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88年发表的《古典爱情》中,余华以“戏仿”的方式将中国古代小说中“书生/小姐”的爱情模式进行了彻底的解构。余华固然是在表达世事无常的悲凉与残酷,但同时也确乎表明了“古典爱情”的不合时宜。仅仅约三十年后,余华拆解“古典爱情”时代的爱情模式也成了“古典”:深爱一个人,不求结果,不求回报。在这个时代,如果还有人持这样“古老”的爱情观,恐怕是会被新新人类耻笑的。金仁顺的《纪念我的朋友金枝》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金枝从中学时代起便爱上了袁哲,这样的情愫或许可以将它归为青春情绪,但没想到及至大学毕业,及至工作,及至袁哲已婚,金枝依然毫不掩饰从不更改爱意。
无论是从外观、生活还是气质来看,金枝都与袁哲相去甚远。她胖大、热情、爽朗,作为医药代表堪称成功,这成功又与她不断地向主治医生们送钱送物送人相关,可她却从来没有放弃过对袁哲的爱。而在明了一切的袁哲看来,金枝是“女版小马哥”,是好哥们,但这也不妨碍他坦然接受她的物质馈赠。作家从一开始就设定了一种完全失衡的情感状态:爱和不爱。爱情故事不是从萌芽开始,也不是在结束处开始,而是在它作为女主人公的生命常态时开启了。这个具有强烈戏剧性的张力将故事引向无法掌控和猜测的结局。
金仁顺写女性故事、写爱情命运手法沉着而布局精湛。她通过袁哲生活的变化,将一个本来凡庸的“单恋”故事不断地推向“意外”。袁哲带着白嫩嫩娇滴滴的女朋友聂盈盈来参加“我们饭局”,两个女人明里暗里地“较量”,一个喷吐烟圈大讲白莲花小护士的故事,一个发微博讽刺对方的暗恋和多情。作者将她们的对手戏写得干净利落,紧凑跌宕。而这只是开始,高潮和转折发生于袁哲的婚礼,金枝高调示爱,事后摆酒赔礼。聂盈盈则毫不客气、半真半假地对袁哲大打出手,还往给了她一耳光的金枝的脸上准确地砸进了一只玻璃杯。金枝破相,却得到了袁哲带有安慰和弥补性的献身。
金仁顺将一种爱情模式进行凝缩、提练,并将它放置于现实生活中,让它与新的“爱情”碰撞、交手,以试探它的质地是否绵密结实。这种爱情模式在上个世纪并不少见,蒋韵在《隐秘盛开》和《上世纪的爱情》等小说中进行过细腻的描写。可是它在当下存在的机率微乎其微,甚至成了一种理想主义,代言着我们曾经有过的对爱情的全部倾注、心碎和绝望。于是,当我们在看金枝执拗而狼狈不堪的苦恋时,也不自觉地在那里召唤出了往事和岁月的影子。这是我们共同的痛,是“旧时代”眩目而无治的隐疾。
但作家并不甘止于半是圆满半是残缺的爱的格局,她继续将戏剧性向前推进。金枝“得到了”袁哲,这仅仅是故事的一半,另一半则是以疯狂的、刹不住的叙事节奏带着主人公向着深渊急冲下去。金枝失踪了一年半,回来时变成了一个苗条的美女。袁哲与聂盈盈在闹离婚——两个时代的人终究无法忍受由于脾性不同而带来的日常生活的锋利切割,他选择和金枝在一起——看上去,多年苦恋即将修成正果。聂盈盈并不反对离婚,却要袁哲先回家,她不断地在微博微信上晒出两个人的恩爱照片,在袁哲看来这是她的“自编自导自演”。在幕后军师三妈的指挥下,她通过各种方式探听出了金枝过去的桃色事件。但是,对金枝来说,最致命的打击是聂盈盈的怀孕。得知这个消息后,金枝倍感绝望,“爱情这东西,谁先动心,谁就满盘皆输。”她吃了不少安眠药,医生在给她洗胃时发现她的胃里有个用来减肥的水球。水球、啤酒、食物、药、洗胃的水搅缠在一起,把她的胃搅成了一个“汪洋大海”,爆炸了。与其说金枝是自杀的,不如说她是被自己炸死的。“我”、袁哲、聂盈盈都看到了躺在处置室里的金枝,她“掏心掏肝,披肝沥胆,肝肠寸断”,她终于用一种惨烈决绝的方式对一直在爱中游移卑琐的袁哲做出了终极判决。
在金仁顺笔下,金枝是一个“爱的英雄”,她将她的爱写得那么坚决、明艳、蓬勃、热烈、丝毫不给自己留后路。她在为她叹息,烧埋,祭奠,也可能是在为一种极致纯粹情感的可能性的消逝而伤感。虽然我们都知道那样的爱是灼人的、悲剧的,都知道它在日常生活中是没有活路的,但我们却不得不在它的烈度和光焰下凝视仰俯,因为那样的爱已经成了信念和信仰,不会消亡。所以即使金枝死了,还有作为见证者的“我”在提醒袁哲:“她爱你”,“她爱死你了。”
曹霞,著名文学评论家,现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