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关雎》新解

2016-11-26 01:25王以兴
中国韵文学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关雎

王以兴,冯 瑾

(山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0)

《诗经·关雎》新解

王以兴,冯瑾*

(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山西临汾041000)

摘要对《诗经·关雎》题旨的阐释历来争议不断,其中的关键在于基本文意的疏解有误。从词语的习惯用法和生活情理推断,“求之不得”实乃“不得求之”的同义转述,“不得”乃“不能”之意,表示“君子”因条件所限而不能追求“淑女”;“琴瑟友之”与“钟鼓乐之”则是“君子”分别从情感和物质两个层面对幸福婚姻生活的美丽想象。而在比兴手法的视角下,揭示出“流”“采”“芼”的真实内涵,从而还原采荇活动的具体过程和历史场景。

关键词关雎;求之不得;流;采;芼

《诗经》中流传最广、争议最大的当属《关雎》篇了。今天学术界基本都认同这是一首描述上层男子追求所爱“淑女”的情诗。[1](P136)另据《礼记》之《曾子问》篇:“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烛,思相离也。取妇之家,三日不举乐,思嗣亲也。”[2](P147)而其《郊特牲》篇则直言:“昏礼不用乐,幽阴之义也。乐,阳气也。”[2](P210)可知周时婚礼是不用乐的。那么,《关雎》后二章“琴瑟友之”“钟鼓乐之”云云,自然是男子在单相思的痛苦中自我慰藉的幻想之辞了。如清陈启源《毛诗稽古篇》即云:“《关雎》友、乐二章,预计初得时事也。”[3]刘大白《白屋说诗》的解释具有相当的启发性,其云:

凡是一个男子爱上了一个女子的时候,不论是互恋或片恋,他总在那里预先想象,将来结合以后,怎样怎样地供养她,合她过怎样的快乐的生活。所以《关雎》第四第五两章的“琴瑟友之”,“钟鼓乐之”,都是那位单相思的诗人,在“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时候,预先准备着,将来合这位意中人的“窈窕淑女”,要过这样这样的快乐生活,并非已经结合了,而实行这种生活。[4](P22)

这样的解读思路大体不错。然而,诗中某些关键处的文意仍存疑惑。鉴于此,笔者试图对这些问题作出自己的解答,以就教于方家。

一“求之不得”实为“不得求之”

诗中“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一句,大都解释为男子追求女子被拒绝,因而日夜痴痴思念。然而在笔者看来,“求之不得”实乃“不得求之”之意。

这里主要涉及到对“不得”一词的不同理解。“不得”在古汉语中一般有两个含义:一是“得不到”、“没得到”,指想要得到某人或某物而不成;二是“不能”,指因条件所限而无法做某事。当“不得”放在谓语之后作补语时,前一种情况如 “无知入宫,求公不得” (《史记·齐太公列传》)、“今一索不得”(《史记·赵世家》)、“非其有而求之,虽强不得”(《韩诗外传》卷一)、“公子燮求令尹而不得”(《左传·文公十四年》);后一种情况则如“思归宁而不得”(《诗经·简泉》毛序)、“乞降不受,欲出不得,所以死战也”(《后汉书·朱儁传》)、“久在地府,求生人间不得”(《广异记·裴龄》)。

事实上,后一种情况即“不得”在作“不能”解时,上述数例都可以将“不得”放在前面进行同义转述,分别为:“不得归宁”、“不得出”和“不得求生人间”。还有一些更明显的例子,就是我们生活中所熟知的一些日常短语,如“哭笑不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进退不得”等。这三例同样可以转述为“不得哭笑”“不得求生,不能求死”和“不得进退”。与上述三例一样,虽说意义几无差别。但是,在叙述语气和强调的轻重上还是略有不同。当“不得”在前时,叙述语气较为平实客观;而放在后面时,则主要对因某种条件限制而 “不得” 做某事的缺憾有所侧重和强调,语调略显沉重顿挫。

然而,在具体到对《关雎》中“求之不得”一句的理解时,又出现了一个问题。其中的关键在于“求之”到底是已然发生的行为呢,还只是“君子”尚未付诸行动的心中所想呢?若是前者,“不得”必然解释为“得不到”;若为后者,“不得”即作“不能”解!古今学者大多倾向于前者。然而,如果顺着这样思路加以揣摩的话,起码在文意和情理上就会产生令人疑惑的地方。第一,“寤”“寐”通常解释为“醒着”和“睡着”,如《毛传》:“寤,觉。寐,寝也。”两词连用自然表示的是时时刻刻、不分昼夜的意思。那么,“君子”求“淑女”的行为又如何会不分昼夜的持续进行呢?另清马瑞辰力证“寤”作“梦”解,“寤寐”即云“梦寐”。[5](P33)总之,不管如何解释,“寤寐求之”一句表达的只能是“君子”日夜思慕“淑女”而想要追求的意思。

第二,如果真的是“君子”追求堪为“好逑”的“窈窕淑女”遭到拒绝而“不得”,那么必定是痛苦不堪抑郁难解了,下文的“优哉游哉,辗转反侧”也自然就是他这番情状的表现。但是,这样一来就会出现一个明显不合情理的地方,即在如此痛苦到难以自抑的心境、情绪下,“君子”又岂会一心两用地幻想着对“窈窕淑女”以“琴瑟友之”和“钟鼓乐之”呢?一个人在被巨大的痛苦层层包围以至彻夜难眠无法呼吸之时,居然还可以分出心神畅游于美满幸福的婚恋幻想中。这绝对是不可思议的!

综合以上两点作整体考量,我们就会发现《关雎》中“君子”对于“窈窕淑女”的“寤寐求之”,还只是萌发于内心的一种强烈冲动和渴望,尚未付诸实践。既如此,那么“求之不得”用散文句式表达就是:“欲求之而不得。”而与以上示例相统一的话,则同样可转述为:“不得求之。”显然,此处“不得”作“不能”解更为合理。

至于何种原因使此“君子”不能追求“淑女”,笔者认为最有可能的是未得到父母同意或者没有合适的媒人。因为,古时男子求亲娶妻必须在父母的安排下由媒人向女方提亲,通过一系列程序即所谓的“六礼”而成。《诗经》中就不乏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重要性的强调,如《卫风·氓》:“匪我愆期,子无良媒。”《齐风·南山》:“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豳风·伐柯》则只取后一句:“取妻如何,匪媒不得。”对此,《礼记·坊记》有云:“故男女无媒不交,无币不相见,恐男女之无别也。”[2](P410)也正因如此,孟子才特意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理由替舜的“不告而取”作解释。(《孟子·离娄上》)同时,我们也明白了《关雎》中“君子” 面临的困境并非永久的绝望,而是暂时的失落,一旦条件具备、时机成熟,他即刻就有希望、有保证求“淑女”成功。

二“琴瑟友之”与“钟鼓乐之”句解

既然“求之不得”一句叙述的是“君子”受条件限制而不能追求“淑女”,那么,下文“琴瑟友之”和“钟鼓乐之”云云如上所述就是他在极度渴望心境下的自我想象。但是,对于“琴瑟友之”和“钟鼓乐之”二句的具体内涵,学界的具体理解终究显得有些隔膜。《毛传》即从“琴瑟”“钟鼓”乐器意义层面加以阐发,其云:“宜以琴瑟友乐之”“德盛者宜有钟鼓之乐。”[6](P2)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将该二句解释得更加通俗明确:“用琴瑟来亲近‘淑女’”,“用钟鼓来使‘淑女’喜乐。”[7](P2)袁行霈主编《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注》、袁世硕主编《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简编》和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以及陈子展《诗经直译》等论著均持此观点。

当然,“琴瑟”所蕴含的夫妻好合的象征意义也得到了学界的一定关注,如张启成就认为:“‘琴瑟友之’是夫妇和合的形象化的说法。”[1](P139)比较而言,这种理解当然要更加深入、精细一些。因为《诗经》中自有佐证,如:“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小雅·常棣》)、“琴瑟在御,莫不静好”(《郑风·女曰鸡鸣》)。然而,大家对于“琴瑟友之”的句意解释仍不够清晰。其实,“琴瑟”本即“琴瑟和鸣”的简称,可释为“如琴瑟和鸣一般”,形容夫妻感情的和美甜蜜。“友”,非指朋友,而应作“亲爱”解,如朱熹《诗经集注》。这种理解渊源有自,《广雅》:“友,亲也。”《汉书·王莽传》颜师古注:“友,爱也。”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中加以引证,高亨《诗经今注》亦当据此而论。显然,此处“友”,乃名词用为动词,表示“与某人友”之意。那么,“琴瑟友之”一句自然说的是“君子”会如琴瑟和鸣一般地与“淑女”相亲相爱!

再看“钟鼓乐之”。如仅从乐器意义层面上予以解读,就会使得友、乐二章的表现内容有所重复,看不出层次的变化。这与《诗经》一贯的叙述风格极为不符,如《周南·芣苢》以“采”“有”“掇”“捋”等词描述采摘芣苢的具体过程和不同动作,极为精准且生动。此类作品比比皆是,不做赘述。事实上,“钟鼓”在此特代指豪奢、荣华的物质生活!这一点与自先秦以来贵族宴饮欢聚时须伴有钟鼓音乐的礼乐文化和饮食风尚有关。《礼记·王制》:“以三十年之通,虽有凶旱水溢,民无菜色,然后天子食,日举以乐。”[2](P100)《周礼·春官·大司乐》:“王大食,三宥,皆令奏钟鼓。”[8](P153)即《乐府诗集·燕射歌辞一》所云:“此食举之有乐也。”[9](P181)另外,《吕氏春秋·音初》:有曰:“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10](P335)《晏子春秋·内篇谏上》亦云:“公然后就内退食,琴瑟不张,钟鼓不陈。”[11](P8)可见,古时“钟鼓”等乐器作为礼乐文化的器物表现,经常地与饮食联系起来。著名的狂士祢衡裸身击鼓即发生在曹操大会宾客的宴席上。于是,“钟鼓”伴奏也就成为了富贵奢华生活的真实写照,并往往与饮馔并称,如东汉张衡《西京赋》所云“击钟鼎食”。此后,“击钟鼎食”一词不断被化用,王勃《滕王阁序》:“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南朝梁戴暠《煌煌京洛行》诗则云:“挥金留客坐,馔玉待钟鸣。”而李白《将进酒》中“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一句则表达得更为直接明了。另外南朝江淹《别赋》在描述富贵者分别的宴饮场景时,也特意写道:“琴羽张兮箫鼓陈,燕赵歌兮伤美人。”鉴于此,对于《关雎》中“钟鼓”一词,也不应仅从器物层面上加以解读,而是将其作为富贵生活的一种代指和表征来看待,似乎更为合理。那么,“钟鼓乐之”就是说以钟鼓馔玉类的豪奢生活使“淑女”快乐。其中“乐”字,自然也是名词用为动词,表示“使之乐”之意。

另外,《诗经》中“钟鼓”一词出现在天子、贵族的饮宴场合的作品也不乏其例,如《小雅·彤弓》:“钟鼓既设,一朝飨之……钟鼓既设,一朝右之……钟鼓既设,一朝酬之。”《小雅·宾之初筵》:“钟鼓既设,举酬逸逸。”此其一。其二,《诗经》某些作品同样表现出了浓厚的追求物质享受的行乐思想。《唐风·山有枢》就提醒贵族们莫要吝啬财物应及时享乐,如第三章云:“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秦风·车鄰》的作者一般认为是贵族妇人,其中高调宣扬了早趁时光、享乐人生的价值取向:“既见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乐,逝者不耋……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另有《邶风·谷风》与《卫风·氓》中的弃妇虽说均提及了自己含辛茹苦、改善家境的功劳,以此来作为对丈夫“二三其德”的控诉,但客观上也流露出这样一个信息:对于衣食无忧高品质生活的追求实乃人之常情!以上两点,又可加强我们对“钟鼓”内涵解释的说服力。

总之,《关雎》中的“琴瑟友之”与“钟鼓乐之”,实是“君子”限于条件不能追求“淑女”,在苦苦思念的心境之下,对于未来美满生活的自我想象。当然,这也可以说是“君子”在遥想中对“淑女”作出的幸福承诺!因为,对每个人来说,幸福的婚姻生活无外乎情感融洽与物质丰富两方面。“琴瑟友之”即属于情感范畴;而“钟鼓乐之”则为物质层面。显然,二者之间是一种平等、并列、互补,而非递进的关系。

三比兴手法下的“流”“采”“芼”文意疏解

在对“流”“采”和“芼”三章进行文意疏解之前,我们必须了解一下《关雎》一诗所采用的比兴手法。显然,自古以来的主流意见都认为采荇与求女之间是一种典型的比兴关系。比兴作为《诗经》中一种常见的修辞手法,用朱熹的话说就是:“比者,以此物比彼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那么,在这“此物”与“彼物”、“他物”与“所咏之辞”之间也就必然具有某种相关性或相似性。

另外,我们还有两点必须予以重点强调和补充说明。需要重点强调的是,“荇菜”这一植物的基本特征。《关雎》中“荇菜”,根据古代文献记载和今天植物学者的研究,大体可以解释清楚了。荇菜,又名莕菜,龙胆克,多年生浮水、浅水性植物。其叶形如睡莲,开金黄色小花。其中,荇菜最值得注意的一个特点是,其根茎、叶和花均可食用。先看其根茎。三国吴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提到的食用方法是:“煮其白茎,以苦酒浸之,脆美,可案酒。”[12](P613)“苦酒”即醋,荇菜根茎可以醋浸泡作为下酒的可口小凉菜。清方玉润《诗经原始》引李氏樗言曰:“荇菜,是水有之,黄花,叶似蓴,可为葅。”[13](P56)“葅”,也就是以醋腌制蔬菜。又明陈继儒《岩栖幽事》:“吾乡荇菜,烂煮之,其味如蜜,名曰荇酥,郡志不载,遂为渔人野夫所食,此见于《农田余话》。俟秋明水清时,载菊泛泖,脍鲈涛橙,并试前法,同与莼丝荐酒。”[14]此则采用水煮之法食用,一如红薯、山药等。《南史·沈顗》记沈顗逢齐末兵荒之时,“唯采莼荇根供食,以樵采自资,怡怡然恒不改其乐”[15](P938)。可以推知,沈顗亦最有可能煮食荇根。

荇菜的柔嫩茎叶可食用也已得到今天植物学者的确认和证明,而且在古时应该是经常被做成菜羹以荐于宗庙祭祀。《左传·隐公三年》:“苟有明信,涧溪沼址之毛,蘋蘩蕴藻之菜……可荐于鬼神,可羞于王公。”[16](P11)此中虽无“荇菜”之名,但《毛传》却认为:“后妃有关雎之德,乃能共荇菜,备庶物,以事宗庙也。”《郑笺》亦云:“后妃将共荇菜之葅。”可知,“后妃之德”的解读未必妥当,然而荇菜被用作祭品却大有可能,故清洪亮吉《北江诗话》评僧巨超诗曰:“如荇叶制羹,藉清牢醴。”[17](P6)除此之外,荇菜柔嫩茎叶还可与米一起煮食,或者作蔬菜炒食,潘富俊《诗经植物图鉴》中就介绍荇菜嫩叶“加米煮羹,是江南名菜”[18](P17)。明高濂《遵生八笺·饮馔服食笺中》:“天门冬芽,川芎芽,水藻芽,牛膝芽,菊花芽,荇菜芽,同上拌料熟食。”[19](P722)

而荇菜之黄花,有人认为与绿豆一起煮粥,有排毒减肥和消肿降脂的功效。[20](P66)当然,至于古人具体如何食用荇菜花,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古人采食荇花却非无稽之谈,据《南史·侯景传》记载,当时江南饥荒,百姓流离失所,不得不采食野菜果腹,以至于“芰实荇花,所在皆罄,草根木叶,为之凋残”[15](P2009)。

关于荇菜的另一个生物习性,就是它们生长于沟渠、池塘、湖泊等静水,以及河流、河口的平静水域。[18](P17)这一点与我们理解“左右流之”一句大有关联。

需要补充说明的一点是,采荇者有无其人!《毛传》认为采取荇菜者乃后妃;《郑笺》与《孔疏》则修订为后妃左右的嫔妾之流。现代学者如闻一多、余冠英等,则转而认为是一位于河边采荇菜的普通女子。这样一来,即如方玉润所云:“则是直赋其事,何云兴乎?”[13](P74)故张启成颇具新意地判定:“君子梦寐以求的只是窈窕淑女,那位姿态美好的采荇姑娘事实上是不存在的。”[1](P139)其实,我们从作者的叙述语气也可判断出。“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等三章,都是从“君子”的视角出发而论,是说在他眼中,面对着“参差荇菜”和“窈窕淑女”该分别怎么做。故而采摘荇菜者只须以“我们”这一复数代词来概况虚指即可,完全不必确定具体为何人。

在明白了以上两点后,我们理解“流”“采”和“芼”三章文意就有了基本前提。已知“寤寐求之”,乃是“君子”对“淑女”昼夜思念下的准备追求。那么,根据上述古时男子求亲娶妻之礼,该句更具体来讲,就应该是指“君子”不分日夜地想要争取父母同意,并延请一位合适的媒人为其提亲。在此基础上,我们来重新认识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一句。对于“流”字,通常有两种解释,一者以毛亨为代表:“流,求也。”此说源远流长;一者即“流”的本义,《说文解字》:“流,水行也。”清姚际恒《诗经通论》据以阐释说:“此处正以荇菜喻其左右无方,随水而流,未即将也。”[21](P16)此说也得到了今天如柳正午、朱一清等学者的认同。*见柳正午《〈关雎〉章臆断》,《文学评论》,1980第2期;朱一清《〈诗经·关雎〉“流”字新解》,《文学评论》,1980第6期。

就笔者看来,该两种观点各有偏颇,前者偏重语境而忽略本义,后者则恰恰相反。如只据本义理解,那么“左右流之”一句描述的就是荇菜在水流中左右飘荡、披散的样子。这样一来与后面的“窈窕淑女,寤寐求之”一句之间就根本不存在比兴之关联。

然而,如果只是根据语境将“流”作为“求”解,也会失之粗疏、简单。在这句话中,“左右”一词显然是方位名词用作状语成分,表示或左或右、时左时右之意;“之”字即代指前面的“参差荇菜”。荇菜作为一种生长在平静水域中的植物,采摘须划动小舟而为。舟因人动、人与船行,从参差的荇菜中穿行而过,就如水“流”一般;采摘荇菜又须左右顾盼,故“流”字本身也就具有了观察和选择的意味。这才是“参差荇菜,左右流之”一句所描述的真实场景。故高亨《诗经译注》对“流”的解释大体不差:“荇菜有好有坏,所以先选而后采。”[22](P2)至此,我们也就明白了 “左右流之”一句说的是在采荇过程中左右寻觅合适目标的情景;而“寤寐求之”则是说在准备求女时不停地争取成熟条件的状态。只有这样,二句之间的比兴关系才可成立。

再看“参差荇菜,左右采之”。“采”,即采摘之意,此无异议。已知荇菜的根茎、嫩叶和花儿均可食用。那么,面对着长短不一、老嫩有别的荇菜,人们采摘的必然是柔嫩茎叶或花儿。

最后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芼”,一般有两种解释。清方玉润《诗经原始》释“芼”为“芼羹”云:“熟而荐之也。”[13](P75)而自《毛传》迄今,学界主流观点则以“芼”为“择取”解。又因《尔雅》:“芼,搴也。”孔颖达据此解“芼之”曰:“故知拔菜而择之也。”[23](P27)还有一些学者将“芼”径直训为“拔起”,而舍弃“择取”意,如林义光《诗经通解》、高亨《诗经今注》。

上文我们已经明白“友之”和“乐之”两章之间是并列关系,那么与之相对应的“采之”和“芼之”两章必然亦如此。然而,不论将“芼”训为“芼羹”,抑或“择取”。但就荇菜而言,“采之”进而“芼之”,即属于递进关系。因此,“芼”理解为“连根拔起”则更为准确。在这里,需要拔而取之的不仅仅是荇菜的根茎,而且只要鲜嫩多汁也可将整棵荇菜连根拔起。

可见,“流之”三章其实叙述的是采荇菜的基本过程。“流之”章是描述人们采摘荇菜之前的甄别和选择,以确定目标;其后则根据荇菜的生长情况和食用部分而采取不同的方法,即“采之”或“芼之”。显然,作者为了与后面的求女三章相比照,故意将采荇这一简单的连贯行为用慢镜头进行分解,从而形成了先“流之”,后“采之”或“芼之”的看似层次井然的动作流程。

接下来,我们再具体分析一下采荇与求女之间的具体比兴关系。同样地,求女也分为两个阶段。对“君子”而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句其实就已经确定了他所要追求的对象。一般情况下,大家都是顺着这个思路将后面的“琴瑟友之”和“钟鼓乐之”理解为“君子”追求“淑女”所采取的两种措施和手段。对此,笔者在上文也已作了否定。既然“求之不得”实乃是因条件所限而不能求之,那么,这本身就透露出 “淑女”是否会拒绝根本就不在“君子”考虑的范围之内,他“辗转反侧”所焦虑的只是时机不成熟、条件不允许而已。也就是说,在“君子”心目中只要时机成熟、条件允许,就一定会求女成功。如果我们姑且认定是限于没有合适媒人的话,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有了合适媒人即等于拥有了“淑女”。故当“君子”自我假想之时,他关注的就不会是如何讨好“淑女”的措施和手段,而是与自己的“好逑”怎样幸福生活的问题!

因此,就采荇而言,人们在参差丛生的荇菜中划船而过,时左时右地加以搜寻、辨别;一旦确定采摘对象,则即根据不同的生长情况,或“采之”,或“芼之”。然就求女而言,“君子”时刻不停地争取着追求“淑女”的成熟条件;(同时幻想着)一旦条件成熟,就会根据不同的生活需求,给予女子或“友之”,或“乐之”的婚姻幸福。这才是《关雎》中采荇与求女二事之间比兴关系的真正内涵。

结语

上文我们首先论证了“求之不得”,乃是“君子”因条件所限而对“窈窕淑女”的“不得求之”;在此基础上,对“琴瑟友之”和“钟鼓乐之”的具体所指及二者关系作了精细探究,认为前者是说“君子”希望与其“好逑”如琴瑟和鸣一般的友爱,而后者则是写“君子”会以钟鼓为象征的奢华生活使其满足,也即分别从情感和物质两个层面对二人的幸福婚姻生活作出自我幻想式的承诺;最后结合比兴手法的使用和荇菜的基本特性,进一步阐释了“流”、“采”和“芼”的文本内涵,还原了当时荇菜采摘的真实场景,厘清了采荇与求女二事之间比兴关系的真正内涵。笔者不揣固陋,对《关雎》基本文意做了如上解读,是否有根有据、合情合理,尚请专家们不吝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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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徐炼

*作者简介:王以兴(1986-),男,山东青州人,讲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以古代小说为主;冯瑾(1989-),女,山西乡宁人,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2014级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古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2491(2016)02-00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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