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情”与“采”的角度比较刘勰与钟嵘诗学观之异同

2017-01-11 11:22方舒雅
关键词:钟嵘上海古籍出版社诗品

方舒雅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3)

从“情”与“采”的角度比较刘勰与钟嵘诗学观之异同

方舒雅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3)

刘勰与钟嵘在“情”与“采”的诗学观上存在相似之处:都强调“情”重视“采”,树立“情”“采”结合的审美理想,都批判用“采”过度的浮艳文风,其共性体现出时代的共识与呼唤。同时,他们在“情”与“采”的诗学观上又有个性:刘勰更具传统性,钟嵘更明显地体现出新变的特征。从宏观视角看,《文心雕龙》与《诗品》既表现出魏晋南北朝时期诗学思想的博大精深,也反映了文学自觉阶段里审美意识的解放与超越。

情;采;刘勰;钟嵘;《文心雕龙》;《诗品》

鲁迅先生曾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有一个判断:“曹丕的一个时代可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①鲁迅:《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26页。之后,以章培恒②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袁行霈③袁行霈:《中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等为代表的学者将这一时间节点扩展到整个魏晋南北朝。汉末以降,社会动荡、政治黑暗、自然灾害频发、玄儒道佛多元并存④杨清之:《〈文心雕龙〉与六朝文化思潮》,齐鲁书社2014年版,第40页。。同时,僵化的思维与价值模式也在这样的背景中逐步消解⑤朱湘铭:《〈文心雕龙〉与〈诗品〉比较研究》,山东大学2007年硕士学位论文,第39页。,文人政治热情的回落恰恰迎来了文学审美意识的自觉。刘勰《文心雕龙》与钟嵘《诗品》正是这一时期的两部杰作。虽然两者在关注对象、著作体系上差异甚大:前者论“文”,“体大而虑周,笼罩群言”;后者论“诗”,“思深而意远,深从六艺溯流别”⑥叶瑛:《文史通义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559页。。就文学理论的总结与批评来看,不仅“刘、钟藻骘,妙有精理”⑦胡应麟:《诗薮(外编 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46页。,两者也多有相通可比之处。其中“情”与“采”这一对范畴在《文心雕龙》中多有提及,《诗品》虽未明确言之,但对情感、辞藻、声律等多有品鉴,亦可归于“情”与“采”的范畴。笔者从“情”与“采”的角度,对刘勰《文心雕龙》与钟嵘《诗品》诗学观之异同加以辨析。

一、关于“情”的比较

中国诗学自古重视情感。现存最早的诗学文献《尚书·尧典》中所记载的“诗言志”之“志”,不仅包含理性的思想成分,也融合了情感的因子⑧朱自清:《诗言志辨 经典常谈》,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10-12页。。在先秦儒家的人性建构中,虽有“情感”与“理性”之分,但其方式往往以重情为本位,让理渗入情之中。《论语》中孔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其对情感有所节制的前提是“乐”与“哀”所流露出的对情的肯定。逮及汉代,道为势所屈*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09-111页。,为了达到伦理政治的效果,汉儒将《诗》置于经的地位,而其所凭借的恰是诗的情感力量:“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郭绍虞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0页。

魏晋南北朝时局动荡,伴随文人的忧生心态,人们更加珍重情感。宗白华称六朝为“浓于生命彩色的一个时代”*宗白华:《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出自《艺境》,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26页。,其中就包括对人与人之间情谊的珍视。陆机的《文赋》从文体特征角度鲜明地提出“缘情”论,其后刘勰与钟嵘在其著作中也无不表现出对情感的重视。刘勰在《征圣》篇首即言:“夫子文章,可得而闻,则圣人之情,见乎文辞矣”*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6、190、206、212、30页。,并未说“圣人之理”或“圣人之思”;在《体性》篇中说:“吐纳英华,莫非情性”⑤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6、190、206、212、30页。;《定势》篇的首句言:“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后又明确说:“是以绘事图色,文辞尽情;色糅而犬马殊形,情交而雅俗异势。”⑥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6、190、206、212、30页。《情采》则从作者情志与作品文采的关系维度上凸显出情的本质地位:“研味《孝》《老》,则知文质附乎性情。”“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⑦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6、190、206、212、30页。就诗这一文体来看,刘勰《明诗》也曾清晰地“释名以彰义”:“诗者,持也,持人情性。”⑧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6、190、206、212、30页。

再来看《诗品》,笔者十分同意曹旭先生的论断:“‘吟咏情性’,作为钟嵘对诗歌本质的认识,贯穿了《诗品》发生论、创作论和诗学理想的始终。”*曹旭:《〈诗品〉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30页。钟嵘在《诗品》的第一句就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曹旭:《〈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56、56、56页。这里的“性情”即为以感情活动为主的全部心灵活动。其后钟嵘借用《毛诗序》所言:“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在一“动”一“感”中突出诗巨大的情感感染力量。而“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释其情”,则以反问的语气表现出诗与情的紧密结合。

就情感的内涵来看,刘、钟两人有所差异。刘勰重情也重志,如《原道》篇有“元首载歌,既发吟咏之志”*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6、13、214、30页。;《征圣》篇所言“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宗经》更为鲜明地提出:“《诗》主言志”;《情采》篇则言:“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实,况乎文章,述志为本,言与志反,文岂足征?”正如王元化先生在《释〈情采篇〉情志说——关于情志:思想与感情的互相渗透》中说:“刘勰认为‘情’和‘志’这个概念不是彼此排斥,而是互相渗透的。《情采》篇先后提出的‘为文造情’‘述志为本’二语,就是企图用‘情’来拓广‘志’的领域,用‘志’来充实‘情’的内容,使‘情’和‘志’结合为一个整体。”*王元化:《文心雕龙创作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70-171页。并且,刘勰所言之“志”深受传统儒家诗教的影响,具有教化的色彩。在《明诗》一篇中,“诗者,持也,持人性情”的“持”,即是“扶正”之意。“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尔。”以孔子的“思无邪”之论强化诗对于扶正性情的作用。

钟嵘在《诗品》中则较少提及“志”,他更为纯粹地关注诗歌的情感,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来自于《毛诗序》,然而他有意省去《毛诗序》中所说的“正得失”以及之后所说的“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其所舍的恰恰是诗的政治教化作用,所取的则是诗的情感力量。其次,不同于刘勰将诗的情感与对社会群体的教化作用相融合,钟嵘不仅关注情感,而且十分关注个人的情感。他在《诗品序》中说:“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娥入宠,再盼倾国。”其考虑的正是个体的生命感受,而并非社会群体的价值接受。再次,钟嵘十分看重“诗可以群,可以怨”的情感慰藉作用,“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的确,“诗歌不仅是人们内在感情的宣泄,而且也是医治人的精神苦闷、抚慰人的心灵创伤的良药。”*张少康:《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教程》,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03页。最后,刘、钟两人对于“兴”的不同理解也体现出这一倾向的差异。刘勰在《比兴》中说:“比则蓄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托讽,盖随时之义不一,故诗人之志有二也。”*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40、23页。在他看来,“兴”是用委婉比喻以寄托讽意,与思想内容有着密切的关系。而钟嵘则说:“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曹旭:《〈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6页。这是从艺术角度而言,其根本意义正在于情感的抒发。

钟嵘对于情感的觉察具有其个性化的特征——以悲情为主要内涵的悲剧美的发现。“他对‘中、上品’诗人的评语多与‘悲’‘怨’‘恨’‘凄怆’有关。”*曹旭:《〈诗品〉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27页。如他在评汉都尉李陵诗时说“文多凄怆,怨者之流”*曹旭:《〈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06、193、249、426页。;在评晋记室左思诗时说“文典以怨,颇为精切,得讽喻之致”⑤曹旭:《〈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06、193、249、426页。;在评汉上计秦嘉、嘉妻徐淑诗时,说其“士会夫妻事既可伤,文亦凄怨”⑥曹旭:《〈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06、193、249、426页。;在评价沈约的诗时,说其“长于清怨”⑦曹旭:《〈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06、193、249、426页。。

综上所述,从“情”的角度看,刘勰、钟嵘的相同之处在于两者都强调“情”对于文学创作的重要作用;其差异则表现在刘勰将“情”与“志”紧密结合,体现出诗教的特征,而钟嵘则更纯粹地从审美视角关注情感因素并表现出独特的悲情色彩。

二、关于“采”的比较

“中国古代诗学深知情感的艺术形式化和最终的文体化,是发泄宣导情感的必要途径,是化自然情感为审美情感的重要中介。”*童庆炳:《文体与文体的创造》,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29页。自魏晋以来,从“诗赋欲丽”到“诗缘情而绮靡”,伴随着文学自觉的到来,文人对文学的审美意识也逐渐发展。“采”作为艺术形式美的重要方面,也越来越多地成为文人的追求。对于文学理论家刘勰、钟嵘而言,“采”同样被重视。刘勰肯定楚辞的创作,说其“文辞丽雅,为词赋之宗,虽非明哲,可谓妙才”⑨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40、23页。,继而赞曰“惊才风逸,壮采烟高”*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7、35、239、212、212页。;在《明诗》篇中以“英华弥缛,万代永耽”,表达他对于诗的美好愿景;《丽辞》篇以“炳烁联华,镜静含态。玉润双流,如彼珩珮”的赞词,肯定了语词对偶的美学意味。而《情采》一篇,刘勰则更为集中地肯定了“采”,其开篇发言曰:“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刘勰将尧与孔子的书辞称为文章,即是关注其艺术形式之美,并且明确指出文章的主要特征是“采”,失去了“采”便谈不上文章。随后,从文质关系层面引用《论语》和《左传》的事典,以虎豹、丹漆的形象例子阐述与“采”基本一致的“文”的概念:“虎豹无文,则鞟同犬羊;犀兕有皮,则色资丹漆:质待文也。”

再来观照钟嵘的《诗品》,其对“采”的肯定首先体现于“滋味”说的提出:“五言居文辞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曹旭:《〈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43、162、372页。此处的“味”是内容与形式完美结合后所达到的审美效果,而作品语言的优美则是其不可缺失的因素。《汉书·郑当时传》曰:“诚有味其言也。”颜师古注曰:“有味者,其言甚美也。”*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324页。其次,钟嵘在谈及他的审美理想时十分明确地将“丹彩”树立为重要的一方面。最后,“钟嵘对五言诗歌的语言形式的重视,明显地在具体品评中体现出来。在三品的品语中,钟嵘经常地把文采与‘丽’‘华’‘秀’‘工’‘绮’等词语联系起来。”例如,在评价陆机诗时说其“才高词赡,举体华美”,在评价谢惠连的诗时说其“又工为绮丽歌谣,风人第一”。

对于当时重雕琢、藻饰的过度重“采”之风,尤其是浮艳的文风,刘、钟都提出了义正词严的批评,正如黄侃先生所说:“彦和论文,必以存真实为主,亦鉴于楚艳汉侈之流弊而立言。”*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4页。在《物色》篇中,刘勰说:“诗人丽则而约言,辞人丽淫而繁句也”*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10、212页。;在《情采》篇中,“庄周云‘辩雕万物’,谓藻饰也。韩非云‘艳乎辩说’,谓绮丽也。绮丽以艳说,藻饰以辩雕,文辞之变,于斯极矣”,其“艳”“雕”两字不同于他在肯定“采”时所说的“美”“明”“远”,具有负面评价的色彩。在评价“为文造情”者时,说其“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14、342页。,对于过度的“采”给以强烈的批判。而总论《序志》篇则对这一批判加以重申:“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②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14、342页。钟嵘同样如此,在《诗品序》中,反对“尤为繁密”的用事,“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蠹文已甚”*曹旭:《〈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28、438、452、162、201、381页。,提倡“直寻”的创作方法以达到“自然英旨”的美学效果。他认为“宫商之辨、四声之论”④曹旭:《〈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28、438、452、162、201、381页。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但令清浊通流,口吻调利,斯为足矣”⑤曹旭:《〈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28、438、452、162、201、381页。。可见,钟嵘肯定“采”的美感但反对过度的形式追求。在具体的诗人品评时,这一倾向亦十分明显。在评陆机诗时,说其“尚规矩,不贵绮错,有伤直致之奇”⑥曹旭:《〈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28、438、452、162、201、381页。;在评谢灵运诗时,说其“故尚巧似,而逸荡过之,颇以繁芜为累”⑦曹旭:《〈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28、438、452、162、201、381页。;在评鲍照诗时,说其“然贵尚巧似,不避危仄,颇伤清雅之调”⑧曹旭:《〈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28、438、452、162、201、381页。。

刘、钟关于“采”的相异点主要表现在对“采”这一文学因素的价值判断上。刘勰虽肯定、重视“采”,但其所言之“采”具有明显的依附性,尤其当“采”与“情”处于不和谐的状态时,“采”的价值独立性往往被“情”屈服。刘勰对于用“采”的前提与原则是有慎重考量的,认为“若择源于泾渭之流,按辔于邪正之路,亦可以驭文采矣”*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12、215、212、216页。。“泾渭之流”“邪正之路”的判断即是以《孝经》《老子》为代表的“附乎性情”之作与《庄子》《韩非子》所说的“华实过乎淫侈”的区别。接着,他又用比喻手法道出:“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⑩“本于情性”是驭采的根本前提。随后,刘勰将心、理、采相结合,提出自己的理想做法:“设模以位理,拟地以置心,心定而后结音,理正而后摛藻。”这一做法所达到的目的在于“文不灭质,博不溺心”,“不溺心”包括“不溺情”,这体现出刘勰在用“采”的原则上始终不脱离对“情”的重视。换言之,他对“采”的肯定是以“附乎性情”“本于情性”和“博不溺心”为先行条件的。这主要缘于在刘勰的观念中,“采”本身就依附于“情”而产生——“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情在辞先,理为文先。在赞曰中刘勰更为凝练地点明“采”是自然地由“情”而生,“心术既形,英华乃赡”,只有思想感情得到现,文采辞藻才能丰富充足。钟嵘则以更纯粹的审美视角观照“采”,因而在他的笔下,“采”的价值独立性得到了彰显。首先,钟嵘在反对过度的“采”时,并不侧重于“情”的角度,而是从整体的审美效果上指出其不足。例如,评陆机“有伤直致之奇”、谢灵运“逸荡过之”、鲍照“颇伤清雅之调”,这里的“直致”“逸荡”“清雅”均不仅仅是“情”的内涵,而是“情”与“采”融合之后的美学风味。其次,钟嵘在《诗品序》中所列举的由直寻而得的古今胜语——“思君如流水”“高台多悲风”“清晨登陇首”“明月照积雪”*曹旭:《〈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20、133、284、426页。,其关注的并非它们具有某种一致的情感价值,而是其共同体现的审美效果。最后,钟嵘所提倡的“自然英旨”“真美”本身就蕴含着对“采”的价值的肯定,并且这种价值的发现是不以其他的文学因素为依托的,更不为其他的因素所屈服、让渡。从具体的品评来看,在作品本身并不完美的前提下,钟嵘仍然肯定“采”。例如,在评价刘桢诗时,相对于“情”,明确指出其“采”的不足:“但气过其文,雕润恨少”;在评价张翰、潘尼的诗时,钟嵘说其“季鹰‘黄华’之唱,正叔‘绿蘩’之章,虽不具美,而文彩高丽”;在评价沈约的诗时,说“虽文不至,其功丽,亦一时之选也”。

综上所述,从“采”的角度来看,刘勰和钟嵘都认可并强调“采”的艺术性价值,但对于用“采”过度的浮艳文风都进行了批判;其相异之处在于刘勰所论之“采”具有依附性的特征,而钟嵘所言之“采”则更具独立性。

三、关于“情”与“采”结合的比较

“情”与“采”的结合,从更为广义的范畴来看,属于“文”与“质”的结合。最初起源于孔子的“文质彬彬”说。《论语·雍也》载:“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正如王元化先生所说:“孔子的文质关系是由仁和礼的关系推演而来的,有些近似内容和形式的关系。”*王元化:《〈文心雕龙〉讲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73页。而“情”与“采”的关系则是内容与形式的关系中更为细微的表现。

刘勰、钟嵘在其著作中都表达出将“情”与“采”相结合的审美理想。刘勰在《征圣》篇中言:“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乃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矣。”*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6、9、31、195、194、217、221页。在他看来,写作的金科玉律在于思想充实而语言有文采,情感真实而文辞又巧妙。故而,刘勰又曰:“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也。”③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6、9、31、195、194、217、221页。这里“衔华”与“佩实”的结合正是“情”与“采”相结合的重要体现。此外,在《明诗》篇中,刘勰所评定的“五言之冠冕”,也是看到了其“情”与“采”两方面的内容:“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④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6、9、31、195、194、217、221页。;在《风骨》篇中,刘勰努力寻求“风骨”与“采”的完美融合:“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章之鸣凤也。”⑤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6、9、31、195、194、217、221页。此处的“风骨”包含着两个质素:充实的思想内容与鲜明爽朗、刚健有力的文风。而这两个质素中必渗透着“情”的因子,正如刘勰所言“怊怅述情,必始乎风”⑥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6、9、31、195、194、217、221页。;《镕裁》篇首言“情理设位,文采行乎其中”⑦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6、9、31、195、194、217、221页。,篇末赞曰“万趣会文,不离辞情”⑧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6、9、31、195、194、217、221页。,其中无不表现出刘勰“情”与“采”结合的审美理想。

再来看钟嵘的审美理想。在《诗品序》中有一句话颇受关注:“弘斯三义,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使咏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曹旭:《〈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47、117-118页。钟嵘认为,诗歌创作应恰当地融合兴、比、赋三义,这三义从《毛诗序》剪裁而来,不同的是,舍去“风、雅、颂”三义,更关注于艺术效果,并赋予其新的内容,更具审美意味。正如张伯伟先生对“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所作的阐释那样:“‘文’指的是文字,包括文字中所含的意义;‘意’则指的是诗的意味、情调;‘兴’是一种诗意的动情力,它决定一首诗的意味、情调,而就其所能达到的效果而言,则是‘文已尽而意有余’。”*张伯伟:《〈诗品〉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10页。然而,仅仅运用好这三义还不够,还需“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古直笺云:“《文心雕龙》特标《风骨》《情采》二篇。仲伟所云‘风力’‘丹彩’,盖及彦和之风骨、情采也。”*钟嵘著、古直笺:《诗品》,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7年版,第7-8页。古直的注解看到了刘、钟审美理想的相似之处,但并不能等同,钟嵘的“风力”的确是包含情感质素在内的“风骨”,但“丹彩”并不是“情采”,它并不突出“情”,而只强调艺术形式范畴的“采”。就三义、风力、丹彩融合后所达到的审美效果来看,“咏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既是艺术的美感,也是情感的力量。就具体的品评来看,曹植的诗作是其欣赏的典范——“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骨气”与“词彩”、“文”与“质”的结合正是“情”与“采”完美融合的显现。

审美理想的共鸣并不等于创作路径的相似,刘、钟两人在实现审美理想的方式上同样存在着差异。当时浮艳的文风背景,加之其《宗经》《征圣》的思想,在刘勰的价值判断中,“情”与“采”并不处于平衡的位置。为了实现其审美理想,一方面,刘勰更加强调“情”,努力寻求一种以“情”为本、“情”“采”和谐的效果,因而,当他从理论的审视转移到对创作的观照时,刘勰树立起一组对立的关系——“为情造文”与“为文造情”,并且在对立之中鲜明地表露出自己的态度。从创作的发生看,“为情造文”者“志思蓄愤”;而“为文造情”者“心非郁陶”。在刘勰看来,诗情一般不是即兴式的感情,要有一个蓄积、回旋和沉淀的过程*童庆炳:《〈文心雕龙〉“情经辞纬”说》,《江苏社会科学》1999年第6期,第64页。。这也是两者的根本区别所在。从创作的目的看,“为情造文”者“吟咏情性,以讽其上”,其著文是为了情感的抒发,并且在抒发之中有所寄托;而“为文造情”者“苟驰夸饰,鬻声钓世”,他们不仅心中没有郁结的忧思,而且还随意运用夸张手法,沽名钓誉。从创作的效果看,“为情造文”者“要约而写真”,文辞精要简约而情感真实;“为文造情”者则“淫丽而烦滥”*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14页。,文辞过于华丽且繁芜失实。另一方面,针对当时“采滥辞诡”的现象,刘勰在“为情造文”的主张之下还隐含地希望创作者能够适当地削采丰情。他在《情采》的最后一段中云:“固知翠纶桂饵,反所以失鱼,‘言隐荣华’,殆谓此也。”言辞的意义为华美的文采所掩盖,所以“衣锦褧衣,恶文太章;《贲》象穷白,贵乎反本”,以古老的《易经》为典范,以白为饰,返归本色。在篇末中,刘勰以鲜明的颜色为例,希望人们驭采之时能够有所节制:“正采耀乎朱蓝,间色屏于红紫,乃可谓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15页。

再看《诗品》,钟嵘也注意到用典繁密、雕琢声律的现象,提出“直寻”的创作方式,树立起“自然英旨”“真美”的艺术理想。但他并不有意地通过对“情”的强调或对“采”的削减来实现其审美理想,而是给出一个“情”与“采”相融相谐的审美境界。根据曹旭先生的《诗品笺注》:“英旨,原指甘美之物。英,花。旨,美味。《说文》:‘旨,美也,从甘。’段玉裁注曰:‘甘为五味之一。’此指自然精美之诗歌。”*钟嵘著、曹旭笺注:《〈诗品〉笺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03页。这里既包括“吟咏情性”之自然,也包括文辞文采的自然、精美。所谓“真美”,也是指自然之美。由此可见,钟嵘始终以美的视角去观照诗歌创作。在具体的品评中,钟嵘也往往将“情”与“采”置于平衡的位置,关注到两者有机融合的整体美感。例如,在评价古诗时,说其“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曹旭:《〈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91、113、142、133页。;在评汉婕妤班姬诗时,说其“辞旨清捷,怨深文绮”④曹旭:《〈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91、113、142、133页。。对于“情”与“采”的不和谐之处,钟嵘更为双向地把握两者的平衡,在评价王粲诗时,钟嵘认为其“发愀怆之词,文秀而质羸”⑤曹旭:《〈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91、113、142、133页。;在评价刘桢诗时云:“仗气爱奇,动多振绝。贞骨凌霜,高风跨俗。但气过其文,雕润恨少。”⑥曹旭:《〈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91、113、142、133页。

综上所述,从“情”与“采”结合的角度来看,刘、钟两人在审美理想上都体现出“情”“采”结合的特征。其相异之处在于刘氏的实现路径是非平衡式的以“情”为本位,而钟氏则是给出相对平衡的“情”“采”相融的艺术境界。

“情”与“采”这一对范畴,既是文学本身的重要质素,也动态地渗透于文学发展的不同阶段。相对于魏晋以前,“情”与“采”在这个文学的自觉时代里得到了更有意识也更为全面、深刻的思索和总结。作为中国文学理论的杰作,尤其是基本处于相同时代背景的《文心雕龙》与《诗品》,刘勰、钟嵘在“情”与“采”的诗学观上既有相似之处,也存在着差异。从共性来看,其诗学观体现出时代的共识与呼唤,一方面,都强调“情”、重视“采”,拥有“情”“采”结合的审美理想;另一方面,对于用“采”过度的浮艳文风都给予了批判。从个性来看,他们的诗学观又分别侧重于内涵的渊源及新变。刘勰有着深厚的“征圣宗经”思想,其诗学观更具传统性:“情”与“志”相结合,具有诗教的色彩;而钟嵘受“缘情体物”的世风熏染,其诗学观更有新变的特征:更纯粹地观照“情”、更独立地观照“采”。就刘、钟各自的诗学体系而言,其共性与个性都是其诗学思想的重要方面并和谐共存,共时性地展现出当时时代背景下文学理论的博大精深。就“剖情析采”的相互对照而言,刘、钟在文学理论的探索上各有侧重、各抒己见,在“情”与“采”的张力之间又历时性地呈现出文学自觉阶段里审美意识的解放与超越。

Comparison on Poetic Views between Liu Xie and Zhong Rong fromthe Perspective of “Emotion” and “Literary Grace”

FANG Shuya

(HumanitiesandCommunicationSchoolofShanghaiNormalUniversity,Shanghai,200233,China)

Liu Xie and Zhong Rong had similar views on “emotion” and “literary grace”. Both of them attached great importance to “emotion” and “literary grace”, developed the aesthetic idea combining the “emotion” and “literary grace”, and criticized the gaudy literary style exerting excessively literary grace. The similarities of their poetic views embodied the consensus and appeal of the era. At the same time, their opinions were different in “emotion” and “ambition”. Liu Xie’s views embodied more obvious feature of traditional poetic education of Confucian, while Zhong Rong’s views were more inclined to advocating the new changes of the era. From the macroscopic perspective,WenXinDiaoLongandShiPinnot only reflect the extensive and profound poetic thoughts of the Wei, Jin, Northern and Southern Dynasties, but also mirror the libration and surpassing of aesthetic awareness in the period of literary awakening.

emotion; literary grace; Liu Xie; Zhong Rong;WenXinDiao Long;ShiPin

10.3969/j.issn.1671-2714.2017.05.011

(责任编辑金菊爱)

2017-03-22

方舒雅,女,安徽巢湖人,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唐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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