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三家义集疏》对《诗经》的诠释

2017-03-06 06:48吕冠南
临沂大学学报 2017年3期
关键词:毛诗王氏诗经

吕冠南

(山东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250100)

论《诗三家义集疏》对《诗经》的诠释

吕冠南

(山东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250100)

清末学者王先谦著作等身,在《诗经》学方面也颇有建树,其代表作是《诗三家义集疏》。在此之前的三家《诗》著作往往仅限于辑佚和考证,而鲜有涉及《诗经》诠释方面的内容。王先谦则在辑佚的基础上,对《诗经》进行了更进一步的诠释,具有较高的诠释学价值。这是他对于《诗经》学的独特贡献,值得论证与介绍。

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诗经》;诠释

清末湖湘学者王先谦所著《诗三家义集疏》素来被认为是研究汉代三家《诗》学的集大成之作。由于汉代三家《诗》亡佚已久,所以在王先谦之前的学者往往将研究重点放在三家《诗》佚文遗说的辑录与考证方面,却很少对《诗经》本身和三家《诗》说的价值进行诠释。换言之,这些三家《诗》学者的工作主要停留在文献整理的层面。而到王先谦的时代,三家《诗》佚文遗说的辑录整理工作已经接近完成,王先谦已无太大必要——亦无太多余地——去继续前贤的辑录整理工作了,所以他在《诗三家义集疏》中一方面系统整合了前人的研究成果,另一方面则对《诗经》和三家《诗》的佚文遗说进行了文学诠释。这样一来,通过对比前代学者和王先谦对于三家《诗》学的研究,我们便可以发现三家《诗》的研究已经经历了一次脱胎换骨,即从文献整理的层面推进到了文学诠释的层面。

诠释学(hermeneutics)本是起源于西方的理论,在西方具有悠久的发展历史,刘笑敢先生曾对此做过言简意赅的说明:

西方的诠释学已经走过了将近两千年的漫长之路,从古代的语文诠释学、神学诠释学,到近代的普通诠释学(Schleiermacher)、历史诠释学(Dilthey),到当代的哲学诠释学(Heidegger,Gadamer),其形态多种多样,逐步占据了现代哲学殿堂的重要祭坛。[1]

最后一句尤其点出现代诠释学与哲学的亲缘关系。但是,在跨学科视野不断深入的今天,学界已经把这个术语的适用范围加以推拓,业已扩充到文学研究的领域。昔郑玄笺《毛诗》,疏通字义之外,也解读诗义,实际上已包含着或隐或显的诠释学内涵。但其诠释的对象是以全貌流传至今的《毛诗》,且诠释工作所占比重并不突出。而王先谦则对亡佚已久的三家《诗》进行了比重较大的诠释,具备文献学和诠释学的双重价值,这是他对三家《诗》学的独特贡献,值得表彰。但就目前所见的研究《诗三家义集疏》的论著而言,对王先谦这一贡献的认识,似乎还不够充分和深入。本文则主要对王先谦诠释《诗经》和三家《诗》的价值加以介绍,以期彰显出该书在诠释学方面的价值。大致来说,《诗三家义集疏》的诠释学价值体现在下述五个大的方面。

一、擅长讲解《诗经》的句意与章法

出于疏通训诂以求诗义贯通的需要,王先谦在《诗三家义集疏》中每每会对《诗经》的诗意与诗艺进行合情合理的解读。这种解读在书中不胜枚举,集中体现出王先谦诠释《诗经》的一大特色与价值。

例如《周南·汉广》首章说到:“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对于这四句诗,郑玄《毛诗传笺》的解释是:“喻贤女虽出游汉水之上,人无欲求犯礼者,亦由贞絜使之然。”很明显,这一解读是将本诗理解为人际交往的一种表现。三家《诗》中的《韩诗》学派与郑玄的解读大相径庭,《韩诗内传》认为:“郑交甫遵彼汉皋台下,遇二女,与言曰:‘愿请子之珮。’二女与交甫,交甫受而怀之,超然而去。十步,循探之,即亡矣。回顾二女,亦即亡矣。”[2]245这一解读涂抹了很多神异色彩。《韩诗章句》的解释与之相似:“游女,汉神也。言汉神时见,不可求而得之。”[2]354很明显,《韩诗》学派将此诗放在人神交际的语境下理解,与《毛诗》截然异趣。王先谦基于三家《诗》的立场,自然阐发《韩诗》的意见:“游女,神女。《诗》举昔汉水之所有,以兴今贞女之不可求也。”在这一基调的主导下,对于剩下两章的解读也自然一以贯之:“二章、三章重举江汉,以深致其赞美,长言之不足,乃咏叹之。”[3]402两相对比,我们不难看出:郑玄代表的《毛诗》系统解释此诗紧扣其与“礼”的关系,这在战国时期的《孔子诗论》即可寻出渊源。[4]王先谦代表的三家《诗》系统解释此诗则首先围绕人神追求来进行,不约而同地坐实为郑交甫对江汉神女求之不得的思恋,并将其视为起兴的故事,以喻贞女不可求,在诠释逻辑上,似乎也挑不出破绽。廖群先生曾经对比《鲁诗》和《毛诗》解读《邶风·柏舟》的不同,提出一个颇中肯綮的看法:

一般而言,当年作者创制此诗,应该只有一个立意,或《鲁》说为是,或《毛》说为是,或二家皆非,而别有其解。其实我们很难判定孰是孰非,因为这是一首纯粹抒发心理感受的诗作,作者只把某种特定情势中自己的心情诉诸笔端和声乐,那特定的情势、背后的具体事件却堙埋在心底,作为隔代隔世的后人,只能从其中的字面意思去猜度,或在阅读中自觉不自觉地加入读者的合理想象。苛求一定要切合原作之意,这既不切实,也无必要。[5]154-155

这段话也完全适用于对《诗经》其他篇目的解读上。所以这里列出郑玄与王先谦对同一诗的不同解读,并不是为了在正解误解方面做出判断,实际上,以目前能够掌握的文献,也不可能做出确定的判断。我们只是想通过这种简单的对比,来说明王先谦以迥异《毛诗》的三家《诗》为基点来对《汉广》进行的诠释工作,的确有条不紊。而这种特色,在很大程度上就体现出《集疏》诠释《诗经》的价值。

再如《召南·殷其靁》首章:“殷其靁,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王先谦的诠释从引用《洪范五行传》所谓“雷者人君之象”开始,随后解释到:“雷声震惊,以喻上之命令臣下远行,不遑安处,勉君子震恐致福,因取义焉。‘在南山之阳’,赋而兴也。”“《说文》无‘遑’‘徨’‘偟’三字,当正作‘皇’。言何斯人而离斯地乎?以奉君命,故莫敢有暇耳。因又曰:此振奋有为之君子,庶几毕王事而得归哉!”“‘归哉归哉’与‘曰归曰归’同义。风人之旨,于征役勤劳,不讳言归,全诗可按。闵其劳而望其归。此正室家之情,不烦补义也。”[3]418这种结合具体典籍来对诗作出的诠释,也自然比那些讲求微言大义或者圣人之旨的说法更加踏实,因为这种解读工作是基于严谨的考据基础而进行的。

另如《小雅·黍苗》末章:“原隰既平,泉流既清。召伯有成,王心则宁。”对于前两句,郑玄《毛诗传笺》认为是实有其事:“召伯营谢邑,相其原隰之宜,通其水泉之利。此功既成,宣王之心则安也。又刺今王臣无成功而亦心安。”王先谦则认为:此以喻治之有本,不专为营谢言也。《说苑·建本篇》:“夫本不正者末必倚,始不盛者终必衰。《诗》云:‘原隰既平,泉流既清。’本立而道生,是故君子贵建本而重立始。”[3]656这里王先谦引用《说苑》的相关解说,证明这两句诗并非实有其事,而是一种比喻手法,喻“治之有本”。《说苑》是刘向所著,王氏以其为《鲁诗》著作,所以在这里对其进行疏通,从而得出与郑玄不同的解读。

上述几例在《诗三家义集疏》中颇具代表性,都相当清晰地呈现了王先谦诠释《诗经》句意和章旨的方法与价值。

二、对于作诗时代与背景有较为开放的诠释

自汉代开始,大多数经师就将儒家经典看作神圣不可侵犯,学贯今古的硕儒郑玄尚且如此——郑玄《诗谱》对于《诗经》篇目创作时间的考证,就附带了不少政治教化的枷锁,故而不能无憾——其余经师无足论矣。过度神化儒家经典,必定限制了经师解读经典的思维。对于这一点,章太炎先生在《菿汉微言》第一三三条论析甚辩:

郑君笺《诗》,多拘形迹。《诗》多比兴,虽不如《楚辞》、汉赋羌无事实,而比兴之道,与说礼记事异术,心所枨触,则敷陈之,不必耳目所闻见也。《邶风》言“泾以渭浊”,泾渭岂邶地所有邪?而郑君则谓无一言非实事,每比附礼经以成其说,是以拘执鲜通。又汉人之视经典若神圣不可测者,本是常语而故诘诎其义,以见经文之奥眇。故经典辞气,今儒可憭者,郑君反多不解。非不解也,必令不解,而后经典为神圣也。[6]

这一段话,将郑玄解《诗》的弊病揭发得相当深刻。

但当我们细读《诗三家义集疏》之时,却发现王先谦诠释诗歌创作的背景与时代时,采取的是相对豁达的眼光,这是他超出郑玄之处。例如在总论《周南》之时,王氏说:“诗人之作,或当时采自风谣,或后世追述往事。”[3]385这种主张《诗经》并非作于一时一地一人之手的看法,已经被现代学术界所普遍认可。

再如《秦风·渭阳》,《毛诗》认为是秦康公“时为太子,赠送文公于渭之阳,念母之不见也,我见舅氏,如母存焉。及其即位,思而作是诗也”。这也正是“渭阳之情”表示甥舅情谊的源头。王先谦认为在此诗的作意方面,三家《诗》与《毛诗》并无异议,但是在此诗到底写作于何时这一问题上,王氏却认为:“赠送文公,乃康王为太子时事,似不必即位后方作诗。鲁、韩不言,不从可也。”[3]539应该说,这个论断是有其合理的因素的。因为从整首诗来看,似乎没有追叙的因素,而只是即兴的发挥,略类近体诗中的“口号”。由此也可以看出王先谦在诠释《诗经》之时,对于作品写作背景与时间能够持一种较为通达的态度,这也是其诠释《诗经》的一个价值。

三、直达诗之本意

《毛诗》在各篇题下所做的小序常常把这些诗作与政治诠释联结起来,这种诠释以“美刺”为中心,延及后世,影响极大,直到南宋大儒朱熹手里,才受到了有力的冲击。朱熹的《诗集传》已经有不少诗旨的诠释能够突破《毛诗》的限制,直抵诗心。此后的《诗经》诠释工作也鲜有不受《集传》影响者,即便仍以诠释《诗经》的教化为主,也再到不了《毛诗》那种极端的地步。我们也可以这样理解:《集传》新解的诗意是否合情合理是另外一个问题,但是它所提供的以诗解《诗》的思路——即朱子本人所说“读《诗》,且只将做今人作底诗看”[7]——却发挥了不少“但开风气不为师”的作用。完成于清末民初的《诗三家义集疏》虽以疏释三家《诗》为主,但有时也能够结合作品的文本进行有效的解读,直抵《诗》心,这有其现代诠释学的价值。

例如《周南·葛覃》,《毛诗》说:“后妃之本也。”二陈父子的《齐诗遗说考》卷一自《仪礼·乡饮酒》郑玄注辑出《齐诗》说:“《葛覃》言后妃之职。”[8]可见《毛》《齐》二家都以之为美诗。王先谦攻讦《毛诗》不遗余力,但这里也顺带对《齐诗》进行了驳难:“此推言房中乐歌义例,若用以说《诗》则不可通,以‘澣衣’‘归宁’皆非后妃事也。”[3]391这里,王先谦通过对《诗经》内部文本的把握,证明此诗并非写“后妃之职”,非常合理。对于恪守三家《诗》的王先谦来说,能够直入文本驳倒《齐诗》,这份客观治学的勇气尤来之不易。

再如《卫风·考槃》,《毛诗》的解读是:“刺庄公也。不能继先公之业,使贤者退而穷处。”王先谦案语曰:“君不用贤,是诗外意。《孔丛子》曰:‘于《考槃》见士之遁世而不闷也。’三家无异义。”[3]477这一对比即可看出,王先谦的解读更加贴近作诗之意。《毛诗》仅说此诗为刺,但是细读此诗就会发现,诗中表达的却是隐者自得其乐的情趣,这更加接近于王氏引《孔丛子》所说的“遁世而不闷”,而《毛诗》所说的庄公“不能继先公之业,使贤者退而穷处”则大有郢书燕说之嫌。换句话说,此诗抒发的是更接近一种个体的情感体验,《毛诗》的诠释则强加了群体的政治得失,于诗心隔膜太深。

《小雅·鹤鸣》的情况与《考槃》类似,《毛诗》说:“诲宣王也。”郑玄《毛诗传笺》进一步解释到“诲宣王”的具体内容:“教宣王求贤人之未仕者。”还是一贯地以教化傅会诗意。王先谦于题目下的“疏”中引用了《鲁诗》和《齐诗》的两条材料,全部都是指隐者而言。诗的第二章说到“鱼在于渚,或潜在渊”,王氏疏解:“见邦无道则隐。”仍是处处贴合隐士。最值得玩味的是总结此诗末章的一句话:“诗全篇比喻,与《匏有苦叶》同体。”[3]599《匏有苦叶》我们在上文已经加以介绍,王先谦主张此诗是“贤者不遇时而作也”。既然《鹤鸣》与之同体,则自然也与仕隐关系脱不开关系。这就可以看出王氏走进文本加以研讨以后,得到的美刺之外的诗旨,这是王先谦诠释《诗经》的另一价值体现。

四、整合串解三家遗说

在三家《诗》传播的过程中,必定会出现一定数量的异文。同一条说法,随着此派学者的不断讲解与传播,所形成的文本必定会出现详略分别。再加上很多遗说异文都是收录在类书之中,类书的编者并不一定原模原样地对古籍进行抄录。这样一来,同样一条遗说就会在不同的著作中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所以当我们比对不同辑本中的三家遗说之时,常常会遭遇下面这种情况:意思明明一样,文字却不尽相同。究其实际,其实正是所据典籍的不同。但是《诗三家义集疏》作为一部诠释三家《诗》的著作,在面对这些大同小异的遗说之时,必须进行有机的整合,这样才能保证诠释工作的顺利进行。平心而论,王先谦在这一方面取得了不错的成绩。请看下面两个例子:

(1)《郑风·溱洧》。《韩诗》对该诗的解读是最著名的,也是许多典籍都加以著录的,《诗三家义集疏》采用的是《太平御览》卷八八六所引《韩诗内传》,我们全文抄到下面:

溱与洧,说人也。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日于两水上,招魂续魄,拂除不祥。故诗人愿与所说者俱往观也。[3]509

在“疏”中解释出处时,王氏提到记载这条遗说的典籍还有《后汉书·袁绍传》注、《续汉志》注以及《艺文类聚》,再加上这条遗说后面紧接提到的《宋书》《初学记》和《尔雅翼》,先后共有七部典籍收录了这条遗说。我们要提到的是,著录这条遗说的典籍并不止这些,例如隋代萧吉《五行大义》卷三、杜台卿《玉烛宝典》卷三、虞世南《北堂书钞》卷一百五十五、唐代张守节《史记正义·郑世家》、韩鄂《岁华纪丽》卷一、杜佑《通典》等等,也都以详略有别的方式对该条遗说进行过抄录,可见它的传播广度在三家遗说中的确首屈一指。我们逐一对这些文献进行考索,就会发现它们记录下来的这条遗说没有完全相同的。逐条抄录属于专事辑佚的做法,而对于以疏解三家《诗》为任的王先谦来说,逐一著录异文显然有些冗沓。王先谦于是采用了这种选用一条代表性的,而把值得参考的条目列入疏中,感兴趣的读者自可按图索骥,自己披索。这可以有效地保障诠释工作的流畅性不会被繁琐的文献罗列打破,并且在疏中列出自己取材的来源,也显得信而有征。

(2)《小雅·斯干》:“乃生男子。”宋绵初《韩诗内传徵》卷三分别根据《白虎通》和《文选注》辑出两条《韩诗》遗说:

《韩诗内传》曰:“太子生,以桑弧蓬矢六,射天地四方,明当有事天地四方也。”——《白虎通》下。

男生,桑弓蓬矢六,射上下四方,明当有事天下四方也。——《文选注》二十九。[9]

这两条遗说分明是同一文献的不同版本而已,我们看《集疏》对它们的整合:

男子生,以桑弧蓬矢六,射天地四方,明当有事天地四方也。[3]603

王先谦在“疏”里交代这条遗说的出处是《文选注》,但是很明显,这与宋氏据《文选注》所辑的遗说并不完全相同。但是如果以王氏此条与宋氏那两条合观,则不难发现,王氏这一条遗说是对宋氏两条遗说的有机整合:“男生”与《白虎通》“太子生”合并为“男子生”,“桑弓蓬矢”据《白虎通》改为“以桑弧蓬矢”,“六射上下四方”据《白虎通》改为“六射天地四方”。可见这么简单的一条遗说,王先谦都进行了精心的拼剪。这也正是我们阅读此书并不感到重复枯燥的重要原因。

如果说以上对某一家的相似遗说的整合还并不困难的话,那么将三家的不同遗说贯通串讲,则非相当功力,不足以当之。这种学术功力,在对《关雎》一诗主旨的串讲中展现得最为淋漓尽致:

盖康王时,当周极盛,一朝晏起,应门之政不修,而鼓柝无声。后夫人璜玉不鸣,而去留无度,固人君倾色之咎,亦后夫人淫色专宠致然。毕公,王室荩臣,睹衰乱之将萌,思古道之极盛,由于贤女性不嫉妒,能为君子和好众妾,其行侔天地,故可配至尊,为宗庙主。今也不然,是无以奉神灵之统而理万物之宜。[3]387

我们乍看这段话,文从字顺,一气呵成;而实际上,这是《集疏》对来自于多种古籍中保留的六条《鲁诗》说、一条《齐诗》说和两条《韩诗》的有机整合。这合计九条的三家《诗》说在实际上并非整齐划一,但是王氏却将它们缝合得亲密无间:“康王时当周极盛,一朝晏起,应门之政不修,而鼓柝无声,后夫人璜玉不鸣而去留无度,固人君倾色之咎,亦后夫人淫色专宠致然”对应着自《后汉纪》辑录的《鲁诗》说:“昔周康王承文王之盛,一朝晏起,夫人不鸣璜,宫门不击柝”和《韩诗薛君章句》记录的《韩诗》说:“今时大人内倾于色”;“毕公,王室荩臣,睹衰乱之将萌,思古道之极盛”对应着自张超《诮青衣赋》“周渐将衰,康王晏起,毕公喟然,深思古道”;“由于贤女性不嫉妒,能为君子和好众妾”对应着自《列女传·汤妃传》辑录的《鲁诗》说“言贤女能为君子和好众妾也”;“其行侔天地,故可配至尊,为宗庙主,今也不然,是无以奉神灵之统而理万物之宜”,对应着自《汉书·匡衡传》辑录的《齐诗》说:“后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则无以奉神灵之统而理万物之宜。故《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仇。’言能致其贞淑,不贰其操,情欲之感无介乎容仪,宴私之意不形乎动静,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为宗庙主。”三家遗说,就这样被王先谦水乳交融地化为一体。

五、汇集了不少《诗经》专题研究的成果

通读《集疏》之疏,我们会发现这不仅是一本解读三家《诗》的著作,更是一本汇集了不少《诗经》专题研究成果的著作。这既是王先谦诠释《诗经》所用的材料,也是他诠释《诗经》所采取的不同角度。举要言之,王先谦汇集前代成果的工作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名物

王先谦对《诗经》名物的考证非常精审,往往能够结合众多的资料进行说解。比如考证“雎鸠”究竟为何种禽类,先后引用了《尔雅·释鸟》《经典释文·毛诗》《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广韵》《禽经》以及《尔雅义疏》六部著作对于雎鸠的注说,才得出结论:“参稽众说,是‘雎鸠’即鱼鹰矣。”[3]388这种考证虽出现在以疏通三家《诗》为旨归的《集疏》中,但精度却丝毫不亚于专业的《诗经》名物考证著作。究其原因,还是王氏善于将许多零散的文献材料加以梳理,最后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不仅如此,《集疏》对名物的考证,还有更精深的方面,即在广引文献材料的同时,还能佐以实地考察。这样得出的结论同时具备了文献材料和实证材料的双重材料价值。例如《葛覃》中的“黄鸟于飞”,《集疏》广引高诱《吕氏春秋注》、杨雄《方言》、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三书中对于“黄鸟”若干别名的记载,随后具体分析论证,证明诗中的黄鸟“今楚人亦谓之‘黄鸎’”[3]391,王先谦身为楚人,现身说法,当然很有说服力了。

(二)制度

正如廖群先生所说,“周代礼乐文化”是“《诗经》的母体与载体”,《诗经》又是“礼乐文化推出的一部音乐作品”[5]41,53,所以其中充溢着不少以礼乐为代表的文明制度的因子。三家《诗》作为汉代解读《诗经》的主要学派,不可避免地牵扯到对这些制度的诠释与解读。毫无疑问,以疏释三家《诗》为终极旨归的《集疏》也必须对三家《诗》这些诠释进行更深入的诠释。在这种诠释过程中,王先谦仍是凭借自己深厚的学养,对记载相关内容的历代典籍进行理董爬梳,使数千年前的制度活现于读者眼前。《鲁颂·泮水》就是很好的例子,根据《毛诗传》“泮水,泮宫之水也。天子辟雍,诸侯泮宫”的解读,我们知道天子境内的学宫为辟雍,而诸侯境内的学宫则为泮宫。王氏在“疏”中先引用《白虎通》讲明了“泮宫”的含义:“诸侯曰泮宫,半于天子宫也。”原来这是取天子学宫之半的意思。随后又引陈乔枞引《水经注》对鲁国泮宫的位置和形象作了介绍:“鲁泮宫在高门直北道西,宫中有台,高八十尺。台南水东西一百步,南北六十步;台西水南北四百步,东西六十步,台池成结石为之。”以上是对《鲁诗》系统的诠释。王氏并不满足于此,而是继续引用郑玄的两条《礼记》注,来介绍《齐诗》对泮宫的解读:《王制》注曰:“‘頖’之言‘班’也,所以班政教也。”《礼器》注曰:“頖,郊之学也,《诗》所谓‘頖宫’也。”[3]743显而易见,《鲁诗》与《齐诗》在“泮”和“頖”的理解上出现了分歧。按《经典释文·毛诗》:“頖宫,音判,本亦作泮”,可见《诗经》自古便有这条异文,《鲁诗》解为“半于天子之宫”而取“泮”字,《齐诗》解为“所以班政教”而取“頖”字。最可贵的是,王氏这里并没有将二说混而为一,而是原原本本地罗列出二家的不同,为我们理解汉代学者各发诗心而做出的不同诠释提供了方便。

(三)天文

《诗经》中还有部分诗篇记录了珍贵的天文学材料,从而为后世的科学研究提供了值得参考的文本。例如《小雅·十月之交》一篇:“诗首章有关于日食的记载,梁虞广刂首次推定此次日食在幽王六年(公元前七七六年),据清代和现代一些学者,如阮元、陈遵妫等推算,发现幽王六年即公元前七七六年九月六日的一次日食,正与诗所载日期相符。这已被世界上多数天文学家所承认,且断为是世界上有年代可考的最早的一日食记载。”[10]《集疏》对《诗》中牵扯到的天文历象之学,也比较完备地将相关材料辑录起来,使我们可以较为明晰地理解《诗》义。例如《召南·小星》末章:“嘒彼小星,维参与昴。”王先谦在“疏”中先开门见山解释到:“参、昴者,皆西方宿。”随后继续尽可能全面地引用了记载这两颗星的文献,像《开元占经》《史记·天官书》《说文解字》和《广雅·释天》,解释这两颗星,王氏把主要的典籍都采入疏中,深见排比汇总之功力。

(四)地理

王氏精于地理之学,曾著有《水经注合校》,成为有清一代《水经》学的殿军。在《集疏》中,王氏也曾大量引用《水经注》来发明诗义,此外运用比较多的地理学典籍还有《汉书·地理志》和《大清一统志》。当我们仔细分析《集疏》对地理名词的训释考证之时,会发现一个比较明显的特点,即习惯将史书记载的地理位置与纬书记载的天文星宿联结起来。例如论《郑风》,先引《汉书·地理志》:“京兆尹郑县,周宣王弟郑桓公邑。”又引《一统志》:“陕西华州北,故郑城也。”“河南新郑县西,故郑城也。”最后引纬书《诗推度灾》:“郑,天宿斗衡。”[3]497这样一来,在对“郑”的训释中,既介绍了其地的历史渊源,又介绍了今属何地,还介绍了与之相应的天上星宿。古今沿革的时间变化和天地相应的空间关系,都在这种广征博引中获得了极好的阐发。

结语

以上五个方面便是《诗三家义集疏》诠释《诗经》的特色所在,无论是字句、章法和诗意等文本内在方面,还是作诗背景、遗说串解、汇集众说等文本以外的方面,《诗三家义集疏》都作出了一定的贡献。在几近为《毛诗》学派所统辖的《诗经》学史中,《诗三家义集疏》另辟蹊径,选择为三家《诗》派的诠释学价值张目,这对于《诗经》学的发展与完善,无疑具有重要的价值。

[1]刘笑敢.经典诠释与体系建构:中国哲学诠释传统的成熟与特点刍议[M]//李明辉,编.儒家经典诠释方法.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25.

[2]萧统.六臣注文选[M].李善,等,注.北京:中华书局,1987.

[3]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M]//续修四库全书(第7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4](日)池田知久.池田知久简帛研究论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6:376-402.

[5]廖群.诗经与中国文化[M].香港:东方红书社,1997.

[6]章太炎.菿汉三言[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54-55.

[7]黎靖德.朱子语类[M].北京:中华书局,1988:2083.

[8]陈寿祺,陈乔枞.三家诗遗说考[M]//续修四库全书(第7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339.

[9]宋绵初.韩诗内传徵[M]//续修四库全书(第7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03.

[10]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M].北京:中华书局,1991:573.

On Interpretations of The Book of Songs from Shi San Jia Yi Ji Shu

LV Guan-nan
(School of Literature,Shandong University,Jinan Shandong 250100,China)

Wang Xian-qian,as a scholar with works to his credit in Han Dynasty,interpreted San Jia Shi in his masterpiece Shi San Jia Yi Ji Shu.The former scholars mainly focused on the collection of San Jia Shi and ignored the interpretation.Wang Xian-qian concentrated on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Book of Songs which made a great contribution to The Book of Songs.

Wang Xian-qian;Shi San Jia Yi Ji Shu;The Book of Songs;interpretation

I207.222

A

1009-6051(2017)03-0085-09

10.13950/j.cnki.jlu.2017.03.010

责任编辑:曲筱鸥

2017-05-07

教育部人文社科规划项目《日本诗经传播研究》(批准号13YJC751081)阶段性成果

吕冠南(1989—),男,山东烟台人,山东大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两汉文学与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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