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静静
论刘勰贵古贱今的文学观
○胡静静
如何公允地评价一部文学作品是历代文人和文论家们所关注的问题,由此而产生的论述颇丰,比如关于“知音”的论述、关于文人的“贵古贱今”的“陋习”的论述等等。
关于文人的贵远贱近、贵古贱今,曹丕在《典论·论文》中就曾提出过,所谓“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在《文心雕龙·知音》篇中,刘勰也谈到贵古贱今,贱同思古的问题,其文曰“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夫古来知音,多贱同而思古,所谓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也。昔储说始出,子虚初成,秦皇汉武,恨不同时。既同时矣,则韩囚而马轻,岂不明鉴同时之贱哉!……故鉴照洞明,而贵古贱今者,二主是也”。我们可以看出,刘勰把贵古贱今这个问题看得非常透彻,然而,他本人并未能避免这种倾向,在《文心雕龙》全书中,时时显露出刘勰贵古贱今的文学观。①
在《文心雕龙·明诗》篇中,刘勰就有表述:“自商暨周,《雅》《颂》圆备,四始彪炳,六义环深。”论及汉代,他说“比采而推,两汉之作乎?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情切,实五言之冠冕也”。“五言之冠冕”看似是一个褒奖的词汇,那我们不妨看看在刘勰笔下五言指的是什么。刘勰认为“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文心雕龙·明诗第六》)。到这里问题比较明白了,五言既然是“流调”,“五言之冠冕”恐怕也不是夸奖的话。汉代以降,至魏晋就更不用说,刘勰对何晏、三张二陆、两潘一左等诗人评价都不高,所谓“张潘左陆,比肩诗衢,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文心雕龙·明诗第六》)。谈及五言诗,更有“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润,茂先凝其清,景阳振其丽;兼善则子建仲宣,偏美则太冲公幹”(《文心雕龙·明诗第六》)。
对于上述诗人的评价,历代是否都同意刘勰的看法呢?关于张华、张协、左思、刘桢的诗,《诗品》上卷魏陈思王植篇有云:“孔氏之门如用诗,则公幹升堂,思王入室,景阳潘陆,自可坐于廊庑之间矣。”又晋记室左思篇云:“文典以怨,颇为精切,得讽谕之致……谢康乐尝言‘左太冲诗,潘安仁诗,古今难比’。”可见钟嵘、谢灵运对刘桢、左思等人评价并不甚低。
对同样的诗人,评价差别如此之大,原因何在?细看《文心雕龙》全书,我们就会发现,刘勰的文学观中蕴含着深厚的复古思想,他的评价标准,是“征圣”、“宗经”,在这样的文学观的指导下,不免使他将后世的改变都看作乖逆,对前代的一切加以肯定。
谈到《夸饰》刘勰说:“自天地以降,豫入声貌,文辞所被,夸饰恒存。”但同样是夸饰,出现在《诗经》《书经》里,被看作是“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而出现在汉赋中,则是“夸过其理”“名实两乖”。《丽辞》篇谈到古人的对偶变化,是“诗人偶章,大夫联辞,奇偶适变,不劳经营”,而对于后人的发展则评价“契机者入巧,浮假者无功”。带有这样的偏见去看问题,不免让刘勰对后人的作品大加苛责。
在评价赋这种文体的时候,刘勰认为它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借用班固的话来说,是“古诗之流也”。虽然源头出于《诗经》,但已经流变为另一种文体了。赋的特点被描述为“极声貌以穷文”,是“别诗之原始,命赋之厥初”(《文心雕龙·诠赋第八》)。赋与诗的分道扬镳就是赋体建立的开始,与诗分离在这里就是乖离正道的意思。在刘勰看来,赋应该是“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文心雕龙·诠赋第八》),但他看到的赋却是“逐末之俦,蔑弃其本……膏腴害骨,无贵风轨”(《文心雕龙·诠赋第八》),因此刘勰对赋大加挞伐。刘勰批评赋的原因是它不够“文质彬彬”,认为赋铺张的辞藻损害了文章的“质”,文胜质则野。
但是,刘勰可能混淆了两个概念,就是作为艺术手法的赋,和作为文体存在的赋。在《诗经》中,赋作为一种艺术手法而存在,服务于诗,诗由于篇幅的限制,不可能充斥大量描述文字而不谈及“质”的内容,因此也就不会出现赋这种文体中所具有的繁复的描述和铺陈。但是赋作为一种区别于诗的文体,它的特点就是华丽铺张的辞藻。如果赋去掉它铺排的辞藻,何以称为赋呢?那样,赋可能又会变成诗,或是另一种文体。
出现这样的问题,是因为刘勰没有用发展的观点看待文体的变化。然而,刘勰不是强调时序、通变吗?
在《时序》篇中刘勰列陈各代文体及特点,谈到“文变染乎世情,兴废寄乎时序”。刘勰并不是没有注意到文学有时代的变化,问题是他并不肯定这种变化,在篇尾刘勰总结“蔚映十代,辞采九变。枢中所动,环流无倦。质文沿时,崇替在选,终古虽远,曖焉如面”。笔者认为刘勰在这里讲的“枢中所动”也就是文、质这两个为文的关键的交替变更,“枢中所动,环流无倦”指文章以文与质的关系为中心,不断地变化,“质文沿时,崇替在选”指文与质的交替,依乎时代的选择。
文章为什么会不停地出现变化?是因为在发展中逐渐偏离正路,产生文与质的不平衡,才会有“环流无倦”的变动。换言之,“时序”讲的并不是文学因为时代发展而产生新的好的变化,而是文学在发展中,不断由文胜于质,转向对质的崇尚,然后再偏向于文,如此徘徊在文与质之间。只有通过不断的调节,才能重新回到文质彬彬。调节的依据是什么?“终古虽远,暧焉如面”——还是要宗经。这样就又回到了古代,古代的经典虽然年代久远,然而它的雅正之美就如同在我们的眼前。
许多学者如张少康、周振甫、李建中②等都认为《时序》篇讲的是刘勰认为文学会随着时代变化发展而变化发展的,笔者以为这一说法有待商榷。如果刘勰认为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各有自己的特色,就很难理解刘勰在《通变》篇中为什么提出“从质及讹,弥近弥淡”。刘勰强调通变,但刘勰的通变,是通经以正流变,是要回到经典去改变他认为久已败坏的文风,正是以不变来“通变”,而并非强调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要学会创新。
在《通变》篇中,刘勰指出:“暨楚之骚文,矩式周人;汉之赋颂,影写楚世;魏之篇制,顾慕汉风;晋之辞章,瞻望魏采。搉而论之,则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辨,商周丽而雅,楚汉侈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从质及讹,弥近弥澹,何则?竞今疏古,风昧气衰也。”也就是说自楚以来文章一代不如一代,而且后代摹写前代就变得更差。
针对这个问题,应该如何解决?刘勰认为:“矫讹翻浅,还宗经诰。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隐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文心雕龙·通变第二十九》)要想矫正走上邪路的文风,必须宗经,回到文质相间、雅正中和的道路上去。由此观之,刘勰在他各种文体论中处处流露出的文风日下的慨叹,就不足为怪了。刘勰贵古贱今的文学观已经表现得非常明显,但由此而来问题也出现了,依照这样复古的文学观进行创作,恐怕文学会流于“诸如此类,莫不相偱”的重复。
文学是否真的如刘勰所说一代不如一代?问题恐怕不能简单概括。如所周知,一种文体草创阶段大概应是不成熟完备的,后出转精是历史的趋势。以刘勰所推崇的《诗经》来讲,作为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其文化意义恐怕大于文学意义。
《诗经》作为后世文学的起源,诚然为文学开辟了许多范式,如赋、比、兴手法的运用,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和之美等等。但是《诗经》在文学技巧上的不成熟之处也随处可见。比如《诗经·鱼丽》篇云:
鱼丽于罶,鲿鲨,君子有酒,旨且多。鱼丽于罶,鲂鳢,君子有酒,多且旨。鱼丽于罶,鰋鲤,君子有酒,旨且有。物其多矣,维其嘉矣。物其多矣,维其偕矣。物其多矣,维其时矣。
其中“君子有酒,旨且多”、“君子有酒,多且旨”、“君子有酒,旨且有”这三组句子只变换了一个字,调换了一组词的位置,不仅在语言变换上显现出单调,而且句子的意思完全相同:“君子有酒,又多又好啊。”一般读者往往会抱着朝圣的心态去阅读这样的语言,认为在朴实之中显示出一种独特的美,然而我们更应该想到,可能是语言的贫乏,作者才没有用更多的词汇和变化来形容君子的酒到底是怎样好,那种“朝圣者”的心态,恐怕即是一种“贵古贱今”的心理作用。
又如,《诗经·下泉》:
冽彼下泉,浸彼苞稂。忾我寤叹,念彼周京。冽彼下泉,浸彼苞萧。忾我寤叹,念彼京周。冽彼下泉,浸彼苞蓍。忾我寤叹,念彼京师。
这三组句子中苞稂、苞萧、苞蓍三个词的转换让人看到作者为了避免重复而做出的努力,可知作者是在尽力使语言显得丰富和富于变化。这样的句子在《诗经》中非常多,如在脍炙人口的《诗经·关雎》中有:“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参差荇菜,左右采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在《诗经·蒹葭》中这种,这种特征就更为明显: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这种为了避免重复而交替使用意思相同或相近的词汇的表达方式,不能不说是刻意为之的,而正是这种刻意为之的技巧,让我们看到作者已经注意到了文学技艺的运用。但是由于句式的简单重复,语言的相似,让我们想到对文学技巧的运用可能还处在比较初级的阶段,是最开始的摸索和尝试。而那种对于《诗经》技巧的崇拜,或许更是一种感情的朝圣,而并非客观的评价。
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们要否定《诗经》的文学价值。因为《诗经》的价值不必是它高超的艺术手法,而应当是它的初创意义和它由于历史地位而带来的文学和文化意义。这种意义使它奠定或规范了后世文学的发展的总方向。这种方向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中和之美”的原则,却并不意味着后世文学必须坚守《诗经》中质朴的文字和简单的技巧。这里,需要注意的是,《诗经》中对于技巧的简单运用,并非说明《诗经》语言的质朴。恰恰相反,它表明了作者在文学技巧上的努力和探索。作为后世的文学创作,需要继承和发扬的,正应是这种运用技巧而使文学创作更加富于文采的精神。这种技巧应该是较《诗经》有所发展的,并非如刘勰说的回到《诗经》。
抛开《诗经》是否具有极高的艺术水准不谈,后世文学必不如前代是不是客观的评价,恐怕有待商榷。回顾整个文学史不难发现,贵古贱今是文学史上反复、轮回出现的一种思潮。刘勰认为文学自汉代以降,走上歧途;陈子昂认为“汉魏风骨,晋宋莫传”;明代前后七子又提出复古主张,认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诗至唐,古调亡”等等。我们今人认为中国是一个文学大国,历代皆有佳作,唯有当今时代文风太差,文学已死。文学总是古的好,后之视今,犹如今之视昔。
在这一系列的复古当中,我们不难发现它们之间存在着矛盾之处,如刘勰并不太看好的建安文学,到唐代又成为学习的典范;如明代的“文必秦汉”,“诗至唐,古调亡”。在刘勰那里汉代的文学已走上下坡路:刘勰对汉诗评介不高前文已述,提到乐府,刘勰也认为“《桂华》杂曲,丽而不经,《赤雁》群篇,丽而非典”,“迩及元成,稍广淫乐,正音乖俗,其难也如此”;提到赋“秦世不文,颇有杂赋。汉初词人,顺流而作”;同样,刘勰一再否定的夸诞、绮靡的《楚辞》,又被今人大为推崇。复古思潮的出现可能有着挽救一时文风的必要性,但是对于古代文学作品充满矛盾的评价,带来的是文学评价上客观标准的问题。也许贱同思古所带来的偏见,能为我们解决这个问题提供思路,让我们在评价近人的标准时尽量避免因时代的相近而带来的恶评。
其实,刘勰贵古贱今的理论在自身内部也并非圆融通达的,而是存在着一定的矛盾,这样的矛盾从开篇就埋下了伏笔。在《原道》篇刘勰指出:
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锺,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采,有心之器,其无文欤?
关于这里的“文”的含义,“德”的含义等有多家论证,兹不缀述。需要注意的是刘勰在这里所推崇的文,是充满修饰、文饰意义的。这里的文不是文学的文,毋宁说更接近于花纹的文,是广义的文化给人类的生活带来的修饰。它应该包含人类的一切人文艺术,如音乐、绘画、舞蹈等等,当然也包括文学,因为文学的强大表达力和独有的自由灵活性,其主要的组成部分也应是文学。
刘勰从天地之文入手,说明文及人文的重要性,转而缩小了概念,将人类一切文化转换为一切文章形式。虽然那时候还没有文学作品与非文学作品的区分,但可以从刘勰的论述中看出,他主要针对的是如何写好文学作品,也就是有韵之文,而不是无韵之笔。③
刘勰没有把无韵之笔放在一个很重要的位置,说明他是很看重文采的,就是在如此推崇文采的理论前提下,刘勰对后世文学作品在文采上的发展作出了种种否定,这不能不说是刘勰理论内部的矛盾。
强调文采,然而刘勰却给这种文采设定了种种限制,比如夸饰实际上是讲不要夸饰,像汉赋中出现的夸张、想象就被刘勰视为“验理则理无可验,穷饰则饰犹未穷”,“虚用滥形,不其疏乎?”为什么后世的夸饰会受到贬抑?因为五经中没有类似的用法。
问题又回到我们前面说的,《诗经》中质朴的文学技巧的运用,大概并非因为创作者从一开始就排斥文采的华美,而毋宁说是因为处于技巧萌芽的阶段。而刘勰却将后世文辞修饰过于五经的文章,通通归为乖逆,并且以“文丽而不淫”作为依据来指斥后人。如果说以《诗经》为代表的经典文学作品是技巧的尚未成熟,“中和”之美就应该是在《诗经》指导下的技巧进一步发展,而非《诗经》本身。并且,后世的一切创作都局限五经的规范是不可想象的,如果一切文学完全依照着五经进行创作,文学的时代特色从何谈起?那样的文学也很难有史可谈。
总而言之,为了挽救当时略显浮靡的文风④,刘勰的复古思想具有着时代意义,但是它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为了遏制靡丽的文风而否定后世在文采上的发展,过犹不及;太过于强调回归经典,摒弃技巧上的创新,必然会走上贵古贱今的道路。在这样的思想下对历代作家作品作出的评价,也难以达到公允。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
①李建中《文心雕龙讲演录》[M],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55页。
②见张少康《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20页;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M],《时序》篇,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李建中《文心雕龙讲演录》[M],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94页。
③我们不仅可以从总论中看出刘勰主要论述对象是有韵之文,且文体论中文笔的排列、论述的详略亦有轻重,创作论中情采、丽辞、比兴、夸饰等篇章几乎是专门为有韵之文而作,因此不难看出刘勰论述的主要内容是谈论如何写好有韵之文,无韵之笔只是为了结构的完整而陪衬之作。
④参见张少康《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M],第187页关于南北朝时期“芙蓉出水”与“错彩镂金”两种美学观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