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勇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文化视域中的唐代燕赵作家颂体文述论
张志勇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唐代颂文在数量上称得上蔚为大观,其中燕赵作家群体的颂文创作更是别具风格,由燕赵文化长期积淀下来的审美观和价值观深深影响了这一地域作家的创作,他们在作品的总体表现上,有着较为突出的“词义贞刚,重乎气质”的特征。以唐代燕赵作家的典型颂体作品为例,揭示此类颂体文创作与北朝儒学的关系,进而明确这些颂体文中折射出的由侠文化与儒文化二元构成、具备“慷慨悲歌”与“典正尚雅”这两大特征的唐代燕赵文化精神,最终明确唐代燕赵作家颂体文的学术价值。
唐颂;燕赵文化;慷慨悲歌;北朝士族;词义贞刚
颂,是我国古代诸多文体中非常重要的一种类型。它源于先秦,勃兴于两汉,流变于魏晋南北朝,至唐代则臻于极盛。有唐一代,经过前朝历代的积累蓄势,此期的颂文创作也如同盛唐繁荣的国力一般,喷薄而出,达于巅峰状态。从文献来看,《全唐文》《唐文拾遗》和《唐文续拾》共收录颂文125题,185首;而陈尚君等所辑《全唐文补编》又补录53题,102首,共计178题,287首。其中燕赵作家有李华、李百药、宋璟、高迈、卢从愿、贾至、崔祐甫、杨晋、崔涣等,其作品共计25题26首,可谓“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1]24。
燕赵作家群的颂体作品,其主旨多在于“美盛德之形容”——而这正是《毛诗序》及《文心雕龙·颂赞》对于颂这种文体功用的总括性表述。东汉郑玄的《诗·周颂谱》又对“颂”文体的“美盛德之形容”进行了更为具体的描述:“颂之言容,天子之德,光被四表,格于上下,无不覆焘,无不持载,此之谓容。于是和乐兴焉,颂声乃作。”[2]581可见在郑玄眼中,“颂”所美的“盛德”乃是“天子之德”。自东汉以来,马融、郑玄等古文经学家遍注群经,使古文经学蔚然勃兴,取代今文经学而成为儒学之主流。郑玄引《诗经·周颂》而标举出的“天子之德”,既然基本符合《诗经》三颂所确立的内容题材范式,那么在古文经学跃居主流之后,“颂体文颂的是天子之德”这种观点也就应该成为士人对颂这种文体题材内容的基本认识。然而,文学史实却恰与此相反。实际上,《诗经》三颂所确立的“美天子之盛德”的内容题材范式,在紧随先秦之后的汉代颂文创作中即已被打破——两汉魏晋颂体文中有颂臣、颂民之颂(如班固《窦将军北征颂》、梁鸿《安丘严平颂》);有颂物之颂(如王褒《碧鸡颂》、左棻《郁金颂》);有颂神之颂(如陆云的《登遐颂》、谢灵运《无量寿佛颂》);有月旦褒贬之颂(如扬雄《剧秦美新》、陆机《汉高祖功臣颂》)……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而此类颂臣、颂民、颂神、颂物制作,在唐代颂文创作中亦多具篇什。比如闾邱均的《浮屠颂》、苏颋《龙门西龛苏合宫等身观世音菩萨像颂》、韩愈《伯夷颂》、裴曙《祈雨感应颂并序》、符载《蕲州新城门颂并序》、陶谷《紫芝白兔颂》等皆属其类。
然而,唐代燕赵作家群似乎却并不为这种“凡事皆可颂”的潮流所动,在题材内容方面依然遵循《诗经》三颂所开创的传统范式,创作了相当数量“颂天子德”的颂体文,自以李华《无疆颂八首(并序)》、李百药《皇德颂》、崔损《述圣颂》等佳作为其代表。
李华《无疆颂八首(并序)》为从唐高祖至代宗的八位皇帝各撰一颂。各颂虽以四言为主,却又间杂长短句式,以散体单行之形式,模拟《尚书》典诰之句法。辞采典雅,气象庄严崇高,令读者顿生肃穆安祥之感,如《太宗烈颂二》:
高祖受天命诞兴,太宗承天之命。帝炀昏逾,黎人毒痛,甚爇於炉,甚溺於涂,以号以呼,呼天无辜。高祖谓太宗,尔必有天下,尔其讠于谟,太宗稽首,恭受天命。臣请涤除,张我师抚征四国;翦剃群慝,鼓一方三方震惊。默炤其灵,随顾而平。我负我乳,我安我成;以奉君父,以临天下。任忠孝文武,建礼章乐舞。我虽明德,谏则纳汝,时维帝降祐之。自古明后,莫如我德我勋,唐无疆天子之无疆,本太宗成命。[3]4073-4074
诵读此篇可见,得力于质朴古雅的句法,《无疆颂》在宣德教化的主旨之外,还是透露出了劲健刚贞的本色。
李百药《皇德颂》则以骈体结撰:“臣闻圣人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含吐阴阳之气,弹压山川之精。”[4]1441此句化用《易经》和《淮南子》的故实,使事用典不着痕迹;“练五气于圆盖,张四极于方舆。定群雄之逐鹿,拯方割之为鱼。”句式劲健奔腾,极富声韵之美,增强了作品的感染力;“八荒九有,山溃川竭。天轴且回,地维将绝。文章咸荡,风雅咸缺。在忠良而必焚,罄冠晚而同裂。或滔天而嫁祸,或触山而作孽。极殷区以陆沈,尽汉涂而喋血。”此段借助事增其实、辞溢其真的夸张铺饰,达成了激荡心魄的卓然效果。以上这些手法的综合运用,不仅增强了行文的气势、情绪的感染力,也使得状物更加生动,内涵更见丰富、表意更为明确。
而崔损《述圣颂》则拟骚体而成篇:
天辅圣德,配极而崇,帝者祖兮。神行慈旨,布泽而洽,人之父兮。
叶命高岳,喻寿其齐,招灵祜兮。飞文孤标,洒翰又类,使物睹兮。
腾雄激烈,交天声芬,偃上古兮。发润飘清,总此光气,覆下土兮。
探异阅妙,意力犹悬,空作短兮。徵往到今,辞听相授,无与伍兮。[4]4864
此颂兼用《诗经》三颂及楚骚之句法,韵格高迈,质雅古奥,可谓本色当行,格高调响。
燕赵文士的上述代表作品或骚、或骈、或散,或三者杂糅融合,运用不同的句法各取所长,尽逞其妙;叙事则流畅明白,抒情则细腻婉转,状物则工巧生动,给人以任气使才、倚马千言之感。这提示我们,在唐代燕赵文士手中,颂体文已脱去了昔日庙堂文学呆板生硬的外衣,转而孕育出了丰厚的文学性内涵。这一转关,为颂体文于传统的政治教化功用之外,更平添了文学方面的审美价值。此种审美价值,则体现为《隋书·文学传序》所言之“河朔词义刚贞,重乎气质”[5]1730。所谓“刚贞”,即“正直”之义(刚即直,贞即正),用在文学领域即指重内容典正而轻形式修饰的文风;所谓“河朔”,即指包括燕赵在内的黄河以北广大地域。故而,燕赵文士的颂体文,则可被视为窥探“河朔文风”的一面镜子。然而,解析唐代燕赵作家颂体文中的“河朔风采”,仅明确“词义刚贞”是不够的。我们还需结合历史人文环境,来探求造成其“词义刚贞”的深层原因。
首先,上述颂圣之文的作者都出身于北朝山东士族:李华为赵郡赞皇人,本赵郡李氏嫡脉;李百药为定州安平人,亦赵郡李氏同族支脉;而崔损则系出北朝望族——博陵崔氏。自东汉以来北方大族皆以经学传家,并在此基础上借助九品正中制垄断高层行政权及文化话语权。这一现象在西晋永嘉衣冠南渡之后变得更加突出了。原因无他,盖因匈奴、鲜卑等五胡逐鹿河朔,皆知马上取天下而不可马上治天下。因而亟需笼络世家大族,借助其所掌握的儒家礼法来为本族博得正统地位。是故后燕立而任封懿,北魏兴而用崔浩,凡此种种,不可胜数。这样,世家大族也就借此获得了用礼法干预时政的途径。加之魏孝文帝汉化改革以来,北朝皇室多与山东士族联姻,且山东士族之间互为姻娅,这就培养起了一个以崔、卢、李、郑为代表的强力士族集团。他们高举儒家经学礼义的旗帜,为各少数民族政权创设典章,筹划制度,借此在其朝廷内部充任要职。既然北朝士族凭借经学起家、传家、得官乃至跻身外戚而获取巨大的政治利益,那么经学则早已渗入其思想深处。而在文艺领域,儒家经学所秉持的原则正是孔子所说的“文质彬彬”。这就决定了北朝士族在写作的各类文章时,自觉地崇雅正而黜浮艳,以彰显其经学传家之本色。这也就是其颂文得以表现出质朴古雅风格之渊源。
而且我们注意到,进入隋唐之后,北朝士族政治地位一落千丈:科举取士取代了九品中正制而剥夺了北朝士族世袭为官之特权;以隋唐皇室为首的关陇武士集团为打压山东士族,甚至明令禁止其相互通婚。在这种形势下,北朝士族为适应变化的政治生态,一方面写作颂体文对新王朝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另一方面又重拾北朝时用经学礼法干预时政的方法,在颂文中进行婉转的讽谏来彰显自身的政治价值。以李百药的《圣德颂》为例,不仅旨在弘耀唐王的各种美德、唐朝获得的天命垂青和祖宗的功德福荫,同时也婉转地提醒后人要珍惜、继承祖宗的功业,谨慎治国、恭惜修德、维系天命。这篇文章最终的文意指向“德”字。何谓“德”?经学训诂有言:“德,得也。”又引郭象:“万物皆得性谓之德。”[6]347所以因德乃求之己而无不得,重德便可维系王朝的长治久安,避免隋炀暴政骤亡的厄运,实现“献福寿之无疆”“共地久而天长”的美好愿望。
考察上述种种原因后,我们就容易理解,为何在凡事皆可颂的时代,燕赵作家依然固守“颂天子德”的传统来创作颂文;为何从初唐的李百药到盛唐、中唐之交的李华,百余年间燕赵作家依然秉持唐初魏徵所言“词义刚贞”的文风而不肯稍变,这实可归因于北朝士族的儒家经学传统及其在政治命运变迁中对经学传统的坚持与变通运用。
从更深层面探究燕赵作家群颂体文能保持“词义刚贞”的风格,归结于燕赵地区的文化精神与气质。地域文化精神的构成,是以地域民俗特征为基本成分的,研究燕赵文化,就必须从考察燕赵地域的民俗特征入手。众所周知,司马迁等历代史家都将古燕赵地区的风俗归结为“悲歌慷慨”[7]3263“雕捍少虑”[7]3265“俗重气侠”[5]859,《史记·刺客列传》中记载荆轲刺秦、易水诀别的场面就是对燕赵之地风俗和文化精神的形象诠释,荆轲、高渐离就是燕赵之士“慷慨悲歌”“好气任侠”最生动有力的注脚。但是,到了《隋书·地理志》,燕赵风俗却从《史记·货殖列传》中的“起则相随椎剽,休则掘冢”[7]3263变成了“人性多敦厚,务在农桑,好尚儒学,而伤于迟重。前代称冀、幽之士钝如椎,盖取此焉。俗重气侠,好结朋党,其相赴死生,亦出于仁义”[5]859。这说明,自两汉至北朝,凭借中央政权的全力推广、地方官吏的大力揄扬以及北方士族的苦心经营,儒家思想观念已经如同文化基因般逐渐渗入了燕赵风俗的细节之中。到了唐代,燕赵风俗文化已经“进化”成为由侠文化与儒文化二元构成、具备“慷慨悲歌”与“典正尚雅”这两大特征的全新形态。唐代韦应物《送崔押衙相州》诗中的“礼乐儒家子,英豪燕赵风”[8]206之句,就是对燕赵文化这种全新形态的精辟概括。
而且,自建安时代以来,燕赵地区的文士(包括那些本非燕赵籍而活动于燕赵地区的文士)已经开始自觉地将燕赵文化中的“慷慨悲歌”与“典正尚雅”融会于自己的诗文创作中,逐渐形成了“词义刚贞”的风格特点。而这种“刚贞”作为一种文风的外在表现,则是由其“词义”的内涵来决定的。这种内涵,就是一种“经时济世”的儒家道德责任感。这种责任感,在出身寒素且亲罹丧乱的建安文士作品中外化为“慷慨悲壮”,在系出名门且身丁兴废的北朝士族作品中则外化为“质朴周正”。但无论是“慷慨悲壮”还是“质朴周正”,在表象化的文风下跳动着的同是一颗“忧民济世穷”“再使风俗淳”的儒士责任之心。故而,魏徵认为“河朔文风”突出表现为“词义”的“刚贞”,这在某种意义上就说明了唐初“河朔”文学是“质”胜于“文”的,是内涵胜于形式的。它表现为“重乎气质”,即由内涵而决定之或“慷慨悲壮”、或“质朴周正”的风格气质。这就是我们对于“河朔词义刚贞,重乎气质”这句话的理解。
而具体到唐代燕赵作家群体创作的颂体文,其“质朴周正”的风格气质同“慷慨悲壮”的建安风骨一样,都是对“河朔”(燕赵)“词义刚贞”文风的表现方式。只不过建安文学偏重于表现燕赵慷慨悲歌之风,因而气象外彰,风采飞扬;唐代燕赵作家群的颂体文偏重于表现“敦厚务实”的儒学内涵,因而质古典雅,守神内敛。然而,无论是气象外彰还是守神内敛,它们在内涵层面都同样归根于立意的“刚贞正直”,同样闪耀着燕赵文士“经时济世”的儒家道德责任感。故而,以建安文学为代表的魏晋时期燕赵文学和以燕赵作家颂体文为代表的隋唐时期燕赵文学,恰似中古燕赵文学之两翼,分别诠释了燕赵风俗文化中“侠文化”与“儒文化”相辅相成的二元格局。因此唐代燕赵作家群体创作的颂体文,是唐代燕赵文风暨燕赵文化精神的典型代表,对于探索唐代燕赵文学的发展演变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这就是我们燕赵文化视野下对唐代颂文思想及审美价值的评价,也是本文的结论所在。
[1] 詹锳.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
[2] 孔颖达.毛诗正义[M]//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
[3] 李昉.文苑英华[M].北京:中华书局,1966.
[4] 董诰.全唐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3.
[5] 魏徵.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6] 皇侃.论语集解义疏[M]//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
[7] 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8] 韦应物.韦应物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责任编辑卢春艳】
OnYan-ZhaoWriters’SongsTextinTangDynastyfromthePerspectiveofCulture
ZHANG Zhi-yong
(College of Literature, Hebei University, Baoding, Hebei 071002, China)
Songs text has the large number in Tang Dynasty, and one of the long-term accumulated culture and aesthetic values in Yan-Zhao deeply influenced this region of Writers. Their works have a more prominent "Language text is Vehement and Sadness, Outstanding qualities" feature. This paper takes the writers’ Songs of Yan-Zhao areas in Tang dynasty as the typical body works; in turn, can clear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se literary and Confucian culture, and then includes a “Vehement and Sadness” and the “Literary Quotation Advocated Elegance” these two features of the Yan-Zhao culture in Tang Dynasty. This allows us to eventually clear the academic value of these works.
Songs text in Tang Dynast; Yan-Zhao culture; Vehement and Sadness;northern nobles; language text being chaste and stringent
I206.2
A
1005-6378(2017)05-0026-04
10.3969/j.issn.1005-6378.2017.05.005
2016-01-20
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唐代颂赞的嬗变”(14FZW009);河北省社科联社会发展项目“燕赵文化视野下唐代颂文研究”(201303008)
张志勇(1971—),男,安徽阜阳人,博士,河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