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钊唯物史观的底色与亮点

2016-05-25 02:11宋志明
党政干部学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唯物史观

宋志明

(中国人民大学,北京 100872)



李大钊唯物史观的底色与亮点

宋志明

(中国人民大学,北京100872)

[摘要]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最早的传播者,非李大钊莫属。他在中国语境中诠释唯物史观,使之深深打上中国化的印记。李大钊唯物史观第一道底色是传统哲学中的变易史观,第二道底色是中国近代思潮中的进化史观。他承接并超越变易史观和进化史观,以改造中国社会为目标,亮点在于回答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性质、任务、途径以及主力军等问题。

[关键词]变易史观;进化史观;唯物史观

在俄国十月革命刚刚胜利不久,有位中国学者敏锐地发现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魅力,在中国开启了中国马克思主义思潮的发展进程。他就是李大钊。从1918年7月开始,他相继发表了《法俄革命之比较观》《庶民的胜利》《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等文章,率先表态,拥护十月革命。1919年2月,他利用参与北京《晨报》编辑工作的机会,设立“自由论坛”、“名著介绍”等专栏,大量发表关于唯物史观的文章。同年5月,他接手主编新一期《新青年》,利用这个机会,他创设“马克思主义研究专号”,力求把新文化运动纳入宣传马克思主义的轨道。他在北京大学开设讲授唯物史观的课程,在讲稿基础上写成长文《我的马克思主义观》,1919年9月至11月,在《新青年》六卷5、6号连载。他按照自己的理解,在中国第一次对唯物史观做了较为系统地阐述。此后,他又发表了《马克思的历史哲学》《唯物史观在现代史学上的价值》《马克思的经济学说》等文章,阐述唯物史观和社会革命论,在全国掀起影响力极大的马克思主义宣传高潮。由于李大钊等人引领风气,在北京、上海等地,介绍和宣传马克思主义的进步报刊和著作,有如雨后春笋般大量涌现。据不完全统计,在五四运动后半年的时间里,报刊出现了200多种,著作多达几十种。

恩格斯在《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指出,唯物史观是马克思两个重大的发现之一。李大钊在初步接触马克思主义的时候,自然会从马克思主义的闪光点契入,侧重于唯物史观。不过,他对唯物史观有自己的理解,并不是学究式照搬照抄、咬文嚼字。他结合中国语境阐发唯物史观,以传统哲学中的变易史观为第一道底色,以中国近代哲学新思潮中的进化史观为第二道底色,目标在于改造中国社会,力求讲出中国特色。

一、以变易史观为第一道底色

我们在读李大钊的论著时会发现,他十分熟悉中国传统哲学。他信手拈来,常常用中国哲学史中的资料印证马克思主义哲学观点。例如,李大钊在《原人社会于文字书契上之唯物的反映》一文,他解释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观点所用的例证,取自中国文化史中的资料。在《时》一文中,他论述主观认识局限性所用的资料,取自《庄子》,“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吾生也有涯,而知无涯”等名句,皆成为形象化的例证。良好的中国哲学学养,对于李大钊接受和理解唯物史观极有帮助,使他能够把变易史观作为接受唯物史观的第一道底色。

同西方哲学相比,中国哲学有两个鲜明的特色。第一,问题意识不同。西方哲学在起步阶段,关注的哲学问题是“世界的本质是什么?”或者“世界从哪里来?”并试图给出判断性的答案。例如,泰利斯认为万物来自水,德谟克里特认为世界的本质是原子。在中国哲学起步阶段,哲学家并不关心此类问题,拒绝做创世说式的追问。他们关注的哲学问题是:“世界怎么样?”《周易·乾卦·象传》给出的说法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易传·系辞》也说:“天地之大德曰生。”“健”或“生”都是描述语,不是判断语。在我们先哲眼里,世界就是生生不息、流迁不止的运动过程,不存在任何一成不变的东西。老子认同动态的、有机的世界观,把万物都归结为道。道意味着世界是动态的存在,一切事物皆以道为法则。“人法天,天法地,地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孔子也认同动态的、有机的世界观,把世界万物比作流水。他站在河边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第二,基本思路不同。由于热衷于追问“世界从哪里来”的问题,许多西方哲学家往往摆脱不了宗教情结,以至于把哲学讲成“神学的婢女”;而中国哲学家不热衷此类问题,故而不受宗教约束,始终保持着独立发展的态势。由于上述两点,在中国哲学中,神学史观没有成为主流话语,而变易史观则占主导地位。

神学史观以宗教世界观为依托,设置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以彼岸为历史的目的因,把历史描述为向着彼岸演进的过程。变易史观以哲学世界观为依托,认为世界只有一个,不认同所谓彼岸世界。在这唯一的世界中,万物皆处在变化的过程中,没有所谓终点;人类的历史当然也是如此,没有所谓终极目的。用易经的观念说,叫做“未既”。易经由六十四卦组成。第六十三卦的卦名叫做“既济”,也就是已经呈现出来的事实;而最后一卦的卦名叫做“未既”,强调变化的无限性,不为历史设置终点。先哲把历史看成一篇永远未完成的文本,等待人们续写新的篇章。在老子眼里,人类历史与道的运行保持一致:道无极限地展开着,人类历史也无极限地展开着,“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老子》第二十五章)

变易史观和唯物史观都属于非神学史观,有天然的亲和力。李大钊正是在认同变易史观的基础上,进而接受唯物史观的。在解释易经的根本义时,金圣叹说:“周其体也,易其用也。约法而论,周以长住为义,易以变易为义。双约人法,则周乃圣人之能事,易乃大千之变易。大千本无一有,更立不定,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之谓也。圣人独能以忧患之心周之,尘尘刹刹,无不普遍,又复尘尘周于刹刹,刹刹周于尘尘,然后世界自见其易,圣人时得其常,故云周易。”[1]67李大钊认同金圣叹的看法,在《青春》一文中引用金氏的这段话。依据变易史观,李大钊大力倡导青春史观。他写道:“宇宙无尽,即青春无尽,即自我无尽。此之精神,即生死骨肉、回天再造之精神也。此之气魄,即慷慨悲壮、拔山盖世之气魄也。唯真知爱青春者,乃能识宇宙有无尽之青春。唯真能识宇宙有无尽之青春者,乃能具此种精神与气魄。唯真有此种精神与气魄者,乃能永享宇宙无尽之青春。”[1]67除了《青春》之外,他还写了《“今”》《新的!旧的》等文章,阐发青春史观。李大钊的青春史观,其实就是关于变易史观的一种个性化表述。青春历史观传统色彩比较重,尚未涉入唯物史观的论域,但其思想方向同唯物史观有一致性,那就是着眼于未来,对人类历史的前景充满信心。在此基础上,李大钊进一步探索历史发展的基础和动力的时候,便合乎逻辑地迈入唯物史观论域。

在神学史观的视域中,神是目的,人是手段;在变易史观的视域中,做人就是人目的,没有对神的崇拜。子路向孔子请教关于鬼神问题,孔子回答:“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子路又向孔子请教关于死的问题,孔子的答复是;“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孔子显然不愿意谈论关于鬼神以及死后情形之类的话题,抱着“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他不愿意谈论怪、力、乱、神,只把眼光放在此岸,关注怎样做人的话题。变易史观含摄自强不息的精神,也含摄以人为本的精神。

变易史观以“人”为主题,唯物史观也以“人”为主题,故而李大钊在接触唯物史观时不会感到陌生。唯物史观所说的“社会存在”,指的是“人”的具体存在,其主旨在于探索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李大钊继承中国哲学传统以“人”为主题,把历史观和人生观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说:“在此无始无终,奔驰前涌的历史长流中,乃有我,乃有我的生活,前途渺渺,苟不明察历史的性象,以知所趋向,则我之人生,将毫无意义,靡所适从,有如荒海穷洋,孤舟泛泊,而失所归依。故历史观者,实为人生的准则,欲得一正确的人生观,必先得一正确的历史观。”[1]287传统人学成为李大钊接纳唯物史观的另一个契入点。当他从新视角思考人生问题时,便突破了抽象人的旧观念,转向有血有肉的具体人,即处在生产关系中的人、构成经济基础的人。看到具体的人,“不求其原因于心的势力,而求之物的势力”。对于具体人来说,本质特征并不是圣贤德性,而是生产劳动。他说:“我觉得人生求乐的方法,最好莫过于尊重劳动。一切乐境,都可由劳动得来,一切苦境,都可由劳动解脱。……劳动为一切物质的富源,一切物品,都是劳动的结果。”[1]160至于历史发展的原因,“乃以其内部他自己进化的最高动因,就是生产力”[1]186。他的这些看法,显然已超越变易史观,转到了唯物史观的立场。

关于唯物史观基本观点,李大钊的理解是:“他教吾人以社会生活的动因,不在‘赫赫’、‘皇矣’的天神,不在‘天亶’、‘天纵’的圣哲,乃在社会的存在的本身。一个智识的发见,技术的发明,乃至把是等发见发明致之于实用,都是像我们一样的社会上的人人劳作的结果。这种生活技术的进步,变动了社会的全生活,改进了历史的阶段。这种历史观,引导我们在历史中发见了我们的世界,发见了我们的自己,使我们自觉我们自己的权威,知道过去的历史,就是我们这样的人人共同造出来的,现在乃至将来的历史,亦还是如此。”[2]764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出,李大钊已经完成对于变易史观的超越。在他看来,历史的动因并不在“民彝之智察”等理性的观念里,也不在“吾人的生命”等非理性的意志本体里,只能从社会存在本身寻找。

李大钊接受了唯物史观以后,实现了对变易史观的突破,还表现在认识到这种历史观的局限性。变易史观通常与圣人史观纠结在一起,把圣人看成历史的创作者。按照《易传》的说法,包牺“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神农作耒耜,“盖取诸益。”黄帝尧舜作舟楫,“盖取诸涣”。仿佛整部历史就是圣人表演的舞台,而普通民众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配角而已。李大钊摒弃了这种观点,他在《史观》一文中说:“中国自古昔圣哲,即习为托古之说,以自矜重:孔孟之徒,言必称尧舜;老庄之徒,言必称黄帝;墨翟之徒,言必称大禹;许行之徒,言必称神农。此风既倡,后世逸民高歌,诗人梦想,大抵慨念黄、农、虞、夏、无怀、葛天的黄金时代,以重寄其怀古的幽情,而退落的历史观,遂以隐中于人心。其或征诛誓诰,则称帝命;衰乱行吟,则呼昊天;生逢不辰,遭时多故,则思王者,思英雄。而王者英雄之拯世救民,又皆为应运而生、天檀天纵的聪明圣智,而中国哲学家的历史观,遂全为循环的、神权的、伟人的历史观结晶。[1]290-291他指出旧史观的局限,目的在于为唯物史观的传入扫清思想障碍。李大钊作为中国早期的马克思主义者,虽然没有自觉地把唯物史观同变易史观结合起来,但变易史观对于他接受和理解唯物史观,的确构成潜在的底色。

二、以进化史观为第二道底色

中国传统哲学中的变易史观的局限性,除了同圣人史观纠结之外,还存在着发展观念淡薄的问题。之所以造成这种情形,大概有两点原因。第一,同中国所处的地理位置有关。在远古时代,中国处在“四海之内”的有限区域,与外界几乎没有交往。南面与东面,都是大海;北面横亘着昆仑山脉,可以叫做“山海”;北面有大沙漠,可以叫做“瀚海”。这些对于古代中国人来说,都是不可逾越的障碍。在同外界没有沟通的情况下,我们的先人不可能形成国家观念,只能形成笼统的“天下”观念。“天下”不可能成为发展的主体。对于“天下”来说,只存在如何稳定的问题,不存在如何发展的问题。因此,变易史观的诉求,只能是“平天下”,而不是“富天下”。在近古时代,中国同外界虽然有些交往,但由于处在世界领先地位,也不可能形成发展意识。那时的中国,乃是万国仰慕的“天朝大国”,自然不存在“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既然没有赶超目标,如何谈得上发展呢?1840年鸦片战争失败以后,先进的中国人方才意识到:中国在世界上不再处于领先地位,已经落在了西方列强的后面。这种落后意识激发起发展意识。他们发现了传统变易史观的局限性:从变易史观中可以讲出价值理性,但讲不出工具理性;可以讲出理想性,讲不出现代性。为了培养发展观念,中国人不能停留在变易史观上,必须将其推进为进化史观。李大钊也经历过这样的思想转变。他的唯物史观仅仅以变易史观为第一道底色还不够,还必须以进化史观为第二道底色。前者构成间接的底色,后者则构成直接的底色。

作为科学形态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是从西方引进的;而作为哲学形态进化史观,并不是从西方引进的,而是中国近代思想家在变易史观基础上取得的理论思维成果。进化史观中的“化”,是变易史观中固有的提法,如说“大化流行”、“生化不已”。引进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以后,中国近代思想家的创新把“化”同“进”相联系,创造出有中国特色的进化史观。在进化史观弘扬者的队伍中,我们可以举出康有为、谭嗣同、严复、梁启超、孙中山、邹容、章太炎等一大串名字。其中有维新派,也有革命派。两派在政治纲领上有分歧,而在认同进化史观上,几乎没有分歧。他们之所以喜欢讲进化史观,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从中可以找到中国社会变革的理论支持。中国近代思想家以西方的科学和哲学为参照系,以进化史观为指导,从有别于前人的视角看待世界、看待历史,形成了新的发展观。进化史观中侧重点,不再是一个“化”字,而是一个“进”字。他们已经跳出循环论的怪圈,为历史设置从低级到高级的发展向度。进化史观包含着强烈的发展观念,而这正是变易史观所缺少的。在进化史观的导引下,进步或退步、发展或落后、图强与守旧、竞争与淘汰,皆成为使用频率很高的语汇。

李大钊曾经是进化史观的信奉者,认为“天演之迹,进化之理”是适合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普遍规律。他说:“大实在的瀑流永远由无始的实在向无终的实在奔流。吾人的‘我’,吾人的生命,也永远合所有生活上的潮流,随着大实在的奔流,以为扩大,以为继续,以为进转,以为发展。故实在即动力,生命即流转。”[1]95可是,人类社会进化规律是否具有特殊性呢?在触及这个问题的时候,进化史观的局限性就暴露出来了。人类毕竟不能等同于一般动物,人类社会有自身的发展规律,用生物进化论解释不通。把生物进化论简单地搬到人类社会,会陷入社会达尔文主义误区。社会达尔文主义者直接用生存竞争解释人类社会现象,宣扬弱肉强食,完全不顾人性的尊严,赤裸裸地鼓吹兽性,流为一种为侵略者张目的霸道哲学。从进化史观中,可以讲出现代性,但讲不出理想性;可以讲出工具理性,但讲不出价值理性。显然,这种历史观不是先进中国人的最佳选择,必须探索新的历史观。这种新的历史观就是唯物史观。唯物史观兼顾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兼顾现代性与理想性,比进化史观更切合中国人的需要。

当李大钊接触到唯物史观以后,思想有了转变,逐渐扬弃了进化史观。他接受进化史观的发展意识,但承认人类社会发展规律有特殊性。他不再用生理存在解释社会历史,而是用“社会存在”解释社会历史,从社会存在中寻找人类社会发展的原因。他坚信唯物史观中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等观点,认识到人类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乃以其内部促他自己进化的最高动因,就是生产力”。[1]186不过,李大钊的唯物史观一时还无法同进化史观划清界限,仍然带有脱胎于进化史观的痕迹。例如,他在《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中写道:“马氏社会主义的理论,可大别为三部:一为关于过去的理论,就是他的历史论,也称社会组织进化论;二为关于现在的理论,就是他的经济论,也称资本主义的经济论;三为关于将来的理论,就是他的政策论,也称社会主义运动论,就是社会民主主义。”“他的这三部理论,都有不可分的关系,而阶级竞争恰如一条金线,把这三大原理从根本上联络起来。”[1]176-177过去、现在、未来以及竞争等等,都是进化论常用的术语,用这些语汇表述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显然不够准确。不过,由此也反映出李大钊从进化史观转向唯物史观的思想轨迹。

进化史观主张往前看,而不是往后看,鼓励竞争,鼓励自强自立,因而包含着启蒙主义诉求。这种诉求,在康有为那里,表现为博爱哲学;在谭嗣同那里,表现为“冲决网罗”的呼唤;在严复那里,表现为“开民智,鼓民力,新民德”口号;在梁启超那里,表现为“新民说”理论;在孙中山那里,表现为造就“新国民”的主张;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们那里,表现为高举科学与民主的大旗。先进中国人依据进化史观,鼓动起波澜壮阔的启蒙主义思潮,使中国人民思想面貌大有改观。不过,中国近现代的启蒙思潮所存在的缺陷,在于思想武器落后,这些思想武器基本上是从西方近代思想武器库中搬过来的自由主义、个性解放等学说;也没有适应中国的国情,完成理论上的创新。西方启蒙思潮,强调以个人为本位,以自由为核心价值。自由主义的确是反对专制主义的利器,对于推动西方社会转型发挥了重要作用。但是,中国启蒙主义者忽视了一点:西方在没有外来侵略的情况下,推动启蒙,把启蒙主体定位于个人是行得通的;而在面临民族危亡时刻的中国,把启蒙主体定位于个人则行不通。中国社会的转型,比西方复杂的多。一方面需要解决个体从封建蒙昧主义中解放出来的问题,另一方面还要唤起民族觉醒,共同抵御外辱,解决业已破产的社会如何重建的问题。中国启蒙主义者学着西方启蒙主义者的样子,单纯倡导个体性原则,而漠视群体性原则,显然于事无补。在进化史观指导下的启蒙,或许有助于解构传统社会,却不能建构新型社会。这样的启蒙主义者有如不高明的医生,只会诊病,却拿不出医病的药方。

中国启蒙主义者的思想局限被李大钊突破了,原因在于他掌握了推动启蒙思潮的新武器,掌握了唯物史观。从唯物史观看,不能把启蒙的主体仅限于单独的个体,而是广大劳苦大众。中国启蒙的目标,不是单纯的个性解放,而是广泛地唤起民众。劳苦大众“真正的解放,不是央求人家‘网开三面’,把我们解放出来,是要靠自己的力量,抗拒冲决,使他们不得不任我们自己解放自己;不是仰赖那权威的恩典,给我们把头上的铁锁揭开,是要靠自己的努力,把它打破,从那黑暗的牢狱中,打出一道光明来。”[1]226在评述李大钊的这个观点时,冯契认为其中“包含有中国共产党人所十分重视的群众观点。”[3]286我同意冯先生的说法,李大钊是中国共产党人群众路线的奠基者。李大钊运用唯物史观,把启蒙思潮提升到新的高度,表述为“物心两面的改造,肉灵一致的改造”。他说:“我们主张以人道主义改造人类精神,同时以社会主义改造经济组织。不改造经济组织,单就改造人类精神,必致没有结果。不改造人类精神,单就改造经济组织,也怕不能成功。我们主张物心两面的改造,灵肉一致的改造。”[1]195这种启蒙诉求的终极目标就是实现世界大同。“现在世界进化的轨迹,都是沿着一条线走,这条线就是达到世界大同的通衢,就是人类共同精神联贯的脉络。……这条线的渊源,就是个性解放。个性解放,断断不是单为求一个分裂就算了事,乃是为完成一切个性。脱离了旧绊锁,重新改造一个普通广大的新组织。一方面是个性解放,一方面是大同团结。这个性解放的运动,同时伴着一个大同团结的运动。这两种运动,似乎相反,实则相成。”[1]416按照李大钊的看法,“个性解放”与“大同团结”,二者皆不可偏废,应当内在地统一起来;个体性原则与群体性原则,皆不可偏废,也应当内在地统一起来。这种新式启蒙诉求,既表现出强大的凝聚力和感召力,为动员群众、壮大革命队伍提供了坚实的学理支撑,也为个体提升素质、追求理想提供了理论支撑。

三、特色与亮点

俄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有一个理论准备时期,专门从事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列宁、普列汉诺夫都在这一时期写出关于马克思主义的专著。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没有机会获得理论准备时期。面临民族危机一天比一天严重的形势,他们怎么可能坐下来安心从事理论研究呢?在客观形势的逼迫下,他们只能在干中学,针对现代中国社会实践的需要,在唯物史观中寻求理论指导。这正是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思潮的特色之所在。这种特色在李大钊身上的体现,可以概括为三个亮点。

第一个亮点是从唯物史观中找到认识国情的工具。这个工具就是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相互关系的观点。在此种观点的指导下,先进的中国人抓住了中国革命的症结之所在,明确了新民主主义革命反对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两大任务。

由于旧民主主义革命者对中国国情没有认识清楚,故而没有提出反帝反封建的明确纲领。李大钊运用唯物史观,加深了对中国革命的认识,才明确提出反帝反封建的政治纲领。按照李大钊的理解,唯物史观基本思想是:“喻之建筑,社会亦有基础与上层。基础是经济的构造,即经济关系,马氏称之为物质的或人类的社会的存在。上层是法制、政治、宗教、艺术、哲学等,马氏称之为观念的形态,或人类的意识。”[1]293据此,他对中国近代以来社会结构的变化,有了清晰的认识。他指出,中国传统社会“二千年来的社会的基础构造”,是由中国的农业经济和大家庭制度构成;与此种基层构造相适应的“表层构造”,则是支配中国人精神的孔门伦理。西方列强侵入中国以后,中国原来的经济基础遭到破坏,于是,“孔门伦理的基础就根本动摇了”,“不能适应中国现代的生活”。他以唯物史观为锐利武器,揭示旧的社会制度和旧的思想观念的时代局限性,把五四新文化运动提到新的水平;他把反对帝国主义与封建主义结合起来,使新民主主义革命任务更加明确了,使唯物史观成为旧民主主义革命转变为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杠杆。李大钊在唯物史观的指导下,对明确中国革命的性质和任务,为中国共产党人确立新民主主义革命基本路线,奠立了理论基础。

重视经济基础对于上层建筑的决定作用、生产力对于生产关系的决定作用,原本是李大钊唯物史观的亮点。令人遗憾的是,这一亮点曾经被忽视,以至于被盲点所遮蔽。一些所谓理论家大讲特讲所谓“反作用”,就是不讲决定作用,竟把中国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引向歧途。直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才纠正了这种理论偏差,使中国社会主义建设事业重新回到唯物史观的正确轨道。

第二个亮点是从唯物史观中找到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主要形式,突出阶级斗争学说。李大钊认为,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必须坚持武装斗争道路,必须拒斥形形色色的改良主义主张,从根本上改造中国社会状况。

武装斗争原本是辛亥革命留下的遗产,可是这种遗产是否值得继承,在民国初年竟成为有争议的话题。由于辛亥革命只推翻了封建帝制,建立了中华民国,却没有使中国面貌发生根本的变化。于是,思想界出现了反对武装斗争的声音,新村主义、基尔特社会主义、村治主义、实用主义等形形色色的改良主义思潮流行起来。各种改良主义拿出的方案虽然不同,但其共同点都是排斥暴力革命。例如,1919年8月实用主义者胡适在他主编的一期《新青年》上,发表《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一文,反对阶级斗争学说,嘲讽以李大钊为代表的中国马克思主义者。他在文章中写道:“空谈好听的‘主义’,是极容易的事,是阿猫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鹦鹉和留声机都能做的事。”宣称“这是自欺欺人的梦话,这是中国思想界破产的铁证,这是中国社会改良的死刑宣言!”[4]250-252胡适等人的改良主义言论,成为坚持武装斗争道路的思想障碍,成为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思想障碍。

李大钊从唯物史观中找到排除改良主义干扰的武器。他坚信阶级斗争学说,继承旧民主主义革命重视武装斗争的传统,坚决回击改良主义者的挑战。他在《再论问题与主义》中说:“依据马克思的唯物史观,社会上的法律、政治、伦理等精神的构造,都是表层的构造。它的下面,有经济的构造作它们的基础。经济组织一有变动,它们都跟着变动。换一句话说,就是经济的解决,是根本的解决。经济问题一旦解决,什么政治问题、法律问题、家庭制度问题都可以解决。可是专取这唯物史观(又称历史的唯物主义)的第一说,只信这经济的变动是必然的,是不能免的,而于他的第二说,就是阶级竞争说,若不注意,丝毫不用这个学理作工具,为工人联合的实际行动,那经济的革命,永远不能实现,也不知迟了多少时期。”[1]233-234李大钊十分重视阶级斗争学说和暴力革命论,将此摆在“第二说”的位置。他的这种表达,已经包含中国共产党人“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思想。

李大钊在新中国未成立之前强调阶级斗争的重要性,称为亮点,毋庸置疑。至于在新中国成立之后,还讲什么“以阶级斗争为纲”,致使这一亮点失掉了光辉,那不是李大钊的过失。出现这种情形,可以说为李大钊始料所不及。新中国成立以后的阶级斗争扩大化倾向,同李大钊没有关系。我们不能以此为理由,怀疑李大钊当时把阶级斗争学说当作亮点的正确性和必要性。

第三个亮点是从唯物史观中找到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动力支持,这就是人民群众在历史上伟大作用的观点。他认识到,开展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运动,必须以人民群众为主力军。

旧民主主义革命之所以没有成功,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没有找到革命的主力军。孙中山曾寄希望于军阀,可是军阀一个个都背叛了他,迫使他一次又一次尝受失败的苦果。李大钊在唯物史观中,找到了解决孙中山难题的新思路。他坚信,中国革命不能指望军阀,只能寄希望于劳苦大众。必须充分“认识民众势力的伟大”,因为一切反动派“不遇民众的势力则已,遇则必降伏拜倒于其前;不犯则已,犯则必遭其殄灭。”[1]330革命党人首要任务,就是发动群众闹革命,帮助他们认识自身的力量和主体作用,提高革命觉悟,“赶快联合起来,应我们生活上的需要创造一种世界的平民的新历史。”[1]338-340

李大钊关于发动群众干革命的思想,在大革命时期被付诸实践,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中国民主主义革命的先行者孙中山,把旧三民主义发展成为新三民主义。新三民主义的特色在于,接受共产党人的帮助,提出“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三大政策中有一条,就是“扶助农工”,很可能是采纳了李大钊的主张。在大革命时期,流行着“劳工神圣”的口号,唱响着“工农兵联合起来向前冲”的歌声,都同李大钊的影响有关。实践证明,中国革命的航船之所以能够驶入新民主主义航道,唯物史观发挥了航标灯作用。李大钊就是点亮航标灯的第一人。正如鲁迅所说,他的“遗文却将永存,因为这是先驱者的遗产,革命史上的丰碑。”

参考文献:

[1]李大钊.李大钊选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

[2]李大钊.李大钊文集(下)[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

[3]冯契.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M].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

[4]胡适.胡适文存(1)[M].合肥:黄山书社,1996.

责任编辑姚黎君丛琳

[作者简介]宋志明(1947-),男,吉林吉林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传统哲学及其现代转化研究。

[中图分类号]B2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2426(2016)01-00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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