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海英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如果不是研究《现代人》杂志,彼·阿·普列特尼约夫(1792—1866)几乎进入不了我们的视线。目前我国研究中出现普列特尼约夫名字的文章仅有11篇,且限于研究普希金(2篇)时,谈到他曾撰写《高加索的俘虏》的评论和一篇普希金传略,但值得注意的是,研究者认为,普列特尼约夫的普希金传略便是“普希金学正式形成”[1];研究果戈理(8篇)时,谈果戈理与别林斯基论战的三篇,均提到《与友人书简选》的出版人是普列特尼约夫,另外5篇研究果戈理的生平和创作,涉及果戈理人生道路的起步(谋求职业)与转折(入普希金圈子)均有赖于普列特尼约夫;研究巴拉津斯基(1篇)时,仅提到其名字。所有这些文字加起来不过2000字,且可以看出,他不是作为研究对象,而是作为与研究对象相关的一个人物出现的,似乎总是隐藏在他们背后,像这些人的影子。
那么,他究竟是谁?执掌《现代人》近十年的他,在当时的文学界处于怎样一个位置?
如果说普列特尼约夫人生起步时,其多所贵族学校的教职工作,以及给皇室和皇储亚历山大二世的授课①,就大大拓展了他的人脉,给他带来了高层次社会关系中的重视与尊重,对他的思想发展和自我修养给予极大的推动,那么他在文坛最初的成功,他与那个时代诗坛/学界一批泰斗和巨星的相识和友谊,更是给他带来了巨大的裨益。在一种得天独厚的氛围影响下,年轻的普列特尼约夫诗的情怀、文学的禀赋,在星光闪耀、充满朝气的众多文学天才的圈子里自然而然也得到了发展,细腻敏锐的鉴赏力渐露锋芒,美学观点、道德信念和文学信条日益成熟。与此同时,他长期丰富的阅读,思想视野不断拓展,并因与众多文学天才的交往而积累了极其丰富的一手文学史资讯、观察和故事。
青年普列特尼约夫与文学圈子的接近,与他固有的文学禀赋分不开。他教学的同时,经常参加各种文学团体的聚会,在杂志上发表诗作,那些诗是作为茹科夫斯基和巴丘什科夫的浪漫主义诗歌的学生和模仿者而面世的。他的文坛“朋友圈”渐进形成是1817年维·曲谢尔贝克尔②在彼得堡师范学院任教之后,他们相识、接近,并通过他与杰利维格,进而与普希金相识。
他们的相互认同和赞许,以及他最初的文学实践(诗歌创作、文学批评,参加《北方之花》和《文学报》的出版事务)引起了老一代作家卡拉姆辛和茹科夫斯基,以及茹科夫斯基的两位朋友阿·屠格涅夫和伊·伊·德米特里耶夫③的注意。茹科夫斯基对他来说意义重大,他视其为自己的老师。他经常参与茹科夫斯基家著名的“周六聚会”,在那里开始结识一大批泰斗级人物以及文学新秀,他们中有克雷洛夫,尤其是格涅季奇④;还有维亚泽姆斯基公爵,雷列耶夫,别斯图热夫,尼·米·亚济科夫;不过交往甚密的是杰利维格、巴拉津斯基、格涅季奇(后来他们成为莫逆之交),当然还有普希金。从1818年起,在彼得堡的杂志中开始出现普列特尼约夫的诗歌,不久后他转向文学批评。正是在这个时段(1818—1819),他成为了两个文学团体的成员和积极的合作者,即“文学、科学和艺术爱好者协会”和“俄罗斯文学爱好者协会”。他和杰利维格一同被选为后者的执行理事。其间他撰写关于俄国作家的批评文章,后来发表在协会的《文集》中;1821年又在协会大会上宣读了《俄国作家简要述评》,20年代又在协会的文集《启蒙与德行的竞争》和其他杂志上发表一系列文章。
这样,普列特尼约夫文学圈子的核心人物逐渐形成:茹科夫斯基、普希金、维亚泽姆斯基、巴拉津斯基、格涅季奇、杰利维格、果戈理,以及后来的雅·卡·格罗特。除格涅季奇、杰利维格去世较早外,他与他们都保持了终生友谊,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与普希金的关系。至今保存下来的他们之间的书信(31封普希金的,23封普列特尼约夫的)证明了他们建立在共同志趣上的友谊,甚至是兄弟般的亲情。这一情谊在普列特尼约夫的文学事业中起了显著作用,赋予他生命的那个时期特别的诗意和崇高的活力。
伊·屠格涅夫大学时代曾是普列特尼约夫的学生,后者也正是他走上文学之路的伯乐。他在老师去世后,曾撰写回忆文章《在普列特尼约夫家的文学界聚会上》⑤。文章中有一个细节:“作为普希金把《叶甫盖尼·奥涅金》献给他的人,在我们眼里他有着耀眼的光环。”[2]1672这里的“他”即是普列特尼约夫。是的,我们熟悉普希金,可以随口吟诵他的《奥涅金》,却未必留意小说开篇献词中的“你”究竟是谁,当然也就从未记下这个人。而这位“你”正是普列特尼约夫。
普列特尼约夫是怎样一个人,普希金要把自己的大作献给他?在献词里,普希金这样写道:
无意取悦高傲的世人,
只爱无微不至的友情,
本想献上一件珍品,
好使它配得上你,
配得上那美丽的灵魂,
它充满神圣的理想、
生动明朗的诗情、
纯朴崇高的思想。
但就这样吧——请用偏爱的手
接受这五花八门的诗章:
……
普希金的《奥涅金》不是取悦“高傲的世人”,而是要献给对他“无微不至”的友人。只有“珍品”才配得上友人“神圣美丽的灵魂,生动明朗的诗情;纯朴崇高的思想”。他在普希金生活中如此重要,以致把这“诗章”献给他,也抵不上他的价值,不能与他相称。献词真诚、智慧、充满敬慕。
普列特尼约夫与普希金大约在1817年初相识,那时普希金刚要从皇村中学毕业。在最初几年里,他们的关系并不十分密切。从20年代起,普列特尼约夫开始从事出版业,自此出版业成为其文学活动的重要领域。1824年他开始帮助杰利维格出版《北方之花》。笔者先前的文章中曾谈到,此时流放于米哈伊洛夫斯克的普希金对《北方之花》也全力相助,把自己很重要的作品交由《北方之花》发表;正是这一时期,大约1824—1826年间,经由普希金的弟弟列夫·普希金和杰利维格,普列特尼约夫与普希金的联系频繁起来,他开始为流放中的普希金出版诗集,成为普希金文学事业的第一位真正助手:1825年出版《奥涅金》第一章,1826年出版《亚历山大·普希金诗集》。从1827年5月起(普希金流放回到彼得堡后),普列特尼约夫与普希金的交往更为频繁,迅速成为紧密的朋友。1838年普列特尼约夫写到,对于普希金来说,他就是“全部,既是亲人,也是朋友,还是出版者和会计”[3]100。在1825—1832年间,普列特尼约夫出版单章的《奥涅金》,以及《努林伯爵》《鲍里斯·戈都诺夫》《别尔金小说集》,三卷《普希金诗集》等。他寻找书商,处理印刷事务,周旋送审环节,为普希金出版了大约20余种作品,并且完全是义务的。直到普希金去世前,诗人绝大部分作品均由普列特尼约夫负责出版。普希金称他是自己的“供养人”“恩人”,说自己生活的自立应当归功于“上帝和你”;有时在信中,普希金甚至直接请求:“钱,钱:这是主要的。赶紧给我寄钱来!”[4]361作为感恩,普希金将《奥涅金》的第四、五章(1928年时),而后是整个小说(1837年的单行本)献给普列特尼约夫。1824、1833、1835年,普希金均有献给他的诗篇:《你什么时候成为自己的出版人?》《致普列特尼约夫》《你建议我……》
20年代初,普希金与普列特尼约夫之间出现过一次误会,起因是后者在1821年第8期《祖国之子》上未署名发表诗歌《来自罗马的巴丘什科夫》。这位在诗坛刚起步的普列特尼约夫,本意是让人们想起离开俄罗斯一直沉寂的巴丘什科夫,他以自己的方式不知深浅地模仿他,但读起来却像是讽刺;且匿名的另一个效果是,一些读者将其误以为是巴丘什科夫的诗作。普希金就此诗在给弟弟列夫·普希金的信中说道:“巴丘什科夫有理由对普列特尼约夫生气,如果是我,也会气得发疯的……我的看法是,普列特尼约夫更适合散文,而不是诗歌,因为其中没有任何情感、任何色彩——他的诗节暗淡无光,像死人一样。”[5]37-38可见,对于普列特尼约夫的诗歌天赋,普希金起先是持保留态度的。
然而,对于普希金如此苛刻的评价,普列特尼约夫于1822年9—10月间创作的诗歌《致阿·谢·普希金》却这样作答:
对你刻薄的指责我并不气恼
其间是你坦荡的力量;
也许,说出的训诫
击中了我羸弱的翅膀。
无须多言,你骄傲的情操,
比庸俗的赞美更给人安慰,
我认出我诗歌的裁判官,
不是暗带冷笑的献媚者。[4]276
诗中的普列特尼约夫,心地恢弘坦荡,言语谦逊智慧;对年轻骄傲的诗人熠熠闪光的天才毫无妒忌地赞赏,对其磊落的人格无私地钦佩。这首96行的长诗以其真诚,对流放中的诗人的深深尊重,以及其高超的诗艺和语言,使人们认识到先前对他的误判。
普希金收到该诗后,责备弟弟泄露了自己此前信中那些冒失轻率的判断:“假如你在我身边……我会拧掉你的耳朵!为什么把我的信示与普列特尼约夫?”他接着道:“普列特尼约夫的这首诗……闪耀着真诚之美……基调勇敢而高贵。在未来的信中我会向他讲明。”[5]41两个月后,他写信给普列特尼约夫,承认自己之前的不公正,承认其诗歌的价值:“如果你的这首诗是出自真诚,其他诗也一样出自真诚,那么我不懊悔我过去的不公正——因为这种不公正却给作品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光辉。如果你的确生我的气了,那么你的诗无论多么美妙,也永远不会给我安慰。你当然会原谅我轻率的言辞,如果你知道我是多么经常地深陷所谓的沮丧;每当此时我总是厌恶整个世界,任凭什么诗也吹动不了我的心。但是,不要以为我不能判断你无可争辩的才华。美感在我这里并没有完全生锈——当我完全清醒时——你的那种和谐、准确、用词的崇高、修饰的纯净和匀称就会俘获我,一如我所爱戴的那些诗人。”[5]42-43
普希金的感情用事却坦诚率性与普列特尼约夫的真诚善良和自我审视,将他们永远联结起来。此信是普希金各种文集中收录最早的普希金给普列特尼约夫的书信,信中普希金与普列特尼约夫之间已经使用“你”相称,表明他们已经熟识起来。普希金研究专家巴尔捷涅夫⑥在著作《南方时期的普希金》中,也有类似论述[6]160。此次误会之后,普希金也越来越关注并深信普列特尼约夫诗的价值,他在1824年10月给普列特尼约夫信中又附诗一首:
噢,福玻斯,我的普列特尼约夫,
你什么时候成为自己的出版人?[7]204
他不再怀疑他的诗歌才能,并建议他出版自己诗歌的单行本。然而,遗憾的是,此后普列特尼约夫几乎停止了诗歌写作,而把更多的时间用于文学批评、教学以及为普希金作品出版的繁忙事务中。普希金不仅格外高地评价普列特尼约夫的道德情操,说他就是“良心的化身”,同时也信任他的文学鉴赏品味,将他列入对《奥涅金》的评判人之一,和这封信一起将《奥涅金》第一章寄给了在彼得堡的普列特尼约夫,并写道:“关于《奥涅金》我毫无顾虑而且高兴地信赖你。召集我的裁判官——你,茹科夫斯基,格涅季奇和杰利维格——我期待着你们的裁判,并顺从地接受你们的判决。”[5]81这是普希金对其批评才能的信任和肯定。
普列特尼约夫对《奥涅金》以及普希金诗歌的评论,我们可以在他们的书信中读到。在着手出版《奥涅金》时,普列特尼约夫给在米哈依洛夫斯克村的普希金写信道:“你的奥涅金将成为彼得堡年轻人的口袋小镜子。多么迷人呀!拉丁语可爱极了,小腿儿令人陶醉,涅瓦河上的夜晚令我魂不守舍。如果这一章几乎没有任何动作,就这样飞行、跳跃,那么我难以想象后面将会是怎样的。”[4]313普列特尼约夫认为普希金是他那个时代年轻人道德风貌的艺术表达者。在普希金的那些艰难岁月,普列特尼约夫竭力维持诗人创作的积极性,请求他“不要懒惰,着手准备出版所有长诗的新版本”[4]324,鼓励他继续写作《奥涅金》。从1833年普希金致普列特尼约夫的一首不完整的诗中,我们可看到普列特尼约夫的作用:
你,我严厉的挚友,期待着
……
把早已被忘记的主人公
……
重新领上舞台。
你说:
奥涅金活着,并将
长久地活着。
关于他,你知道太多信息
这是普希金为普列特尼约夫请求他回到《奥涅金》的创作上来而作。而1835年普希金给普列特尼约夫的另一首诗也反映了同样的内容:
你建议我,殷勤可爱的普列特尼约夫,
继续我们中断了的小说。
……
你说,只要奥涅金还活着,
小说就不会结束——没有理由
中断它……况且是个幸福的计划
普列特尼约夫与普希金1825—1835年间的那些通信,呈现了两人诚挚友好的关系,证明了这位忠诚的朋友给予天才诗人“在一切文学事务和财务事宜上的全力的帮助”[8]177。普希金也将其视为自己不可或缺的人。1831年杰利维格英年早逝,普希金给普列特尼约夫写道:“没有他,我们成了孤儿。板着指头数数,我们还有几个人?你,我,巴拉津斯基,就这几个了!”[4]362杰利维格(1798—1831)是普希金皇村中学的同学和最要好的朋友,他1825年结婚后,其家庭成为彼得堡文学沙龙之一,常聚的人物就是普希金、巴拉津斯基、茹科夫斯基、普列特尼约夫和亚济科夫。作为这个诗人圈子的核心人物,杰利维格给诗人们以庇护并产生巨大影响。自1825年到去世,他每年出版一本他们这些贵族派诗人的合集《北方之花》。普列特尼约夫与普希金及杰利维格之间形成了亲密的关系。正因为如此,杰利维格去世后,他们两人及朋友通力协作继续出版1832年号《北方之花》,以纪念杰利维格,共同分担这沉重打击。普希金信中对普列特尼约夫使用的多是“我亲爱的”“我的心肝”等称呼,对他甚至是直接请求寄钱,一如家人一般。魏列萨耶夫在自己的研究著作《普希金的同时代人》中指出:“普列特尼约夫是一位‘乐于效劳’的人,正如普希金所说,是一位内行的、精明能干、行动力强的人。”[9]491普列特尼约夫也曾写道:“普希金绝大部分时间不在彼得堡,时而在新俄罗斯边区,时而在自己的村庄,需要不停地给我写信,因为除了我给他积攒的出版销售他的文集的款项,他没有别的收入。他习惯于在所有事情上找我。体会到我的直率,也许,还有我对他的文集的一些令他愉快的建议,大大拉近了我和他的距离,以致每次他的新文集有什么两可的问题,他都会预先征求我的意见。他寄来自己要印刷的原稿,附上对拿不定的地方的修改或替换意见,供我在印刷时选择更好更合适的。”[10]136-137普希金委托出版自己诗集的甚至不是弟弟兼文学事务秘书的列夫·普希金,而是普列特尼约夫,后者按照自己的斟酌编辑诗集,校订文字意义上的偏差。这一点尤其重要,这需要对编者的才华和能力绝对的信任和肯定才可以做到,也就是说,普希金那时作品的定稿中已经携带了普列特尼约夫的意见,尽管其数量有限。
在和普希金的关系中,普列特尼约夫有时不仅是位朋友,同时也是位老师:他在书籍出版的各种现实问题中引导普希金,也试图成为普希金政治上的良师益友,但并不成功。
由于12月党人事件,1826年对普希金也实行了政治监视;和他一起被监视的还有他的朋友,其中就有普列特尼约夫。普列特尼约夫这一时期工作的性质本不该引起怀疑,但是作为几所皇家学院的俄国文学教师,他同时负责普希金文集的印刷出版和销售事宜,因而引起了官方的注意。据普希金研究专家巴·叶·谢戈廖夫的研究,从1826年5月6日起对普列特尼约夫实行了秘密监视。他说:“至于说普希金在当权者眼里是真正危险的人,这一点,对作为教师的普列特尼约夫与作为文学家的普希金之间关系的调查就可以证明。这一调查是在审讯之外(即对十二月党人的审讯——笔者)进行的,但显然是与审讯同步的(尽管我们还并不是很清楚)。”[11]关于普希金和普列特尼约夫关系的第一份文件注明的日期是1826年4月4日。这是一份值班人员在邮检基础上形成的记录,显示普希金计划出版《茨冈人》,普列特尼约夫是代理人。伊·伊·季比奇男爵⑦把记录转给了圣彼得堡总督巴·瓦·戈列尼谢夫-库图佐夫,让他给出解释。后者在4月16日汇报说,查明普列特尼约夫政治性可靠:“他品行相当好,性格安静,甚至有些胆怯,为人低调……与普希金没有特殊关系,只是作为一个文学家与普希金相识。他同情普希金窘迫的处境,应他之请求,代理出售已付印的文集,并将所得款项购置图书或物品寄给他。”[12]283-284事情很清楚,在两人的关系中没有任何危险迹象。不过将整个事件过程伊·伊·季比奇呈报给了沙皇。4月23日,伊·伊·季比奇转告库图佐夫最高人物的意志:沙皇责成库图佐夫“尽一切可能准确了解,普列特尼约夫与普希金究竟是多大程度上的熟人,以致因文集事宜替他求情;并命令对他实施近距离监视”[12]284。到了5月29日,库图佐夫汇报命令执行情况和加强监视的结果:“普列特尼约夫与普希金确实没有特殊关系,只是应茹科夫斯基之请,关照普希金文集的印刷,并把所得款项转寄给他;就是这些事宜目前他也终止了,并完全中断了与他的一切通信。”[11]我们不清楚整个事件究竟对普列特尼约夫发生了怎样的作用,不过普列特尼约夫与普希金在1826年的通信确实从4月14日就中断了,只是到了1827年1月才又恢复(见其文集第三卷)。如果严守教规且低调如普列特尼约夫都因与普希金的并无过错的交往而受到秘密监视,那普希金该是怎样一个危险人物!不过,我们还是从中断前的最后一封信(4月14日)中看到了普列特尼约夫对普希金的赤子之心,他说,他是因病而一个月未给普希金写信了,而“这一个月不仅是这一年而且是这一生最黑暗的日子”[4]341,但无论怎样也不妨碍他费尽周折完成他的几个委托。我们不知道这病是托辞,还是既是实情⑧也是隐喻?——正是上述调查带来的黑暗?因而我们才看到了信末他的一些劝导?他这样建议诗人:“我非常希望你在引用塔西佗⑨时删去自己的一些评论,这会在许多人那里引起联想。”[4]342这可能是指此前普希金的什么文字中引用了塔西佗的《编年史》并作了评论,普列特尼约夫看出了那些文字的政治含义而建议他删去。我们只能推测这应该是他在那个敏感时期善意保护普希金。也许在普希金和普列特尼约夫之间存在某种张力。魏列萨耶夫这样写道:“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愤怒的、神经过分紧张的普希金力求向平衡、善良、温和的普列特尼约夫看齐,在与普列特尼约夫的谈话中,他把人的品质中的善意看得最为重要。诗人在普列特尼约夫身上看到了这一品质,羡慕他的生活。”[9]492
普列特尼约夫是普希金去世前守候在身边的几位朋友之一。2017年6月6日(即俄罗斯普希金日)前夕创办了一个新的网站“普希金网页”,设有专栏“普希金日历”,上面详细载有普希金决斗那天受伤到去世前的情况。其中有引用普列特尼约夫书信中的记载,也有现场的陈述:“普希金面对死亡和身体的疼痛的勇气和忍耐震撼了他的朋友们。弗·伊·达里说:‘普希金让所有在场的人与死亡和解,他是如此平静地等待它,如此确信他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临。’彼·阿·普列特尼约夫对弗·伊·达里说:‘看着普希金,我第一次不害怕死亡了。’”[13]
普希金的死,让普列特尼约夫无比悲痛。诗人去世后,普列特尼约夫除了与朋友们一起接续出版1837年的《现代人》以纪念诗人、抚恤逝者家人,后又单独接手《现代人》;此外还与茹科夫斯基、维亚泽姆斯基一起无偿出版《普希金文集》(1—11卷,圣彼得堡,1838—1841)。可是他却遭到普希金财产监护人的无谓指责和粗暴对待。在我们行将结束两人关系叙述之时,又查看到相关档案材料,其中讲到:普希金去世后,财产监护人经常以一些毫无根据的理由向普列特尼约夫索要赔偿;以一套光滑纸张印刷的普希金文集作为报偿,让普列特尼约夫与他们合作出版普希金文集,而实际上后者却是毫无报酬地一人承担了八卷普希金文集的注释和校对;还以普列特尼约夫无权接办《现代人》为由,索要3000卢布赔偿金。对方的态度是居高临下、颐指气使,行动上近乎是利用和剥削。怎么说普列特尼约夫也是文化界的重要人物,这种情况令人吃惊。我们只能心疼他的宽宏仁爱、隐忍耐劳。关于这一点,资料中提到鲍·利·莫扎列夫斯基⑩这样说过:“读着那些给监护人的声明,不能不同情普列特尼约夫;这些声明是一位尽心竭力的、对普希金忠诚的、‘没有任何献媚’的真正朋友的声明,他坚持捍卫自己道义上的权利,在《现代人》中刊登诗人一些未出版的作品……”[8]177也正是因为他的正直与高尚才博得了几乎所有人的尊敬,也正是因为作为普希金的出版人,后来任何一本谈论普希金及其时代的文字都给了普列特尼约夫应有的地位。
1830年底经茹科夫斯基介绍,普列特尼约夫与果戈理相识。茹科夫斯基委托普列特尼约夫关照这位年轻人,那时普列特尼约夫无疑对果戈理具有影响力,还在1829年时果戈理的匿名试作《汉斯·古谢加顿》就曾送给普列特尼约夫。
甫一认识果戈理,普列特尼约夫就积极协助他谋求公职。1831年推荐他任爱国女子学校助教,此时普列特尼约夫任这里的监察员;还帮助他得到了一些私人教师的工作。接着十分热心地将这位初出茅庐的文学青年推荐给普希金。这应该是普列特尼约夫在文学史上的一个历史功绩。前述中我们提到,1831年《北方之花》的出版人、主编杰利维格去世后,普列特尼约夫和普希金共同处理杰利维格的后事以及《北方之花》的事务,此时果戈理的那些文学试笔出现在刊物上。普列特尼约夫给普希金写信说:“应当让你认识一下一位年轻作家,他允诺有非常好的东西。也许你已经注意到了《北方之花》上署名0000的历史小说片段,以及《文学报》《地理教学》上的文章《女人》和小俄罗斯中篇《教师》。它们是一位叫果戈理·雅诺夫斯基的人写的。……茹科夫斯基对他感到兴奋。我也迫不及待地要把他引荐给你好得到你的祝福。”[4]366普列特尼约夫将这位刚起步的小俄罗斯作家领进了普希金的圈子,帮助他实现了命运的决定性转折。
1836年,果戈理的《钦差大臣》上演后,各方激烈的反应使果戈理躲避到国外。因此,普列特尼约夫与果戈理的交往主要通过信件。现存68封果戈理给普列特尼约夫的信件(1832—1851年间),23封普列特尼约夫给果戈理的信件(1844—1851年间),11封普列特尼约夫谈及果戈理的信件(1846—1847年间)。他们之间的通信大部分属于果戈理在国外期间,并且,1842年之前他们通信较少,且信件内容大多是事务性的。
要考察普列特尼约夫与果戈理的关系,应该注意到40年代整个氛围的改变。
30年代末,无论是普列特尼约夫的地位,还是果戈理的地位及周遭的关系都发生了变化。普希金去世后,以其为核心的圈子失去了向心力,彼此处于游离状态。普列特尼约夫1840年接任了彼得堡大学校长;茹科夫斯基1841年定居在德国;维亚泽姆斯基40年代创作减少,埋头致力于《奥德赛》的翻译;1844年巴拉津斯基斯突然英年早逝;亚济科夫1846年去世;丘特切夫虽然30年代在普希金的《现代人》上发表诗作而有些声誉,40年代却根本不被批评界关注;莱蒙托夫从1837年《诗人之死》的成名到他决斗身亡的1841年,只是一道闪电,且本也不属于“文学贵族”的圈子,也如丘特切夫一样,均未获得“文化同仁”任何创作上的支持;果戈理从1836年起直到他去世的1848年,长期居住在意大利,并为治病往来于法、德、意,间或回到俄国。所以,普列特尼约夫虽迁升要职却也变得很孤单。最重要的是,一批杰出人物接连逝去,杰利维格(1831年)、格涅季奇(1833年)、普希金(1837年)、巴拉津斯基(1844年)、亚济科夫(1846年),而俄国文学的新声音(1834年别林斯基的第一篇文章问世,意味着一个新时代的来临)响起,使得这一时期的后普希金时代的“文学贵族”圈子感到自己文化上的孤立。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冒牌的贵族)在40年代创作刚刚起步,且是在俄国文学新路上的前行,托尔斯泰的创作还要有十年才出世。后普希金时代的他们成为过去那个贵族文化在40年代仅存的力量,且深陷一个陌生、充满敌意的世界的包围。因而他们开始彼此渴望,也越来越珍视过去的友谊,彼此的关系在40年代变得更紧密起来。
普列特尼约夫与果戈理,也是在如此形只影单的处境中,发展和巩固了彼此间的关系。1842年由于印刷出版《死魂灵》,他们之间的关系和通信热络起来。普列特尼约夫帮助通过了《死魂灵》的书刊审查。正像以前对普希金那样,现在对果戈理,普列特尼约夫又成了朋友、出版人和会计。由于果戈理长期居住国外,普列特尼约夫常常要为他忙碌钱款和出版事宜。围绕出版的《死魂灵》燃起了激烈争论,并出现了相当不友好的评论,因而普列特尼约夫撰写并发表了非常出色的深刻而细腻的分析文章,为果戈理的作品辩护。在文章中普列特尼约夫强调果戈理专注于现实生活,指出其中生活高于了虚构。他分析指出,史诗的第一卷仅仅是个开端,从这里俄国文学走向了什么是“人的生活”的伟大思想,其中充满了怜悯的激情。在当时果戈理只是确立了牢固的“纯喜剧作家”的声誉之时,这种强调其“严肃性”和深刻的“哲学性”的评论,对于果戈理的新地位的确立是相当重要的奠基石。也难怪比起其他分析文章,果戈理最中意普列特尼约夫的评论。
他们的关系变得更密切起来应该是在1844年,与后来果戈理将自己1844—1846年间与友人的书信选编为《与友人书简选》相关。这种密切应该放到两人的政治态度的发展中来考查。40年代普列特尼约夫更多地向右转,或者说更加坚定了其原有的“静默、和谐”的思想,其早期的自由主义倾向更多地让位于保守观点,也可以说是自由的保守主义。普列特尼约夫也企图对果戈理施加思想上的影响,并且部分地达到了这个效果;不过这种奏效并非强加,而是恰恰吻合了果戈理的思想走向(两人思想的吻合性另撰文论述)。到编选《与友人书简选》之时,果戈理已经将普列特尼约夫看作自己的志同道合者,后来选他作《与友人书简选》的编辑、出版人,委托他严格保密地印刷该书也顺理成章。普列特尼约夫以极大的热情着手此事,甚至还没有通读完,就先行发表了头几章。他相当兴奋地接纳果戈理的新作品,相信这一作品完成了俄国文学的转向,即俄国文学转向内在的宗教探索。而他之所以能发现这一点,笔者认为,是与其宗教教育背景,一直严守教规的品行分不开的,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果戈理《与友人书简选》中的某种宗教气息。而此种倾向,正如别尔嘉耶夫所阐释的那样,只是到了20世纪初其价值才有可能被充分认识,人们才在他身上认出了一位宗教导师;而在当时激进的革命气息渐进浓烈的氛围中,却一下子就点燃了论争的火捻。普列特尼约夫此前就公开赞同《钦差大臣》的结尾,他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一切可能促使其准许上演;而作为《与友人书简选》的出版人,他不得不与果戈理一起分担因该书的问世而招致的人们的愤怒。当时谢·吉·阿克萨科夫坚持不要出版此书,认为那样将置果戈理于全俄罗斯的嘲笑之下。《与友人书简选》出版之后,许多先前的朋友都离果戈理而去,因而他更珍视始终支持他的普列特尼约夫的友谊。
友好的关系并不意味着在他们的关系中没有麻烦。普列特尼约夫忠于普希金,在诗人去世后,他认为自己有责任继续出版《现代人》。这样,他就成为了链接普希金一辈杰出人物与新一代作家的一环。十年之中他忘我地为《现代人》杂志的存续努力——而当时普希金圈子的人物因各自的状况,除了在普希金去世后头几年还能在《现代人》上发表作品,很快就无法给予太多支持。果戈理也没有继续参与到《现代人》之中。怎么理解果戈理的这一态度?
要回答这一问题,除了40年代整个的氛围,还要在果戈理与众友人的关系中来看。40年代的氛围,如前所述,一种新的潮流涌动,普列特尼约夫的《现代人》所想要坚持的普希金的“贵族文化”传统,在普希金的《现代人》出现时就已经生不逢时而无法获得足够订户的情形下,普列特尼约夫就更是无力回天。而在果戈理与众友人的关系中,普列特尼约夫只是果戈理友人关系中的一极。整个40年代是一个激烈冲突的时代,十年中一切都日益尖锐起来。果戈理周围的人——美学和政治立场远不一致的一群人,都直接参与其中。在果戈理的亲密圈子里,阿克萨科夫一家和尼·米·亚济科夫代表了正在形成的莫斯科斯拉夫派;米·彼·波戈金和斯·彼·舍维廖夫持保守立场;普列特尼约夫、茹科夫斯基、维亚泽姆斯基——后普希金《现代人》圈子的人们的信念在40年代也趋于保守。在文学公共生活的另一极是别林斯基,果戈理在40年代初期也与之保持着事务性的关系。
这样,果戈理与周围人之间的关系变得相当复杂。各个圈子的人物都希望加强与果戈理的关系,但同时果戈理的同一作品或行为在他们那里引起的是相当不同的反应,并且他们对果戈理的理解与期望常常远超出果戈理的本意。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将目光集中到他身上,各方人士都是嫉妒地注视着果戈理与其他人的关系,每一个圈子都期望看到他是自己的盟友。舍维廖夫向果戈理散布对其文集出版人尼·雅·普罗科波维奇的不信任。阿克萨科夫一家认为,果戈理与斯米尔诺娃的交往是其40年代精神危机的原因。《莫斯科人》杂志出版人波戈金认为,果戈理在许多事务上都应该归功于自己,要求他为自己的杂志回报性地效力。斯拉夫派的《莫斯科文集》也积极拉他参与合作。别林斯基也参与了争夺果戈理,1842年给他写信,试图拉他到《祖国纪事》一方。普列特尼约夫则力图说服他参与自己的《现代人》,他同样为果戈理做了太多事情。
在这样一个复杂的环境中,果戈理遵循早年形成的原则——“挤进世俗的市场不是诗人的事业”[14]176,他努力避免直接参与到文学争斗中去。他认为,与他正在从事的伟大的创作相比,现时的争论对他来说都太渺小和短命。这也就是为什么格·弗洛罗夫斯基在《俄罗斯宗教哲学之路》中指出的:“时代的哲学思潮并没有触及到果戈理,也许只通过艺术才触及了他。他同时代人的争论,所有这些‘关于我们的欧洲因素与斯拉夫因素的争论’,‘旧信仰’与‘新信仰’之间的争论,在他看来,纯粹是一种彼此的误解,果戈理说:‘他们丝毫也没有领悟到,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好争论的,没有什么好抬杠的,他们谈论的只是同一对象的不同方面而已。’”[15]322-323果戈理“仿佛是一个局外人,他把自己排除在他那一代人的主题与焦点之外,排除在当时的哲学争论之外。……果戈理内心的惊慌不安,他对社会风暴和混乱的预感,使他在当时有别于斯拉夫主义者并远离了他们。”[15]333果戈理似乎超然于斯拉夫派与西欧派之外。而实际上,他常与斯拉派人士来往。但弗洛罗夫斯基认为,在他的世界观和心灵气质上,他更是一个西欧派,从早年他就受西方影响。“实际上,他只了解西方,对俄罗斯他更多的是梦想。他更好地知道,俄罗斯应该怎样,他希望看到怎样的俄罗斯,而不管现实的俄罗斯如何。”[15]32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果戈理是西欧派,是个复杂的问题,暂且不论,但那些试图拉他进入各种期刊杂志的企图,在他看来是蓄意侵害他个人的自由和创作的自由。除个别情况外,果戈理基本上是避开与任何杂志团体的积极合作。对于普列特尼约夫及其《现代人》也是同样。这样,普列特尼约夫在自己的信中责备果戈理,似乎他对“莫斯科友人”如阿克萨科夫、舍维廖夫、波戈金更友好而心生嫉妒。普列特尼约夫对果戈理的不与《现代人》合作既不能理解,也不能原谅。果戈理不止一次地因自己在事务上的不守信而使普列特尼约夫严重不满。在果戈理与普列特尼约夫的书信往来中,有一批信件是相互相当公开的责备,但这种坦率又加强了他们的关系。事实上,普希金去世后,普列特尼约夫同样不支持任何一个文学圈子,这也是为什么人们对他的《现代人》有“立场中立”,“远离现实”等等诸如此类的指责(而杂志的真实面貌将另撰文论述)。但是他单枪匹马却勇敢地履行着他认为应该尽的义务,对于果戈理,他永远是可靠的忠实的支持者。
普希金去世后,40年代,普列特尼约夫最亲密的作家圈子就是茹科夫斯基、维亚泽姆斯基、果戈理、丘特切夫、雅·格罗特。其实,这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讲的“四十年代人”的几位核心人物,当时俄国文学的半壁江山(另一半即别林斯基的“革命民主阵营”)。这些人物在以后作家的作品中常以各种人物形象出场,当然是被作为“保守”的“贵族”形象的原型。
茹科夫斯基,正如前述,对于普列特尼约夫意义重大,正是与茹科夫斯基的相识,对他的未来产生了决定性影响。但这种影响不限于仕途(他给皇储亚历山大二世授课8年,正是得力于一直在宫中担任太傅的茹科夫斯基的力荐),还有精神取向;同时,精神取向的影响也并不是生硬的,而是与普列特尼约夫本人温和、宽厚的性情,恬静、高雅的审美取向相吻合,也可以说,他的气质与茹科夫斯基的气质相吻合。如果说40年代,也就是普希金之后的果戈理时期,除了别林斯基力推的“果戈理派”(即“现实主义”流派,如果按照别尔嘉耶夫的观点,这个“派”根本就不存在),还有一个文学流派的话,那就是“茹科夫斯基派”(而这又是“卡拉姆辛派”的传承),笔者认为普列特尼约夫正属于此。不过,这种归“派”的划分,一下子把人群泾渭分明,抹去许多模糊地带和人与人的个性差别。事实上他们只是某种东西的相似或某种程度上的气味相投,但这种“气味”却也可以长久维持人与人的关系,他们的友谊保持了终生。在普列特尼约夫文集中,收录有58封给茹科夫斯基的通信,从1823年一直到茹科夫斯基去世的1852年。普列特尼约夫对茹科夫斯基的创作也有专门评述。
普列特尼约夫与维亚泽姆斯基的交往,主要可以依据收集在普列特尼约夫文集中的81封两人的书信(前者65封,后者16封),更具体的材料暂时还没有触及到。另外,普列特尼约夫去世后,维亚泽姆斯基写有回忆文章,也曾有献诗给普列特尼约夫。从维亚泽姆斯基的回忆文章,我们可以捕捉到他们的关系。两人在20年代相遇,相互赏识,彼此亲近。“那时普列特尼约夫已经是茹科夫斯基、普希金、杰利维格和巴拉津斯基斯的朋友,这些人也同样是我的朋友。”[16]246维亚泽姆斯基回忆道:“撇开将一个圈子的人联系在一起的外部条件,也就是说,同样的职业和信念,我很快就喜欢上了他本人,高度评价他的一切,他的个性和独特的品质。纯洁的心灵,明亮、安静的智慧,无限温暖的对朋友无私的忠诚,温润如玉、善解人意、尽心竭力的性情,不算计,不计较日常的得失,不奢望耀眼的成功,将文学视为使命,对文学出于神圣的爱,优雅、准确的鉴赏力,巴拉津斯基以及普希金本人因此也都愿意与他商议和请教——所有这些品质,这些幸运的天然禀赋,有条不紊、有教养的生活,安静地专注于一项事业,享受平凡而不变的工作的快乐,所有这些赋予普列特尼约夫在我们这个小团体中特殊意义和受人尊敬的地位。他很早就获得了这一地位,一直拥有它,直到其生命的尽头。”[16]246-247维亚泽姆斯基讲到,生活的新现象、新要求,文学中的变革,都未能使普列特尼约夫有所改变,他一朝便永远坚定而真诚地守候在那里,同道中的新知旧交都愿意接近他。“无论是从工作,还是天赋,还是自己冷静的可以说天生流动的而非间性爆发的性情上讲,他没有也从不寻求成为大多数人追捧的红人,不想也没有对公众发生独断专权的影响。但是他有限的、拣选过的圈子却珍视他的性情和品质,对其有充分的评价。他们享有了他的不是华丽虚掷、浮浪无用、而是忠实可靠的智慧与心灵的财富。”[16]247维亚泽姆斯基认为:“他对祖国文学的功绩,不是一眼就可以看到的。但是,如果假以时日仔细研究和理顺、明晰他那个时代文学的动态和现象,就会发现他的贡献并得出应有的评价。 在人类共同的生活中,在它所有的领域,常常遇到的不是积极的,而是所谓消极的、过往人很少注意到的活动家,但是他们却往往影响了那些无畏的行动者轰动一时的进取行为。”[16]247
回忆文章最后不无感伤地说道:“失去普列特尼约夫,我失去了可以谈论逝去的岁月的最后交谈者。……它们消失在仿佛史前时代的传说的昏暗不明中。”[16]247普希金和茹科夫斯基去世后,只剩下了他和普列特尼约夫成为可以彼此遥相呼应的私人朋友。“兄弟般的圈子变得越小,过往的生活和记忆就越珍贵和必须。”[16]248在最后两三年,他与普列特尼约夫不再有面对面的交谈,疾病让他们都远离祖国,各在一方。维亚泽姆斯基在信中“抱怨命运没有把我们至少送进同一家医院,没有把我们安置到并肩挨着的病房,那样我们就是把自己的家园、自己的祖国搬迁了过来。”[16]248-249这是彼此视对方为祖国,为家园;见到对方,就如回归了故里。他们那时的通信常常聊的不是异乡——它们就在眼前;更多的是谈俄国的事情。他们在通信中也常常写诗,彼此指正,给出建议,“内心感到无限甜蜜与温暖”。其中他献给普列特尼约夫和丘特切夫的一首诗,表达了他曾拥有的是怎样一位无法忘怀的朋友。
至于杰出的诗人叶·巴拉津斯基与普列特尼约夫的关系,也别有意味。在巴拉津斯基的各种文集中,人们经常收入他给普列特尼约夫的一封信,从中可以看出,诗人不是与每个人都分享那些隐秘的思想;同样可以看出,普列特尼约夫对于当时的艺术工作者、对于时代的那些最有教养的人都意义重大:“……我会听从你的规劝的。谢谢你对我的诗的赞誉,在困境中这些赞誉令我安慰。”[17]
两位当代普列特尼约夫的故乡人,也是他的生平和创作的研究者,其诗、文集的出版者米·维·斯特罗加诺夫指出,作为那些重要人物的朋友,“普列特尼约夫希望留在他们的心灵和记忆里。他也作为一位智慧和诚实的人留在了俄国文学史里”[18];而根纳季·维·伊万诺夫则讲,“他完全没有玩弄玄虚,而是将最普通的生活视为自己的理想”[18]。这有他的诗为证:“我以这棵橡树为荣,/还有我的村庄、花园还有田野,/我不贫穷,因为我依着自己的意志生活,/不知道有什么令人难过的劳作。/ 有书架、有满山的鲜花,/我写诗:还要什么?”他以自己的“村庄”为荣,他也“荣光了”自己的“村庄”。“我们是感恩的后人。您将永远在那里享有荣耀与敬仰。”[18]
普列特尼约夫执掌《现代人》的九年,其杂志事务非常重要的伙伴即雅·卡·格罗特。仅两人间的通信就多达每卷700—900多页的三大卷。因此两人的合作与关系,并非这里的篇幅可以予以评述,将另辟文呈现。
结语
统观普列特尼约夫的文学活动与“朋友圈”,我们发现,这一行人的思想、社会、文学传统与立场,大体上是从“卡拉姆辛派”发展而来。20年代的“茹科夫斯基派”,30年代的茹科夫斯基/普希金“双头政治”统领的“文学贵族”阵营,形成了19世纪俄国文学最初的传统、品味和调性。普列特尼约夫一直是其中的追随者、参与者;并在40年代围绕着果戈理的纷争中,以及自己执掌的《现代人》杂志办刊中,力图坚持这一传统,也与对立面有过交锋。无言的传统力量与新生的思潮形成对决的局面,加之各种力量内部本身的色差,构成了40年代较为复杂的思想氛围。普列特尼约夫的“静默”美学构成了其中的一极。然而,因着本文目的在于呈现我们几乎空白的对普列特尼约夫的认识,受篇幅限制,无法进一步拨开更为复杂的论争关系。
最后,笔者对今年在本刊第一期上发表的“普希金的《现代人》杂志研究”中的两处文字予以纠正:一处是,文末(第7页)写道:“主持出版的友人分别是,普列特尼约夫第5期,克拉耶夫斯基第6期,奥多耶夫斯基第7期,维亚泽姆斯基第8期。”这个顺序撰文时根据的是叶·伊·雷思金的《普希金的〈现代人〉内容指南》一书。而笔者撰写本文时,发现普列特尼约夫在给维·格·捷普利亚科夫的信(1837年5月29日)中写道,1837年的四期《现代人》沙皇允许维亚泽姆斯基出版第5期,克拉耶夫斯基第6期,奥多耶夫斯基第7期,普列特尼约夫第8期。在此也据此予以更正。另一处是笔误:第4页的“《阿日图加伊的长度》”因将原文“Долина”看成“Длина”而误译,应为“《阿日图加伊峡谷》”。文责自负,并向读者致歉。也感谢本刊一直以来对笔者研究的支持。
注释:
①其实其一生都作为教育家应浓墨重彩地予以书写。将另辟文介绍。
②又译“丘赫尔别凯”,1811年进入皇村中学,与普希金、伊·伊·普谢金、杰利维格同学。1817年皇村毕业后与普希金一起进入外交部,并于1817—1820年在彼得堡师范学院附属的贵族中学任教。(注:此文中的译名均以商务印书馆的《俄语姓名译名手册》为准,已经约定俗成的名家姓名除外——笔者。)
③伊·伊·德米特里耶夫(1860—1837),俄国诗人,古典主义代表之一。
④尼·伊·格涅季奇(1784—1833),俄国诗人,以翻译《伊利亚特》而著称的著名翻译家。米尔斯基说,他(翻译《伊利亚特》)与茹科夫斯基(翻译《奥德赛》),“两位俄国荷马幸运地相互补充,如若说格涅季奇的《伊利亚特》是我们崇高风格的最高成就,那么,茹科夫斯基的《奥德赛》便是无法超越的英雄田园诗”。(米尔斯基的《俄国文学史(上)》,人民出版社,108页)
⑤该文初次发表在《俄国档案》杂志1869年第10期上,几乎同时刊印于《屠格涅夫文集》第一卷(1869年11月出版)。
⑥彼·伊·巴尔捷涅夫(1829—1912),俄国历史学家,文艺理论家,著名的普希金研究专家,切尔科夫图书馆馆长,历史杂志《俄国档案》的奠基人和出版人。
⑦伊·伊·季比奇(И.И.Дибич,1785—1831),俄国国务和军事委员会委员。向沙皇通报发现十二月党人密谋并亲自逮捕了主要首领。
⑧因为他信中还提到同时茹科夫斯基、卡拉姆辛、格涅季奇都病了,也许当时发生了流行病也未可知。
⑨塔西佗,罗马历史学家。
⑩鲍·利·莫扎列夫斯基(Борис Львович Модзалевский,1874—1928) ,俄国宗谱学学者,图书编目学专家,俄国文学史专家,普希金学专家,普希金文集出版注释专家,《普希金之家》创建者之一。
[1]张铁夫.俄苏普希金学述评(一)[J].湘潭大学学报(哲社版),1997(3):3-8.
[2]И.С.Тургенев.Литературный вечер у П.А.Плетнева[J].Русский Архив,1869,№ 10.
[3]Н.П.Смирнов-Сокольский,Рассказы о прижизненных изданиях Пушкина[M].М.,1962.
[4]П.А.Плетнёв.Сочинения и переписка.Том 3[M].Акад.наук издал Я.К.Грот,СПБ,1885.
[5]А.С.Пушкин.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В 10 т.[M].Л.:Наука.Ленингр.отд-ние,1977-1979 ,Т.10.Письма.1979.
[6]П.И.Бартенев.Пушкин в Южной России[M].М.; 1914.
[7]А.С.Пушкин.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В 10 т.[M].Л.:Наука.Ленингр.отд-ние,1977-1979 ,Т.2.Стихотворения,1977.
[8]П.С.Попов.Архив опеки Пушкина[M].М.,1939.
[9]Викентий Вересаев.Пушкин в жизни.Спутники Пушкина (сборник) [M].Москва,2011.电子版:http://rubook.org/book.php?book=353939&page=491.
[10]Пушкин и его современники:Материалы и исследования,вып.I--XXXIX[M].СПб.,Изд-во Акад.наук,1903-1930.Вып.13.1910.
[11]П.Е.Щёголев .Император Николай I и Пушкин в 1826 году[M].电子版: http://az.lib.ru/s/shegolew_p_e/text_0250.shtml.
[12]Я.К.Грот.Пушкин,его лицейские товарищи и наставники[M].Спб.,1887.
[13]http://pouchkin.com/pouchkin-events/28-yanvarya-v-etot-den/
[14]果戈理.果戈理书信集[M].李毓榛,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引文根据原文译出)
[15]格·弗洛罗夫斯基.俄罗斯宗教哲学之路[M].吴安迪,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引文根据原文译出)
[16]П.А.Вяземский.Эстетика и литературная критика[M].Сост.,вступ.статья и коммент.Л.В.Дерюгиной.М.:Искусство,1984.
[17]Баратынский.Письма:http://baratynskiy.lit-info.ru/baratynskiy/pisma/pismo-140.htm.
[18]http://bezh-citi.ru/izvestn/157-pletnev.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