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亚东 杜瑶瑶
梁启超文学研究的“观察法”
○张亚东 杜瑶瑶
观察是学术研究的第一步,无论是自然科学还是人文社会科学皆筑基于一定的观察,梁启超颇有自觉意识,早在1902年《近世文明初祖二大家之学说》中,他介绍了培根和笛卡尔的研究方法,其中就特别强调观察的重要性。在阐述培根的“实验之法”时,他把“观察”作为实验法的前提:“是故人欲求得一真理当先即一物而频频观察,反复试验。”①在1922年的《美术与科学》中,把观察作为科学活动成立的主要条件,并指出科学活动的“根本精神”就在于观察,“第一件要你肯观察,第二件还要你会观察……岂不又是科学成立的主要条件”②,“科学根本精神,全在养成观察力”③。《近世文明初祖二大家之学说》写于1902年,是梁启超流亡日本大力介绍西方科学思想、科学方法的时期,《美术与科学》作于1922年,是梁启超欧游归来、脱离政治活动之后把主要精力集中于学术研究的时期,前后20年对“观察”法一贯申述,可以见出梁氏把“观察”作为科学研究的第一步。经过梁氏的理论改造和学术融通,梁氏将从西方科学中引进的“观察法”运用于文学理论、文学史、文学辨伪学中,体现出建立现代学术的高度自觉,对当今的文学研究仍具有启发意义。
梁氏的“观察法”是从西方自然科学中借鉴过来的,1899年,梁氏在《自由书·慧观》中论述奈端(即牛顿)、瓦特、哥伦布、达尔文进行科学研究的步骤,说明“慧观”的重要性,“慧观”即为科学方法中的“观察法”,他说:“观一指而知全身,不以其所已知蔽其所未知,而常以其所已知推其所未知,是之谓慧观。”④
梁启超认识到“观察法”不仅是自然科学的首要步骤,而且也是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初步工作。在人文社会科学中,“观察法”总是体现为研究者的“观察点”,好的“观察点”甚至能“开拓出学术之区宇”,且看梁氏1922年在北京大学为哲学社讲演时所作的《评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对“观察点”的论述:“凡学问上一种研究对象,往往容得许多方面的观察,而且非从各个方面观察,不能得其全相,有价值的著作,总是有它自己特别的观察点。”⑤“胡适先生观察中国古代哲学,全从‘知识论’方面下手,观察得异常精密。”⑥“凡关于知识论方面,到处发见石破天惊的伟论。”⑦
虽然在此演讲中,梁启超对胡适多有批评,认为其角度过于单一片面,时代背景审查不细密等等,但就胡适“知识论”这一“观察点”来说,梁氏是明显肯定的。从1899年梁氏写作《自由书·慧观》,再到1922年《评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的公开演讲,可以见出梁氏学术理论中对“观察点”的强调。
具体到文学理论研究,梁氏是从“表情法”这一“观察点”入手的,在1922年所著的《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感情》说道:“惟自觉用表情法分类以研究旧文学,确是别饶兴味,前人虽间或论及,但未尝为有系统的研究,不揣愚陋,辄欲从此方面引一端绪。”⑧
梁启超在此著作中,专从“表情法”这一“观察点”研究中国文学史,将中国文学史上的表情法分为“奔迸的表情法”“蕴藉的表情法”“回荡的表情法”三类,介绍了西方文学中“写实派的表情法”“浪漫派的表情法”。无论是中国传统文学中固有的表情法,还是从西方文学中引进的“浪漫派”“写实派”的表情法,梁氏都将其归入文学创作中的“技术”范畴,而作者的思想内容,作品的内蕴情感,被梁氏归入“情感范畴”。梁氏从“表情法”这一“观察点”开展研究,把文学剖为“情感”和“技术”两个层面,逐渐形成了其“技术—情感”论,“表情法”这一观察点更具体化为“技术—情感”观察点,随着“观察点”具体化,梁氏的文学理论研究也进一步深化、透彻。
在1926年的《晚清两大家诗钞题辞》,梁氏更加明晰地表述了其“技术—情感”论:“因为文学是一种‘技术’,语言文学是一种‘工具’。要善用这工具,才能有精良的技术。要有精良的技术,才能将高尚的情感和理想传达出来。”⑨“想作名诗,是要实质方面和技术方面都下工夫。”⑩
因此,“技术”与“情感”这两个方面并不是截然分开的,而是互动的、贯通一气的,它们共同构成了文学的有机整体:“技术”是表现“情感”的方式,而“技术”的完善表现需要深刻的思想情感作依托;“情感”是“技术”的“实质”,是“意境”和“资料”,而高尚的情感必须借助于“技术”的渠道才能得以抒发和呈现。优秀的文学作品一定是“技术”与“情感”的紧密结合。
“技术—情感”是梁氏文学理论研究的重要成果,它直接启发了梁氏对于中国古典文学的现代转化这一问题的解答。从“情感”(“实质”)方面上,要大力吸收西方文学的先进精神,即“采了他的精神,来自己著作,造出本国的新文学”⑪;但“文学是一种‘技术’,语言文学是一种‘工具’……要善用这工具,才能有精良的技术,要有精良的技术,才能将高尚的情感和理想传达出来”⑫。所以采补西方文学中的先进精神、良好的“情感”是重要目标,而培养我国文学新的、不囿于落后文学的“技术”则是创造先进文学的关键。
面对“技术”(“工具”)层面的不足,梁氏提出了诗歌改良的建议,“技术”的问题在当时集中体现在白话诗和文言诗论争中,梁氏就这一问题表明了自己的看法,其一,“白话总比文言冗长三分之一”⑬;其二,纯白话诗“字不够用”⑭,词汇匮乏;其三,白话诗不如文言诗文更具有音乐上的节奏感。梁氏并不是反对白话诗歌,而是从中国诗歌演变的内在逻辑出发坚决反对脱离历史条件的白话诗。相比较五四新文学在口号上对文言诗的彻底抛弃和对白话诗的刻意抬高,梁氏没有陷入口号和标语上的争论,而是把精力倾注于白话诗成功所需要的条件上,力图从学理上为白话诗的健康发展指明方向。所以,他指出白话诗发展的两个最基本条件:一是“文言”的“白话化”,“文言白话,本来就没有一定的界限”⑮,“文言”词汇本是属于文言诗文系统中的要素,但梁氏并不将其完全排斥,而是从文学进化的角度将其纳入到中国文学发展变迁的历程中,这样原本属于“文言”的词汇也会发展成众人皆知的白话,曾经的“之乎者也”、典词丽句也会被人们自觉、自然地纳入到白话诗歌当中,梁氏的“文言”“白话化”主张就使文言诗向白话诗自然过渡,国语的词汇不会流失反而会扩大,文言词汇所承载的某些优秀观念也会得到妥善地继承。白话诗获得发展的第二个条件是音乐的普及与发达。诗歌是讲求音乐格律的,白话诗虽不同于文言诗歌严格的声调格律,但优秀的白话诗必定讲求自然语感的音乐性,所以白话诗普及的条件是人民大众音乐素养在某种程度上的提高而非一味地讲求粗糙浅薄,其论点的背后是以一种民主的姿态提升全民音乐素养、美学素养的旨趣与诉求。
除了“技术”(“工具”)层面,在“情感”(“实质”)层面,梁氏同样阐述了自己的文论思想,他批判了中国诗歌在“情感”层面的病态,倡导要吸收西方文学的积极健康的精神。他指出,中国诗歌有一个最为根本的缺点就是“厌世气味太重”⑯,认为不将消极病态的观念彻底革除,新诗歌将难以健康发展。这种见解确实切中流俗之弊,他看到了这种病态观念是传统诗歌中的糟粕部分,所以指出以后诗人的努力方向是“只要把个人叹老嗟卑,和无聊的应酬交际之作一概删汰,专从天然之美和社会实相两方面着力,而以新理想为之主干,自然会有一种新境界出现”⑰,同时积极吸收西方文学中的积极进取精神。诗歌“情感”以“新理想”为旨归,而所谓“新理想”就是梁氏启蒙国人的“新民”精神,这样才是中国的诗歌走向进步,承载民主、自由、平等观念的合理走向。
除了文学理论研究,梁启超还把“观察法”作为文学史研究的重要方法,他以新的“观察点”研究王安石、屈原、蔡文姬等人物,并另辟蹊径,较早地研究少数民族文学、女性文学,从而开辟文学史研究的新领域。这些皆体现出其观察力之敏锐、眼光之独到。
对于王安石的研究,梁氏在1924年《王荆公选唐诗》中,论述王安石选辑《全唐诗话》的编选方法时谈到,“不选大家,亦选家之一法,或此法竟是荆公所创也”⑱,阐明王安石在《全唐诗话》中以独特的思路进行选编甚至不选李杜之诗,称赞其“别裁甚精,凡所选诸家,皆能益撷其著华”⑲的选编能力,虽对其不选大家表示些许遗憾,但总体上是对王安石另辟蹊径编选唐诗的赞扬。梁启超在《王荆公·荆公之文学》中的“观察点”体现在他对王安石“学人之文”的发现。在中国文学史上,唐宋八大家占有十分重要而又独特的地位,八位诗文家在文学理念、创作实践、文笔风格上虽有相近之处,但更以其不同的风骨、神韵而名,而对于王安石,梁氏看到了其不同于另七家的特异之处在于“彼七家者,皆文人之文,而荆公则学人之文也”⑳,其“学人之文的特点”是“彼七家者非不学,若乃荆公之湛深于经术而赓袄于九流百家,则遂非七子者之所能望也,其理之博大而精辟,其气之渊巍而朴茂,实临川之特色,而遂非七子者之所能望也”。㉑
其实,梁氏能够抓住王安石“学人之文”的特点并不是偶然的、随意的,而是梁氏一种有意识的观察,《王荆公·荆公之文学》本就属于梁氏为王安石所作的传《王荆公》中的一部分,王安石作为中国14世纪最重要的改革家,其在宋神宗年间改革制度、变革旧法对中国政治、经济制度产生了巨大而又深远的影响,而同样作为维新变法领袖的梁启超,其立意就在于阐发赞扬王安石变法的革新精神和政治胆略,以之为梁氏的维新思想寻找历史依据和精神支持。所以说梁氏作《王荆公》的主旨是阐发王安石的变革精神和政治功绩,而王安石又是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极其重要地位的人物,当他以上述理念来论述《荆公之文学》时,就不可避免地表现出对王安石“学人之文”的重视。基于对王安石的改革思想的重视,梁氏才抓住“学人之文”这一观察点,而这一观察角度正是学界所忽视的,在古代文人对“学人之文”和“文人之文”之间并不作截然划分的情形下,强调“学人之文”这一维度可以更清晰地把握王安石文学的特征。
梁氏对王安石文学的另一个“观察点”是对其论理方式的重视,梁氏早在1902年《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中就对中国文章缺乏“论理学”加以批判,而认为中国古代学术中最具有论理精神的是墨子,在1904年的《墨子学说》、1920年的《墨经校释》、1921年的《墨子学案》更是集中阐发了墨子的论理学思想,梁氏对论理学有着自觉的意识,当他以这种自觉去审视王安石的作品时,就很自然地发现了“说理之文”不同于其他文人的特点,“公论事说理之文,其刻入峭厉似韩非子,其弼枯腌挚似墨子,就此点论之,虽韩欧不如也。东坡学庄列,而无一文能似庄列;荆公学韩墨,则媛履乎韩墨也”㉒。由此可见,梁氏正是对作为科学要素的“论理学”的重视,他才能以此为观察点对王安石的“说理”之文予以主动、自觉的发现,而这“说理之文”的“韩墨”之风正是中国传统文学中的软肋和当代新文学可资借鉴之处。
此外,梁氏另一个独特之处是对王安石“记叙之文”的发现和重视,“人皆知尊荆公议论之文,而不知记述之文,尤集中之上乘也”㉓。虽然梁氏对此点着墨不多,但其自觉的观察发现和敏锐的眼光却又是对其自觉应用观察法的一个实证。
梁氏的研究不限于王安石,而是广泛运用“观察法”研究各个文学大家。在屈原研究中,梁氏以屈原的自杀作为“观察点”研究屈原的思想和矛盾,他说“研究屈原,应该拿他的自杀做出发点”㉔,屈原的自杀最能体现出其内心的矛盾、困惑,从此入手就可以把握住屈原思想的复杂性,最后指出屈原内心的两种矛盾“一种是极高寒的理想,一种是极其热烈的感情”㉕,“他是一位有洁癖的人,为情而死”㉖,“他的恋人是谁,是那时候的社会”㉗,这样就抓住了屈原思想的关键。梁启超研究屈原的行状,并不是从头至尾的梳理,而是从最能体现屈原思想个性和复杂性的“自杀入手”,这样,屈原的人格就被研究者统摄住而非陷入无的放矢的评论中;在论述蔡文姬的《悲愤》诗时,梁氏指出其与同时代建安七子的作品风格相异,梁启超指出“这是因文姬身世所经历,特别与人不同,所以能发此异彩,与时代风尚无关”㉘,一般论述文学作品时,都注重政治环境、时代风尚、文化氛围等重大背景,梁氏却能与此之外注意到文姬身世经历的独特性,可见其“观察点”之新颖。可以说,梁氏对各文学家的研究皆能见前人之所未见,使人耳目一新。
梁氏以“观察法”治文学史,不仅能以新视角对王安石、屈原、蔡文姬等文学家进行个案分析,还能另辟蹊径,开文学史研究的新领域。
1922年所著《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是论述表情方法的专论,在其中梁氏除重点介绍了“奔迸的表情法”“回荡的表情法”“蕴藉的表情法”“浪漫派的表情法”“写实派的表情法”之外,梁氏还以独特的观察视角附论了“新同化之西北民族的表情法”“女性文学及其情感”两章。在“新同化之西北民族的表情法”这一章,梁氏以地理位置的区分来论述不同的表情法,显现出鲜明的现代学术眼光。其实,从地理因素进行学术研究是梁氏一贯的思路之一,早在1902年的《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全盛时代》中,梁氏就从地理因素阐释百家争鸣时代南北学术的鲜明不同:“欲知先秦学派之真相,则南、北两分潮,最当注意者也……北地苦寒硗瘠,谋生不易……无余裕以迟鹜于玄妙之哲理,故其学术思想,常务实际,切人事,贵力行,重经验,而修身齐家治国利群之道术,最发达焉……南地则反是。其气候和,其土地饶,其谋生易……初而轻世,既而玩世,既而厌世。不屑屑于实际,故不重礼法;不拘拘于经验,故不崇先王……此南学之精神也。”㉙
正是南北两地地理环境、资源的不同导致了南北两地在风俗习惯、文化思想、思维方式、哲学基础、学术渊源等方面的明显差异,梁氏对地理环境制约学术思想的见解贯穿于其一生的学术活动,在1920年的《清代学术概论》的末尾,梁启超阐述了自己对于中国学术思想发展的理念,其中就提到:“善言政者,必曰‘分地自治,分业自治’,学问亦然……吾以为我国幅员……我国将来政治上各省自治基础确立后,应各就其特性,于学术上择一二种为主干。”㉚
由于地理环境和自然资源的差异,不同地域的学者具有不同的思维方式,因此,学术研究应该“分地”“分业”,梁氏在这里探讨的已经不仅仅限于作为人文科学的“学术”,其中已经包括了“文学美术”,对地理环境这一要素的考量一直是梁氏学术研究包括文学史研究的重要特点,这样他才会在1922年的《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中专门把西北民族的表情法作为其注意的“观察点”来进行研究。他以此为“观察点”去总结诗经中的《秦风》所特有的春秋西戎系民族“伉爽率真”的风格;从五胡南北朝时期鲜卑民族的文学和音乐论述其对唐朝“马上乐”的影响;从宋范仲淹的词和明末清初曲本中寻找具有西北民族表情方法的特点,论述虽偏于简省,但其论述视角已足以启迪后人。
同样,在《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的附论“女性文学与女性情感”一节中,梁氏专门从女性文学的“观察点”研究中国文学。他从《国风》中的魏共姜、穆夫人到汉魏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悲愤》二首,从窦涛妻苏蕙《回文锦》、苏伯玉妻《盘中诗歌》到唐宋朱希真《断肠词》、李清照的《漱玉词》,最后再至清顾太清《东海渔歌》,梁氏的简要梳理,可以说是一篇女性文学小史。梁氏之所以从女性文学作为“观察点”来观照文学史中被忽视的作品,其实是基于男女平等的现代伦理意识。在这篇的尾声,他指出近代文学的一个缺陷是以“多愁善感”的病态美为特点,指出,“以病态为美,起于南朝……唐宋以后的作家,都汲其流,说道美人便离不了病,这真是文学界的一件耻辱”㉛,因此,他主张“我盼望往后文学家描写女性,都要紧先把女性的健康恢复才好”㉜。因此,民主、平等的现代思想促使梁氏从女性文学这一“观察点”入手,开辟了新的研究领域。
梁氏研究文学辨伪学取得了重要成就,而“观察法”是梁氏文学辨伪学中的重要内容,可以说,缺了“观察法”的古书辨伪是不可能有效进行的。
梁氏在《美术与科学》中有“美术化的科学”的提法,这个提法包含着两层意思,第一,通过美术活动可以培养科学的观察能力,是因为美术活动和科学研究的第一步都是细致观察,这是它们的共通之处;第二,美术活动有一种特殊的观察法,即“锐入的观察法”,它虽然在美术活动中经常运用,有时也会成为科学研究的助力:“美术家的观察,不但以周遍精密的能事,最重要的是深刻……先把那件事物的整个实在完全摄取,一一攫住他的生命,霎时间和我的合并为一,这种境界,很含有神秘性,虽然可以说是在理性范围以外,然而非用锐入的观察法一直透入深处……这种锐入观察法,也是促进科学的一种助力。”㉝
通常人们认为,科学研究是一种纯粹理性的求知活动,它的思维方式筑基于坚实的理性思维,尤其是唯科学主义的理论在某些程度对非理性思维进行极端排斥,而梁启超却有着更为深刻的看法,他不但认识到“锐入的观察法”是美术活动中最重要、深刻的观察方法,它在“理性范围以外”是它不同于一般科学研究的特点,而且更深刻地认识到,这种美术活动的“观察法”是促进科学进步的一种推动力。此文作于1922年,当时正是胡适等新文化运动主将大肆宣扬“科学主义人生观”的时候,在科学理性淹没人文思考、科学压制玄学的文化背景下,梁氏从美术活动中竣发出可以促进科学研究的“锐入的观察法”,这是极其难得和深刻的,与胡适等学者把科学和美术、科学和玄学极端对立起来不同,梁启超自觉使两者互相发明,并提醒学界,科学研究(包括文学研究)除了纯粹理性的观察法,还有极其重要的“锐入的观察法”。
重视科学研究中的非理性因素,这就使梁启超的科学方法有了更强的弹性,他在1924年所著的《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和1927年完成的《古书真伪及其年代》中更进一步,声称文学史的疑案、悬案,有两种方法去解决,一曰“考证的”,一曰“直觉的”,而“直觉法”往往在文学研究活动中最为有力,能收到奇效:“凡辨别古人作品之真伪及其年代,有两种方法,一曰考证的;二日直觉的……文学美术作品,往往以直觉的鉴别为最有力。”㉞“研究文学很深的人亦如侦探狗一样,一见文体便可辨真伪,虽无标准,而其标准比什么都厉害。”㉟
“直觉”即是一种特殊的“观察法”,从1922年的《美术与科学》中对非理性的“锐入的观察法”的重视,再到1924年《中国美文及其历史》中对“直觉法”判别作品“神韵气息”的“特别嗅觉”,最后再到1927年《古书真伪及其年代》中大加赞扬“直觉法”的“无标准之标准”的厉害,可以清晰地看出,梁启超对传统“考证”法的积极改造。其实,梁启超在1920的《清代学术概论》中就对戴震在《孟子字义疏证》中“欲以‘情感哲学’代‘理性哲学’”的义理阐释大加激赏,认为其与“欧洲文艺复兴时代之思潮本质绝相类”,戴震对同时的汉学家的超越之处即在于其能于考证之外深阐义理。“考证法”以其客观朴拙的求真精神早已被梁启超、胡适等看作是中国学术科学精神的萌芽,而梁启超的独特与深刻之处,在于他时时对于学术研究中的“非理性思维”给予关注,并把具有这种特征的研究方法自觉地、主动地纳入到他的科学方法论体系当中,这是同时代的学者例如胡适等所不及的。
认识了“直觉法”作为一种特殊“观察法”的重要性,那么把“直觉法”运用于具体的古书辨伪中时,往往能收到奇效。在《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古歌谣及历史》第一章部分论述《尚书大传》中所载的三首歌“卿云烂兮”“明明上天”“日月有常”非三代前的作品时,就是靠的“直觉法”,他“以文学史的眼光仔细观察,这诗的字法、句法、音节,不独非三代前所有,也还不是春秋战国时所有,显然是汉人作品”㊱,而将作品置于文学进化的大背景下,从“字法、句法、音节”上入手,就是依据作者对文学作品的“直觉”,据此,梁氏就推翻了三首歌是“帝舜倡”“八伯和”和“舜载歌”的伪说,给文学史以明晰的定位;《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古歌谣及历史》第三章在论述《乐府诗集》中所载的《长歌行》时,梁氏认为此首“音节谐顺,绝似建安七子诗”㊲,以此来判定其为晚汉作品;同样在此章论述《乐府诗集》中所载的《善哉行》六解时,以“音节最谐美”㊳来判定其和曹操的《对酒当歌》年代相去不远,可见以“直觉法”推测作品年代、判定作品真伪在《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中已经运用得驾轻就熟,并以此来成功地解决了诸多文学史疑案,其“直觉法”作用不可低估。在1928年的《跋程正伯书舟词》中,认为程正伯的词“其中确有学苏而神似者,然通观全集,终觉不似北宋人语”㊴,这又是“直觉法”的一次运用,他在使用“直觉法”的同时又结合考证,确定词集作于南宋,得出程正伯为苏轼表兄的说法为后人伪托,判定了作品的真伪。可见,“直觉法”是梁氏研究文学的最为常用的方法之一,它在文学辨伪学中所起的作用不可忽视。
梁启超在文学研究中,不断吸收西方科学方法的精髓,以科学方法来治中国文学研究,而“观察法”即为其科学方法论体系的一个重要环节。在文学理论研究中,从“表情法”这一“观察点”入手,著《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感情》,具体从“技术”的角度对中国韵文中的“表情法”作了系统的研究,紧接着又从“情感”的角度研究中国韵文中思想感情的特点,并对“技术”“情感”的关系作了充分的探讨,在《晚清两大家诗钞题辞》中明确提出了“技术—情感”论,从而对文学理论研究做出了重大推进;在文学史研究中,他从“学人之文”“说理之文”“记叙”之文三个“观察点”入手,对王安石的散文进行了论述,道他人之未言,指出了王安石不同于唐宋其它七大家文的独特之处,体现出梁氏文学史家敏锐的眼光,不仅如此,还从多为学界忽视的少数民族视角研究《诗经》、“马上乐”、范仲淹词和明末清初曲本,论述扼要清晰,其以“观察法”进行研究足以启迪后学;在文学辨伪学中,梁氏先是提出“锐入的观察法”,强调“直觉法”从“神韵气息”判别作品真伪的“特别嗅觉”的特点,并在《古书真伪及其年代》中阐述“直觉法”的“无标准之标准”的效用,其著作《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古歌谣及历史》《跋程正伯书舟词》辨别文学作品真伪,以“直觉”为特点的“观察法”研究行之有效。综上所述,可以说,“观察法”是梁启超科学方法论体系中非常重要的环节,他从西方科学理论中引进“观察法”,并以此研究文学理论、文学史、文学辨伪学,体现出以科学方法进行文学研究的自觉意识,其“观察”的研究方法在现代学术史上的重要地位应该得到肯定。
(作者单位: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南开大学文学院)
①梁启超《近世文明初祖二大家之学说》[A],《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十三》[C],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3页。
②③㉝梁启超《美术与科学》[A],《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九》[C],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0页,第11页,第10页。
④梁启超《自由书·慧观》[A],《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二》[C],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47页。
⑤⑥⑦⑧梁启超《评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A],《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八》[C],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51页,第52页,第60页,第60页。
⑨⑩⑪⑫⑬⑭⑮⑯⑰梁启超《晚清两大家诗钞题词》[A],《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三》[C],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70页,第73页,第71页,第71页,第73页,第73页,第75页,第78页,第79页。
⑱⑲梁启超《王荆公选唐诗》[A],《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四(下)书籍跋》[C],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4页,第14页。
⑳㉑㉒㉓梁启超《王荆公·荆公之文学》[A],《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二十七》[C],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94页,第194-195页,第195页,第195页。
㉔㉕㉖㉗梁启超《梁启超讲国学·屈原研究》[M],北京:金城出版社,2008年版,第272页,第272页,第272页,第272页。
㉘㉞㊱㊲㊳梁启超《梁启超论中国文学·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142页,第16页,第6页,第116页,第62页。
㉙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A],《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二十七》[C],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26-27页。
㉚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27-228页。
㉛㉜梁启超《梁启超讲国学·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M],北京:金城出版社,2008年版,第253-254页,第254页。
㉟梁启超《古书真伪及其年代》[A],《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一百四》[C],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97页。
㊴梁启超《跋程正伯书舟词》[A],《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二十七》[C],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