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因偶然的事故不幸罹难后,诗人余笑忠曾写下若干首诗:这是他不得不为之事,作为儿子,也作为写作者。这又是一件极其痛苦和艰难之事:作为儿子,也作为写作者。
在广受推崇的湖北诗人群中,与他年龄相仿者如张执浩,同样是在接到紧急电话后,“以最快的速度,回家”,为母亲奔丧。他的《与父亲同眠》让无数人为之动容。余笑忠的《祭父辞》无疑也有着震颤人心的力量。二人于诗中一一呈现的真实细节,就像一根根救命稻草,既是徒劳的,又是必须死死盯住,紧紧攥住的。若说不同,张执浩书写的是奔丧之后的所见所感,是人去屋空,是床上留下的半边空白;余笑忠执拗地迫使自己回到那个与父亲阴阳两隔的灾难现场,逡巡,检视,在一遍遍的回放与定格中,希望能给父亲也给自己一个解释。张执浩在诗中缓慢地释放着悲恸,噙着泪水;余笑忠在诗中则试图化解悲恸,基于他对“偶然”的认知,和对“夸大”之不必要的认可。张执浩写到了火:“……还有她生过的火/灭了,当我哆嗦着再次点燃,火/已经从灶膛里转移到了香案上”。余笑忠那一刻也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火苗:
“最快的速度”!天旋地转的速度
崩塌的速度。火苗微微一颤
转而熄灭的速度
不能平息的是那“微微一颤”,是一缕紧随其后的若有若无的青烟。
《祭父辞》以平静的倒叙/回放方式开始并不奇怪,目的也不是为了以“克制陈述”来凸显反差。这是一位凡人的日常生活的节奏,老父亲们习以为常的节奏;这是乡村生活的日常景观,作为人子的我们经历过的无数景观中微不足道的一幕,让人温暖又感伤。此时的陈述就是指认,指认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看似寻常又彼此缠绕,其中理当包含有意外。诗人把信任完全托付给了陈述,一种“无力的喃喃自语”,并将它视为最好的祭奠和纪念方式,而放弃了“夸张”以及其中连带的“抒情”。
日常生活充满了偶然,它们甚至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在《扎根》中,诗人对偶然的怨怼变成默认之后的祈愿,祈愿父亲还年轻;祈愿“我”已成熟而理智。但这些并不能取消偶然,更多的时候,一代代的人依然必须保持对偶然的敬畏。我觉得,是这种敬畏之心使得平淡的、日复一日的生活变得意味深长;与一种看似艰辛、贫瘠的岁月相伴随的,是人的坚忍,是从彼此身上获取温暖和熨帖的心照不宣。余笑忠曾在长诗《俯首》中写道:“寒冬在加深。一群乡村小学的孩子/在墙角彼此撞来撞去。他们这样相互取暖”。因此,当我们在《炉边》读到“相互取暖”的字句不会感到意外;有些意外的是,在诗人眼中,坚持不了多久的木炭在逐渐暗淡时,“也在相互取暖,也在察颜观色”,就像围坐在炭火旁唠家常的左邻右舍;位居“寂寞的乡村”“冬夜的中心”的,是人与人、碳与碳、人与碳之间的“相互取暖”,也是彼此间的牵挂在心。
在余笑忠数十年的诗歌写作中,坚忍与温暖始终是他不离不弃的双核。如果说,这两者在今天的生活中因其变得日渐稀薄而愈发稀罕与珍贵,那么,我们还不能仅仅用“发现”来赞扬诗人的才华;从“发现”到写下,再到能够如你所愿地将坚忍与温暖发散出去,并使他人因体悟而逐渐围拢到炭火旁,这条漫长里程中的行进者,需要同样的坚忍,和决意把寒意与黑暗驱散开来的恒心和努力。在《丰收》中,葡萄和南瓜的坦然和欣慰如此让人坦然和欣慰。它们几乎就是生命的圆满与幸福——也就是坚忍与温暖——的写真:“它们将为别的事物让出光”,让这个世界的其他事物不至于因为缺乏温暖和光明,不开花,未结果。
晚年双目失明的博尔赫斯说,人们以为盲人的世界是黑暗的,其实不然,“我要说现在包围着我的世界是浅蓝色的”(《博尔赫斯八十忆旧》)。我觉得,《二月一日,晨起观雪》中“有如雪/落在艰深的大海上”,是对我们每一个人命运的写照,而不只说的是那位“会唱歌的盲女”:我们对于自己的人生,还有多少盲目,还需要多久艰难而孤独的摸索,还有多少偶然与变故,包括灭顶的灾难,在觊觎着。此时,让自己坚忍与温暖起来,让同路者感受到你的坚忍和温暖,让你我挽臂而行,多么重要。
魏天无,著名评论家,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研究员。美国孟菲斯大学(UM)交换学者(2012—2013)。出版专著(合著)四部,发表论文和评论百余篇。《深圳特区报》《汉诗》等报刊专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