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荣方
(上海海关学院 基础部, 上海 200433)
学术考辨
“麟”字原义与“西狩获麟”的文化意义
尹荣方
(上海海关学院 基础部, 上海 200433)
汉人关于“获麟”的文化象征意义,集中于孔子的道德与学统;但孔子心目中的麟及获麟的象征意义与汉人并不相同。神兽“麟”的原型是麋鹿,是周代历法的象征,麟所表示的历法是一个朝代的象征,麟的失所与死亡,乃周代终结的象征,周代既然已经终结,像《春秋》这样的“尊王”,也就是尊周天子,寓有褒贬大义的史书自然也不必修写下去了。这大约就是孔子获麟后“绝笔”的真正原因,也是孔子感到悲哀的真正原因吧。
西狩获麟;孔子《春秋》;历法
“西狩获麟”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左传·哀十四年》:“十四年春,西狩于大野,叔孙氏之车子鉏商获麟,以为不祥,以赐虞人。仲尼观之,曰:‘麟也。’然后取之。”这就是春秋时代有名的“西狩获麟”的故事。据说鉏商猎获麟后,孔子中断了《春秋》的写作;一说获麟后,孔子开始了《春秋》的写作,终于获麟。所以《春秋》有“麟史”之称。《公羊传》和《榖梁传》都终于鲁哀公十四年。“获麟”一事,受到汉代儒家学者的高度重视,《公羊传·哀公十四年》:
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何以书?记异也。何异尔?非中国之兽也。然则孰狩之?薪采者也。薪采者,则微者也。曷为以“狩”言之?大之也。曷为大之?为获麟大之也。曷为“为获麟大之”?麟者,仁兽也。有王者则至,无王者则不至。有以告者曰:“有麕而角者。”孔子曰:“孰为来哉!孰为来哉!”反袂拭面,涕沾袍。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子路死,子曰:“噫!天祝予!”西狩获麟,孔子曰:“吾道穷矣!”。《春秋》何以始乎隐?[1]618-624
司马迁《孔子世家》本公羊说云:
鲁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孙氏之车子鉏商获麟,以为不详。仲尼视之,曰:“麟也。”取之。曰:“河不出图,雒不出书,吾已矣夫!”颜渊死,孔子曰:“天丧予!”及西狩见麟,曰:“吾道穷矣!”喟然叹曰:“莫知我夫!”子贡曰:“何为莫知子?”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为天乎!”[2]1942
而《史记·十二年表》又云:
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2]509。
“获麟”而使孔子“泣”,哀叹“吾道穷矣!”使他因此而开始《春秋》的写作而终于获麟(或因此停止了他最重要的文化事业——春秋史的修订)。关于孔子的“绝笔”,后人有认为非因获麟而起的,如顾栋高《春秋绝笔获麟论》谓:“因是年请讨陈恒之不行而绝笔也。”[3]1860但获麟昭昭载于三传及其他典籍,必是古来的传承,不能轻易否定。且讨陈恒不行与孔子绝笔也没有什么逻辑关系,所以这个说法也未必有根据。
麟与获麟在孔子眼中一定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可惜孔子并没有就麟与获麟的意义发表明确的意见,与孔子同时或稍后于孔子的人们也没有就此事作过较为详细的说明与评论,所以获麟在孔子心目中的意义我们不得而知。直到三四百年后的汉代,儒学复兴,孔子及儒家经典的地位被空前抬高之后,麟及获麟的象征等问题才引起学者们的高度关注。汉代盛行天人感应说,汉代学者喜欢到春秋史事中去寻找天人感应的实例。《春秋》所载获麟一事,引起汉人的关注,在那时的文化氛围中,原属必然。
在汉朝人的观念中,麟是一种仁兽,又名麒麟,是祥瑞之物,《公羊传·哀十四年》何休注曰:“状如麕,一角而戴肉,设武备而不为害,所以为仁也。”[1]619李巡注《尔雅·释兽》以为“瑞应兽名”[4]328。许慎《说文》鹿部:“麒,仁兽也。”为什么称麟为仁兽,有的古书说它“不履生虫,不折生草”,即足不踏活的虫豸与活的草,如此表现它的仁。作为祥瑞的麟,不是什么时候都会现身,而是在人间出现“王者”的时候才出现。《礼记·礼运》:“山出器车,河出马图,凤凰麒麟,皆在郊陬”,麒麟与凤凰、神龙等一样,是太平盛世的瑞应。
麟既是祥瑞,那它为什么在“礼崩乐坏”的衰世、乱世的孔子晚年时出现呢?这是摆在汉代学者面前的一个难题。对此,汉代学者的解释多倾向于麟是为孔子而来,且麟之来与孔子修《春秋》密切相关,可见汉代天人感应观念的深入人心。刘向《说苑·至公》:
夫子行说七十诸侯,无定处,意欲使天下之民各得其所,而道不行,退而修《春秋》,采毫毛之善,贬纤介之恶。人事浃,王道备,精和圣制,上通于天而麟至,此天之知夫子也[5]350-351。
《史记·孔子世家》裴骃《集解》引何休之语云:
麟者,太平之兽,圣人之类也。时得而死,此天亦告夫子将殁之证,故云尔[2]1942。
在刘向、何休等人眼中,天是有意志的,因为孔子的道德、文化事业受到天的肯定,才有麟的临世。汉人关于“获麟”的文化象征意义,集中于孔子的道德与学统,麟的出现与生死,甚至关乎孔子的个体生命。由于《春秋》有关获麟的记载以及《春秋》一书在汉人心目中的重要分量,使得汉代学者几乎一致将麟的出现归因于孔子的作《春秋》,这自然大大提高了孔子与《春秋》的地位;当然,这也是在孔子及《春秋》等儒家经典的地位空前提高以后才有可能出现的现象。汉代学者也不是没有不同的看法,这种不同的看法仅仅限于麟现身之后
孔子开始作《春秋》,还是麟现身后孔子就停止了《春秋》的写作的分歧上。如刘向那样认为麟至而孔子作《春秋》的还有公羊诸家、诸谶纬家、何休等,《史记·孔子世家》、杜预注《左传》也取这样的说法。而郑众、贾逵、服虔、颖容等都认为孔子自卫返鲁,考定礼乐,修《春秋》,约以周礼,三年文成,所以有麟之瑞应。
麟为孔子而来的观念显然建立在天人感应的基础上,具有相当浓厚的神秘色彩,孔子修《春秋》被看成是“天命”,《春秋》是寓有“微言大义”,是孔子“即事明义”的圣书,这原是汉人的观念,未必符合事实,但它在汉代的现实中自有存在的价值与意义,那就是借用天的威力来告诫统治者勿施暴政。汉人抬高孔子与《春秋》等儒家经典的地位,原是为了用孔子及儒家的仁政思想影响汉代的政治现实。他们的努力,多少还是取得了一些成功,如用《春秋》决狱,成了汉代新的风习,《汉书·艺文志》有《公羊董仲舒治狱》十六篇;公孙弘以《春秋》之义绳臣下;汉武帝派吕步舒治淮南狱,用《春秋》义专断于外,不必请示朝廷。《春秋》成了不少官员施政的“法律之书”。这一点,论者已多,这里不说。
麟为孔子而来的观念是否与孔子的获麟观念一致呢,孔子心目中的麒麟是否也是如汉人认为的那样是一种体现了天的意志的祥瑞呢?如果是的话,那孔子应该为麒麟的出现而高兴、欢呼的。倘若如汉人说的麟为孔子而出,而且孔子也清楚这一点的话,他何必要为麟的出现而“反袂拭面,涕沾袍”,感到哀伤呢?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孔子心目中的麟与后人特别是汉人心目中的麟不可同日而语,孔子心目中的麟及获麟的象征意义与汉人并不相同。孔子的为人特点是理性与务实,这可从《论语》所载孔子的言行为证,孔子不语“怪、力、乱、神”;他说过“祭神如神在”。这样一个具有理性精神、实践品格的哲人会从“天命”“祥瑞”角度去理解麟的现身野外吗,他会将麟的出现与自己的文化活动甚至生命的存在与否相联系吗?肯定不会。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有段文字谈获麟后,孔子作《春秋》的描述: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迄哀公十四年,十二公[2]1943。
这里孔子的话,很有可能是司马迁的缘饰之言,不大可信。清人崔述在《洙泗考信录》中就老实不客气地批评说:“其言似急于求名者,殊失圣人之意,今不取。”[6]215-216再说,我们很难证明孔子也相信天有意志,天能够赏善罚恶,因为正如《论语·公冶长》中他的学生子贡说的:“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我们认为在孔子的心目中,麟及获麟所具有的象征意义肯定与汉人不同。
值得注意的是,同样在汉人的说解中,对麟作为瑞兽,还有另一种解读,《诗·周南》有首《麟之趾》,《毛传》云:“趾,足也。麟,信而应礼,以足至者也。”[7]60服虔注《左传》也说:“视明礼修而麟至。”[7]60虽说不脱瑞应的观念,但强调的着重点都在“礼”上。孔子最重礼,最欣赏周代的礼乐制度,他一生栖栖惶惶,克己复礼,希望在东方各国恢复周代的礼乐制度。麟或与周代的礼制具有密切联系,它或许就是礼制的某种象征物,它之所以成为礼制的象征物,或许是因为它在周代的国家礼仪中曾经担任重要角色。如此它的不得其所才会引起孔子的悲叹,因为麟的不得其所意味着相应的礼仪制度的终结。
那么,与麟相应的礼仪制度是什么呢,让我们先从麟的原型说起。麟在周初,似已经成为人们歌颂的对象,《诗经》中的《麟之趾》一诗,可以看成是以麟喻人,《诗序》所谓:“《麟之趾》,《关雎》之应也。《关雎》之化行,则天下无犯非礼,虽衰世之公子,皆信厚如麟趾之时也。”[7]59《麟趾》诗中,麟的特点在于“信厚”,并没有多少神秘色彩。
麟,又叫麒麟,因雌雄而分,单言麟,也可表达麒麟之意。周初的麟未必是汉人眼中的神秘瑞兽,它的原型,当是后世所谓的麋鹿,也即“四不像”。《尔雅·释兽》:“麐。麕身,牛尾,一角。”《说文》鹿部“麒”下云:“仁兽也。麋身,牛尾,一角。”同书“麟”下云:“大牡鹿也。”(用段玉裁说,牡原作牝) 从这样的记载看,瑞兽麒麟的体貌主要有以下几个特点:身体像麋鹿;体型较大;尾巴较一般鹿为长;另外显著的特点是头上只生一只角,不像其他鹿的头上生有歧角,所以麟有一个别名叫“独角兽”。在鹿类动物中,麋鹿最接近上述特点。《说文》鹿部已明说麒麟“麋身”,透露出麒麟以麋鹿为模特儿的信息,而麋鹿又是个头高大,尾巴最长的鹿类动物。至于麋鹿的一角,我曾指出:“麋鹿的角,也与一般的鹿不同。一般的鹿角侧枝向两旁分开,看上去枝杈分歧,麋鹿角的侧枝不向两旁分开,而上向后生的。因此,这种角从麋鹿正面看,很像一个竖起的‘一’字。所谓麟‘一角’, 原来很有可能是对这种独特鹿角的描述,而不必指麟头部只生有一个角。”[8]南朝宋裴骃《史记集解》:“《尔雅》云麋,大鹿也,牛尾一角。郭璞云汉武获一角兽若麃,谓之麟是也。”[2]458裴骃所见,或是古本《尔雅》,则麟之原型为麋鹿,必古有其说也。
麋鹿还具有一种“指时”的特性,它在上古物候历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被称为我国最早的历书的《夏小正》云:“十有一月,陨麋角。”卢辨注曰:“日冬至,阳气至始动,故麋角陨,记时焉耳。”[9]46《礼记·月令》:“仲冬之月,麋角解。”《说文》鹿部:“麋,冬至解其角。”冬至之日麋鹿之角脱落,其他种类的鹿,它们头上的角则在夏至前后脱落。关于不同种类的鹿鹿角脱落的这种时令区别,古人有十分清楚的认识,并记录在月令类著作中。如《吕氏春秋·仲夏纪》:“仲夏之月……鹿角解。”明代医学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兽部》中解释过造成不同鹿类动物角脱落时间不同的原因:“鹿喜山而属阳,故夏至角解;麋喜泽而属阴,故冬至解角。”[10]2860值得一提的是,据清人段玉裁说,乾隆皇帝在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曾亲自检验过四不像(麋鹿)头上角的脱落情况,发现御花园中的四不像(麋鹿)在冬至日角脱落,其他鹿类动物这天则头上的角并不脱落[11]822-823。
冬至日这天头上的角会脱落,古人可以根据麋鹿的这个特点判定冬至的到来,而冬至在上古的时令系统又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即它是被视为新年的元日的,这天皇家要举行祀天之礼,《周礼·春官·大宗伯》有“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之语,郑玄注:“玄谓昊天上帝,冬至于圆丘所祀天皇大帝。”[12]646《礼记·月令》记载了冬至的迎岁之礼:“冬至日……天子率三公九卿迎岁。”古人认为,从冬至起,阳气渐盛,所谓“一阳来复”,万物由此滋生,因此非常重视冬至的祭礼。不仅皇家,民间也重视冬至,故谚语有“冬至大如年”之说,也有种种庆祝的礼仪活动。
无独有偶,麟作为一种神兽,曾作为历法的象征物。麒麟与凤凰、灵龟、神龙一起,被称为“四灵”。《礼记·礼运》:“麟凤龟龙,谓之四灵。”四灵似乎是绝然不同的动物,但我们不难发现它们作为天上的“四象”,也就是天上的星辰符号的共同特征*冯时先生指出,在四象最终定型之前,北宫的主象显然是鹿而不是龟蛇。曾侯乙漆箱星图的北宫立面绘有女、虚、危三宿和雷电一星,同时列出的象正是围绕危宿的两只相对的鹿。属于公元前八世纪左右的虢国四象铜镜,与朱雀相对的也是鹿,而非龟蛇。所以冯时等人指出鹿曾是四象之一。参见冯时《中国天文考古学》,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315页。。
天上的“四象”,可以象征时令与方位,“东方苍龙”主春天与东方。“南方朱鸟”(凤凰)主夏季与南方。龟则与蛇一起,组成“北方玄武”,主冬季与北方,当然这乃是后起的说法,在早期阶段,主冬季与北方的是龟,未必有蛇的份。《礼记·礼运》中的“四灵”,麒麟当是主秋季与西方的,虽说麒麟的这种星象象征身份后来被“西方白虎”取代,但在历史早期的某些时候,麒麟作为“西方神兽”从而与“神龙”“凤凰”“灵龟”并列,是没有疑问的。应该指出的是,麒麟的星象象征对象,曾出现多端的情景,除了“西方之兽”,它或为“中央土兽”,或为北方“玄枵之兽”主冬(“四象”确立之前,麒麟当是“北方”的主象)*《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其北则盛夏含冻裂第,涉冰揭河,兽则麒麟。”可见直到汉代,仍流行麒麟主北方的观念。,或作为“东方木精”主春,“四灵”尤其是麒麟象征身份的多样性,原因在唐人孔颖达所说的古人“取象既多,理非一概”[13]701。
麒麟在上古曾作为历法的象征物,是绝无疑义的,而鹿类动物中,只有麋鹿具有主冬至这样重要的指时功能。麒麟的原型是麋鹿,于此又获得了重要的证据。
麋鹿具有主时的功能,所以它被神化为神兽麒麟。麋鹿为什么会被神化,很有可能是麟在上古特别是周代早期的“观象授时”的礼仪中担负过重要脚色。时令的确定,特别是新年的确定必然伴随一定的礼仪。从古代典籍的有关记载看,周代早期的新年礼仪在“灵台”“明堂”这样的宗教场所举行,除了天文观测,灵台内还饲养了许多有利于判断时令季节的动植物。《初学记》卷二十四引汉许慎《五经异义》:“天子有三台:灵台以观天文,时台以观四时施化,囿台以观鸟兽鱼蹩。”这里说的可能是后世的情况,但于此我们可以推测它们的远初形态。《大戴礼记·夏小正》中既有对星象也有对物候的观测,我们都十分清楚。传说夏代有台,周代在武王灭殷前,修筑了“灵台”,《诗·大雅·灵台》对其有较为详细的描述:
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
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
麀鹿濯濯,白鸟翯翯。王在灵沼,于牣鱼跃。……
关于灵台及其功能,《毛传》:“神之精明者称灵。四方而高曰台。”孔颖达解曰:“四方而高曰台。以天象在上,须登台望之,故作台以观天也。”[7]1038灵台中所谓灵囿、灵沼,有许多鸟兽鱼鳖,很多都是具有时令意义的动物,那是为了观察生物,敬授民时,以服务于农业生产及宗教祭祀的需要。有证据表明,周代的“告朔礼”或在灵台举行。由于麟具有指示冬至的特别功能,它在那时“祀昊天上帝于圜丘”以及敬授民时的“告朔礼”等礼仪活动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彼时的冬至仪式可能伴随对麟角脱落的观察,因为这是冬至到来的标志,如像清代那样天子亲自观察它的解角一样。关于麒麟在古代礼仪中担任角色,古代典籍中其实也有道及一二的,如《说苑·辨物篇》说麟:“故麒麟麕身牛尾,圆顶一角。含仁怀义,音中律吕,行步中规,折还中矩。”[5]455《广雅·释兽》中也有类似的说法。这不是经过训练,礼仪场合的麟又是什么呢。很有可能作为神兽的麟与一般的麋鹿的区别就在是否是礼仪中的对象。
历法是政权的象征,颁历的权力意味着政权的合法性所在。一个时代结束,往往伴随历法的改易,如传统所说的夏以一月为岁首,殷以十二月为岁首,周则以十一月为岁首。传说尧传位给舜的时候,叮咛舜“天之历数在尔躬”[14]503,正是强调历法传承的重要性。麟是周代历法的象征物,而麟又应该是特定的礼仪场合的“神物”。但现在,它却出现在野外或死在野外,这不是意味着视朔等授时的礼仪制度的彻底瓦解吗?《论语·八佾》:“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15]111“告朔礼”等礼仪制度在孔子时代早已岌岌可危。而麟出现在野外,或如《论衡·指瑞篇》说的是西狩获死麟,这实际上意味着周的历数的终结,天之历数从此将转移,这才是引致孔子悲哀的根本原因[16]986。
从出土的化石资料可知,商周之际,是麋鹿最为繁盛的时代。各地出土的麋鹿化石,以殷末周初最为丰富。以后慢慢变少,秦汉时代,麋鹿化石已经变得极少。有学者认为,麋鹿作为一种野生动物,大约在汉代已经消亡。但也有学者考证,明朝,甚至清初,长江以北的苏北地区,还有极少量的麋鹿生存,但数目已微不足道。孔子所处的春秋时代,黄河中下游地区麋鹿已经基本消失,至少,那时上述地区的城邑周围已难觅其踪影。麋鹿的形貌也因此不为一般人所了解了,此所以鲁国人猎获麋鹿而叫不出它的名字。孔子则不同,他做过“乘田”(畜牧主持人),曾周游列国,主张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精通礼制,博学多识,因此,他了解别人不了解的事物是并不奇怪的。
麟所表示的历法是一个朝代的象征,麟的失所与死亡,就是周代终结的象征,周代既然已经终结,像《春秋》这样的“尊王”,也就是尊周天子,寓有褒贬大义的史书自然也不必修写下去了。这大约就是孔子获麟后“绝笔”的真正原因,也是孔子感到悲哀的真正原因吧。
近代学者或怀疑孔子作或修过《春秋》,如果《春秋》真的是与孔子无关的他人的作品,那么,所谓的获麟绝笔之说岂不也成了空中楼阁了吗?我们的意见是,《春秋》尽管未必如孟子所说是孔子所作,且其目的是要让“乱臣贼子惧”;而孔子熟悉、修定过《春秋》大约是无疑问的,如《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所载:“是会也,晋侯召王,以诸侯见,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说的正是孔子修史之事,这样的例子尚多。连《左传》的作者都强调《春秋》为孔子所修,我们有什么理由怀疑呢!麟是周代历数,因此也是周代国家政权的象征,孔子修《春秋》之绝笔于获麟,是合乎逻辑的举动。即使《春秋》真的如有些学者所说,非孔子所修,而是鲁国史官的作品,那么,鲁国史官之《春秋》终于“获麟”,也是因为其作者明白麟及获麟的象征意义之所在了。所以《春秋》及《公羊传》《榖梁传》之终于获麟,以及孔子修《春秋》而绝笔于获麟的传承,为我们今人了解“麟”在上古文化中扮演的角色,所具有的意义提供了类似化石的作用。
获麟在汉人心目中意义及影响的巨大,还反映在武帝时代被大肆渲染的新的“获麟”事件,这次获麟发生在武帝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史记·封禅书》说,那年,武帝到雍去行郊祀之礼,“获一角兽”。武帝手下都认为这是祥瑞,是上帝对天子的报偿。于是武帝命人作《白麟之歌》,又铸黄金仿麟趾以协祥瑞,最后,听从大臣终军等人的意见,改元为“元狩”。从此,麟作为体现天的意志的祥瑞观念似乎就定于一尊,而麟在周代原本所承载的文化象征意义自然也就愈发湮没不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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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5-12
尹荣方( 1952—) ,男,上海市人,上海海关学院基础部教授。
K22;K23
A
1002-3828(2017)03-0089-05
10.19321/j.cnki.gzxk.issn1002-3828.2017.03.14
(责任编辑:张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