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洁,祖晓春
(1.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长沙410083;2.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宁夏银川750021)
电子超文本:后结构主义文本理论的例证
李洁1,祖晓春2
(1.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长沙410083;2.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宁夏银川750021)
摘要:超文本在本质上更符合人类由此及彼的联想性思维习惯。现代人文哲学和计算机科学虽分属于不同学科,但基于冲破印刷文化桎梏的相同目的,它们的思想表现出显著的聚合态势。泰德·纳尔逊和后结构主义思想家的理论模型都建构在非线性、多重性、减少作者控制和复杂的信息网络的概念之上。超文本以自身的技术特质例证了后结构主义者提出的去中心化、“根茎”、互文性和“区别性阅读单位”的思想。
关键词:超文本;去中心化;根茎;互文性;区别性阅读单位
1966年10月,“批评语言和人的科学国际学术会议”召开,雅克·德里达发表了后结构主义宣言式的论文《结构、符号和人文科学话语中的嬉戏》,对西方由来已久的逻各斯中心主义思想提出了质疑。赫尔曼指出,“统一的结构”的想法将结构主义批评家们“封闭在一个金鸟笼里”,而后结构主义者们要千方百计地逃脱出来,用无中心化、开放性、异质性和游戏“制服”中心化、封闭、同质性和“‘正确’阐释”[1](153)。在1965年美国计算机协会全国会议上,信息技术思想家泰德·纳尔逊在其论文《一种为复杂、变化和不确定文件服务的文件结构》中提出了“超文本”(hypertext)概念。超文本的核心是电子超链接技术,它通过关键词在不同的文本形式间建立关联;它能够使当下的阅读参考其他文本的内容,从而更符合人类多线性、交叉性、由此及彼扩展性联想的思维特征。
超文本理念的倡导者和实践者与后结构主义理论家有着共同的主张:放弃建立在中心、空白、等级和线性等概念之上的体系,代之以非线性、多重性、减少作者控制和复杂的信息网络等概念;都认为电子环境下的话语是针对印刷书籍的强势和弱势的直接反应,这种范式的改变是人类思想的解放。超文本理论的研究者们也都不约而同地将分支文本的概念与后结构主义思想联系起来。
一、超文本与去中心化
“中心”即一切事物的起源。德里达认为,所有西方思想的根基就是中心,《结构、符号和人文科学话语中的嬉戏》对“结构”这个和西方哲学一样古老的概念提出了质疑。他认为逻各斯主义的矛盾在于总是假设一个先在的“结构”或是“中心”,它统摄全局却又出离全局。中心的作用不仅是“引导、平衡和组织结构”,更重要的是限制结构内部的“自由嬉戏”[2](133)。德里达并不否认中心的存在,而是将它视为一条不断消融而后又出现的、“由逐次确定的中心串联而成”的链;中心不断地被置换,并且“依次有规律地取得不同的形式和称谓”[2](134)。这不仅是对结构主义的批判,也是在反驳任何事物都有一个中心的观念。
超文本就是一个可以无限地去中心化的和再中心化的系统。它是由一些相链接的、没有主坐标轴的文本组成的,每个文本都内含若干个指向其他文本的超链接标记;它构成的网络没有边界,只有无尽的延伸和扩展。不同的书写和阅读同时呈现在电脑屏幕上,形成一个各色话语交错的空间,读者的能动性在此方能得以充分体现——他们借由链接在网页之间自由地往来穿梭,在赛博空间不断地跳跃,不时地更换、调整浏览的地点,确定自己的阅读中心,获取属于自己的意义。因此,罗伯特·库佛说,“超文本(叙述)所强调的是,叙述所赋予读者的权力与其说是阅读,还不如说是重新组织他所能获得的众多文本”[3]。
后结构主义者认为,语言并不是一个稳定不变、泾渭分明、含义明确的结构,而是一张“漫无头绪的无尽意义区分与播撒的网,各种要素都是不断相互作用和生成变化的”[4](2)。德里达注意到要素在时间上的差异,也就是“延异”,而“延异”之“异”是指意指符不断地“扩散”和“播撒”的过程,它构筑了空间性,并且这一过程循环往复,没有哪一个符号认为自身是完满的,所以每一符号都在“激发”另一个符号以获取叠加的、额外的意义,因此,“文本是在分解意义,而不是聚合意义”[4](176)。所谓解构不是用一个中心取代另一个中心,而是要表明每一个中心都处在时常的变化和瓦解中。超文本蕴含着时空交错的混沌,它是以诸多链接形式在空间上无限延展,但相对于一个浏览者而言,不可能同时展开,因为每次点击只能激活一个链接,而当这个链接被激活时,其他链接在空间和时间上便由在场转化为缺席,对它们的探寻也相应地被搁置了。这种延缓并不是对结构的破坏,而正是超文本的悖论:一方面,读者认为自己的选择形成的路径带来了异于别人的、独特自创的欢愉和满足;另一方面,在一条路径之外总是存在无限数量的其他路径,选取一条链接就会永久地关闭其他路径,而那条路径上或许隐藏着对获取某种意义至关重要的信息,造成了读者的迷惑感。
二、超文本与“根茎”
法国后现代哲学家吉尔·德勒兹与心理分析学家加塔利1980年合著的《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在人文科学领域有着深远的影响。这部理论性的著作在布局上被设计成一个众多语篇独立但又盘根错节、相互指涉的矩阵,作者在“前言”中说,“在某种程度上,这些高原可以被相互独立地进行阅读”[5](1),没有对阅读顺序的明确规定。《千高原》的核心概念“根茎”(rhizome)以非中心、无规则、斜逸横出的特征与原点、规范、等级、分层的树状思维模式相对决。和超文本的发明者一样,德勒兹提出了一种较新鲜的,能够提供更真实有效的信息的书本形式:“此种多元体可以通过浅层的地下茎与其他的多元体相连接,从而形成并拓张一个根茎。我们将这本书当作一个根茎来写”[5](29)。这样的描述和计算机集群(cluster)或是子网络在大型的网络(如万维网)中组织自己的方式如出一辙。
“根茎”是与树状根本相对的层级,因为它“连接任意两点,它的线条并不必然与相同本性的线条相连接”[5](27)。人们通常依靠树状结构,比如二元对立谱系学和层级的思想把表面上无尽的信息流划分成更容易吸收的小份。但这种方法最终变成了理解意义的唯一办法,限制而非强化或解放了人类的思想。与此相反,“根茎”却可以分析诸如土豆、草莓等植物“没有开端也没有终结,而是始终处于中间”的多元体结构[5](27)。这种结构代表着后现代主义动态、异质、非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超文本恰恰体现了德勒兹列举的这些特点:它将信息分散到非中心化的系统中,将语言分散到多重符号维度中;它是如根茎一般有着“多重入口和出口”的开放而不是封闭的系统。比起等级来,它更接近混沌状态,因此,互联网被认为是全世界最大的有效运转的无政府组织,作为核心技术的超文本发挥着重要作用。
一个“根茎”可以在任意部位被撕裂、截断,但不会终结,而是会沿着某条线重新开始。这个“重新开始”被称为“解域运动”,即脱离了当前的语境,然后“重新赋予一个能指以权力的构型,以及重新构成一个主体的属性”[5](11),即与另一语境的“再结域”。解域运动和再结域的过程是相互关联、彼此承继的。超文本是由被超链接所连接的节点组成的非线性文本。作者通过设计链接将各节点连接在一起,链接路径有一对一、一对多两种,节点之间的联系会呈现树状、网状,或者两者混合的结构。如果把当下在场的文本(叙事片段)视为一个域或一个语境,那么它当中的链接就是可以随时逃逸、脱离这个语境的路径;点击链接就打开了新的页面,换言之,被链接词与之前页面的域的关系就解除了,同时它又现身于另一页面中,与那个文本的其他表意符号结成一个新的域,即再结域。无论是作为理论构想的“根茎”,还是作为文本传输协议的超文本,域或文本之间的横向互通都扰乱了线性叙事。“根茎”的横溢斜出、交叉缠结和超文本的一贯脱离“干道”、无休止追根溯源都打破了线性叙事,将文本(片段)以紧密或松散的关联性逻辑聚集在一起。这种聚集有着交错、纷繁和网状结构,允许不同的线索、意义和力量各行其道,也允许它们交叉、缠绕。
三、超文本与互文性
巴特认为,“任何文本都只不过是一个铺天盖地巨大意义网络上的一个纽结;它与四周的牵连千丝万缕,无一定向”[6](7),这就是“互文性”。中世纪的人们将世界比喻成“上帝写就的一本巨大天书”,在巴特看来,这本天书的背后“没有一个终极的神旨,而是一个无互涉关系的‘斑驳杂糅的辞典’”[6](7)。如此看来,言语没有什么之前的能够依赖的根基,它可以被不断地拆解开来;所有文本都被无限数量的互文文本渗透着,因此,上下文的视界总是处在动态的建构之中。
互文性指涉的是一种关联,包括了文本与文本、词语与词语、词语与图像之间的联系,这种联系在超文本页面中是通过链接来实现的,链接使文本、词语或图像成为真正有意义的主体。从根本上讲,超文本就是一个互文系统,它能够以一种受纸页制约的印刷文本无法企及的方式来强调互文性;它还能将信息资源加以融会贯通,这也正是万维网设计的初衷——在不同来源的信息间建立联系而形成一部巨型的百科全书。虽然电子超文本的互文数量是无法估计的,但对于计算机每秒数亿次的速度而言,调出时间或空间上相距甚远的若干具有互文关系的文本只需点击之劳,这也是它在互文性表现上与印刷文本的最大区别。
希利斯·米勒在《作为寄主的评论家》中描述了散布但连接的文本片段,人们可以跟随某个片段去一个不断被拓宽和放大的文本宇宙上。这个片段是“一篇批评文章所引述的片断,而且这种批评文章中含有引自别的文章的引文,就好比寄生虫寄生在它的宿主里”[7](161)。米勒在此想表达的是文本片段不可估量的可延展性和它作为纽带的身份。它是整个表意符号的海洋中的一个岛屿,一个节点,看似无足轻重,却可能是界线本身,是一个含混的过渡:它好似置于水中的渗透膜,内部与外部事实上是相联系、相混淆的,“外部得以入内”,“内部得以外出”,内、外被一分为二的同时,又被合二为一[7](158)。在超文本中,这“片言只语”就是附带超链接标记的词语,若干以这个词语为中心的或包含这个词语的文本汇聚于此,在语意上或相互补充、加强,或互相冲突、排斥,这个词语被卷入各种语境中,有了无限的延展性。无论人们将互文性视为一种特殊的审美质素,还是意义产生的基本条件,都必须看到,作为超文本核心的电子链接是实现互文性关系的理想设计。超文本的互文性分为两类:内部链接与外部链接,前者指页面中的超链接是在文本内部进行的,是同一文本内的不同段落或片段间的链接和跳跃;后者指当下页面的超链接延伸到了文本之外,跟其他网站、网页或文本片段互相指涉,形成了信息间的流动。
四、超文本和“区别性阅读单位”
计算机科学和后现代主义话语间存在着深层次的联系。电子超链接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利用信息学之父克劳德·香农率先提出的n-gram技术,在源文件或目标文件中找到相似的字符串(比如一个词组或一个句子)来作为桥梁连接两个文本。很多人都认为这种做法是深受20世纪60年代实验文学作家威廉·巴洛斯的“剪贴法”的影响。许多后现代主义者的思想都预示着数字时代的文本审美倾向。罗兰·巴特在充分体现他后结构主义思想的著作《S/Z》中提出了一种“理想之文”:它是由“交互作用”构成的“网络系统”,“门道纵横,随处可入”[8](62);它是星系,只有重力的束缚,没有等级的划分。这也恰如其分地道出了超文本的真谛。巴特在此还提出了“区别性阅读单位”的概念:它或含数个短语,或含数个句子,长短不一;它的范围不是按句法划分的段或句,而是依据经验来指定的,基于意义的单元。所有这些阅读单位是由“含蓄意指”相互关联的。据此,乔治·兰多将超文本定义为“由文本块——罗兰·巴特的‘区别性阅读单位’——组成的文本以及连接这些文本的电子链”[9](3)。一个文本块(即文本片段)就是围绕一个主题组织起来的语意单元。最初的文本块主要由纯文字构成,但随着多媒体技术的发展,文本块的内容日益丰富,音频、视频、图形、网页、程序等各种格式的文件都可成为被链接的对象。虽然“含蓄意指”需要读者敏锐的联想能力,而“链”只是冰冷的计算程序,但它们的功能都是建立关联。每一个有链接标记的词语都是一个能指,它永远都在漂浮、滑动,试图追寻它的所指,得到确定的意义,但点击选择的任意性和选择本身的多样性、无序性使得这个目的永远无法达到。
列维-斯特劳斯在《野性的思维》中提到,原始人为了解释无限的世界,不得不将有限的神话元素随手取材,组合拼接,编制成一个个看似独立,但实际上有着千丝万缕指涉关系的神话故事,这就是“修补术”。与理性的艺术创作有别的是,它不是从规划好的想法开始,而是将现成的片段组合成一件不同元素的拼缀物。由此,每一个超文本读者都不可避免地成了“修补匠”:各个文本片段就是他的原材料,他需要借助自身的关联能力,挖掘出各片段之间内在的纠缠;他不是旁观者,而是意义的构建者。通过技术将不相干的碎片重聚的过程,传递了另外一种统合感。
综上所述,电子超文本具体地表现并检验了后结构主义理论的许多方面,尤其是文本性、叙事技巧、读者和作者等。正如大卫·波尔特指出的,超文本性包含后结构主义者“开放式文本”的诸多概念,“在印刷文本中异乎寻常的事情在电子媒介中已经变得稀松平常,不值一提,因为这些可以被展现出来”[10](190)。诚然,超文本概念和后结构主义思想是分属于不同学科领域的问题,它们的研究前提、理论依据和方法论都存在差距,更重要的是,承载它们研究的物质基础——印刷媒体和数字化媒体也不尽相同,所以它们在概念的吻合上亦不可能严丝合缝。但必须看到的是,20世纪50年代以后,“世界步入了高速发展的后工业化时代,科学知识转变为一种话语,科学、技术与语言联系在一起,尤其是计算机技术的运用带来了知识总图景的变化”[11](415)。这种变化为人文和计算机领域的跨学科研究带来了机遇,使研究者能够利用学科间的局部可通约性拓宽研究视野。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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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汝信.现代西方思想文化精要[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
【责任编辑李小凤】
收稿日期:2016-02-16
作者简介:李洁(1973-),女(回族),上海人,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英美文学与文论研究;祖晓春(1963-),女,宁夏银川人,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H0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6627(2016)03-013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