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明今,徐宇春
(西安交通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陕西 西安 710049)
齐兵学与古代军事文化
《左传》中的军礼现象探析
姚明今,徐宇春
(西安交通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陕西 西安 710049)
春秋之世重礼,在战争中亦不例外,军礼便是当此世时的一种重要而特殊的现象。交战礼可谓其中极为复杂诡异的一个领域,因其触及到战争中最为核心的部分,在激烈的战争中,要想做到“揖让而升”远非想像中一般容易。总体上而言,《左传》在对战争的记录过程中,还是将是否恪守道义规范作为了其历史评价的一种标准;然而作为历史实录者的内在要求,决定了其必须详尽历史发展的变化,作者并不能罔顾事实,一味地夸大礼的范围和作用。《左传》亦文亦史的文本特征以及成书的复杂过程,使得全书在对交战礼的认识上呈现出前后的矛盾性,文本的记叙和历史的真相之间存在着微妙的差异,已形成定论的一些认识和现实情况之间也存在着一定的差距,这是在考察交战礼时所不得不注意的几个方面。
戎礼;戎仪;仁义;诡道;全知叙事;纯客观叙事
《左传》全书涉及礼的地方,达460次之多,是否尊崇礼几乎成为衡量一切人和事的标准。顺礼者昌、逆礼者亡,是《左传》一以贯之、竭力弘扬的思想。春秋时期,“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左传·成公十三年》),因此军礼成为了周时的五礼(吉、凶、宾、军、嘉)之一。钱穆曾这样描述此时的战争:“当时的国际间,虽则不断以兵戎相见,而大体上一般趋势,则均重和平,守信义”[1]71。此种看法当然与孔子所哀叹的“礼崩乐坏”存在一定程度的出入,更有甚者则认为:“作为普遍适用的社会行为和道德规范的礼,在春秋时期不仅没有崩坏,反而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和完善,在维护社会秩序和等级制度方面发挥着更大的作用。”[2]73-77以上的结论相较于春秋时期礼教处于崩毁阶段这一普遍的看法,几乎便是一个颠覆性的结论了,综合以上论述以及人们对于春秋时期礼教存在状态所秉持的看法,也使我们对于春秋时期“礼”的存在状态有了仔细分析的必要,而军礼作为其中最具独特性的一种礼教形式,探讨人们在此领域的转变之于春秋时期的世人思想变化,对于我们理解彼时的社会状况可谓不无裨益。
如果对《左传》中涉及军礼执行的人和事进行仔细的评价比较,便可知作者的立场前后呈现出复杂性和矛盾性,既有对礼让的赞扬,也有对“不知战”“不知戎礼”的批评,事实上,作者对那些罔顾当时情势、一味践行所谓上代之礼的人物及行为并非一味的颂扬。后人往往笼统地称许军礼为“三代之风”在春秋之世的延袭,实际上忽略了在激烈的战争活动中,“礼让”与“杀敌”、“仁义”与“诡道”之间所产生的龃龉和冲突。因此围绕《左传》中涉及的诸多军礼现象便会产生这样一些问题:在现实的战争层面,军礼究竟以什么样的形态存在?温文尔雅的君子之风与杀敌取货的战争本质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是非此即彼,还是并行不悖,抑或是其他?
结合《左传》以及相关历史典籍的记载,或许任何人都不会否认春秋之世盛行军礼的这一事实,但因为时代久远以及后世战争观念与方式的变化,后人对此时的军礼已所知有限。广义上的军礼应包括“平时治军、战时作战和战后班师、献俘等各方面的礼仪”[2],其产生渊源以及运行的机制,无疑深深地植根于中国早期的社会经济系统、政治系统以及文化系统,体现了人类发展过程中所遵循的一些普遍性原则。而此处所讲军礼,则从狭义上而论,专指交战时的礼仪。《左传》重视战前礼节,名目繁多,十分考究,在崇尚师出有名的前提下,分为“约战”“请战”“致师”等多个环节,在战后礼节上也有不少规定,譬如“服而舍人”“不绝其祀”等。唯独对交战时的礼节缺少明确的规则和要求,往往因人、地域等因素呈现出个体的差异性,而后世对这方面的研究也是最为薄弱的,很多东西语焉不详。造成这些现象的根本原因在于,作战远不同于战前和战后,双方一旦进入实质性的交战阶段,不可避免地会出现流血和杀戮,这时,若还要一味地固守和抱持礼让的传统,在“追求战争胜利”与“崇尚义礼”之间进行平衡,就勉为其难了。
长期以来,学界囿于儒家仁义用兵的传统观念,在“交战礼”这个问题上经常人云亦云,流于泛泛之论,很少能验之于历史本身,发见其中的矛盾冲突。钱钟书在《管锥编》提出有所谓的戎礼、戎仪之分,则表现出他对这个问题中矛盾冲突的关注。他明确提出:“杀敌者战之本旨”,“三舍之退、一麋之献,以及下车免胄、执榼犒师,皆方式而已,戎仪也,非戎礼也。”[3]228这里强调二者之间的区别,实际上也正是看到了战争本身与军礼之间存在的矛盾。至于将军礼这一块进行一分为二的区分是否恰当,当然不同意见间可以讨论,本文不打算在概念上对交战时的礼节进行区分,而是更加强调立足于对《左传》中有关交战礼的诸多史料的研究整理,试图将长期以来似是而非的几个问题搞清楚,各方如何在此战争情形之下,维持和保有军礼的传统?文本的记叙和现实情况之间有什么样微妙的差异?时人对军礼的执行情况经历了什么样的变化过程?而以上这些问题的回答,而又可以历史性的归结到这样的一个社会意识形态转变问题:在春秋时代,世人在“追求战争胜利”与“崇尚义礼”之间经历了怎样的态度变化?
按照《左传》《国语》等其他史书的记载,商周以来,人们在战场交锋时,崇尚正大不诈的原则,具体来说,在长期的战争实践中,人们形成和总结了以下的一些规则:不鼓不成列、不以阻碍、不乘敌人半渡而击之等等。这些原则总的特点就是讲究期而后战,反对不期而战,反对乘人之危,这些原则见于古《司马法》,言之凿凿,堂而皇之,在当时乃至后世广为流传,产生了普遍的影响力。
从《左传》现有记载来看,交战时的礼节主要存在于军队的统帅之间,《左传》中关于两军统帅相逢时遵从的军礼事例有如下几例,均出自于鄢陵之战。
郤至三遇楚子之卒,见楚子,必下,免胄而趋风。楚子使工尹襄问之以弓,曰:“方事之殷也,有韎韦之跗注,君子也。识见不谷而趋,无乃伤乎?”郤至见客,免胄承命,曰:“君之外臣至,从寡君之戎事,以君之灵,间蒙甲胄,不敢拜命,敢告不宁君命之辱,为事之故,敢肃使者。”三肃使者而退。(《左传·成公十六年》)
这一幕发生在郑楚联军战败之际,晋楚敌对方在战场上正面遭遇,让后人难以想像的是,胜利方对于失败一方的君主仍然持有严格的礼仪,似乎在当时的人看来,相较于两国一时战争的胜败而言,更值得捍卫的是君臣之间的尊卑之礼,这一维系宗法制社会的根基不可撼动。观之后世战争之惨烈,先代战争的种种重礼行为可谓匪夷所思。而紧随其后一段,则更加使人感到称奇:“晋韩厥从郑伯,其御杜溷罗曰:‘速从之!其御屡顾,不在马,可及也。’韩厥曰:‘不可以再辱国君。’乃止。郤至从郑伯,其右茀翰胡曰:‘谍辂之,余从之乘而俘以下。’郤至曰:‘伤国君有刑。’亦止。石首曰:‘卫懿公唯不去其旗,是以败于荧。’乃旌于弢中。唐苟谓石首曰:‘子在君侧,败者壹大。我不如子,子以君免,我请止。’乃死。”(《左传·成公十六年》)
此处记载很确切,韩厥、郤至“从郑伯”,很显然是在追击途中,从后文可知,当日战斗何其激烈,郑侯的随从已在战争中壮烈地殉职。晋军此时已经紧紧跟上了郑伯,晋国的两位大将本来有机会将郑伯拿下,但都放弃了这一唾手可得的机会。此处讲“不可以再辱国君”,杨伯峻先生对此段叙事所发生的时间有这样两种解释:一为成公二年鞍之战中;一为只就此战而言[4]888。在我们看来,取第二种说法比较恰当,是说鉴于在此次战役中楚王已丧目,是已辱也,此种情况下对敌方的攻击应当适可而止,不可再辱郑伯。这一事例也说明,在春秋时期,军礼不仅仅只是一种外在的仪式,其对时人的战争观念还有着很大的影响力。
关于两军统帅在战场上相遇,《左传》中还有一例,其特殊之处在于,一方的统帅在对垒鏖战之际犒师对方主帅。
栾鍼见子重之旌,请曰:“楚人谓夫旌,子重之麾也。彼其子重也。日臣之使于楚也,子重问晋国之勇。臣对曰‘好以众整。’曰‘又何如?’臣对曰‘好以暇。’今两国治戎,行人不使,不可谓整。临事而食言,不可谓暇。请摄饮焉。”公许之。使行人执榼承饮,造于子重,曰:“寡君乏使,使鍼御持矛。是以不得犒从者,使某摄饮。”子重曰:“夫子尝与吾言于楚,必是故也,不亦识乎!”受而饮之。免使者而复鼓。(《左传·成公十六年》)
犒师是古时的风尚,一般在战前进行,《左传》中记载的有弦高犒师、展喜犒师等,然在两军激战之际,却派遣使者犒饮敌师,可谓春秋战争礼的极端展现。如果说郤至与楚王之间的对话体现了贵族在正式场合优雅的礼仪和教养,那么,执榼犒师则将贵族的重礼、守礼演绎到了入木三分、深入骨髓的地步。看看栾鍼犒赏敌军的动机是什么,原来他是要兑现自己此前说过的话。以此可知,当此世也,即便是在战争中,敌对双方必要的礼节往来也并不能完全省略。斯文与厮杀并行不悖,可谓春秋时期战场上的一道奇异的风景。然愈是惊世骇俗之举,愈不能忽略其表演秀的成份,礼作为强有力的精神性因素,在一定时候,能够转化为战争中的战斗力。
以上片段仅为春秋战争中的某几个侧面,前后内容之间缺少联系,不是完整的叙事文本,所以很难对当日交战礼的执行情况作出准确的揣度和判断,下面,我们来看一个完整的叙事文本,看看作者如何在已知的史实与未知的部分之间进行勾连,完整的展示交战礼在春秋时期的执行情况。
晋楚邲之战后,晋国作为北方盟主的地位受到了极大的撼动。这激起了齐国争霸的野心,齐人先后伐莒、伐鲁、伐卫。为了巩固在诸侯联盟中的领导地位,公元前589年,在鲁、卫两国的请援之下,晋国与两国组成联军进攻齐国,这就是鞍之战爆发的背景。朱东润先生称许到:“鞍之战的叙述,在《左传》所记诸次大战中,可算是描绘生动的。”[5]106而从研究角度看,鞍之战的最大价值在于全面地展现了一场战争的经过,“从战争起因、战前请战到正式交战、追击败军、战后请和再到班师回朝、两国重修旧好、缔结同盟,彼时一场战争所能涉及的军事、政治、外交等诸多方面无不涵盖其中。”[6]下面,我们就选取“齐顷公遭追击”一段为例,看看在作者的笔下是怎样精心的组织素材,为后世展现出一幅相对完整的战争画面。
韩厥梦子舆谓己曰:“旦辟左右!”故中御而从齐侯。邴夏曰:“射其御者,君子也。”公曰:“谓之君子而射之,非礼也。”射其左,越于车下;射其右,毙于车中。綦毋张丧车,从韩厥,曰:“请寓乘。”从左右,皆肘之,使立于后。韩厥俛,定其右。逢丑父与公易位。将及华泉,骖絓于木而止。丑父寝于轏中,蛇出于其下,以肱击之,伤而匿之,故不能推车而及。韩厥执絷马前,再拜稽首,奉觞加璧以进,曰:“寡君使群臣为鲁、卫请,曰:‘无令舆师陷入君地。’下臣不幸,属当戎行,无所逃隐。且惧奔辟而忝两君,臣辱戎士,敢告不敏,摄官承乏。”丑父使公下,如华泉取饮。郑周父御佐车,宛茷为右,载齐侯以免。韩厥献丑父,郤献子将戮之。呼曰:“自今无有代其君任患者,有一于此,将为戮乎?”郤子曰:“人不难以死免其君,我戮之不祥。赦之,以劝事君者。”乃免之。(《左传·成公二年》)
这一段故事先从晋国这边的韩厥起笔,韩厥因父托梦的缘故,在当日的作战中由车左易为御手,对方观其有君子风度,抱持军礼传统竟因此放过了射杀的机会;接下来,笔锋转到齐国一边,乘韩厥俯身定尸的瞬间,逢丑父和齐侯于危急中悄然易位。将及华泉,齐侯所乘之骖马被树木绊住而停下;韩厥终于追及齐侯,他执絷马前,礼节周到,言辞体面,孰料齐侯竟乘取饮之际顺利逃走;韩厥将逢丑父带回晋营,郤克将要戮之,却又为丑父之言所感动而最终赦免了他。
这段记叙从西方叙事学上来看,可以称之为全知视角,盖因这段描写,时而涉及人物的梦境,时而窥探人物背后不为人知的隐痛,时而俯瞰杀声震天、战马嘶鸣的沙场,叙事者的高高在上、无所不知与视角的灵活转换给叙写战争活动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与好处,尽可以全面地表现事件之间各种错综复杂、千丝万缕的联系。整个叙事环环相扣,每一个情节都是下一个情节的铺垫,缺少了那一环,叙事的链条都会中断。“韩厥梦子舆”既是这段故事的引子,也是烘托之笔,对作品本身而言,这一情节遂演变了后来的齐侯“君子不射杀”之举。在生死攸关之际,齐侯竟然拘于仁义,放过了前来追杀的对手,齐侯之举动,已经超越了个人的安危,对交战礼的尊崇可以说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左传》对于鞍之战的叙事固然极大程度上增添了读者阅读的趣味和兴致,但《左传》的史书定位提醒人们,作者于记叙的生动形象之外还承担着忠实记叙历史以及礼仪教化的责任。当日之战斗不可谓不激烈,然在作者的笔下,军礼的传统与贵族之间的礼仪仍然在积淀和沿袭。从不射杀君子的齐顷公到尽修君臣之礼的韩厥到代君受难的逢丑父再到宽赦忠勇之士的郤至,每一个人都遵从着礼的约束,践行着先代礼教对士大夫阶层理想化人格的崇高界定。每一个人既是礼的践行者,又是维护者,礼内化为他们品格的一部分,他们极有分寸地把握着礼的尺度,其行为既符合礼义之规范,也成为维护礼义的最大受益者。
通过以上的介绍,人们可能会得出一个结论,此时的诸侯战争还是更多地体现出重人道、守信义的特点,然而我们却不能忽视,除了这些尊崇交战礼仪的记载之外,在《左传》中也不乏违反军礼的行为。
《左传·文公十二年》记载了秦晋河曲之战,秦使夜赴晋营,约请晋军明日再战,然而这里的约战不过只是一个幌子而已,老将臾骈看穿了秦人的把戏:“使者目动而言肆,惧我也,将遁矣。薄诸河,必败之。”主张连夜渡河袭击,但却拗不过当时晋君之婿赵穿对交战礼的坚持,赵穿当军门呼曰:“死伤未收而弃之,不惠也。不待期而薄人于险,无勇也。”臾骈最终不得不放弃了进攻的最佳时机,结果“秦师夜遁”。
又如《左传·僖公三十三年》记载了晋楚之间的一次冲突,起因是晋侵蔡,楚子上救之。晋阳子欲速战,故遣使者诱楚出兵以战:“子若欲战,则吾退舍,子济而陈,迟速唯命。不然,纾我。”意思是说,您如果想打,那么我就后退三十里,您渡河再摆开阵势,早打晚打都听您的。不然的话,您退三十里,我渡河而布阵。子上欲涉河,大孙伯劝曰:“不可。晋人无信,半涉而薄我,悔败何及?不如纾之。”楚人退舍,欲使晋军渡河而战,孰料晋人竟趁此班师回朝,楚人遂不得不撤。
这两个例子中,大家都以“约战”为信义和旗帜,有趣的是,无一例外,主动提出约战的一方都失信了。这说明在当时,商周以来“约战”“期而战”的传统正趋于坍塌瓦解,逐渐地弃之不用,人们不仅不再肯去严格遵守这些原则,这些原则反倒是沦为了诱敌、惑敌的一种手段。与先前所信奉的不以阻碍相反,一直以来为人们所嗤之一鼻的“迫敌于险”倒是越来越成为流行和趋势。严格地来说,以上这些军礼还都是战斗尚未完全展开时的礼仪和规则,它与战争还呈现着并行不悖的关系,那么藉此可以推知,一旦正式开战后,进入到你死我活的厮杀之际,双方如何处理这些交战时的礼节,已经成为战争中需要严肃对待的问题了。
上述战争观念的变化,实际上也包含着深刻的社会背景,因为周王室权威的衰弱,诸侯势力的坐大,作为社会稳定基础的分封制以及宗法制逐渐废弛,这也直接影响到建立在二者之上的典章制度和道德规范。也因此人们从原先的“周道尊尊”渐渐转变为“自己制则”,在战争中所秉持的道义观念,也渐渐地让位于“狂狡有作”。事实上,一般认为春秋战争观念的变化以春秋中期为界,在此之后战争的残酷性日趋明显,而通过史料的记载来看,这种变化的先声更早可以追溯至春秋前期,集中见于泓之战中宋襄公最后的结局,而《左传》对于泓之战中宋襄公死守礼仪的批评态度,可见它在这一问题上持有一种辩证的观点。
宋襄公生活在春秋前期,比齐顷公早了约百年时间,齐桓公死了之后,中原的霸主位置暂时虚悬,宋襄公一心要接过齐桓公的大旗争当霸主。宋襄公做公子时,就以让位留下了贤名,在公元前639年的盂之会中,宋襄公不以兵车之力、参加衣裳之盟,孰料遭到了楚人的羁押。在公元前638年的泓之战中,宋襄公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不顾司马子鱼的劝谏,而是坚持“不鼓不成列、不以阻碍”等陈规旧矩,最终落了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千百年来,宋襄公的举动成为了一桩公案。
《左传》对宋襄图霸的记叙,充分发挥编年体史书的优长,以纯客观方式实录宋襄公图霸之路,从公元前651年宋襄公即位到公元前637年宋襄公卒,展现了宋襄公所参与的一个又一个事件。从平定齐国内乱,到以盟主身份多次倡导会盟,在每一次事件后,《左传》相应的都附有一段时人的观感和评价,如此按年而编纂下来,国家的盛衰、人物的变迁就有了一条清晰可见的时间线索,正如宋人吕祖谦所说:“看《左传》须看一代之所以升降,一国之所以盛衰,一君之所以治乱,一人之所以变迁。能如此看,则所谓先立乎其大者,然后看一书之所以得失。”[7]借用这段话形容宋襄公的命运变迁实在是非常具有启发性,可知地处中原腹心之地、身为殷商遗民的宋襄公最终落了个“国人皆咎公”的结局,也说明远在鞍之战前,世人对待军礼的态度已悄然发生变化。讲到春秋战国社会风尚的差异时,顾炎武的这一概括非常著名:“春秋时期尊礼崇信,而七国绝不言礼与信矣。”[8]749然从春秋战争的实际情况来看,顾氏的这一论断并不确实,春秋战争中礼信的观念实质上已趋于坍塌,仅在一些重要的场合上,贵族之间还保留着礼信的风尚和传统,且多以仪式性和象征性为主。如何看待顾氏的论断乃至人们对春秋战国所形成的定论呢?许倬云在《历史的分光镜》中说到:“凡以春秋战国做对比时,并不意味这两个时期的制度有一突然转变的转捩点。凡所对比,都无宁是各种特殊性最盛时的制度与性质。”[9]41如此看来,理论与现实存在一定的偏差亦不足为奇了。
吊诡的是,宋襄公和齐顷公生前身后竟落得了完全不同的评价,齐顷公比宋襄公走得更远,宋襄公的“不鼓不成列、不以阻碍”等举动毕竟有典可依,而齐顷公在激战之中,全然不顾个人安危,大讲“君子不射杀”,让人匪夷所思,疑窦重重。那么,作者为什么厚此薄彼,一方面对宋襄公严加指责,另一方面却对齐顷公百般回护呢?为什么在礼的践行上,形成了前后两种判然有别的评价标准呢?
钱钟书批评“齐侯不知戎礼”,并且援引了《左传·宣公二年》中的一段话:“戎,昭果毅以听之之谓礼,杀敌为果,致果为毅。”明确指出戎事以杀敌为礼,并进而论到:“‘礼’者非揖让节文,乃因事制宜之谓;故射仪则君子必争,戎礼则君子亦杀。”[3]227钱钟书的这些观点无疑体现了后世对于战争的认识和理解,追溯起来,钱钟书此处所言“齐侯不知戎礼”句最早出自于杜预的注解,也即对于《左传》所载之事,前人的理解与《左传》已经有了一定程度上的出入。也正是因为存在这样的质疑,提醒我们要把握《左传》中对于礼的态度,应建立多重认识的视角。
首先,要注意到《左传》亦文亦史的特性。钱钟书对史家的诗人之心有真知灼见:“史家追叙真人实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具体到《左传》鞍之战的这段叙事,文学性十足,宛如后世的小说家笔法,追求记叙上的天衣无缝,丝丝入扣。后世史家在追述鞍之战时,明显有着自己的不同视角,如《史记》、《东周列国志》的讲述在细节上就各有侧重。以《史记》为例,司马迁对鞍之战的记叙要简洁得多,《左传》原文中的“子舆托梦”“射之非礼”“俯身定尸”以及“丑父匿伤”等情节司马迁均舍弃不用,主要以《左传》原文中后半部分的记载为主,在用与不用之间,显然是有一番考虑的。司马迁舍弃不用的情节,恰好是我们认为文学性强、可读性强的内容,去掉了这部分内容,故事虽然没有那么生动,但在司马迁看来,这样可能更接近真实的历史。史家通过对史料的取舍、用与不用,无声地、间接地表明了他们的标准和倾向,两相比较,更可见出《左传》此一段的文学性特征所在。
其次,应该看到先代圣贤君王对于礼教的成功实践,对后世产生了巨大的垂范效应。春秋前期像齐桓公的霸业主要是通过会盟的方式取得,“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是齐桓公霸业的真实写照。但春秋战争以春秋中期为界,此后的战争进入到了实力比拼的阶段,残酷性、激烈性与早期已有大大的不同,战争充满了血腥残暴之气。以鞍之战为例,双方正式交战的一幕向以惨烈而著称:“郤克伤于矢,流血及屦……逐之,三周华不注。”再之后,《左传》的作者更是身处乱世,见惯了杀戮和流血(按一般的看法,《左传》的成书时间当为战国初期),作者既以儒家学说的传承者而自居,便想借修史间接地表达自己的价值观念,重新恢复往日彬彬有礼、雍容典雅、节制有度的君子风范,于是,在他的笔下,对战争的描述多少带有了个人的情感色彩,寄托了对昨日的几多幻想和眷恋。
最后,不能不论及《左传》的成书过程以及两个文本在叙事风格上的差异。很难想像,像《左传》这样的鸿篇巨制在那样一个以竹简为书写载体的时代,凭一人之力能够完成得了。正如顾炎武所云:“成之者非一人,录之者非一世”[8]72,《左传》应该是几代人集体编撰的成果,因此,《左传》的记叙风格在各篇之中呈现出差异,作者前后观点出现不一致也就不足为怪了。如果说《左传》对春秋前期泓之战的记叙几近于实录,继承了《左传》一向秉笔直书的特点的话,那么,鞍之战则大异其趣,其叙事带有不少文学的生动色彩,不乏作者的精雕细刻,在《左传》所记的诸次大战中,其文风独树一帜,通过此前对该文本的分析不难看出此一特征。从这样一个为作者的笔墨所精心包裹、具有一定虚构性的故事中,非要探究出历史的真相来,就勉为其难了。
至于有人认为《左传》对宋襄公的批评是站在后来者即战国时的立场上,并不能代表春秋时期一般性观念的看法,似不足为论,因为《左传》中究竟哪一部分代表了春秋时代的立场,哪一部分又代表了战国时期的立场,实在是一个很难说清楚的问题,就像我们不能说作者对泓之战的记叙代表了战国时的看法,而对鞍之战的记叙又代表了春秋时的观念一样。无论如何,从《左传》对整个宋襄公图霸的记叙来看,作者前后的立场和倾向是非常鲜明一致的,足以见出作者对于宋襄公死守古礼不知变通的做法持一种批判的态度,《左传》书中司马子鱼对宋襄公的一番严厉批评显然也代表了作者的态度。
纵观《左传》全书,作者在军礼的问题上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前后矛盾,就此而言,我们在这里的梳理,也算是对于一种流行的认知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纠正。而这些相对矛盾的记载,哪一个更接近于或者说更能代表作者的真实看法呢?在“追求战争胜利”和“崇尚义利”之间,作者选择的天平究竟朝哪一方倾斜呢?《左传》亦文亦史的文本特征以及文本完成的曲折过程无疑增加了读者在接受、理解上的难度,我们在这里的辩证和梳理,也正是为了详尽其中的曲折。在我们看来,尽管春秋时代尤其是前期盛行军礼的风气,但随着社会条件发生了变化,人们对于战争礼仪的看法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时人对军礼的接受也是一个不断选择、取舍的过程,在真正关乎作战胜败生死的时候,战争礼仪因为其不合时宜、不切现实已经逐渐被淘汰,存在保留下来的仅为仪式性的内容。也正因此,《左传》中对于交战礼的描述以及推崇,只可在一定的限度和范围之内来认识,如果非要颠倒战争本身和礼仪的关系,就多少有些逆时代而动了。当然我们应该看到,《左传》对于春秋时军礼的记载多少存在着美化和想像的成份,然而就文明这样一个视角来看,这种美化和想象也是中国先民们迈向文明理性的一个重要的表征,正是基于这样的一个视角,在我们看来,春秋先民们在对待战争礼仪执行上的变化,似乎也很难说体现了什么社会的向前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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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6-21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项目( SK2012047) 。
姚明今,男,( 1971—),新疆石河子人,博士,西安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文艺美学、西方文论研究。
K207
A
1002-3828(2017)03-0069-06
10.19321/j.cnki.gzxk.issn1002-3828.2017.03.11
(责任编辑:王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