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我的朋友金枝

2016-09-10 07:22金仁顺
文学教育 2016年1期
关键词:金枝

金仁顺

金枝说她爱袁哲。她一直这么说,不断地说。每次同学聚餐,她都挑袁哲对面的位置,种种怪模怪样儿,截获他的注视;要么就手支着下巴,盯到他浑身发痒。

“你的目光把我脸烤红了。”袁哲抗议。

“我的目标是把你烤熟,”金枝说,“外焦里嫩,片成一片片儿的,吃掉。”

“烤鸭——”我们冲袁哲笑,把“鸭”字拉得老长老长。

袁哲拿我们没辙。他拿金枝更没辙。在我们这拨儿高中朋友里面,袁哲在校园里待的时间最久,本科读完读硕士,硕士读完读博士,博士读完分到社科院,跟其他早就进入社会的同学比起来,金枝说他是“清泉石上流”。

金枝喜欢袁哲,喜欢逗袁哲,叫他“泉哥”。“泉水清且涟猗,可以洗衣服、洗脚,也可以洗澡。”但说归说,她可从来没想在袁哲这棵树上吊死。她的感情生活摇曳多姿。

金枝是医药代表,前年推销出去两台妇科仪器,这两年,光是往医院里卖涂片垫,就让她月入过万。她名片上面的身份是外企白领,代理着两个美国制药公司出产的药品,其中一个主要治疗胃肠道内间质瘤,据说已经让部分肿瘤患者存活了十几年,当然价格也不菲,一盒就要两万四。每月有两次,她起早赶到医院,在大腕主任医生查房之后、进手术室之前的时间缝隙里,想办法挤出几分钟来,把装在信封里面的药品提成现金塞给他们,顺便聊聊天。时不时的,下午三点钟以后,她拎着礼物,以及零食饮料去主治医生办公室,跟他们吃吃喝喝说说。

袁哲带聂盈盈来参加我们饭局时,没有事先通告,小姑娘说,她不是“应邀”,而是“硬要”来参加这个聚会的。聂盈盈瘦溜溜、白嫩嫩、娇滴滴,穿件小黑裙,袖子蓬成两朵绉纱灯笼。

她是师大在读研究生,几个月前他们在朋友聚会上认识。

金枝坐在他们对面,跟她旁边的男生要了根烟,袁哲挨个儿替聂盈盈介绍在座的朋友,到金枝时,聂盈盈跟她问好,她点点头,喷出口烟来。烟雾像颗棉花子弹,朝聂盈盈弹出去,转眼抻长,漫开,展成一小截舞袖,如丝如缕地散掉。

“她高中时就开始抽烟,”袁哲对聂盈盈说,“女版小马哥。”

金枝那会儿是女阿飞,跟男生勾肩搭背,抢烟抽,有一次还把烟吐到了袁哲脸上,他正好吸了口气,呛到了,咳了半天。

“你要不要脸!”他瞪她。

“你要不要命?!’’好几个男生聚过来。

袁哲在高中时,单眼皮,大长腿,白衬衫,年级学霸,体育健将,男神标配样样齐全,引无数女生们竞折腰,男生们早就想揍他个满地找牙了。

金枝拦住了男生们,摆头示意袁哲走。

有两个男生不服气,“凭啥?”“就凭我喜欢他。”金枝宣称。

那天喝的是高度白酒,喝酒之前先要了苏打水,撕易拉罐时,金枝把拉环拉掉了。

“刚出炉的戒指。”她把拉环套在自己的无名指上,冲我们晃了晃。

酒喝到酣处,各种八卦粉墨登场,金枝讲医院里新近发生的事,有个小护士,表面白莲花,私下麻辣烫。老公是工程师,在援建,前阵子回来待了个把月。工程师回非洲后,小护士身体越来越不适,—查查出了艾滋。星期开始,医院里的男医生排队体检,挤爆走廊。

“那你不是也应该体检下?”有人调侃金枝。

“我正安排时间呢,当然也得替你们全都安排一下。”金枝浏览了一圈儿,目光定在袁哲身上,“尤其是你。”

饭局结束后,聂盈盈发了条微博,说男友的朋友们,玩笑尺度大到让人笑不出来。这条微博之后,她又发了一条秒删的微博:胖女人上了公交车,找不到座位,只能拉着车上的拉环,不料司机一个急刹车,胖女人把拉环拉断了,并一下子扑到了司机面前,司机看着她和她手上的拉环,没好气地说:“集满三个,送司机签名照一张!”这条微博下面配了袁哲开车的照片。

“袁哲,我爱你!”金枝在婚礼上跟袁哲告白。

那会儿,婚礼上的人都在等待着吉时良辰。为了选这个良辰吉时,袁哲和聂盈盈驱车三百公里去一个县里找风水先生。那个先生谱儿很大,只按自己方便的时间接待来宾,还经常闭门谢客。他们事先托人说了情才见到先生。聂盈盈把这个过程写得一波三折,起伏跌宕,@了一大堆朋友。不光这件事儿,聂盈盈什么都拿出来晒。房子、车子、装修、家具,随着婚礼的临近,又加上了鲜花、蛋糕、各种心形饰物,每次都@一大堆人围观。她还经常把袁哲的西装、衬衫、皮带、皮鞋、手表摆好,旁边是她的裙子、包包、鞋子、首饰、衣衫相依相偎,相亲相爱。

距离婚礼进行曲响起来还不到两分钟,聂盈盈从休息室出来,新娘子一袭白纱,裙摆阔大,丝绸雪纺如雪雾飞扬,她挽着老聂,走到红毯的边缘,那里搭了一个心形花架,白玫瑰与勿忘我镶满其上,紫白相间,清新亮眼,父女俩就像嵌在相框里面。

老聂年轻时走过仕途,后来下海经商,人脉通天,财大气粗。他现在的老婆是第三任,比聂盈盈大不了几岁。我们进场时,她陪在老聂身边迎客,杏脸桃腮,眼横春波,把男宾客们电得不轻。

大家的目光都瞟向新娘,金枝是怎么上到台上,从哪里弄到麦克风的,我们不得而知。今天她来的时候,身上就带着酒味儿,脸孔像张揉皱的纸。有人倒了杯可乐给她,她摆摆手,让人开了瓶啤酒,说要透透宿酒。

“我爱你,就像爱塞北的雪,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荷塘月色里的月色,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金枝拿着麦克风,身体摇晃着,声音因醉酒而沙哑磁性,非常爵士,“你是我男神。跟三大教主并列为天王。我一上香就上四根。”

我们笑翻了,连袁哲也笑了,随即又绷紧了脸。有些宾客发蒙,还有一些人以为金枝是婚礼请来助兴的演员呢。

“我男神今天要结婚,新娘不是我——”金枝停顿了一下,“新娘不是我,这没关系,新娘可以假装她自己是我,对我男神要顶礼膜拜,三从四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司仪小伙跑上来,被舞台上的线绊了个跟头,差点儿给金枝来了个单膝跪地的请安。

“来就来呗,”金枝抱着胳膊,“这么大礼!”司仪起身凑到金枝身边,要附耳过去跟她讲话。

“有话说话,”金枝身体往后躲了躲,“凑什么近乎?我男神看着呢一”袁哲叫了金枝两声,冲她做了个打住的手势。

金枝看着袁哲,话筒还在她嘴边,她的呼吸气流声清晰可闻,仿佛潮汐涌流。

“不往下整了?”她问他。

袁哲做了个手势。

“你是男神你说了算,男神说的话都是神话一”金枝冲音响师打了个响指,“Music!”婚礼进行曲从音箱里面奔涌出来。

金枝小天鹅似的踮起脚尖,鞠躬谢幕。来宾们掌声雷动,还有拍着桌子喊:“再来一段!”聂盈盈和她爸爸表情肃穆,任凭婚礼进行曲兀自进行着,他们耳语了几句,才挺胸站直,沿着红毯迈步前行。走到新郎身边时,老聂迟疑了一下才把聂盈盈的手交到袁哲手里。

司仪小伙讲了一堆套话:金玉良缘、百年好合、白头偕老;你愿意成为她的丈夫吗——无论疾病还是健康,幸福还是痛苦,富贵还是贫穷。你愿意成为他的妻子吗——陪伴他,鼓励他,支持他。

无论司仪说什么,宾客们都大声叫好。

证婚人宣读了结婚证书,袁哲和聂盈盈交换了戒指,司仪让他们亲吻,聂盈盈冰雕似的站着,袁哲撩起她的面纱,嘴唇凑过去碰了她脸颊一下。

司仪大声宣布:“礼成!”金枝在婚礼上的表演被人拍了视频,弄到网上,点击率井喷,评论如野草疯长,“笑抽了!”“史上最强女神经!”“超级闺蜜!”金枝说她那天宿醉未醒,被朋友提醒才上网看,“奥斯卡影后神马的,跟我比,都弱爆了啊。”

“你红了,”我提醒她,“新郎脸都绿了。”

“脸绿怕啥?帽子不绿就行呗。”

金枝张罗请客,为袁哲聂盈盈新婚贺喜,为自己酒后无德道歉。袁哲说不用,但聂盈盈一口答应下来。

金枝定了“春樱”日本料理,桌子窄细,食品五彩缤纷地摆满了桌面,仿佛一条花河。大家分列两侧,金枝坐在袁哲和聂盈盈对面。清酒烫好后送上来,金枝把自己面前的三个空杯倒满。

“我先赔个罪啊——”金枝指了指面前,“这三杯酒的意思是:对,不,起!”“喝酒难看,喝醉了更难看,喝醉了的女人难看加难看,喝醉到都不知道自己醉成什么样儿的女人史无前例的难看,我自己都看不下去了!”金枝说完,把三杯酒端起来咣咣咣干了,“对不起啊,盈盈,姐跟你道歉,虽然你长得跟棵芹菜似的,但姐希望你能变成卷心菜,多多包涵。”

“你这体格儿,又这么多希望,”聂盈盈笑笑,“我哪能包得住?”炕桌细长狭远,酒喝起来像流水席。袁哲和聂盈盈坐在中心位置,燕尔新婚,大家有心帮金枝补错,小夫妻成了大家敬酒的靶子,清酒入口微甜,度数低。聂盈盈来者不拒,几轮下来,聂盈盈的“沙宣头”发丝散乱,眼影也洇染变成了烟熏。她跟金枝隔着桌子,促着膝,手拉手,身体不时越过小桌子,她们咬着耳朵说的话,所有的人都听得到。

“我知道你跟袁哲睡过。”

“大学的时候我们去草原,搭帐篷,六个人一起,这算吗?”“动手动脚没?”“我想动啊,可中间隔仨人儿呢,还有一堆背包。只能动动心眼儿了。”

“那更危险啊。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动心眼儿就是偷不着。”聂盈盈斜睨着袁哲,朝他脸上拍了一巴掌,“唐僧啊你!”聂盈盈下手没轻没重的,听上去像扇了袁哲一耳光。

金枝睁大了眼睛,坐直了身子,伸手去拿聂盈盈的酒壶。

“你喝大了!”聂盈盈把她的手摁住,“别抢我的酒。”

“别再喝了!”袁哲拉了聂盈盈一把。

聂盈盈死拽着酒壶,晃动肩膀抖落掉袁哲的手,发丝像把刷子从面颊上拂过去,“滚你妈蛋!”包房里瞬间安静。

“你他妈的就是,”聂盈盈看着袁哲,一字一顿地说,“被苍蝇叮的、有缝儿的蛋。”

金枝扬手给了聂盈盈一耳光。

“干吗干吗干吗,”我们从两边拥过来,“喝多了喝多了喝多了——”“告诉过你了,对我男神要三从四德、鞠躬尽瘁,”金枝甩开我的手,看着聂盈盈,“喝二两酒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聂盈盈摸了下自己的脸,看着金枝,“你打我?”“你欠揍!”“她打我耳光?”聂盈盈问我们大家。

“不是不是不是,喝多了喝多了——”聂盈盈抓起手边喝水的玻璃杯,在桌子上一磕,哗啦一声,杯底磕得稀碎,水在桌子上面漫漶开来,她的眼泪也奔涌而出,举着漏光了水的杯子喝水,抽抽搭搭地说:“从小到大,还没谁敢动我一根指头呢一”“不服气?”金枝说,“你可以打回来。”

“真的吗?”聂盈盈抬眼看着金枝。

“当然。”

“别闹了,”袁哲拉着聂盈盈,“回家!”聂盈盈甩脱了袁哲,抡起手里的玻璃杯,朝金枝脸上砸过去,她用力之大,要不是袁哲拉着,她整个人会隔着桌子栽过去~玻璃杯戳进了金枝的脸颊,像个巨大透明的印章,金枝疼得表情都扭曲了,她脸颊上被戳出个圆形的印迹,先是发白,慢慢地,血滴渗了出来,圆滚滚的红豆,很快,血流成了绺儿,顺着金枝脸颊往下淌,流进了嘴角,从下巴滴落到衣服上,她冲聂盈盈开口时,几颗牙齿也被染成了红色。

“我们扯平了!”袁哲第二天去看金枝。前一天夜里,聂盈盈离了水的鱼似的,蹦跳扭动,三个男生帮着袁哲,把聂盈盈从日本料理店拖出来,塞进出租车里。其他人陪着金枝去医院。急诊室的两根灯管像个等号,白炽炽的,噬噬、暾噬叫个不停,医生处置台边的灯,亮得让人眼前发黑,值班医生为金枝处置了好长时间,到最后也无法确定是不是仍然有玻璃碎屑留在伤口里面。

金枝在QQ上给我留好几十条留言,她睡不着。麻药让她的脸肿胀成了气球,舌头大了好几倍似的,麻药劲儿下去后,疼痛像春天的草,从伤口处钻了出来,它们生机勃勃,而且好像要生生不息。天光大亮时,她在窗前看着邻居们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汽车甲壳虫似的,排队爬出小区,她拍了几张日出时的照片,发在微博上,有奖竞猜:这是她弄洒的牛奶,还是天上的云彩?“我觉得自己刚睡着,就被袁哲的手机吵醒了。”她的手机放了静音,噗噗噗地振动不止,她看了眼手机,袁哲打了二十多个电话,还发了短信,说他就在她楼下。

金枝从窗户往下看,袁哲站在香槐树下,从树影中漏下来的阳光,把他的衬衫变成了白银的鳞片。

“我给他回短信,说我不方便见客,而且这点伤,也没什么可探视的。”金枝对我说,“但袁哲一定要见我。不见不走。我们来来回回发了十几条短信,他还是不走。我只好起床,洗脸刷牙换衣服,我还画了画眼角,刷了睫毛膏,用纱巾把脸上的纱布蒙严实了,他进门后,说我像阿拉伯美女!”他替聂盈盈道歉,说她年纪小不懂事,让我别跟她一般见识;我说我跟聂盈盈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先挑起战火的,她是自卫反击。

“我们喝了杯咖啡,平时扯闲篇儿时一套一套的,但一对一大眼瞪小眼时,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他就像用牙齿打字似的,一会儿进出一句,一会儿又进出一句,他说我这些年来对他的好,点点滴滴,他都明白,很感动。他何德何能,受之有愧。我说我也没做什么啊,倒是给你添了很多乱。他说昨天我受了伤,他一夜没睡——我鼻子酸溜溜的,说跟你有啥关系啊,两个女生喝醉了任性、胡闹,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再说了,就我这体格儿,这点儿小伤算什么?他看着我,叹了口气,说你啊,只有身材是胖的,其他方面都太纤细。我就泪奔了——”窗外的天色渐渐变灰,变暗。西天边上,云彩一度红彤彤的,也慢慢烧成了灰烬,融化在越来越浓黑的暮色里面。

袁哲把金枝送进卧室里躺下休息,安顿金枝躺好后,他自己也上了床。金枝没想到这个,“哎——”袁哲亲吻她的脖子,温柔地咬了咬她,又咬疼似的用舌尖抚慰她。金枝说不出话来,身体软得像床羽绒被,她想推他起来,但抬起的胳膊棉絮似的,袁哲的另外一只手从她两手中间穿过去,解开她的扣子。金枝心跳得很厉害,害臊得不行,他的手游走到哪里,她的思绪就跟随到哪里,她为自己的脂肪和体量感到羞耻。她看起来像只章鱼吧?摸起来像一团乳酪吧?他在身上时,像骑在牛背上?袁哲肯定以为自己多年来梦想着跟他上床,才会用这种方式来安慰她吧?金枝既害臊又羞耻。她很后悔没在他刚爬上床时把他踢下去。现在她只能希望夜色浓烈些再浓烈些,把他们的身体像奶油一样融化在黑夜里。离开之前他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她冲他笑笑,后来才想起来房间暗到让人消失了视觉,而且,她脸上还戴着头巾。

金枝发微博说她出门散心,然后就没影儿了。

起初我们以为她在哪个疗养胜地养伤,谁也没当回事儿,等过了一段时间找她时,发现她的手机、QQ、微博、博客,全都停摆,医院的工作也由她的一个助手接过去了。金枝无影无踪了。

我们猜测金枝的去向,旅游时遇见真命天子,浪漫天涯了?还是男神结了婚,自己毁了容,哀莫大于心死,遁入空门,不爱红尘恋青灯?女生独自旅行,被劫财劫色的事情时有发生,但我们都觉得金枝不会成为这种社会新闻的女主角,而且退一万步说,真有个三长两短的话,警察早就找上门儿来了。

没有了金枝,饭局上再没有人叫板一口气吹光整瓶啤酒,K歌时没有了麦霸巨星,开玩笑时没有了靶子,金枝是饭局局长,朋友圈灵魂。

“金枝啊金枝,”大家在QQ群里、微博、微信上面,四处寻找金枝,我们对着高山喊,“金枝,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我们对着大海喊,“金枝,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金枝,袁哲喊你回来吃饭。”

金枝消失了十八个月。就像她没有任何征兆地离开,她回来得相当突然。她在群里自称金枝斯密达:轻轻地我回来,正如我轻轻地离开,我挥一挥衣袖,没带回河畔的金柳和天边的云彩。她在微信上发了几张韩国的风情照,所有的照片里面,都有同一个颜色的行李箱。

天,我们怎么没想到呢,她去韩国了!我们想起她脸上的伤,我们怎么会忽略了这个呢?金枝当然要去韩国,她必须去韩国。她是很大条,但没大条到对毁容都能付之一笑。

“安宁哈噻哟!”金枝踩着约定时间进了包房,手里拎着在微信图片里当主角的橘黄色小拉杆箱,里面装满了给我们的礼物。

她把我们全都惊呆了。

金枝没变成宋慧乔,没变成全智贤或者什么尹恩慧、韩智慧,金枝把所有这些女明星融化了,然后浇铸到“金枝”这个模具里。金枝还是金枝,但金枝变成了勾兑版,或者说,韩版。

以前她的脸是宽阔的,现在从两边往中间挤,脸颊窄细了一半,鼻梁则被挤高了一倍,嘴唇丰满、嘴角上翘,她原来就白得像雪,现在是雪里掺了奶,白得跟珍珠似的。最让人跌眼镜的是金枝的体重,曾经被我们喻为“撼山易,撼体重难”的金枝,瘦到了当她进屋时,我们没有一个人认出她来。

金枝让我们凌乱了。她就像仙女下凡、狐狸精转世,要多玄幻就有多玄幻,要多不真实就有多不真实。

“你整容了?怎么整的?肥是怎么减下来的?吃药还是运动——”“我天生丽质好不好?”金枝不承认整容,“以前是脂肪掩盖了我的真面目,而你们这群家伙,有眼不识金镶玉!”她承认减肥。她在韩国一家减肥美容中心减肥,六个月后成为减肥中心的接待员,兼形象代言人,一年半的时问里,她减了六十斤。她的照片从她一百六十斤开始,一张张贴在墙上,记录她的变化。

“日新月异啊。”金枝笑着说,“但最近几个月新来的客人,都不相信那个照片里的人是我,他们认为照片是Ps的。而且越是中国来的,越不相信。”

我们也不相信。不完全相信。金枝的变化太销魂了,活生生的奇迹和魔术。我们相信金枝能这么沧海变桑田,除了她讲的一二三四,一定还有别的五六七八。女生们咬着耳朵问她,减那么多,皮肤会松很多嗳。她咬着耳朵回复我们说,做了两次紧肤手术,收紧了,而且几乎没什么痕迹,就是价钱贵死人,这一年半,她打着工还花了三十万人民币。

代价不只是钱。金枝几乎不吃东西。她让人倒了半杯红酒,浅斟慢饮,指甲涂成了银色,手背上那些胖窝窝儿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节一节的骨感美。“做梦都要流口水”的东坡肉端上来,她只吃了一小块,“曾经有一个月,我只吃水煮白萝卜胡萝卜,那段时间我都抑郁了,站在窗边就想从楼上跳下去,有一次我把印着美食图片的纸嚼了——”她看着我们的表情,笑了,“这都不算事儿,我亲眼见到为了杨柳细腰拆掉两根肋骨的女人;削骨磨牙,抽脂打针,垫鼻梁,更是家常便饭,女人们手术后肿得跟猪头、缠得跟粽子似的,真正是面目皆非、鬼哭狼嚎啊。医护人员反复跟我们强调,整容是女人的二次投胎。现在在地狱,出了门就上天堂。”

袁哲整个晚上只说了一句话:“伤彻底好了?”金枝点点头。

散席时当然是袁哲送金枝,“男神送女神,神神道道”。我们陪着他们走到汽车边,眼看着他们从两边上车,在汽车后座排排坐,冲我们挥挥手。

金枝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跟过去的生活无缝连接了。当初她离开时,只强调了健康原因,没跟公司要求任何条件和补偿,她离开后,公司在本地区的业绩一落千丈,公司原来以为金枝攀上了新枝,后来发现不是,金枝回国后,立刻对她大摇橄榄枝,欢迎她重回老东家。以前跟她合作过的医生,对金枝的旧貌换新颜,当时就震惊了。现在不是她约他们吃饭,而是她把自己变成了美味佳肴,主治医们追着她订饭局。我们聚会时,金枝的手机冒泡儿似的响起各种提示音。她时不时地扫一眼,电话她放静音状态,偶尔接一下,大多数来电她任凭电话噗噗噗扑腾累了拉倒。

“都是跟我咨询整容和减肥的。”她苦笑。

“姐不是传说,”我们逗她,“姐是传奇。”

有一天聚会时,聂盈盈突然来了。

“我是通过这个找到你们的,”她冲我们晃晃苹果手机,“又是‘硬要’参加。”

袁哲跟她分居半年多了。他说自己当初昏了头了,才找了白富美小女生结婚。聂盈盈的生活能力是负数,家里的事情要么是钟点工做,要么是袁哲收拾,她每天只管拿着手机,东拍拍西拍拍,一天发几十条甚至上百条微信和微博,一草一木,一杯一碗,吃喝拉撒,她连袁哲洗澡、只穿着内衣以及睡觉的照片都发出来,袁哲的婚后生活在朋友圈里几乎是现场直播,她自己也是,完全没有隐私可言,底下的评论说什么的都有,看得他撮火,她却觉得这样才有存在感。

“金枝姐姐,你真是沧海变桑田啊!”聂盈盈打量着金枝,“微信上看到他们发的照片,我还以为是PS的。”“你有事儿吗?”袁哲冷着脸问她。

“上次喝醉了酒,不小心伤到了金枝姐姐,我怎么着也得当面道个歉啊。”聂盈盈跟袁哲说完,扭头又看着金枝,“对不起啊金枝姐姐,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我酒后失态。”

金枝笑笑,加了把椅子,请聂盈盈坐下,让服务员再添副餐具。

“你这腮削得太自然了,你还开了眼角,别人看不出来可能,我同学里面好几个开眼角的,都开得没你这个好。韩国技术就是成熟,你隆鼻用的是哪种填充料?他们说,隆过鼻子的人坐飞机,有时候鼻子会像猪鼻子那样鼻孔朝上掀开,可惊悚了,是真的吗?”金枝笑笑。

“你先回去吧。”袁哲说,“有事儿我们明天通电话。”

“干吗对我这么狠心啊?”聂盈盈说,“我是你老婆嗳,明媒正娶,受法律保护。我今天一天没吃饭,现在,吃人的心都有。”

聂盈盈抄起筷子吃菜,有人倒酒,有人说起天气。桃花突然就开了,简直吓人一跳。还有李花、杏花、梨花,李花和梨花都是白的,但梨花花瓣更大一些。要不就是它们的花蕊有些不同。反正公园里面的花开得都连成片了,都开成一片烟了,怪不得古人说,花非花,雾非雾呢。我们要不组团去日本看樱花,顺便购个物?韩国也行,济州岛的山樱花不比日本的樱花差。

“顺便再整个容。”聂盈盈举起手臂,“我第一个报名。”

“樱花马路对面的公园里就有,喝完酒咱醉里挑灯看樱。”有人出来打圆场,“大伙儿坐半天了,得走一个了吧?”我们举起酒杯,干了一杯。金枝照例是红酒,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你是怎么瘦下来的?”聂盈盈酒还没咽下去就问金枝,“他们在微信上说你减肥,只吃萝卜,我不信。他们有吃狗粮的,倒是减得挺见成效,吃萝卜能瘦成这样儿我还从来没听说过。你往胃里吞蛔虫了?还是你把胃切了?你吸毒了吗??”“你见多识广,”金枝笑笑,“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

我们转移了话题,聊八卦,医院院长最近被抓了,据说在他家里阁楼里面搜出来三千多万现金,藏在一堆书里面。案件被报道出来时,题目叫书中自有黄金屋。当然,黄金屋是加了引号的。

“还有通奸吧,”聂盈盈说,“现在到处都是通奸。”聂盈盈不肯离婚。袁哲搬走时,她是同意的,现在,她说要再想想。想了几天后,她说离婚可以,谁离了谁都能活,但离婚的步骤得按她的意思来,比方说,第一步,袁哲先搬回家。

“共同进退嘛。”她说,“我很在乎形式。”

袁哲回去之后的生活,通过聂盈盈的微信、微博,时不时地露出一鳞半爪。聂盈盈在床上摆着S形自拍,星眸迷离,媚眼如丝,背后是熟睡的袁哲。她还拍了很多细节特写,比如他们挨在一起的脚,交叉的牙刷棒,两个紧贴着的咖啡杯,杯手组成了“好”字。

“她自编自导自演,我什么都没做。”袁哲告诉我们,“她的三妈在后面当军师,一会儿一个主意。以前她们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现在亲如姐妹了。”

聂盈盈三脚猫的功夫,倒没什么,三妈一看就不寻常,垒得起七星灶,煮得开三江水,相逢开口笑,笑里全是刀。老聂小聂都被她收服了,手段不是一般二般。

“你现在美貌与智慧并重,工作与财富兼收,”我安慰金枝,“男人就像春笋,四处往外钻,没有袁哲还有李哲王哲赵哲。”

“条条大路通罗马?”金枝笑笑,“我也这么劝自己。可是不大灵啊,不管怎么劝,最后还是一条道儿跑到黑。”

她喝的咖啡是黑咖啡,临走时,打包了两块提拉米苏。袁哲每天下了班先去金枝那儿,吃饭喝茶,夜深了才回家。

金枝穿着紫色七分裙的连衣裙,白色香奈尔包包,往停车场方向走时,回头冲我笑笑,她身后有一大片盛开的紫丁香,紫茵茵的,烂漫无匹,香得人透不过气来。金枝被那片浓香紫化掉了。

三妈一出手,果然是辣招。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金枝以前的那些风流事,以及她在韩国交往过的两个男人,一个是整形医院的医生,另外一个是开牛尾汤汤馆的老板,全都被她查了出来。时间、地点,有的人连照片都附着。三妈约袁哲见了面,没讲金枝一句坏话,她甚至没把这件事情告诉聂盈盈,她把纸袋放到了袁哲面前。

金枝刚洗了澡,给我开门时,身上裹着浴衣。客厅里只开了几盏壁灯,家具仿佛沉没在水下。她领着我直接进了厨房,餐桌上面有打开的酒,高脚杯也都摆好了。金枝往酒杯里倒酒,讲了三妈釜底抽薪的事儿,手在吧台上的纸袋上拍拍。

“袁哲怎么说?”“他说他不介意,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金枝喝了口酒,笑笑,“——漂亮话就像整过容的脸,总归有后遗症的。”

她头发湿漉漉的,胡乱拢在脑后,耳朵边几缕发丝,发梢上含着水,慢慢团起来,泪滴似的滴下来。

金枝失眠,她经常夜里发微信,说说东说说西。聂盈盈倒是很少出现了,一个月来她销声匿迹,只偶尔上来冒了一下泡。

她说她被流星击中,怀孕了。

我给金枝打电话,“你要是相信才叫傻呢。”

“是真的。袁哲承认了。”

“不要脸的东西!”我骂。

“人家是合法夫妻,天经地义。”

“那就把红杏开在家里,出墙来嚅瑟啥?”“是我把红杏枝探进人家墙里好不好?”金枝的声音有些怪,仿佛她在梦里,又仿佛醉了酒,“在他们眼里,我还不止探进这一家呢,我是红杏枝头春意闹!”我约金枝见面。我一定要见到她面才放心。她被我纠缠不过,答应了。我们又约了另外两个女生,去吃麻辣小龙虾。

麻辣小龙虾、水煮鱼、香辣蟹,都是大盆端上来的,中间又穿插了几个小炒,桌子上摆得满满当当的。

“血染的风采。”金枝笑着说。

金枝的脸白得像黎明前的天色,一个月没见,眼袋和黑眼圈儿全都出现了,她说这阵子失眠闹的。她喝啤酒的时候先扔了两片药进嘴里。中间她又吃了两片药。

“你别在这儿睡着了。”

“能睡着就好了。”金枝说,“一觉醒来,发现所有这些,其实是一场梦。”

“袁哲不值得你这样儿。”我说,“谁都不值得。”

“爱情这东西,谁先动心,谁就满盘皆输,”金枝说,“我十年前就满盘输了。”

中间我们去了下洗手间,回来时,留在桌边的女生说,“她又吃药了,我没拦住——”“没事儿,我早就有抗药性了。”金枝对我说,“你给袁哲打电话,说我吃药了。”

“起来,”我拉一把金枝,“我扶你去洗手间吐掉一”“等会儿,你先打电话。”

“你他妈有病吧你?!他到底哪儿好,值得你这么犯贱?!”“我他妈就是有病,病大发了。”金枝冲我笑,“大病就得大治,就像我当初去韩国,大治了一次,治好了回来了;这次也是一样,折腾够了,就去他妈的了,我保证!”我用免提又给袁哲打电话,电话关机。

“他说他爱我。他说我在韩国的那段时间,他发现他早就爱上我了,爱上了胖金枝一”金枝的笑容还在脸上,但越来越散,越来越恍惚,她的身体朝后倒去,我伸出手臂,刚好接住她。

120急救车来之前金枝已经进入了昏迷状态,我们试图让她吐出来,但她牙关咬得紧紧的。她的脸色像雪团似的,好像正在从我怀里化掉。

我们轮流给袁哲打电话,打不通。我们在微信上给他和聂盈盈留言,金枝吃药自杀了!袁哲你他妈的死哪去了?到了医院,金枝直接被推进去洗胃。我追着医生说她严重失眠,吃了安眠药,还喝了啤酒。医生脚步没停,直接进处置室去了。

金枝的肚子爆炸了!医生急赤白脸地质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他金枝胃里有水球。

我没听明白他的话,她胃里有什么?“水球。”

“为什么她胃里有水球?”“我怎么知道?可能是减肥吧。”医生说装满了盐水的水球,加上食物,加上啤酒,加上洗胃的水,她的胃像一个汪洋大海,爆炸了。

袁哲和聂盈盈是一起来的。

“她真吃药了?”袁哲问我,“吃什么药?”“一哭二闹三上吊,”聂盈盈哼一声,“吓唬谁啊?”我指了指处置室,让他们自己进去看。

聂盈盈不去。袁哲犹豫了一下,自己进去了。我们听见他在处置室里号叫了一声。接着,又号叫了一声。聂盈盈跳起来,抓住我。

我知道袁哲看见了什么,处置室里,金枝躺在床上,脸是透明的,水晶冻似的,她的身体摊在地上,掏心掏肺,披肝沥胆,肝肠寸断。我也想号叫来着,但没号出来。我在卫生间把胃吐空了,然后就像壁画一样贴在墙上,动弹不得。

袁哲是一寸寸地从手术室里面挪出来的,他打着冷战,胃痛似的佝偻了身体,聂盈盈过去扶住他,往手术室方向看了一眼,“怎么了?”她受了他的传染,也发起抖来。

他们背靠着墙,好不容易才站稳,朝我看过来。

“金枝说,她爱你!”我对袁哲说,“她爱死你了。”

(选自《人民文学》2015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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