服力的是,王纮的思维方式、文化心理已经完全汉化了。王纮曾上言:
伏愿陛下哀忠念旧,爱孤恤寡,矜愚嘉善,舍过记功,敦骨肉之情,广宽仁之路,思尧、舜之风,慕禹、汤之德,克己复礼,以成美化,天下幸甚。[17]366由此可见,其历史文化认同和思想文化认同已与汉人无别。
西魏北周的鲜汉关系整体上要融洽得多。宇文泰重用苏绰、卢辩等汉族士人,且给予高度信任。如他出游,“常预署空纸以授(苏)绰,若须有处分,则随事施行,及还,启之而已。”为了改变文化上总体落后的不利态势,宇文氏重用王褒、庾信等南朝士人,加强文化建设。攻陷江陵后,王褒、王克、殷不害等数十人,俱被俘至长安。宇文泰喜曰:“昔平吴之利,二陆而已。今定楚之功,群贤毕至。可谓过之矣。”又对王褒及王克说:“吾即王氏甥也,卿等并吾之舅氏。当以亲戚为情,勿以去乡介意。”“褒等亦并荷恩眄,忘其羁旅焉。”[23]731后南北通好,但周武帝唯放王克、殷不害等,对庾信及王褒则“并留而不遣”[23]734,《北史》记为“并惜而不遣”[16]2794,更能反映周武帝的心境。
六镇反乱和六镇鲜卑南下后,直接地接触暂时使原有的文化冲突更加显性化。但东西分立后,东西两大政治军事集团的矛盾才是当时的主要矛盾。终北朝并没有纯粹的汉人集团,也没有纯粹的胡人集团。东西两大集团各自的文化建设都没有偏离孝文帝开创的大方向,甚至是在竞相完成孝文帝未竟的文化大业,以在竞争中取胜。六镇反乱恰恰成为北朝后期文化认同和民族认同彻底完成的新起点,其过程似乎又复制了孝文帝迁都后的历程,只是变化速度较之要快得多,原因在于孝文帝改制已经奠定了较好的基础。即使东魏北齐也并没有中断汉化,只是由于粗鄙不文的六镇鲜卑对汉文化存有隔膜与偏见,加之统治者对他们的一些恶行又有意无意地加以纵容,因而经历过较为激烈的文化紧张与冲突。六镇鲜卑的一些言论与行为可以理解为他们为维护鲜卑文化所进行的抗争。西魏北周统治者的文化政策照顾到了鲜汉双方的利益和感情,较为成功,鲜汉合作融洽,文化认同较为顺利。
要之,北朝统治集团内部推动文化认同和民族认同的力量逐渐增长,但阻力也是明显存在的。种种矛盾、冲突,实质上都是文化冲突与认同之难的表露。汉族士人的种种心灵磨难与现实挫折,源于文化本位的失落感与完成文化使命的紧迫感。而拓跋鲜卑的种种负面情绪,则出自于对自身文化难以割舍的情怀。在文化冲突与整合之下,拓跋鲜卑与汉人都经历了心灵困境与负面情绪。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民族互动推动着文化认同,双方的民族隔阂和异族感随之消尽,方有文化认同的逐渐完成与共同文化的形成,标志着鲜汉民族共同体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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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Hard Mental Experiences: Interpretation on Cultural Conflicts and Integration in Northern Dynasties
DUAN Rui-chao
(Library,Shaanxi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Hanzhong Shaanxi 723000,China)
In Northern Dynasties,the relation between scholars in the Han nationality and the Tuoba Xianbei was a mental projection of cultural conflicts and fusion processes.The process of cultural identity was also a re-selection process of culture,so the resistance of identification was obvious.All sorts of contradictions and conflicts revealed cultural conflicts and identity predicament.Under the cultural conflicts and integration,Tuoba Xianbei and Han had experienced a spiritual dilemma.Through arduous efforts,both national estrangement and alien feeling gradually disappeared completely,and cultural identity is accepted. The psychological experience was arduous and tortuous,and so was the identity acceptance.
Northern Dynasties;cultural identity;cultural conflict;cultural integration;Tuoba Xianbei;scholars of the Han nationality
K239.2
A
1009-6051(2017)03-0094-10
10.13950/j.cnki.jlu.2017.03.011
责任编辑:辛琳琳
2017-04-23
段锐超(1970—),男,山西临汾人,陕西理工大学图书馆员,博士,主要研究魏晋南北朝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