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笃文
(新华社 贵州分社,贵州 贵阳 550004)
山谷词风及其影响
周笃文*
(新华社贵州分社,贵州贵阳550004)
摘要黄山谷是北宋著名词家。其风格以清壮为主,兼具冶艳色彩。其主体风格是对苏轼豪放词的延续与发展。其冶艳风情之作,也不乏哀感顽艳之佳品,所谓笔墨劝淫的说法,是一个伪命题。山谷词对姜白石词无疑有较大影响,其后历明清以至夏承焘先生的词作,仍可看出其影响的延续。
关键词山谷词;白石词;清壮;瘦硬
黄山谷是中国文化史上一等的通才和巨人。他的诗词书法文章,无不雄奇高妙,朗照千古。苏东坡在元丰元年(1078年),接到山谷两封书信和两首古风后,复信盛称其诗文:“超逸绝尘,独立万物之表。驭风骑气,以为造物者游。非独今世之君子所不能用。虽如轼者之放浪自弃,与世阔疏者,亦莫得而友也。”这俨然是贺知章盛赞李白为谪居仙人之翻版了。影响所及,张耒、晁补之、秦观、陈师道等苏门学士,都虚心地向他学习诗法。山谷书法之妙,更与东坡、米芾、蔡襄齐名,并称苏黄米蔡。山谷文章及题跋尤为杰特。如写赠杨明叔的《砥柱铭》中云:“魏公有爱君之仁,有责难之义。其智足以经世,其德足以服物,平生欣慕焉。”又云:“世道交丧,若水上之浮沤;既不可以为人之师表,又不可以为人臣之优则。砥柱之文座傍,并得两师焉。虽然,持砥柱之节以奉身;上智之所喜悦,下愚之所畏惧。明叔亦安能病此而改节哉。”岳岳高言,煌煌伟论,足以警顽立懦。2010年该件藏品竟然拍出了三点四三亿元的天价,开了一个未曾有的记录。山谷晚年以写《承天禅院塔记》贾祸,而贬死宜州。这更是一篇照世的鸿文。文中高度肯定智珠和尚“起废扶倾”,修复宝塔的贡献。同时也指出其废财伤民的副作用,最后则对佛家济世化民的贡献深予肯定,并对禁毁佛教的行为提出严厉批评:“儒者尝欲合而轧之,是真何理哉?”我以为此文之见解不亚于韩愈谏迎佛骨表。乃竟以此获罪,是何等的不幸啊!
山谷词的艺术风格
山谷词的艺术地位与影响,研究者少,至今仍未得到足够的评价。其实它在当时已为世所重。陈师道《后山诗话》云:“今代词手,惟秦七(观)、黄九(庭坚)尔。唐诸人不逮也。”晁补之《评本朝乐章》云:“黄鲁直间作小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语,是著腔子唱好诗。”(见吴曾《能改斋词话》卷十六)李之仪《跋黄山谷词》更云:“(鲁直既到太平)九日而罢,又数日乃去。其章句字画,所能不多。而天下固已交口传诵。欲到其地,想见其真迹,及其所及之人物,皆不得为不足。由是当塗鼎然真东南佳处矣。”这就是他对山谷在当塗写赠庾元镇、郭功甫的几首《玉楼春》而发的感慨。真可谓一经名家指点,江山为之增价。词名之盛,几人能及?
山谷词传于今者,据马兴荣、祝振玉《山谷词校注》的统计,约206首。这是个不小的体量。比周邦彦、秦观、李清照等都多出不少。山谷词的风格不尽一致,人言言殊。我以为可用“清壮”与“冶艳”加以概括。“清壮”是其主流,山谷词笔愈老愈壮,最值得肯定。“冶艳”则多写闲情,约50首左右。其少数早年之作,用笔欠珍重,为人所垢病。但大多数不愧佳作。山谷的禀性偏于昂扬,吴廻《五总志》云:“山谷老人自丱角能诗,《送乡人赴廷试》云:‘青衫乌帽芦花鞭,送君直至眀君前。若问旧时黄庭坚,谪在人间十一年。’”正是这股不羁的气质,塑造出他的文心笔胆与清壮豪放的词风。如其中礼部中进士所作的《满庭芳》云:“风流金马客,歌鬟醉拥,乌帽斜欹。问人间何更,鹏运天池……同心事,丹山路稳,长伴彩鸾归。”时年二十二岁,却将一段青春俊发之壮怀逸气表现得淋漓尽致了。二十六岁所作的《水调歌头》: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花上有黄鹂。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坐玉石,欹玉枕,拂金徽。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更是情彩飞扬,令人叫绝了。
在叶县尉上他作了一首抒愤的《温尉》诗:“豫章黄鲁直,既拙又狂痴。往在江湖南,渔樵乃其师。腰斧入白云,挥车棹清溪。”强烈地表现其欲摆脱羁绊追求自由的精神。这些作品其气之清,其景之秀,其情之旷,皆令人倾倒。黄苏《蓼园词选》云:“一往深秀,吐属隽雅绝伦。”可谓的评。另其《水调歌头》:
落日塞垣路,风劲戛貂裘。翩翩数骑闲猎,深入黑山头。极目平沙千里,惟见雕弓白羽,铁面骏骅骝。隐隐望青冢,特地起闲愁。汉天子,方鼎盛,四百州。玉颜皓齿,深锁三十六宫秋。堂有经纶贤相,边有纵横谋将,不减翠蛾羞。戎虏和乐也,圣主永无忧。
此词涉及塞垣兵马与戎虏和乐,事关筹边等大局,当与西夏议疆划界有关。应是元佑年间在秘书省或史局时作。上片雕弓白羽、铁面骅骝;下片朝有经纶贤相,边有纵横名将,威武雄壮,写尽了太平强盛、国富民安的欢乐景象。
其《念奴娇》八月十七日永安城中秋赏月词云:
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桂影扶疏,谁便道,今夕清辉不足?万里青天,姮娥何处,驾此一轮玉。寒光零乱,为谁偏照醽醁?年少从我追游,晚凉幽径,绕张园森木。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笛。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
此首《念奴娇》作于元符元年(1098年)戎州贬所。虽为投荒万里的逐臣,面对着山染修眉的万里秋空,朗月的寒光遍洒人间的瓊绝人寰的美景,诗翁与一群年少才俊,开怀痛饮,赏笛吟诗。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为孙郎的笛韵所陶醉。这种境界襟怀,豪气与妙想可谓物我两忘,浑不知有人间哀乐了。此词与东坡十六年前作于黄州贬所的《赤壁怀古》,虽有怀古与述今之别,但浩怀逸气,妙想高情,却有异曲同工之致。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一云:“山谷八月十七日,与诸生步自永安城,入张宽夫园待月。以金荷叶酌客。客有孙叔敏,擅长笛,连作数曲。诸生曰:‘今日之会乐盛,不可以无述。’因此作曲记之,文不加点。或以为可继东坡赤壁之歌云。”此真千古一时,钟磬同音之盛事也。今日读之,犹觉众山皆响!
山谷晚年受诬陷,贬逐黔州、戎州、宜州,艰苦百经,而志不稍挫。词笔日益老健,风格更为遒迈,达到了创作的颠峰。这些作品清壮顿挫,扩展了苏轼所开辟的豪放词之境界与影响。如《定风波·次高左藏使君韵》:
万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终日似乘船。及至重阳天也霁,催醉,鬼门关外蜀江前。莫笑老翁犹气岸,君看,几人黄菊上华颠?戏马台南追两谢,驰射,风流犹拍古人肩。
此词作于黔州(四川彭水),时以涪州别驾黔州安置,是一个待罪逐臣。高左藏名羽,时为黔州知州。这首次韵之作,却意气风发,毫无一丝萎靡之色。头二句,写黔中多雨,居屋似住船中,如此形容,便已妙绝天下。末二句“戏马台南追两谢,驰射 ,风流犹拍古人肩。”将谪贬之身与贵极一时刘寄奴与诸名士彭城阅兵的盛举,等量齐观。复以“风流犹拍古人肩”作结。此等豪情异想,可谓一空千古!
夏承焘师论苏词有“密州三曲月经天”之语。谓其《江城子》《定风波》《水调歌头》为开创豪放词派代表作。余则以为山谷之《念奴娇》、《定风波》以及《减兰·次韵赵文仪》三阕正可匹敌,难分伯仲。其《减兰 · 次韵赵文仪》云:“诗翁才刃,曾陷文场貔虎阵。谁敢当哉,况是焚舟决胜来。 三巴春杪,客馆梦回风雨晓。胸次峥嵘,欲共涛头赤甲平。”上片写赵文仪科场连捷,才气过人。下片则自述作者峥嵘汹涌的诗情,可以压倒赤甲的掀天波浪。将一段磊落不平之气表现得掀天揭地,令人读后血脉为之贲张。
二百首山谷词,涉及儿女风情的约有50余首,风格偏于冶艳。除了少年作品,间涉亵诨外,大多情深一往,且不乏哀感顽艳的高唱。这里有一个“笔墨劝淫”的说法,流传很广。其实是个伪命题。据惠洪《冷斋夜话》卷十云:“法云秀,关西人,铁面严冷,能以理折人。鲁直名重天下,诗词一出,人争传之。师尝谓鲁直曰:‘诗多作无害,艳歌小词可以罢之。’鲁直笑曰:‘空中语耳,非杀非偷,终不至堕恶道。’师曰:‘若以邪言荡人淫心,使彼逾礼越禁,为罪恶之由。吾恐非之堕恶道而已。’鲁直颔之,自是不复作词曲。’事实上,鲁直的词曲一直在写作,暮年更以词曲为主,境界日臻高伟庄严,足证此说之无稽。最有说服力的还是他写的《小山词序》:“至其乐府,可谓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其合者高堂洛神之流。其下者岂减桃叶、团扇哉。余少时间作乐府,以使酒玩世。道人法秀独罪余以笔墨劝淫,于我法中,当下犁舌之狱。特未见叔原之作耶?”这种夫子自道的言语,就是对此说正面的否定。后人为之辩诬者甚多。如明人俞彦《爰园词话》云:“佛有十戒,口业居四。绮语与焉。诗词皆绮语,词较甚。山谷喜作小词,后为泥犁所慑,罢作,可笑也……髡何据作此诳语,不自思当堕何等狱耶……何至深文重比,令千古文士短气。”沈谦《填词杂说》云:“山谷喜为艳曲,秀法师以泥犁吓之。月痕花影,亦坐深文,吾不知以何罪待谗谄之辈。”皆是有力的驳正。事实上,山谷从未因此住笔。作为一个富有灵气与情感的诗人,能对红颜知己装出副道学家的矫情姿态,漠然对之吗?龚自珍《已亥杂诗》有云:“平生虽亦薄汤武,不薄秦皇与汉皇。设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黄山谷对红颜的倾慕,一直到老不变。请看以下作品:《好事近·太平州小妓杨姝弹琴送酒》:
一弄醒心弦,情在两山斜叠。弹到古人愁处,有真珠承睫。使君来去本无心,休泪界红颊。自恨老来憎酒,负十分金叶。
此词作于崇宁元年(1162年)徽宗即位后,他蒙恩起复,领太平州事。在郭功甫宴上得见杨姝,心甚悦之,作此记之。同时又赠七绝云:“千古人心指下传,杨姝烟月过年年。不知心向谁边切,弹尽松风欲断弦。”又有《题太平桥后园石室壁》云:“郭功甫、黄鲁直、高太忠、冯彦择同酌桂浆于此。杨姝弹《风入松》《醉翁吟》,有林下之意。琴罢,宝熏郁郁,似非人间。崇宁三元季夏之丁未。”云云。一片怜香惜玉之深情,令人为之感动。这一切,正是李之仪《跋山谷词》所云:“由是当塗鼎然真东南佳处矣”的一个绝好的注解。崇宁三年(1104年),山谷已年届六十,在贬往宜州的途中,路过衡州。在曾敷文知州的宴会上得见十四岁的乐伎陈湘,更是一见钟情,写下了一组情意绵绵的词作,如《阮郎归,曾敷文既眄陈湘,歌舞便出其类,来求小楷,作〈阮郎归〉词付之》:
盈盈娇女似罗敷。湘江明月珠。起来绾髻又重梳。弄妆仍学书。歌调态,舞工夫。湖南都不如。它年未厌白髭须。同舟归五湖。
词以“湘江明月珠”喻其美艳,以“同舟归五湖”与定白首偕老之约,寄情何其恳挚。又有《蓦山溪·赠衡阳妓陈湘》:
鸳鸯翡翠,小小思珍偶。眉黛敛秋波,尽湖南、山明水秀。娉娉袅袅,恰近十三余,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时候。寻花载酒。肯落谁人后。只恐远归来,绿成阴、青梅如豆。心期得处,每自不由人,长亭柳。君知否。千里犹回首。
据“千里犹回首”知是离别衡阳往宜州途中所作。对一个娉婷少女,一往情深如此。尤物移人,谁能不为之感动!先著、程洪《词洁》云:“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时候。十一字,精妙可思。”叶申芗《本事词》卷上“鲁直南迁。过衡阳,曾敷文为守,相留数日。营妓有陈湘,善歌舞,知学书。曾亦盼之。尝乞小楷于鲁直,为赋阮郎归云。别过又曾作《蓦山溪》云,到宜州后又寄前词云。”悃愊深情,令人感动。山谷在另一首次韵惠洪的《西江月》中也流露出对陈湘的怀念:“月侧金盆堕水,雁回醉墨书空。君诗秀色雨园葱,想见衲衣寒拥。蚁穴梦魂人世,杨花踪迹风中。莫将社燕等秋鸿。处处春山翠重。”词中的社燕,即指陈湘。*此据山谷《西江月》小序“崇宁甲申遇惠洪上人于湘中……见赠……玉笺佳句敏惊鸿,闻道衡阳价重。”作者到宜州后又写了一首《蓦山溪·至宜州寄陈湘》:“稠花乱叶,到处撩人醉。林下有孤芳,不匆匆、成蹊桃李。今年风雨,莫送断肠红,斜枝倚。风尘里。不带尘风气。微嗔又喜。约略知春味。江上一帆愁,梦犹寻、歌梁舞地。如今对酒,不似那回时,书谩写,梦来空,只有相思是。”对这位不带风尘气的林下孤芳,山谷老人竟是那样相思入骨,结想成梦了。对如此铭心的真爱,是不容亵渎的。
山谷的冶艳词风,不止表现在儿女风情上。山水风景,也能涉笔成趣,极富风情之美。如他将张志和的《渔歌子》增益为便于演唱的《浣溪沙》就是如此:“新妇矶头眉黛愁,女儿浦口眼波秋。惊鱼错认月沉钩。 青箬笠前无限事,绿蓑衣底一时休。斜风细雨转船头。”东坡跋云:“鲁直此词,清新婉丽,问其最得意处,此山光水色替却玉肌花貌,真得渔父家风也。然才出新妇矶,又入女儿浦,此渔父无乃太澜浪乎?”(见曾慥《乐府雅词》)
山谷与东坡亦师亦友,趣味相近。诗词而外,又耽好禅理,同为居士。黄山谷尤与黄龙派高僧晦堂祖心交往密切,事载《五灯会元》卷十七。其词中有《渔家傲》五首。“江宁江口阴风,戏效宝宁勇禅师作古渔家傲》云:“万水千山来此土。本提心印传梁武。对朕者谁浑不顾。成死语。江头暗折长芦渡。面壁九年看二祖。一花五叶亲分付。只履提归葱岭去。君知否。分明忘却来时路。”此词作于元丰三年,山谷知太和县时。记达摩来金陵,会晤梁武帝,欲传心印,弘扬佛法之事。武帝问:“对朕者谁?”祖曰:“不识。”帝不领悟。祖知机不契,是月十九日,潜回江北。山谷此作强调禅法重活参妙悟。反观自我,照见本心。而武帝根器不够,遂成死语。达摩因此北上。唐宋诗家,写禅意诗者多。如王维、白居易、苏东坡等皆此中妙手。而写禅词则以黄山谷最为突出。其实,词体的产生,很早就与佛法结缘了。鸠摩罗什所译的《金刚经》之启请词《炉香赞》,就是一首长短句的佛曲:“炉香乍爇,法界蒙熏, 诸佛海会悉遥闻 ,随处结祥云。诚意方殷, 诸佛现全身。”为四、四、七、五、四、五共六句,二句以下押五平韵。此经公元402年译于长安,至今广为流传。《炉香赞》从时间上讲,应是最早的长短句。产生的年代早于隋炀帝《纪辽东》二百年。定为词体之起源,应当是符合实际的*炉香赞:最早见于鸠摩罗什(344-413)所译金刚经。又见梁朝傅大士(497-569)《颂金刚经》及《贤愚经》等。。而黄山谷的《渔家傲》组曲,可说是开了文人以词论禅之先行。
山谷词风对白石词的影响
山谷的清壮词作,嗣响着东坡的豪放词风,影响深巨。南宋的姜白石就是一个显例。白石在其《白石道人诗集自述》云:“异时泛阅众作,已而病其驳如也。三沐三熏师黄太史氏。”可见影响之深 。夏承焘先生《论词绝句·姜夔》亦云:“三吴双井雅音函,早岁吟心辨苦甘。不供温韦寻梦境,春衫冷月过淮南。”明确指出白石词风受到三吴(湖州、苏州、常州)的文风与双井黄山谷的风雅之作的影响,不走温庭筠、韦庄的花间软媚的老路,独创出“淮南皓月冷千山”的清空峻拔的风格。这是正本清源的重要判断。我在三十多年前的旧作《宋词》中,也提到姜夔诗出入江西、晚唐之间。词也能用江西派瘦硬之笔,以矫周邦彦的软媚。又用晚唐诗的绵邈风神,以救辛派末流叫嚣浮躁之弊。此种风格,读者稍加留心,是不难看出的。它表现在典实、笔意、技法与风格诸多方面。比如《扬州慢》下片:“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以及《侧犯》:“恨春易去。甚春却向扬州住。微雨。正茧栗梢头弄诗句。红桥二十四,总是行云处。无语。渐半脱宫衣笑相顾。金壶细叶,千朵围歌舞。谁念我、鬓成丝,来此共尊俎。”另如《琵琶仙》:“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奇绝。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鴂。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都是演绎着芍药花与杜牧扬州游春之事,这些全是从黄山谷的诗中化出的。山谷《广陵早春》诗云:“春风十里珠帘卷,彷佛三生杜牧之。红药梢头初茧栗,扬州风物鬓成丝。”“有人似桃根桃叶”也出自黄山谷《药名诗》:“艳歌惊落梁上尘,桃叶桃根断肠曲。”情境正同,如一手写出。
再如我们前面列举的山谷的《念奴娇》词:“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桂影扶疏,谁便道,今夕清辉不足?万里青天,姮娥何处,驾此一轮玉。寒光零乱,为谁偏照醽醁?……”试将其与白石的《念奴娇》词“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消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加以对照,一咏秋月,一咏秋荷。景物虽别,而神理思至相通。黄词前三句,点出背景,雨止虹出,山如绿色修眉,扶疏的桂影洒遍清辉。姮娥驾着月轮,把它的寒光,抛洒到我们的酒杯中!一连串的追问,如层波叠浪,写足了人月相融的美景与骚情。姜词则刻画荷花。起三句写乘着小舟,来到与鸳鸯为伍的红荷中。如醉的红荷上,洒落着一阵阵清凉。摇荡的冷香,激发出诗人的妙句。下片由状物转向述情。黄词“醉倒”二句是说虽离家万里却并不落寞。老子平生,艰危历遍,最爱声喷霜竹的笛声,令我兴高采烈。一派迈往高岸的壮怀令人击节。白石下片,转写怀人,“情人不见”二句,语带伤感,反映了爱情中的某种隐痛。“嫣然”、“冷香”诸语,句秀神清,“高柳”、“老鱼”清极而奇,戛然独造之境。二词虽所咏不同,无不清奇高旷,想落天外,而笔意相近,不愧绝唱。
此外,二人的恋情之作,也十分相似。前面提到山谷与陈湘的忘年之恋,是何等感人。而白石与合肥琵琶女之一段凄美无尽之恋情,也同样令人唏嘘。他二人感情始于二十余岁壮游淮楚之时,并成为贯串一生的苦恋。其《鹧鸪天·正月十一日观灯》云:“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又《鹧鸪天·元夕有所梦》:“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将一段沉哀入骨的相思,表现得如此真切感人。此二词作于庆元三年(1197年)。早在淳熙三年(1176)所作的《扬州慢》已有21年之久,该词中的“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即含有为伊人而发之意。白石与山谷皆旷世高才,天生情种,爱得悃挚缠绵。山谷《蓦山溪·至宜州寄陈湘》结句云:“如今对酒,不似那回时。书谩写,梦来空,只有相思是。”白石也有一首《蓦山溪》,结句为“百年心事,惟有玉阑知。吟未了,放船归,月下空相忆”,当是为合肥琵琶女而发。一缕深情,真是磨人无尽哪!
黄山谷开创的江西诗派是我国诗史上影响最大、时间最长的诗派,从宋至清绵延不断,南宋的吕本中、曾几、赵藩、韩淲等都是其骨干成员。而曾几的弟子萧德藻学诗法于曾几。杨万里将萧德藻与尤袤、范成大、陆游并称为四诗将(《进退格寄张功父、姜尧章》),在《千岩择稿序》中说:“近世诗人若范石湖之清新,尤梁溪之平淡,陆放翁之敷腴,萧千岩之工致,余所畏也。”萧千岩即萧德藻,是姜白石的恩师,并将其侄女嫁与白石。他的诗作古硬顿挫而有奇致。如《古梅》:“湘妃危立瘦蛟背,海月冷挂珊瑚枝。丑怪惊人能妩媚,断魂只有晓寒枝。”对白石的“高柳垂阴,老鱼吹浪”,以及“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之冷峻怪奇风格,影响深刻。词至姜白石乃生一变局:于柳永之疏俊,周邦彦之典丽而外,开出清空一派,为婉约词坛别开生面。朱彝尊《黑蝶斋诗余序》云:“词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张辑、卢祖皋、史达祖、吴文英、蒋捷、王沂孙、张炎、杨基共十人。”汪森在《词综序》说:“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归于醇雅。于是史达祖、高观国羽翼之。张辑、吴文英师之于前,赵以夫、蒋捷、周密、陈允衡、王沂孙、张炎效之于后。譬之于乐,舞韶至于九变,而词之能事毕矣。”戈载《七家词选》云:“白石之词,清气盘空,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其高远峭拔之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真词中之圣也。”评价如此之高。有清一代,谈词者几于户玉田而家白石了,其瓣香所自,盖受到山谷之重大影响。直至现代之夏承焘先生仍自承作诗“于昌黎取炼韵,于东坡取波澜,于山谷取造句”,填词则欲“合稼轩、白石、遗山于一家”,盖以意格奇创为目标,不贵形式的圆熟。比如《金缕曲·题梁汾词扇》:
展卷寒芒立。有当年、河梁凄泪,扪之犹湿。比赎蛾眉艰难事,多此几行斜墨,便万古神喑鬼泣。何物人间情一点,长相望、旷劫通呼吸。携酒问,贯华石。 生还忍数秋笳拍,念苏卿,雁书不到,乌头难白。绝域头颅知多少,放汝玉关生入。天要与,词坛生色。渌水亭头行吟地,谢故人,轻屈平生膝。东阁酒,咽邻笛。
此词将顾梁汾救吴汉槎事演绎得如此悲壮凄恻,真能瘦硬通神了。朱古微赞曰:“历落有风格,私庆吾调不孤矣。”又其《玉楼春·天安门看焰火》:
归来枕席余奇彩,龙喷鲸呿呈百态。欲招千载汉唐人,共俯一城歌吹海。天心月胁行无碍,一夜神游周九塞。明朝虹背和翁吟,应有风雷生謦欬。
这是一首在飞机上创作和马一浮、谢无量的词。意境雄奇,气象高远,真能想落天外,别开奇境了。这样的作品,确能摄取山谷的瘦硬、白石的清刚,复参之以东坡、稼轩的雄旷与宏肆,而成词坛之伟观。夏承焘先生的《卜算子·咏荷》:
何处冷香多,愁忆凌波路。千舸围灯梦里湖,有泪如盘露。待问几时莲,惊散双飞羽。夜夜秋塘听雨心,商略阴晴苦。
其中“冷香”、“凌波”、“商略”皆见于白石词中。词汇互见率之高,江西派之影响可不言而喻了。
责任编辑刘庆云
*作者简介:周笃文(1934-),男,湖南汩罗人,新华社原中国新闻学院教授,现任《中华词赋》理事长。研究方向为古典文献、诗词理论与创作。
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2491(2016)02-00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