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鲍体”发微

2017-01-11 11:22邓成林
关键词:江淹鲍照写景

邓成林

(浙江树人大学 人文与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5)

“江鲍体”发微

邓成林

(浙江树人大学 人文与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5)

在文学史上,江淹、鲍照因作品风格近似而被并称“江鲍”或“江鲍体”。“江鲍体”是逐渐形成的一个历时性概念,有着特定的题材及风格指向,必须回到特定的历史语境中,方能得出合乎文学史事实的审美判断。以山水、赠别为主体,以五言为体制,因景而见性情,具有繁丽自然的风格,是“江鲍体”的内涵所在。

江鲍体;因景见情;繁丽自然

江淹、鲍照因作品风格近似而被并称“江鲍”或“江鲍体”。学界或比较江、鲍风格之同异,揭示其与当时诗风的关系,如曹道衡先生认为“江、鲍二人的诗风确实有很多类似的地方,其中最显著的一点是他们都兼具元嘉诗人古奥、劲拔的气势和永明诗人清丽的色彩”①曹道衡:《中古文学史论文集》,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274页。,两人之诗“急以怨”,但江淹“诗风较之鲍照,似少那种苍劲悲凉、古朴贞刚之气”②曹道衡:《鲍照和江淹》,《齐鲁学刊》1991年第6期,第91-92页。。或揭示江、鲍在南朝诗风演变中承上启下的作用,如陈庆元先生认为大明、泰始时期,江鲍诸人之诗是从元嘉体演变为永明体的一个重要环节③陈庆元:《大明泰始诗论》,《文学遗产》2003年第1期,第14-19页。。葛晓音先生则从五言诗角度分析从元嘉体到永明体的沿革,指出江鲍诗具有开启永明体端倪的意义④葛晓音:《从江鲍与沈谢看宋齐五言诗的沿革》,《学术研究》2010年第3期,第128-135页。。或从接受史的视角论述江、鲍的内在联系,如罗春兰、张洁论述江淹对鲍照的接受及贡献⑤罗春兰、张洁:《千古流传“江鲍体”——江淹对鲍照的接受及其贡献》,《江西社会科学》2009年第12期,第86-90页。。这些研究对于深入探讨江鲍体都有深刻的启迪,尤其是曹先生的论述更是深入诗心。然而,以上均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即“江鲍体”是一个历时性概念,若从“体”的角度立论,“江鲍体”以鲍照诗为核心、以江淹模拟鲍照诗为羽翼并有着特定的题材及风格指向。举凡鲍照代拟他人之作如乐府诗,或江淹模拟他人之作如《杂体》三十首,这些作品因袭前人,都不能独立成“体”,因而也就不能成为江鲍体研究的对象。因此,研究江鲍体必须建立在两个前提下:第一,必须是两人诗歌创作中题材、风格近似的类型;第二,必须以还原历史语境的方式考察其独立成“体”的诗歌作品,而非江鲍诗歌作品的全部。笔者以“江鲍体”概念形成的历时性为基本着眼点,在考索其形成过程的基础上,论述其特定的内容特点及审美风格。

一、“江鲍体”形成的历史考索

作为一个文学史概念,“江鲍体”的产生有一个历史发展过程,始称“鲍照江淹”,后称“江鲍”“江鲍体”。从时间上考察,以“江鲍体”特指两人诗歌始于梁、成于唐,此后代有论说,其义界逐渐清晰,内涵也逐渐丰富。

“鲍照江淹”并称,始于梁钟嵘《诗品》:“观此五子,文虽不多,气调警拔,吾许其进,则鲍照、江淹未足逮止。”*曹旭:《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330页。此处并称作为他人的比较对象,并无特定含义。至隋代,王通谓“鲍照江淹,古之狷者也,其文急以怨”*王心湛:《文中子集解》,广益书局1936年版,第17页。,开始注意到两人风格的共同性。到唐代,“江鲍”或“江鲍体”才逐渐发展成为一个固定的诗体称谓。杜甫《赠毕四(曜)》:“同调嗟谁惜,论文笑自知。流传江鲍体,相顾免无儿。”*仇兆鳌:《杜诗详注》(第二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469页。既说“流传江鲍体”,则江、鲍诗歌并称“体”在当时已成为文人的共识,且流传广泛。唐人所说的“江鲍”或“江鲍体”义界、内涵也逐渐明确。第一,指江鲍诗的风格,如卢照邻《南阳公集序》:“江左诸人,咸好瑰姿艳发。精博爽丽,颜延之急,病于江鲍之间。”*董诰:《全唐文》,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692页。又如李白《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览君荆山作,江鲍堪动色。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王琦:《李太白全集(中册)》,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567页。借清水芙蓉称赞韦太守的诗出之自然,故令江鲍为之动容。其中已隐含着对江鲍诗风共性的认同。而日僧遍照金刚曰:“搴琅玕于江鲍之树,采花蕊于颜谢之园。”*卢盛江:《文镜秘府论江校江考》,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582页。以江鲍之树挂满琅玕玉珠,比喻其诗歌华美,涵义具体而明确。第二,指江鲍诗的内容,如白居易《与元九书》曰:“晋宋已还,得者盖寡。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江鲍之流,又狭于此……于时六义寖微矣,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白居易:《白居易文集》,辽海出版社2010年版,第146页。白乐天以为谢灵运溺于山水而陶渊明偏爱田园,江鲍更局限于山水写景,了无风人之旨,使《诗》之“六义”渐趋衰微,虽带贬责,却也揭示了江鲍诗歌内容取材的特点。可见,至唐代,“江鲍”或“江鲍体”已成为一个独立的概念,主要指江鲍诗题材以山水景色为主、风格以藻饰华美为主的审美特点。

唐以后所论之“江鲍”或“江鲍体”,也有承袭杜甫,表达对江鲍寂寞后代的同情,如清查慎行称“所伤江鲍体,无子熟流传”*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326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637页。,但更多的是指其风格。第一,指凛然的风骨。如元辛文房曰:“崔颢……少为诗意,浮艳多陷轻薄;晚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一窥塞垣,状极戎旅,奇造往往并驱江、鲍。”*辛文房:《唐才子传》,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17页。此谓崔颢晚年诗歌奇丽,风骨凛然,造境奇异,与江鲍并驾齐驱;然所举江鲍论崔颢边塞诗的特点,只是连带而及,不属于江鲍体论述范围。第二,指音调辞藻之美。如明代高叔嗣《苏门集》卷二《逢友人》:“鹪鹩各善赋,鹦鹉皆天才。看君振藻翰,江鲍力能裁。声华俱美矣,怀抱何悠哉。”*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273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581页。谓友人之诗翰藻联翩,声调辞藻俱美,犹如江鲍。第三,繁丽自然统一的风格。如清代汤右曾“平生江鲍体,繁丽自天禀”*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325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604页。,认为江鲍体的审美特点是繁缛、华丽而又出之自然。此外,清乔亿《剑溪说诗》:“江淹才力实胜何、刘、沈、谢,故与明远并称为‘江鲍体’。”*郭绍虞:《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079页。着眼于两人的才力;李重华《贞一斋诗说》:“宋以后只当以老谢作主,其余若江鲍,若小谢,皆其羽翼。”*王夫之:《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926页。指向两人的文学史地位,而不涉及审美特点,故略而不论。

总之,唐以后更多着眼于江鲍诗的审美风格,而且其义界渐趋明朗、内涵渐趋丰富。尤其是汤右曾对江鲍体“繁丽”与“天禀”对立统一关系的揭示,对江鲍体的审美特征又有了更深入的认识。

二、山水赠别,因景见性情

前人所论“江鲍体”,在题材类型上,指以写景为主的诗歌,然白居易所谓“六义寖微……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并不符合江鲍的创作实际。在写景中浸透着沉沦下僚的深厚情感,因景见性情,是江鲍抒情的基本特点。

从现存的江鲍诗看,山水诗多而田园诗少,基本是五言诗。然其写景类题材的诗歌并非专指以山水田园为描写对象,也扩展到其他类型诗歌之中。据笔者统计,鲍照写景题材的诗歌今存约51题60首,其中山水诗28题31首、咏物诗4题5首、田园诗4题4首;另有赠别诗10题15首、应和诗4题4首及怀人诗1题1首,也属于写景或涉及写景类的作品。江淹写景题材的诗歌今存约44题45首,其中山水诗16题16首、田园诗2题2首;另有宴集诗5题5首、赠别诗5题5首及应和诗13题14首;此外,其《伤内弟刘常侍》表达对内弟思念之情,《采石上菖蒲》《征怨》抒发思妇之怨、怀远之情,属怀人之类,故怀人诗3题3首。

从诗歌类型上考查,江鲍体的写景诗主要有三种类型:一是应制之作,如鲍照《侍宴覆舟山》《从拜陵登京岘》和《蒜山被始兴王命作》,江淹《侍始安王石头》《从征虏始安王道中》和《从建平王游纪南城诗》等;二是登临之作,如鲍照《登庐山》《登黄鹤矶》和《从庾中郎游园山石室》,江淹《从冠军建平王登庐山香炉峰》《渡西塞望江上诸山诗》和《游黄檗山》等;三是赠别之作,如鲍照《与伍侍郎别》《送别王宣城》和《送从弟道秀别》,江淹《无锡舅相送衔涕别》《卧疾怨别刘长史》等。这类诗歌题材与类型的产生,显然与江鲍特殊的人生经历有关。鲍照(414?—466)主要生活在刘宋时期,早年以才学知名,曾任海虞令、秣陵令和永嘉令等,又转徙于临川王刘义庆、始兴王刘濬、临海王刘子顼幕府,因刘子顼之乱被杀。江淹(444—505)一生历宋、齐、梁三朝。弱冠以《五经》授宋始安王刘子真,又为南徐州新安王从事,后转建平王刘景素主簿、镇军参军等;入齐迁御史中丞、宣城太守,后还为秘书监;入梁为散骑常侍、迁金紫光禄大夫。虽然两人后期的人生际遇迥异,但是世积乱离的时世、雅集赋诗的风尚和迁徙游宦的经历,使两人一方面有更多机会参与上层统治者的游宴雅集,领略异地的山水风光,另一方面又在迁徙游宦中不断品尝乱离时世的别离难堪。写景以寄托复杂的游宦之情,使江鲍体成为颇圆熟的山水诗。

出身寒素的社会地位,幕府文人的特殊身份,使江鲍应制类的山水诗流露了对君王的感激涕零之心以及出身寒素的卑微心理,如鲍照“惭无胜化质,谬从云雨游”(《侍宴覆舟山》)“深德竟何报,徒令田陌空”(《从拜陵登京岘》)*本文引鲍照诗皆据钱仲联:《鲍参军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所引除整首诗外,其他不具署页码。,江淹“绪官承盛世,逢恩侍英王”(《侍始安王石头》)“徒惭恩厚概,空抱春施名”(《从征虏始安王道中》)*本文引江淹诗皆据俞绍初、张亚新:《江淹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所引除整首诗外不另具署页码。等,但是沉沦下僚、遭逢乱世,又使两人的山水诗更多充满宦海浮沉的复杂情绪。因景而见性情是其主要抒情特点,如写秋江之景:

江上气早寒,仲秋始霜雪。从军乏衣粮,方冬与家别。萧条背乡心,凄怆清渚发。凉埃晦平皋,飞潮隐修樾。孤光独徘徊,空烟视升灭。途随前峰远,意逐后云结。华志分驰年,韶颜惨惊节。推琴三起叹,声为君断绝。*鲍照:《发后渚》,出自钱仲联:《鲍参军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320页。

吴江泛丘墟,饶桂复多枫。水夕潮波黑,日暮精气红。路长寒光尽,鸟鸣秋草穷。瑶水虽未合,珠霜窃过中。坐识物序晏,卧视岁阴空。一伤千里极,独望淮海风。远心何所类,云边有征鸿。*江淹:《赤亭渚》,出自俞绍初、张亚新:《江淹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49页。

鲍诗写建康城外早晨秋江之景。霜雪早至,江上寒气弥漫。尘埃寒冷掩盖了江边高地,一片晦暗,江潮奔涌遮蔽了修长的树影,无法远望。日光徘徊,烟霭旋升旋灭。眼前路绕山峰,漫漫悠远;身后重云叠嶂,如愁绪郁结。江诗写赤亭渚上秋天黄昏之景。江绕山岭,岭上桂树枫林茂盛。日暮夕阳,投映江上,江潮亦显晦暗。道路漫长,归鸟长鸣,消逝在寒冷的日影下与枯萎的秋草中。秋霜落于露水之上,凝结成点点霜珠。远望云边的征鸿,犹如远在异乡漂泊的游子。鲍诗以“寒”“晦”“隐”突出暗淡凄冷之感,以“孤”“独”“空”抒写寥落寂灭之思,以“远”“结”表达迷惘郁结之情。江诗所写江绕山岭、桂树枫林茂盛,本是一片壮观的景象,然而夕阳江潮,没有“半江瑟瑟半江红”温暖的美感,而带着“夕潮波黑”沉重的阴森;路入天际、鸟鸣归巢,也没有“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生命归属感,而浸透“路长寒光尽”的生命苍凉。显然两首诗在写景中都浸透浓郁的主体心境、意绪和情思。其抒情一曰“华志分驰年,韶颜惨惊节”,一曰“坐识物序晏,卧视岁阴空”,都浸染着时序迁变、韶华流逝的生命感伤。或一望千里,伤心至极;或推琴屡起,叹息感慨。其他如鲍照“夜分霜下凄,悲端出遥陆”(《还都道中三首》)“宿心不复归,流年抱衰疾”(《登云阳九里埭》);江淹“岁晏君如何?零泪染衣裳”(《望荆山》)“流宕惨中怀,凝意方自惊”(《从建平王游纪南城》)等。多年宦海浮沉,使他们对游宦充满了厌倦,故取景暗淡,辞多忧苦,且充满生命凄惶之感。惟因如此,江鲍山水诗又都浸透着辞官归隐、避害全身甚至羽化成仙(佛)的期望。如鲍照“游子思故居,离客迟新乡”(《登翻车岘》)“方跻羽人途,永与烟雾幷”(《登庐山》);江淹“迁化毎如兹,安用贵空名”(《从建平王游纪南城》)“誓寻青莲果,永入梵庭期”(《吴中礼石佛》)等。若结合当时的动乱背景,就不难理解他们的这种期望。两人都耳闻目睹诸王之谋乱,而作为下层官吏又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惟有全身远害,种种复杂的情感回环震荡,使江鲍山水诗充满忧苦凄惶之感甚至牢落不平之气。

这种藉景物描绘以表达久历游宦的复杂心境和情感,在江鲍赠别诗中也表现得十分浓郁。时世乱离,游宦异乡,相见时难,使诗人对于人生的别离尤为敏感。一方面,江鲍赠答诗抒发深重的离情别绪,表达对友情的珍视,如鲍照“亲爱难重陈,怀忧坐空老”(《赠故人马子乔》),写友人离去的失落与怀念;“游子苦行役,冀会非远期”(《与从弟道秀别》),写远行之时对再次相会的渴望;“怀觞为悲酌,歌服成泣衣”(《吴兴黄浦亭庾中郞别》),写离别之时举杯伤悲、长歌泣衣的悲伤;“贫游不可忘,久交念敦敬”(《与伍侍郎别》),写对贫贱之交的刻骨铭心。江淹“驻情光气下,凝怨琴瑟前”(《贻袁常侍》),写游子离去远望不得、藉琴瑟以怨别的情境;“黄鹄去千里,垂涕为报君”(《古意报袁功曹》),写一去千里无以报君而垂泪;“杜蘅念无沫,石兰终不暌”(《冬尽难离和丘长史》),以杜衡石兰比喻依依不尽的深情等。另一方面,特定的人生情境和政治环境,又使江鲍两人描写别离意蕴深厚,而且往往是抒情写景有机交融,构成因景而见性情的特点。如鲍照《吴兴黄浦亭庾中郎别诗》:

风起洲渚寒,云上日无辉。连山眇烟雾,长波迥难依。旅雁方南过,浮客未西归。已经江海别,复与亲眷违。奔景易有穷,离袖安可挥。欢觞为悲酌,歌服成泣衣。温念终不渝,藻志远存追。役人多牵滞,顾路惭奋飞。昧心附远翰,炯言藏佩韦。*鲍照:《吴兴黄浦亭庾中郎别诗》,出自钱仲联:《鲍参军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90-291页。

开头以洲渚风寒、云上日昏、烟雾连山幽眇和长波东流无依,渲染凄凉黯然、飘忽无依的情绪,然后以旅雁、浮客对比转折,抒写再遭离别的感伤、不渝的亲情和永存的情思,最后直接表达牵于真情、不忍离去之情。远离虽违背了自己的心志,但仍然在自警中保持自己光明正直的本性,抒情、写景及言志交融,情感十分深厚。特别是“浮生急驰电,物道险弦丝。深忧寡情谬,进伏两暌时”(《答客》),抒写时光飘逝、世道凶险以及进退维谷的人生窘境,意蕴更为复杂。

江淹赠别诗数量不及鲍照,但是意蕴也较丰富,如《卧疾怨别刘长史》:

四时煎日夜,玉露催紫荣。始怀未及叹,春意秋方惊。凉草散萤色,衰树敛蝉声。凭景魂且谧,卧堂怨已生。承君客江潭,先愁鸿雁鸣。吴山饶离袂,楚水多别情。金坚碧不灭,桂华兰有英。无辍代上朝,岂惜镜中明。但见一叶落,哀恨方未平。*江淹:《卧疾怨别刘长史》,出自俞绍初、张亚新:《江淹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82-83页。

诗人闲居卧疾,长史前来辞别。前六句写时光匆匆、四时代序,未及感叹春恨,却惊秋节已至,凉草上萤火虫早已散去,衰树中蝉鸣声也已稀疏。然后以“凭景魂且谧,卧堂怨已生”转折,以六句写离愁别恨,与君客居江潭,却又匆匆分别,吴山楚水,别情依依,然而友情坚贞如金玉,馨香如桂兰。最后以世上朝夕无日或辍,镜里明亮的容颜难以留住,感叹流年易逝,故见落叶知秋而生愁怨。全诗交织着时光易逝之感、别愁离恨之情以及暗中所包含的壮志未酬之忧伤,种种复杂心境一寓景物描写之中。虽然,江淹赠答诗有模仿鲍照诗的痕迹,如“不还有长意,长意希童颜”(《赠炼丹法和殷长史》),类似鲍照“限生归有穷,长意无已年”(《和王丞》);“但见一叶落,衰恨方未平”(《卧疾怨别刘长史》),与鲍照“早寒逼晚岁,衰恨满愁容”(《赠故人马子乔》)近似,但因景而见性情且意蕴丰富是其主要特点。

总之,前人所论的“江鲍体”,在题材内容上以写景为主,且在写景取境上寄寓着强烈的主体性情,是比较典型的“有我之境”,并非是“六义寖微”,不仅脱去了玄言的尾巴,以抒情为主,且写景也脱去了昭晰切状的工笔模式而重在写意,这又是江鲍与二谢乃至于与颜延之的不同点。

三、繁丽天禀,和谐统一

就江鲍诗风共同点而言,前人所论的“江鲍体”指繁丽与天禀相统一的审美风格。“繁丽”指文章风格,见于《魏书·李楷传》“惭班子之繁丽,微马生之简实”*魏收:《魏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458页。,意指繁缛华美的风格;“天禀”出自《汉书·礼乐志》“天禀其性而不能节也”*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027页。,原指天然之本性,后来《诗人玉屑》评李白诗“天禀自然,有不能易也”*魏庆之:《诗人玉屑》,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60页。,即指得之自然的风格。繁丽与天禀,一得之人力,一得之天工,两种对立的审美风格在江鲍体中获得和谐统一。

“繁丽”是江鲍体写景的基本审美风格,具体指以华美的辞藻描绘纷繁的意象,抒写浓郁的情感,创造出卓荦的诗境,无论是侍宴应制、游宦登临,抑或赠别应和之作,江鲍写景都具有这样的风格特点。如鲍照元嘉十七年(440)从临川王刘义庆登庐山,江淹泰始六年(470)从建平王刘景素登临庐山,皆应制作诗:

辞宗盛荆梦,登高美凫绎。徒收杞梓饶,曾非羽人宅。罗景蔼云扃,沾光扈龙策。御风亲列途,乘山穷禹迹。含啸对雾岑,延萝倚峰璧。青冥摇烟树,穹跨负天石。霜崖灭土膏,金涧测泉脉。旋渊抱星汉,乳窦通海碧。谷馆驾鸿人,岩楼咀丹客。殊物藏珍怪,奇心隐仙籍。高世伏音华,绵古遁精魄。萧瑟生哀听,参差远惊觌。惭无献赋才,洗污奉毫帛。*鲍照:《从登香炉峰》,出自钱仲联:《鲍参军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67页。

广成爱神鼎,淮南好丹经。此山具鸾鹤,往来尽仙灵。瑶草正翕赩,玉树信葱青。绛气下萦薄,白云上杳冥。中坐瞰蜿虹,俯伏视流星。不寻遐怪极,则知耳目惊。日落长沙渚,曾阴万里生。藉兰素多意,临风默含情。方学松柏隐,羞逐市井名。幸承光诵末,伏思托后旌。*江淹:《从冠军建平王登庐山香炉峰》,出自俞绍初、张亚新:《江淹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4-5页。

从写景角度说,鲍诗中间十二句描绘穿林罗列的日光、氤氲笼罩的云扉,如龙策佩饰的光彩,清冽的山风、奇险的高山、雾笼山岭的回响、攀缘绝壁的松萝,风动林烟,远望幽暗,石负青天,飞临眼前,岩石掩盖了沃土,山涧紧依泉流,山高泉流,上抱星汉,钟乳之洞,下连碧海。江诗中间十二句除了“不寻遐怪极,则知耳目惊”表达感叹外,描写色泽鲜艳的小草、葱茏青翠的树木、萦绕丛林的霞气、飘动杳渺的白云、婉曲的彩虹、闪过的流星,沙渚落日,层云万里,香兰含意,微风传情。两首诗都是意象纷纭繁复。从辞藻角度说,鲍诗以“罗”“沾”写林中日影的情状色彩,以“列途”“禹迹”状风清山危,以“对”“倚”“摇”“负”“灭”“测”“抱”“通”等化静为动,以“青”“霜”“金”等描摹色彩。江诗以“瑶”“玉”凸显华美,以“绛”“白”描写色彩,以“下”“上”摹写动态,以“蜿”“流”描写线条,文采纷披,辞藻华美。从抒情角度说,鲍诗开头赞美临川王幕府人才之盛,登临感叹山川之美;结尾言山谷崇岩,丹客所居,殊物奇心,皆为仙境,今虽潜隐不见,而神灵长存,故使崖谷草树忽生哀音,远近参差而惊人所见。江诗开头四句以广成、刘安典故赞美庐山人间仙境之美,结尾言其超越市井、归隐山林的渴望。鲍诗因人之想象而写山之奇,江诗因山之神秀而写人之思,人与山形成了一种生命上的律动,从而将庐山奇异卓荦之境展现在读者眼前。曹道衡说“这种构思,基本上和鲍照的《登庐山望石门》和《从登香炉峰》二诗相同”*曹道衡:《鲍照和江淹》,《齐鲁学刊》1991年第6期,第89-93、121页。。仔细比较,江诗虽有模拟的痕迹,但在模拟中也有自己的创境。其他如鲍照《行京口至竹里》,前六句写景,以“危”“高”“竦”写树,“锋”“横”“仄”写石,以“闭”写冰封奇寒,“倾翼”写风中之鸟,高峻、奇险、肃杀、苍劲;中四句叙事,以“凋严”“孤逼”写其感受,以“无憇鞍”“不遑食”写其紧张,也透出岁寒后凋、高标尘世之感;后四句抒写感慨,又透出沉沦下僚、清浊不分的苍凉。江淹《渡泉峤出诸山之顶》前四句写山岭险峻,山壑谷涧层叠;接着四句写风疾川涌,壁仞曲折;然后着力山川险要,以衬托山岭险峻;最后以山险难行、思归之情收束,写山岭、石壁、湍流,奇险峻峭。两人诗歌的语言、意象和造境同有繁丽的特点。

“天禀”是江鲍体写景的又一审美风格。江鲍体虽以繁丽著称,但其写景短章也不乏风格自然的作品。如鲍照《梅花落》先言对梅花的偏爱,然后交代偏爱梅花的原因:能在霜露中开花结实,在春风中摇荡并妆点春日;而庭中杂树随寒风零落,空有霜花之名而无岁寒不凋之质。虽然运用象征手法,但语言平实,意义浅近,通过杂树与梅花的比较,表达自己不随俗浮沉、保持凛然高洁本性的人生追求。再如江淹《咏美人春游》先写江南春天的景物特点,再述美人赏花的情境,然后描绘美人洁白如玉的容貌,绛红如珠的圆润嘴唇,最后以行人息驾、争睹神女风采描写美人所引出的审美效应,语言简约,形象鲜明,风格质朴。亦如鲍照《梅花落》一样,采用线型结构的形式,按照自然存在的状态如实叙述描摹,不作跌宕跳跃,纯任一片天机。其他如鲍照“江上气早寒,仲秋始霜雪”(《发后渚》)“新知有客慰,追故游子伤”(《登翻车岘》)“宿心不复归,流年抱衰疾”(《登云阳九里埭》);江淹“南国多异山,杂树共冬荣”(《渡西塞望江上诸山》)“愿借若木景,长照忧人情”(《从建平王游纪南城》)“奉义至江汉,始知楚塞长”(《望荆山》)等,白描写景,平实叙事,浅近抒情,都饶有自然之风。

然而,“繁丽”毕竟是江鲍体的基本风格,从整体上考察,江鲍写景纯任自然的作品并不多见。但繁丽而不失自然,或曰繁丽而出之自然,则是江鲍写景诗整体风格,故汤右曾称“平生江鲍体,繁丽自天禀”。即使如上文所举的江鲍两首庐山诗,语言华美,意象纷繁,造境卓荦,但再繁丽也仍不失其自然。从结构上看,两诗皆是概括—写景—抒情的线型模式。从写景上说,鲍诗由山高日影、清风峻岭写起,然后分写雾霭、松萝、烟树、崖石、泉流、乳窦——由大到小;江诗由山之草木、云气,写到远望之虹霓流星,沙渚落日,万里层云——由远而近,也过渡自然;从语言上说,鲍诗有“霜崖”“金涧”,江诗有“瑶草”“玉树”等绮丽之语,但也有“含啸对雾岑,延萝倚峰璧”“日落长沙渚,曾阴万里生”等自然之句,绮丽繁丽与天机自然交织,使其诗风繁丽而不失自然。而江鲍赠别诗的写景抒情,则往往是繁丽而出之自然。如鲍照《赠故人马子乔》其六:

双剑将离别,先在匣中鸣,烟雨交将夕,从此遂分形。雌沉吴江里,雄飞入楚城,吴江深无底,楚关有崇扃。一为天地别,岂直限幽明。神物终不隔,千祀傥还并。*鲍照:《赠故人马子乔》其六,出自钱仲联:《鲍参军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82页。

以《晋书·张华传》的雌雄双剑为象征,写壮士离别;以黄昏烟雨交织描写离别环境,以吴江楚城比喻天各一方;然后夸张吴江之深,楚关之险,将“一为天地别,岂直限幽明”的生离死别渲染到极致;结尾以唯可凭神灵相会,既表达与友人之情的天长地久,又将天地幽明的生离死别之情推向极致。描绘浓郁甚至凝重的离情别绪,既藉纷纭沓至的意象以出之,又以浅近自然的语言抒写之。其《赠傅都曹别》以“轻鸿”喻友,“孤雁”喻己,情味悠长。鸿雁一旦相遇,两两相亲;因遇风雨,顿隔万里,只好追忆往昔共处时光;别后天各一方,愁情满腹。正如张玉穀所评:“诗分三层看:前四,追念前日之偶聚契合。中四,正叙目前之忽散系思。后四,遥寄后日之独居难聚。纯以鸿雁为比,犹是古格。”*张玉穀:《古诗赏析》,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75页。再如江淹《古意报袁功曹》:

从军出陇北,长望阴山云。泾渭各流异,恩情于此分。故人赠宝剑,镂以瑶华文:一言凤独立,再说鸾无群。何得晨风起,悠哉凌翠氛?黄鹄去千里,垂涕为报君。*江淹:《古意报袁功曹》,出自俞绍初、张亚新:《江淹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2页。

以“陇北”“阴山”借代从军之地,以泾渭分明比喻恩情中分,以晨风起、黄鹄去隐指游子离别,意象连缀,精彩纷呈。特别是描写镂玉的花纹,既言其凤又状其鸾,更显现其繁丽之风。然而诗前四句追述离别之由,中四句叙述赠别之情,后四句抒发离别之痛,层次分明;因言造象,因象寓意,语言优美而质朴自然,意象繁丽而意义显明。其他如《无锡县历山集》“一闻清琴奏,歔泣方留连。况乃客子念,直置丝竹间”,朴直而情感真挚;《卧疾怨别刘长史》“吴山饶离袂,楚水多别情。金坚碧不灭,桂华兰有英”,运用比兴,寄托胸意,皆有古风之质朴。王夫之曰:“文通当齐梁之际,良不为时俗所移,心理之寄,且从隮晋宋而上之。古今迢迢,俱不欲涉其藩圃。文质之间,别有玄托。”*王夫之:《古诗评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38页。其诗不用声病,“仍是太康、元嘉旧体”*郭绍虞:《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20页。,调古语净,意味深厚,繁丽之中尽显自然。这种诗风汲取了二谢遗风,而与“雕缋满眼”的颜延之不同。

江淹的早期诗尤其是描写山水的诗,虽然在风格上与鲍照近似,但因袭中又自有创境,唯此才能并称江鲍。“江鲍体”以繁丽为主体,或繁丽而不失自然,或繁丽而出之自然,使繁丽与天禀构成了和谐的统一。概言之,“江鲍体”是一个历时性概念,在历史语境还原中可以看出,“江鲍体”在诗歌类型上以山水、赠别为主,因景见性情,审美风格上以繁丽自然为主,而且这一类诗基本都是五言体制。深入研究“江鲍体”,可以补充目前文学史研究之不足。

Research on “Jiang Bao Style”

DENG Chenglin

(HumanitiesandForeignLanguagesSchoolofZhejiangShurenUniversity,Hangzhou,Zhejiang, 310015,China)

In the history of literature, Bao Zhao and Jiang Yan have always been mentioned together as “Jiang Bao Style” for their similar writing style. “Jiang Bao Style” is the gradual formation of a diachronic concept with a specific theme and style. It must return to a specific historical context in order to draw the literary history of the aesthetic judgment. The main connotations of “Jiang Bao Style” are in the use of landscape and farewell as the main body and the five-word structure, from the scenery to see the temperament, and with a natural prosperous and beautiful style.

Jiang Bao Style; from the scenery to see the temperament; natural prosperous and beautiful

10.3969/j.issn.1671-2714.2017.05.010

(责任编辑金菊爱)

2017-01-03

邓成林,女,安徽宿松人,讲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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