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晴
《唐诗别裁集》:一个选集经典的确立
○李成晴
文学经典及其形成,是当下文学史及文学批评研究都在关注的问题,以2014年度为例,就有赵沛霖等近百篇研究成果的刊布。①2015年新见李建武《小说经典形成、扩容与明清小说的文学经典性》等最新考述。②一部文学作品之所以在某一文化系统里被推为经典,③固然基于作者的地位、知识储备及作品本身的水平,却也离不开意识形态导向以及具有批评能力的专家(literarycritics)和社会大众的共同推举。尤其是古代文学作品(包括单篇、别集、总集),因其流传序列中没有现当代文学界习见的文研机构、评审委员会等审定、评级制度的干预,故而其经典地位的确立更多是基于社会价值共识、作者较高的社会层级以及后世自发的“口碑”。
自唐迄清,唐诗选本的数量和义例可谓洋洋大观,孙琴安《唐诗选本提要》著录者即有六百余种。④然而就迄今对古典文学的体认而言,诸选本可称得上是经典的,似乎只有蘅塘退士孙洙的《唐诗三百首》和沈德潜的《唐诗别裁集》等寥寥几种。⑤顾宗泰《宋金三家诗选序》曰:“吾师沈归愚先生所选《古诗源》《唐诗别裁》《明诗别裁》诸集,久已脍炙海内,士人奉为圭臬。”⑥可见《唐诗别裁集》在成书后不久即得到了士林认可。关于《唐诗别裁集》的版本源流以及所体现的沈德潜诗学思想等问题,已有多位学者加以考论,笔者不准备再加探讨。本文之宗旨,拟从“知识考古”的视角出发,基于史料的比较与分析,来考量《唐诗别裁集》是如何跻身经典序列、被“士人奉为圭臬”的。
毫无疑问,轴心时代的文献,因其处在文明上游,以其深奥和稀有,在后世皆被纳入经典的序列。但就中古、近古来看,倘一部著作能跻身经典序列,需要具备几种条件。首先,适逢际会。也就是说,这一著作产生的前代,没有近似义例或选题的经典著作流传。相反,一部经典确立之后,后世继起之作就很难取而代之。例如《本事诗》之后,尽管出现诸家诗词“本事”之作,但皆无法超越《本事诗》的地位。其次,怀瑾握瑜。作者的素养及著作的水准皆需达到高层次。再次,雅俗共赏。也就是说著作不但能得到高明之士的认可,且应“接地气”,在某种层面上参与到初学阶段士人的启蒙之中。当然,这种参与可以是原本参与,也可以是通过派生本或摘选本的次生参与,例如本文所要讨论的《唐诗别裁集》既有直接接引初学的例证,更通过深受其影响的简选本《唐诗三百首》融进了清代至今的唐诗启蒙之中。
梁章钜在评论《唐诗别裁集》的特出之处时,首先就断言“唐诗前无好选本”⑦。他举了沈德潜之前较为通行的两种选本,认为高廷礼(即高棅)的《唐诗品汇》虽“可谓用心”,但“启后来无抚之端、肤廓之弊,故虽终明之世,馆阁以此为宗,而迄不能行远”,而王士祯的《古诗选》“五言不录少陵、昌黎、香山、东陂、放翁,七言不录香山”、《唐贤三昧集》则“昌黎、香山不载”、“李杜亦一字不登”,“令人莫测其旨”⑧。故而梁章钜认为“但求一平正通达之选,以为初学金针,则沈归愚之《唐诗别裁》,尚堪充数。此书规模粗备,绳尺亦极分明。先熟复此书,而后博观《御定全唐诗》,以求初盛中晚之分合正变,可矣”⑨。梁章钜所谓“平正通达”,与沈德潜晚年重订《别裁》所期望的“归于中正和平”的最高标准颇为契合。梁氏且称《唐诗别裁集》为“初学金针”,除表推崇外,还可看出梁氏对本书接引后学作用的赞许,本文第三节将会进一步讨论。
诗选经典的确立,有一个前提,即其前代并无经典选本。倘前人某一选本已经脍炙人口,加以士人心目中贵古贱今的心理,那么新出选本很难取而代之。例如《文选》之后,虽有多部选汉魏六朝诗文的选集继起而作,终不能撼动其地位。从另一维度来看,选家也正是有见于前代同一主题无佳本,希望自己的诗选能确立一个经典的范式,方才从事选政。就沈德潜而言,他对前代唐诗选的源流很清楚,且在不同著作中表达过对前代较为知名的几个选本的不满,比如他论《才调集》《唐文粹》《唐音》《唐诗正声》诸选在收李杜诗方面皆有偏颇,⑩复论《唐诗鼓吹》曰:“《鼓吹》一书,嫁名元遗山者,尤为下劣。学者以此等为始基,汩没灵台,后难洗涤。”⑪又评《唐诗三昧集》说:“新城王阮亭尚书选《唐贤三昧集》,取司空表圣‘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严沧浪‘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之意,盖味在咸酸外矣。而于少陵所云‘鲸鱼碧海’,韩昌黎所云‘巨刃摩天’者,或未之及。”⑫正是基于对前代唐诗选本皆有偏弊的认识,也基于《全唐诗》的出现提供了完备的唐诗图景以及沈德潜“束发后,即喜钞唐人诗集”(《唐诗别裁集原序》)的爱好,沈德潜才有了从青年时《唐诗宗》五十卷到《唐诗别裁集》以迄,晚年修订《别裁集》孜孜不倦的选政实践。⑬
如果说沈德潜批评前代唐诗选本,可能在潜意识里有着薄前人以自抬《别裁》声价心理的话,那么后人将《唐诗别裁集》放到历代唐诗选本序列中进行的抑扬,则无疑相对客观公允。我们不妨以前揭梁章钜评议以及叶绍本、朱景英、朱炎和同样选过唐诗的罗汝怀等人为例,来看看清代士人阶层对历代唐诗选本的比较。
归安叶绍本《唐诗别裁集引典备注序》开宗明义曰:
唐诗选本多矣,至我朝沈文慤公所选《别裁集》,始尽唐人之妙,而深得风人之旨。盖前此选唐诗者,或繁简失宜,或指归多舛,惟此书采择精详,评骘确当,三唐门径,了然可寻,而无偏倚凌杂之病。此《别裁》一集,所以行之几百年而卓然不可废也。⑭
叶氏在《序》文中曾言及与王鸣盛、钱大昕评国朝诗学,认为《唐诗别裁集》一书是“正法眼藏”,可见他说前此选唐诗诸家“或繁简失宜,或指归多舛”,实际也代表了当时知识界的共识。清朝湘籍学者罗汝怀曾编选《湖南文征》二百卷,《七律流别集》十二卷,故而对操选政的甘苦深味颇有体会。⑮罗汝怀《七律流别集述意》认为高棅早期选《唐诗品汇》九十卷“自恐过繁,复陶汰为《正声》二十二卷”,然就七律而言,其书“自初唐晚仅得三十五人,为诗九十三首,李益、李端皆存一首,而韩柳元白咸在所遗。杜公《秋兴》割取四首,其沈郁苍深之作,尟存焉者”,故“未喻其意恉所在”⑯。至于唐仲言《唐诗解》沿《品汇》而作,罗汝怀的评价是“徒以五岁而瞽,耳学淹通,故为士林矜重。其书则各体收录寥寥,七律尤甚,与《正声》同为简略”⑰。在这里,罗汝怀明确批评了明人选本《唐诗品汇》失之繁,而《唐诗正声》《唐诗解》失之简略,且去取未当。接下来,罗汝怀分析了何以唐诗选本“善本之少”且颇为出名的种种选本亦不愜人意的原因(见第二节),通过比较,得出了《唐诗别裁集》“实征决择廓清之力”的结论。罗氏尤其强调沈氏“重订本拾遗补阙,尤见虚衷”⑱,肯定了沈德潜晚年对著作精益求精的修订本之成就。
明清唐诗选本在以上论及的诸家之外,尚有题为李攀龙选注的《唐诗选》亦得一时之名,且远播东瀛,在日本产生过很大影响。⑲朱景英《唐诗别裁集笺注序》特意将《唐诗别裁集》与《唐诗选》进行对比,认为《唐诗别裁集》乃沈德潜“手定善本,一洗历下、竟陵之陋,海内承学者,几于家有其书”⑳。所谓一洗历下之陋,即指一洗《唐诗选》之陋。至于朱炎,则取《别裁》同唐宋人唐诗选集相比较:“其从《瀛奎律髓》入手者,多学山谷江西一派,或失之俚;从二冯所批《才调集》入手者,多学晚唐纤丽。”㉑认为皆不如从《唐诗别裁集》入手能得诸体之正。
由上引评价可见,清人在肯定沈德潜《唐诗别裁集》时皆经过了与沈氏之前其它名选本的理性比较。尽管《唐诗别裁集》中仍有不少疏失之处,㉒但各家并未惩羹吹齑,而是取其大端。沈德潜之后,也出现过王闿运《唐诗选》等新选,但都未能超越《唐诗别裁集》的地位。作为对传统学问门径系统总结的目录学著作,张之洞《书目答问》对沈德潜《唐诗别裁集》的著录方式颇值得重视。《书目答问》集部枚举总集诗选典籍如《唐人万首绝句选》《镜烟堂十种》《宋四家诗钞》《国朝六家诗钞》等书后说:“以上总集类诗之属。近人诗文选本太多,举其不俗谬者。沈选《别裁》,通行,不详列。”㉓此处特意提出“沈选《别裁》,通行,不详列”,足见在晚清时代沈德潜《别裁》系列已为人所熟知,到了不用举其书名的地步。尽管此处《书目答问》可能意指沈德潜历代诗《别裁》的选本,非专举《唐诗别裁集》,但《唐诗别裁集》正是沈氏《别裁》系列的代表作。清末许印芳也感叹沈德潜“所选《古诗源》及《别裁集》,名已风行海内……前贤说诗教人,未有如此精详者,诚诗坛之金科玉律也。”㉔随着时日迁流,人们已习惯于将“别裁”一词默认为专属于沈德潜的标签,例如陈夔龙纪念张之洞七律中便说道:“感旧一篇公手定,别裁不数沈长洲。”㉕
叶绍本曾追述与王鸣盛、钱大昕诸公对《唐诗别裁集》的评骘说:
曩者侨寓吴趋,得与西沚、竹汀诸先生游,略识文慤公渊源诗法。间尝推论国朝诗学,以文慤公为大宗,而《唐诗》一编,尤其正法眼藏。㉖
王鸣盛、钱大昕在乾嘉皆以博学名,二人推重“《唐诗》一编”,着眼点当不仅在诗艺,更在沈德潜之器识与学养。大凡一部著作能成为经典,尤应具备的要素是著作品质及作者自身的水平应当是同侪中的翘楚。孔子说“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论语·里仁第四》),便是着眼于自身的提升。沈德潜为清前期的学者型诗人,又长于诗论,其学问素养及文艺理论在近现代人所著的清代学术史、文学批评史中皆占有专章的地位,足见其选诗的个人素养方面是合乎高标准要求的。另一方面,《唐诗别裁集》的编选与修订历经三稿,又伴随了沈德潜大半生的时间。沈氏用心之专、用力之劬,保障了《别裁》品质上的非同率尔操觚之作。罗汝怀认为《唐诗别裁集》“实征决择廓清之力”的一个重要前提,即选诗者须“用功深”与“以诗称”二位一体相结合:“用功深者,不定工诗;以诗称者,不定功深,严仪卿所谓诗有别才别趣也。故有掉鞅词坛,其于往哲名篇,或未寓目;操斤选政,其于卷中疑义,不曾究心者。或则心侈气粗,罔事持择,苟盈卷帙,草草成书;或则独持一见,领要标新,非无一得之矜,难语共由之路。善本之少,职是故欤?”㉗实际上,清代学人公认沈德潜各诗选以《古诗源》与《唐诗别裁集》最见功力,《古诗源》胜在稽古之功,《唐诗别裁集》胜在选政之精,《明诗别裁》等选皆不及。㉘
一如书名取义,沈德潜选《唐诗别裁集》的主旨在于杜甫所谓“别裁伪体亲风雅”(《戏为六绝句》)。陆以湉《冷庐杂识》曾记载海盐人“博雅工诗”的朱炎评价《唐诗别裁集》说:“其评沈归愚尚书《唐诗别裁集》‘直抉作者心源,《弁言》一则,尤足为后学指迷。’云是集严于持择,辨格最正,一切傍门外道,芟除殆尽。以之导后学,是为雅宗入手,须辨雅俗。”㉙则主要是看重沈德潜“归于中正和平”的选诗宗旨,而“尤足为后学指迷”、“导后学,是为雅宗入手”诸语,与前揭梁章钜之见略同,皆着眼于一部经典在接引后学方面应当具有的作用。
沈德潜晚年对48年前所选的《唐诗别裁集》进行了系统的增订,而他在凡例中揭橥的诗学理念也由“以雅正为归”、“去淫滥以归雅正”向“和性情厚人伦,匡政治,感神明,以及作诗之先审宗旨,继论体裁,继论音节,继论神韵,而一归于中正和平”转变,并增入了初选本特意刊落的“张、王之恬缛,元白之近情,长吉之荒诞,温飞卿之侬纤秀丽”,持见更为通达中正。关于沈德潜对三稿的修订过程及其中反映出的选诗标准之变化,学界已多有论及,㉚本文不再加以复述。此处拟补充一则袁枚致沈德潜的书信,信中主要讨论对《别裁》系列选目的看法,而上述沈德潜对自己早年选诗标准的反拨,很可能是接受了袁枚这封书信中的建议。袁枚《再与沈大宗伯书》略谓:
选诗之道,与作史同。一代人才,其应传者,皆宜列传,无庸拘见而狭取之……杜少陵圣于诗者也,岂屑为王杨卢骆哉?然尊四子,以为万古江河矣。黄山谷奥于诗者也,岂屑为杨刘哉?然尊西昆,以为一朝郛郭矣。宣尼至圣,而亦取沧浪童子之诗。所以然者,非古人心虚,往往舍已从人,亦非古人爱博,故意滥收之。盖实见夫诗之道大而远,如地之有八音,天之有万窍,择其善鸣者而赏其鸣,足矣。不必尊宫商而贱角羽,进金石而弃弦匏也……孔子不删郑卫之诗,而先生独删次回之诗,不已过乎?至于卢仝、李贺险怪一流,似亦不必摈斥。两家所祖,从《大招》《天问》来。与《易》之龙战、《诗》之天妹同波异澜,非臆撰也。一集中不特艳体宜收,即险体亦宜收,然后诗之体备而选之道全。㉛
袁枚的这段议论如瓶泻水,的中肯綮。盖前代著名唐诗选本,托名李攀龙的《唐诗选》近于七子习气,而王士祯《唐贤三昧集》又高标神韵,倘沈德潜欲矫诸选之偏,却复立一“雅正”标杆,从而摒弃许多不同风格之作,则看似平允,实际又落一偏,所谓出乎坎而复入于井也。尽管没有确切资料佐证沈德潜对袁枚书信的答复和他的态度,但通过他晚年修订《唐诗别裁集》补选元白、李贺等人诗作,且谓“倘学诗者性情所喜,欲奉为步趋,而选中偏未之及,恐不免如望洋而返也”云云,可见他根据袁枚意见顾及“诗之体备而选之道全”的意旨是颇为明确的。
通过袁枚与沈德潜的通信也可以看出,《唐诗别裁集》成书甫始,其受众层级是相当高的,尽管袁枚书信中论其义例之失,且在《随园诗话》中有所指瑕,但这正说明袁枚在文献传播、接收层面对《唐诗别裁集》的重视。否则,倘沈德潜并非诗学大家,或者其选本起始水平偏低,袁枚等人是不屑与之商榷的,而这种不被名家品鉴的诗选也从起点上断绝了跻身经典著作序列的可能性。
《唐诗别裁集》经过修订后,其选目达到了包容各种风格的程度,士林对此也多加首肯。清李锳《录余绪论》曰:“读诗须看全刻,不宜随手抄录。初盛中晚,格运既分。各家成就,浅深亦异。若非熟习于法,具有只眼,则零星抄写,势必章法互判,雅俗莫分,学出成何家数?不若取全刻观之,不唯作者之精神可得,并选者之法度亦可以别其优劣。《御定唐宋诗醇》,允为诗家正轨外,则沈归愚宗伯《唐诗别裁》,群推善本。所选五七古尤佳,尹制宪《斯文精萃》亦称善本,不及也。”㉜李锳所谓“群推善本”,其着眼点正在于《别裁》能别家数、有法度。
一部诗选若要成为经典,其充分且必要条件,是参与到在士人阶层接引初学的过程,唐宋的“《文选》烂,秀才半”、“苏文熟,吃狗肉”等谚语皆是对这一现象的通俗表达。前引梁章钜“平正通达之选,以为初学金针”及朱炎“尤足为后学指迷”皆立足这一维度评价《唐诗别裁集》的经典性。实际上,清代确实有许多塾师取此书来为初学唐诗者指引门径。例如嘉庆时期的诸生朱彭,“嘉庆元年举孝廉方正,辞不就”,为诗“出入辋川、襄阳而讨源少陵。专以沈德潜《别裁》诸集传示学者,于诗学为有功”㉝。此外尚有不少学人年少诗学的范本,也以《别裁》为指南。例如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卷七《凌廷堪传》记载了凌廷堪少年时代学作诗词的“启蒙先生”:“凌廷堪字次仲,一字仲子,歙人也……君十二岁即弃书学贾,偶在友人家见《词综》《唐诗别裁集》,携归就灯下读,遂能诗及长短句。”㉞清代著名学者兼诗人谢章铤在致梁礼堂的书信中也毫不隐晦其诗学以《唐诗别裁集》为大辂之椎轮:“仆于诗本无师承,少时肄业沈归愚《唐诗别裁》,亦尝效之。”㉟在清代,不仅文士初学唐诗,多以《唐诗别裁集》为宗,即便闺阁女儿,也多能谙熟此书,例如江西道监察御史潘庭筠之女潘佩芳少时便能将《唐诗别裁集》全文背诵,㊱潘氏后来好吟咏,且有诗集《画兰室诗稿》,这当与其幼时背诵唐诗的素养不无关系。
体会梁章钜“初学金针”等说法的所指,可发现他们所说初学仍是立足于文化系统较高的品级,故而说“初学金针”而不是“蒙学金针”。叶绍本在给俞汝昌《唐诗别裁集引典备注》作序时也特意说“是编一出,而海内英哲之彦,愿登甫、白之堂而入王孟之室者,其必有鼓舞奋兴而手骈口沫不能去者,其有裨于诗教,岂浅鲜哉?”㊲叶氏心目中为此书预设的读者是“海内英哲之彦”,而对其效果的预设是“有裨于诗教”,足见他并未将此书的功能与《唐诗三百首》之类等量齐观。
在这里,有必要谈一下另一部同样被纳入经典序列的孙洙的《唐诗三百首》。孙洙编选《唐诗三百首》以沈德潜《唐诗别裁集》为蓝本,且选目重复率极高,已为学界共识。㊳那么,两部同处经典序列的唐诗选本,其功能是否会因选目重叠而有赘余呢?我们不妨从授受的角度对《唐诗三百首》进行一番考察。在清人眼里,《唐诗三百首》似乎只能算作贾宝玉所谓“小时候干的营生”,不登大雅之堂。凡是行诸文字者,也多强调其浅层之书品。例如王韬载“妪呵之曰:‘小妮子才读得《唐诗三百首》,遽尔喋喋向人”(王韬《淞滨琐话》卷四),俞小霞为农家女,“闻村塾童子读《千家诗》,入耳若有所悟……复购通行之《唐诗三百首》,乞邻儿教之读,于是遂能诗”(王藴章《然脂余韵》卷六),许氏长外孙女三多“自幼不读书,十龄外,读蘅塘退士所选《唐诗三百首》,止读其半,然其后喜观人诗集,不数年,居然能诗矣”(俞樾《春在堂随笔》卷十),刘鹗述书铺主人自数家珍:“要是讲杂学的,还有《古唐诗合解》《唐诗三百首》,再要高古点,还有《古文释义》。还有一部宝贝书呢,叫做《性理精义》,这书看得懂的,可就了不得了。”(《老残游记》卷七)晚清诸随笔杂记关于《唐诗三百首》蒙学性质的记述还有很多,此择其尤知名者数家,可见一斑。
将记述《唐诗别裁集》与《唐诗三百首》的文献类别及流品作对比,可以发现比较有意味的现象。首先,述及《唐诗三百首》的载籍皆为杂说小说,所谓委巷之谈,而正式自述、传记之类则绝口不提。其实,从清代至民国,此书也不入藏家法眼,正如徐调孚所说:“这是一部非常通俗的选本,通俗到不入任何收藏家之手,似乎任何一位收藏家收藏了这本书,便有损他高贵的尊严。”㊴这就不像前引凌廷堪、谢章铤等名家之传记、书信中提及初学读物为《唐诗别裁集》而不以为卑下。其次,关于《唐诗三百首》为启蒙读物的记载,大都出现在清末,足证其自成书的乾隆时期到清中期,作为初学之书是无法侪肩《唐诗别裁集》的。当然,民国之后,《唐诗三百首》日益受到重视和推广,在当代则俨然上升成一部艰深专门之作,㊵这只能说明,清季以降整体社会的诗学修养的层次是不断下移的。由此反观杜甫称夔州地区“小儿学问止《论语》”(杜甫《最能行》),已足以令人感叹唐代蒙学起点之高了。
从文献的流播次第来看,大凡某一著作普为世人认可之后,便会有评家取为点评之原本,且更有注家对其进行笺注,从而促使此著作次生文本的流传。在清代,便产生了唐人寿、宗廷辅、朱琰等人的批点,另有黄步春《唐诗别裁集笺注》㊶和俞汝昌《唐诗别裁集引典备注》两部注释之作。
朱景英《唐诗别裁集笺注序》中特意就集部经典作品的笺注义例立论,将黄步春《唐诗别裁集笺注》与《文选》之有李善注,杜诗之有黄鹤、鲁訔注,苏诗之有尧卿、次公注并列而谈,㊷并提出《唐诗别裁集》总集式的笺注体例当效法《文选》李善注,而与杜诗、苏诗式的别集笺注体例不同。㊸经过比较,朱景英认为《唐诗别裁集笺注》“详疏而曲鬯之,缅其心力之勤,援据之赡,栉比之精,洵足以骖靳雅轮、膏馥俭腹者”㊹。尽管朱景英序不免夸饰之嫌,但其行文的内在理路显然是认为黄步春所笺注的《唐诗别裁集》是一部已被纳入经典序列的唐诗选本。
俞汝昌《唐诗别裁集引典备注》又名《注解唐诗别裁集》,该书参合沈德潜初选本及修订本为一编,㊺对诸诗典故加以注释。俞汝昌认为“唐人诗篇什最多,选家各从其所好”,而自己则独取“沈归愚先生《别裁》”,唯其中“评点之外,间存牋释”,于“人地官职及引用故实”未详,故而作此注解。叶绍本在为俞书作序时,也特别强调俞乃凡先生“以是诗非注不明,爰蒐辑诸家,详为诠释”。关于叶绍本对《唐诗别裁集》在唐诗选本序列中的重要地位,前两节已经加以征引。俞汝昌为《别裁》作注,也从侧面反映出当时此书“行之几百年而卓然不可废”的经典性,甚至可以看作是对世人喜读《别裁》进而需求注解的一个回应。《唐诗别裁集引典备注》曾于道光丁酉(1837)由白鹿山房刊刻,阮元作序,㊻复于次年道光戊戌年(1838)请叶绍本作序,由资善堂再版。㊼这部书两年竟有两版,也可以看出其在当时士林的受欢迎程度。
在现代学术框架中,学术风气及知识结构发生大维度转向,但学人对《唐诗别裁集》的经典性地位是没有异议的。1921年,徐志摩在剑桥准备将自藏的中国诗集赠予美国诗人狄更生(今译作狄金森)时,便特地选择了《唐诗别裁集》。㊽在徐志摩看来,《别裁》当能代表诗国文献之精华,且徐氏游学剑桥,仍将《别裁》随身携带,也可以窥见此书在民国读书人知识结构中位置之一斑。这段两国诗人的赠书轶事,在今天看来颇具象征性意味。朱自清在编选《诗文评钞》时于清人部分全文收录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凡例》以及袁枚与之商榷的《答沈太宗伯论诗书》,㊾对此重公案颇有精到的眼力。至于民国时期产生的文学史、文学批评诸作,无一不对《别裁》推重有加,就不一一缕述了。
上世纪80年代以后,中国青年出版社《中国古典文学名著题解》、曹道衡《古典文学要籍简介》、曾枣庄《集部要籍概述》等多部文学要籍解题皆对此书重点介绍,各版文学史亦留心探讨其价值,前揭诸重要出版社或影印,或点校,都以版印的形式肯定了《别裁》的经典性地位。于是,清人的推重与现代学术话语体系相印合,《唐诗别裁集》作为一个文学选集的经典地位完全确立了。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中文系)
①赵沛霖《文学经典的价值及其研究意义》[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其他较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如刘乃季等《“文学经典问题”的发生学探源》[J],《文艺争鸣》,2014年第9期;张新科《〈史记〉文学经典化的重要途径——以明代评点为例》[J],《文史哲》,2014年第3期。梁晓萍《文学经典的核心价值究竟是什么》[J],《文艺研究》,2014年第3期。
②李建武《小说经典形成、扩容与明清小说的文学经典性》[J],《文艺评论》,2015年第4期。
③关于“文学经典”概念的质素,可以涵有普世性、权威性、价值重要性、典范性、代表性、集成性等多维度特质,却也掺杂有政治权力、时代趣味的干预。例如《文选》经典地位的确立,固然基于各类质素的具备,却也与选者出自权力结构高层(昭明太子)及社会演进的利用(例如唐代科考重《文选》)有关。尽管某些文学经典可能在某一时期被质疑或价值重估(例如新文化运动抨击“选学妖孽”),而经典秩序也可能产生变动(位移、增入或剔除),但因其融入社会文化程度已深,使其具有了超越时间段和风尚潮流的恒久价值,这也就固化了其在文化系统中的地位。
④孙琴安《唐诗选本提要》[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5年版,第478页。
⑤如果说两书是否为经典缺乏一个评价标准的话,我们不妨考察一下各选本有无整理本的出现。通过调查可见,《唐诗三百首》被各出版社翻印或整理的次数最多,版本不下二十种,《唐诗别裁集》也有中华书局、上海古籍、香港商务印书馆、岳麓书社、浙江古籍、河北人民、中国致公等出版社多种版本。其它只有《唐人选唐诗》《瀛奎律髓》《唐诗品汇》《唐诗选》《古唐诗合解》等数种曾被新版过。
⑥顾宗泰《月满楼诗文集》文集卷九[A],《续修四库全书》,第145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23页。
⑦⑧⑨梁章钜《退庵随笔》卷二一,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1997年版,第535页,第535页,第535页翁方纲也表达过对《唐贤三昧集》选目偏弊的批评:"渔洋选《唐贤三昧集》,不录李杜,自云仿王介甫《百家诗选》之例,此言非也。"翁方纲:《七言诗三昧举隅》,收录于郭绍虞:《清诗话续编》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90页。。
⑩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凡例》:“唐人选唐诗,多不及李杜。蜀韦縠《才调集》,收李不收杜。宋姚铉《唐文粹》,只收老杜《莫相疑行》《花卿歌》等十篇,真不可解也。元杨伯谦《唐音》,群推善本,亦不收李、杜。明高延礼《正声》,收李、杜浸广,而未极其盛。是集以李、杜为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2页。
⑪沈德潜《说诗晬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55页。
⑫沈德潜《重订唐诗别裁集序》[A],《唐诗别裁集》卷首,第3页。
⑬《唐诗别裁集》初刻于康熙五十六年(1717),增补重刻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
⑭㉖㊲叶绍本《唐诗别裁集引典备注序》,见俞汝昌《唐诗别裁集引典备注》卷首,资善堂,道光戊戌(1838)叶绍本序刊本。
⑮罗汝怀在选《七律留别集》时曾参稽《唐诗别裁集》,自谓“唐诗七律一体,有元人《鼓吹》,率明人《正声》本、《唐诗解》本、国朝吴江顾氏《英华》本、长洲沈氏《别裁》本。桐城姚氏五七言近体诗钞本,则兼及宋,大兴翁氏七言律诗钞本,则兼及金元,金华方氏《七律指南》本,则兼及明。此外有宋讨百一钞本金诗选本、沈氏《明诗别裁》本,此皆罗列案头,以供采撷者也。”见罗汝怀《绿漪草堂文集》卷十六《七律流别集述意》,《续修四库全书》,第153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9页。
⑯⑰⑱㉗罗汝怀《绿漪草堂文集》卷十六,第9页,第10页,第10页,第10页。
⑲参考蒋寅《旧题李攀龙〈唐诗选〉在日本的流传和影响——日本接受中国文学的一个侧面》[J],《国学研究辑刊》,2003年第12期。
⑳朱景英《畬经堂诗文集》文集卷四[A],《四库未收书辑刊》[C],第十辑,第19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161页。
㉑㉙陆以湉《冷庐杂识》卷三“朱笠亭说诗”条[A],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70页,第169-170页。
㉒上海古籍出版社点校本《前言》中,富寿荪列举了本书作品重出、作品误收、作品误属、组诗排列错误、小传及注释中引文错误、部分作家脱漏小传六种疏失。见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前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4-6页。
㉓张之洞《书目答问补正》[M],范希曾补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36页。
㉔许印芳《诗法萃编》卷十五[A],《丛书集成续编》[C],第158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年,第575页。
㉕陈夔龙《再吊文襄七叠前韵》[A],见陈夔龙《松寿堂诗钞》卷七《鹤楼集》[A],《续修四库全书》[C],第157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05页。
㉘例如梁章钜《退庵随笔》卷二一便说:“沈归愚之《明诗别裁》不如《唐诗别裁》之正派,中有英雄欺人之语,当分别观之。”梁章钜《退庵随笔》卷二一,第546页。
㉚《唐诗别裁集》经历过《唐诗宗》《唐诗别裁集》《重订唐诗别裁集》三个阶段,《唐诗宗》为《唐诗别裁集》的初选稿本,而《重订唐诗别裁集》则为沈德潜晚年定论。关于《唐诗宗》的基本情况,可参看孙琴安《唐诗选本提要》,第318页。关于沈德潜对《唐诗别裁集》的编选与重订,可参看韩胜《清代唐诗选本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99-114页。
㉛袁枚《小仓山房诗文集》文集卷十七[M],周本淳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504-1505页。
㉜李锳《诗法易简录》卷十四[M],味经书屋,中华民国六年(1917)铅印本。
㉝龚家儁、李楁《(民国)杭州府志》卷一四六引《蒲褐山房诗话》《定香亭笔谈》[A],《中国方志丛书》[C],华中地方,第199号,台北:成文出版社,1974年版,第2782页。
㉞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卷七[M],钟哲整理,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20页。
㉟谢章铤《与梁礼堂书》[A],见谢章铤《赌棋山庄所著书·文集》卷二[A],《续修四库全书》[C],第154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72页。
㊱潘衍桐《两浙輶轩续录》卷五三“潘佩芳”条:“许仁杰曰:孺人少工诗,沈文悫公所选《唐诗别裁》悉能背诵。”见潘衍桐《两浙輶轩续录》卷五三[M],浙江书局,清光绪十七年(1891)刻本。
㊳例如王水照认为:孙洙“对沈德潜《唐诗别裁集》采取‘精中选精’的方针,构成选目的基础”。见王水照《永远的〈唐诗三百首〉》[J],《中国韵文学刊》,2005年第1期,第1页。王宏林认为:“《唐诗三百首》是以《唐诗别裁集》初刻本为蓝本编选而成,主要表现为编选体例和选诗宗旨相近,所选篇目相合率较高。《唐诗三百首》选诗既重“诗教”,又重诗歌的艺术感染力。它在沿袭《唐诗别裁集》初刻本推尊盛唐观念的同时,降低了初唐诗的比重,突出了中晚唐诗歌,并把李商隐归举为唐诗大家。”见王宏林《论〈唐诗三百首〉的经典观》[J],《文艺理论研究》,2013年第5期,第112页。
㊴徐调孚《中国文学名著讲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63页。
㊵近现代学者多有为《唐诗三百首》作笺注者,例如喻守真《唐诗三百首详析》有中华书局本,金性尧《唐诗三百首新注》,有上海古籍出版社本。
㊶黄步春《唐诗别裁集笺注》原书未见,朱景英《畬经堂诗文集》文集卷四收《唐诗别裁集笺注序》一文,中谓:“龙溪黄君步春,博雅士也,顷以所注《唐诗别裁》属序。”据此知其书已完稿。
㊷苏诗之“尧卿、次公注”原书未传,见于托名王十朋的《增刊校正王状元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一书中摘引。
㊸㊹朱景英《唐诗别裁集笺注序》:“夫注选本与注专集,其体例亦自有别。注专集者,次第其人之出处岁月,尚论其生平,因以考见其著作,故人自为书,而注亦自有其体。若选本,荟萃众作以成书,而注则不能依附诸家而各为例。然亦有采撷旧注者,如李善于薛综、刘渊林、郭璞、王逸、刘孝标诸注,必标名篇首,仍书‘善曰’以别之是也,而世何昧昧焉。”见朱景英《畬经堂诗文集》文集卷四[M],第161页,第161页。
㊺俞汝昌《凡例》,曰:“兹则两集并采不遗,有原本所收而重订删者,题上以一圈别之;原本未收而重订增者,用两圈;并收者无圈。”
㊻俞汝昌《唐诗别裁集引典备注》[M],白鹿山房,道光丁酉年(1837)刻本,清华大学图书馆古籍部藏。
㊼叶绍本《序》末,落款曰:“道光戊戌闰夏前史官归安叶绍本拜序。”
㊽徐志摩《在赠给狄更生的〈唐诗别裁集〉上题写的献言与赞辞》:“书虽凋蠹,实我家藏,客居无以为赆,幸先生莞尔纳此,荣宠深矣。”见徐志摩《徐志摩散文集》[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73页。
㊾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十二卷[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98-10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