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山
(西南大学 汉语言文献研究所/出土文献综合研究中心,重庆 北碚 400715)
明清石刻俗字考释十题
何山
(西南大学 汉语言文献研究所/出土文献综合研究中心,重庆 北碚 400715)
自宋代开碑刻文献著录和研究以来,涉及明清石刻异体字、碑别字的成果很少。与丰富的字形材料相比,明清碑志异俗字不论材料收录还是本体研究都显得严重不足,远未发挥其潜在研究价值。明清石刻俗别字既有传承,又有新变化,特别是出现许多新见字形,于石刻异体字及汉字史研究价值突出,因此其研究现状亟待改变。考释明清石刻俗字旨在显现这批材料的实际价值,从而促进相关研究深入推进,同时也为碑志文献的研究和利用提供帮助,为石刻俗讹字释读考辨和汉语汉字史研究提供参考。
石刻疑难俗字;考释;明清
宋代开碑刻文献著录和研究之先河,但不论古今其侧重点各有不同。调查各时期石刻文献整理成果,其关注对象主要集中于汉唐石刻材料,除历代类如《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1](下简称《北图》)、全编类如《石刻史料新编》[2]①如《石刻史料新编》第三辑第 20册为吴新荣所著的《台南古碑志》,收录台南县从明郑时代至光绪二十一年刻立的古碑 112通,以年代为序编排。等少数大宗著作兼录宋元和明清碑志材料外,其余成果很少涉及宋元石刻,明清则更次之。学者们不但疏于著录近古石刻文献材料,而且对近古碑别字亦未引起足够重视。《宋元以来俗字谱》[3](下简称《字谱》)作为收录宋至清代汉语俗字的专书,收录对象仅为版刻文献俗字,未及碑刻文字,且此时期碑刻很多异俗字都不能在该字谱中找到等效字形。大部分碑别字类工具书亦聚焦汉唐碑刻异体字,未录近古碑刻俗字。 虽然《碑别字新编》[4]《广碑别字》[5]收字范围囊括汉代至清代,但明清石刻异俗字只是偶尔见录,很多典型、新见和重要字形漏录、缺录,结果既不能全面展现明清碑刻文字的特点和研究价值,亦不利于进行该时期石刻文字专门研究。因此,不论材料收录还是本体研究,明清碑刻文字都显得严重不足,已有研究远不能揭示和反映字料所包含的潜在价值,其研究现状亟待改善。据我们考查,明清碑志异体俗字仍较丰富,既传承前代石刻文字的构形及变异规律,又体现出新的时代特征。特别是该时期碑刻出现许多新见字形,成为近古汉字研究不可或缺的重要材料,于石刻异体字及汉字史研究价值非常突出。本文择取十例明清石刻俗字加以考释,旨在显现这批材料的实际价值,从而促进相关研究特别是文字研究深入推进,同时也为碑志文献的研究和利用提供帮助,为石刻俗讹字释读考辨和汉语汉字史研究提供参考。
明万历二十六年《弥勒寺记》:“经由弥勒上院,见殿庑精洁。 ”②如无特别说明,文中明清碑刻材料均出自《北图》,恕不一一注出。“”字较罕见,暂未见《汉魏六朝碑刻异体字典》《广碑别字》《碑别字新编》等碑刻字书收载。现结合字形及构件变异规律考辨如下。
最后探讨两俗字形体的来源。“路”字形体变异,焦点在右上构件“夊”。 其形变的书写理据[11]主要包括三个环节:一是捺笔逐渐横置,如北魏太和五年《塔基石函銘刻》作,永安二年《元馗墓志》作。二是上部横笔向右穿插,如北魏建义元年 《元湛墓志》作, 又如上列之 “”、“”等字形。 三是“”或“”与下部构字成分由相接变相离,如字形“”等。当然各变异环节之间可能存在交叉,也可能同步发生,完全取决于书写者的实际控制,但这并不影响对字形变异过程的分析。“路”作构件亦形变类推,如明万历二十年《古藤记》“露”作,声符“路”之变异与“”同。
“归”本是形声字。《说文·止部》:“归,女嫁也。从止,从妇省,声。”由于原字结构较复杂,书写应用中出现多个变体,仅汉魏六朝碑刻文字中就有 40余例[12]292,且多为半记号字,加上近古碑刻中“”、“”等新形体,给碑文释读增加了难度,整理碑刻文献时需仔细分辨,以免出错。
明万历五年 《公署左铭》:“民愁而我歌拍,如闻喑咽;民劳而我安闲,如在痌。”“”已有碑刻字书未见收录,要确定其为何字,关键在搞清字形右下由哪个构件变异而来。
调查碑刻文字,构件“眔”下部竖画左右两边的笔画常改变置向,产生不同异体字形,与“”中的“”密切相关。 如:遝,西晋永嘉元年《王浚妻华芳墓志》作;瘝,唐《石经尚书》作[13]1102;构件“眔”下部笔形方向一致的撇画和点画改变原来的置向而作。分散笔画连写,又产生相连折画。如:鰥,东魏兴和三年《房悦墓志》作。写卷 S.388《正名要录》“右正行者楷,脚注稍讹”类“鳏”下列“”字[10]138,“眔”变,下部构件形体与“水”十分相近。上列所释字“”右下作,上从罒(目)下从水,当系“眔”变作后,再将下部竖画改作竖钩而成。以此推之,“”当为“瘝”。《唐碑俗字录》引唐《王约墓志》:“痌弥留。”[9]62编者认为“”即“”字,其论符合字形变异规律。 但据上述考查可知,“”非“”的形源,仅为生成“”的过渡字形,通行字当为“瘝”字。
痌瘝意指病痛、疾苦,明碑“如在瘄瘝”即用此义,表达为政者应重视和关怀人民的病痛、疾苦,由此可确认应将“”释作“瘝”,整段铭文文意畅然。该词在传世文献亦见用例。如明吕坤《答顾泾阳书》:“吾辈此身原是天下之身, 要认得天下国家、昆虫草木都是我身,饥寒疾病都是痛煞煞瘄瘝乃身。”清魏源《偶然吟》之九:“不忧一家寒,所忧四海饥。痌瘝苟不瘳,尧禹亦何为。”唐《王约墓志》中的“瘝痌”词序颠倒,但表义与“痌瘝”相同,当系撰文者因文辞对仗、押韵等表达需要而临时改作。
明天顺二年 《净明寺敕谕碑》:“功德所及,无间幽显,敕赐净明寺。在顺天府宛平县玉河乡西山大峪之地。”“”字难识,碑刻字书未载。
《明一统志》记载“顺天府宛平县出石炭”。据我们了解,现在北京门头沟大峪村附近还有一座废煤窑,当是明代官窑。净明寺就位于废窑北面九龙山半山腰,寺内所立正是明英宗天顺二年的此通《敕谕碑》。因此“”应为“窰”字,简化作“窑”。梳理碑刻及写卷各种俗变字形,我们发现“”字产生与构件“缶”变异密切相关。
书写使用中,“缶”常常省左上撇画,如:遥,北魏孝昌三年《于纂墓志》作;瑶,东汉延熹八年《华山庙碑》作,北魏孝昌元年《元晫墓志》作,北齐天保九年《刘洪徽墓志盖及妻高阿难墓志》作;“缶”均作“”。 北魏延昌二年《元恪贵华王普贤墓志》“瑶”作,“”增横画、竖笔向上穿插而作。写本文献文字构件“止”“山”常讹混不分,如北魏正始三年《寇臻墓志》“武”作,正始四年《元燮造像记》“仙”作。“”下之“山”亦可变作“止”。 如:繇,西晋永嘉元年《王浚妻华芳墓志》作;陶,写卷 S.388《正名要录》作;写卷 S.318《洞渊神咒经·斩鬼品》“睾陶”作“睾”;遥,东魏兴和三年《元子邃妻李艳华墓志》作。遥,写卷敦研 365《大般涅槃经》卷16作,“山”右边竖笔变点,并写于“□”的右侧,当是形变的过渡状态。 “”下“”亦由“(缶)”变异而来,故“”为“窰(窑)”无疑。
根据古文字形和碑文表述,两者应为“天、地”字。 先看“天”,甲骨文作,金文《天鼎》作, 王国维 《观堂集林》“古文 ‘天’ 字本象人形。”甲金字形取正面人形,突出大头,以示人颠顶。 《三体石经·君奭》作,与甲金古文字的构形一脉相承,但字形又完全线条化,抽象性增强。三国吴天玺元年《天发神谶断碑》作,圆转线条变为隶书笔画。楷书取其形,东晋咸康四年《朱曼妻薛买地券》作。折画拉直则作通行正字“天”。“天”字还有另一条形变路径。天,楚帛书作,西汉《徐州龟山楚王墓塞石刻铭》作。以等古隶书字形为基础,又可生发新的字形,如:北魏神瑞元年《浄悟浮图记》作,唐《碧落碑》作,两者构形基本相同,当系将“”上部构件改作“兀”,然后字形内部类推,变作上下均从“兀”的字形。“”字下部构件略微变异,东魏元象元年《净智塔铭》变作,与明碑十分接近,只不过“”字因类推作用而使上部构件亦同化作“”而矣。 再看“地”字,《说文》或体作,可隶定作“墬”。宋王观国《学林·古文》:“司马迁、班固作史,亦或用古文字……墬,乃古文‘地’也。”豕、彖形近易混,汉《无极山碑》“墬”变作。 写本文字构件“彖”常讹作“”,因此“墬”又作、等。、与有着明显的继承关系。
明万历二十年 《古藤记》:“吏部左厅署有古藤,藤有记。岁之丙辰,莆阳方子兴邦为之,可与大梁孙子守业、左辅马子怡蘧,庐藤阴者也。可昔宦柳游藤峡,扶、翠羽之名每发咏焉。 ”“”构形较特别,不易辨识,已有碑刻文字工具书未见收录,现有字库也未见存,因此有考释的必要。
2.记号构件替代系列。变异字形通常以“△”、“口”或“厶”替代“留”的上部构件。 如西汉《居延新简·2096》作;东汉熹平二年《巴郡朐忍令景云碑》作;西晋永嘉元年《王浚妻华芳墓志》作,义符“田”省竖笔。 “留”作构件亦如此,如写卷敦研 179-1《妙法莲华经授记品第六》:“皆以金、银、璃、车渠、马脑、真珠、玫瑰七宝合成。 ”即“瑠”,声符同。 东汉《西·憷辟》作,北魏延昌四年《王祯墓志》作,“△”又逐渐被符号“厶”所替代。东汉中平三年《张迁碑》作,以两个构件“口”替代“留”的上部构件。北齐武平元年 《刘悦墓志》“骝”作,《字谱》引清代《岭南逸事》“瘤”作,构件“留”上部亦作“口”。
3.构件简省系列。直接简省“留”左上部构件,如《字谱》引明代《娇红记》作,省构件“”;元《古今杂剧》作,省构件“”的同时,“刀”又变作“力”。
4.行草书楷化系列。为求书写快捷,书者有时将“留”的上部构件草作横画或点画。如西汉《居延新简·7436》作,北魏正光五年《元璨墓志》作,字形上部简作横笔,可一笔书成。唐《苏恩妻墓志》作[13]1048,字形上部写作四笔;写卷云 24《八相变》:“鸡皮鹤发身憔悴,耳聋眼暗不能行。此老都来不将去,必定传与后生。 ”[10]250即“畄”,通作“留”,上部构件草作三笔。《字谱》引元代《通俗小说》亦作;元《古今杂剧》作,“畄”上部又加撇画增繁。《字谱》引清代《目连记》作,清《金瓶梅》作,“畄”上部的三笔减作两笔。 “”或“”改变上部笔画的置向,则字形变异作“”,所释字形体产生的根本依据被完全揭示出来了。据此,我们可整理出“留 (畱)” 字形体演变的基本脉络, 从而看清“”及其他异俗字产生的动态过程和理据。
各时代石刻文字是该时期汉字发展和使用状况的真实反映。上述明清碑刻字形都带有新的构形特征,被赋予新的构造理据,反映时人对汉字构形表意功能的新认识、新思考和对造字方法的新创造。然而,已有字书特别是碑刻字书漏收、缺收包括本文所考俗字在内的很多宋清石刻字形,极不利于对这批材料的整体把握和专门研究。其实,这些字形可为汉语言文字研究提供新材料,为汉字编码提供新的字形依据,为考索字书“无可考据”的俗字、死字提供可靠证据,还可增补字书漏收俗字及用例,纠正字书的错误录字。新字形代表文字发展的新动向,能够填补个体汉字由古至今衍形中的暂空环节,使断开的形体演变链条重新连接起来,抉发字形的渊源流变,从而勾勒古今汉字形体生发谱系,为汉语汉字史研究提供新成果。因此,应全面系统清理包含明清石刻字形在内的近古碑刻文字,细致分析、深入研究、科学辨释其中的异俗字、新见字,揭示内部规律,总结新的时代特征,并以此拓展汉字本体研究内容,展现近代汉字发展新趋势,为普通文字学研究提供新证据,为现代汉字规范与改革提供新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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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 昱]
Study on Ten Chinese Characters in Stone Inscriptions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HE Shan(Southwest University,Chongqing 400715)
Since the beginning of stone inscription and research in the Song Dynasty,very few researches are conducted on the variant words or wrongly written characters in stone inscription during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Compared with the rich font style materials,very few researches can be found on characters of the Ming and Qing epitaph concerning material or ontolog,which leaves great potential for research.The Ming and Qing stone characters inherited traditions and displayed some changes and new font styles,which have important value for studying the variant characters of stone inscription and the history of Chinese character,thus need to be addressed.Explanation of the stone variant characters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is aimed to show the real value of these materials,so as to extend related research and provide implications for using and studying new epitaphs, and for research of the history of Chinese characters as well.
difficult and variant characters in stone inscription;textual interpretation;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H 028
A
1672-402X(2016)03-0038-07
2015-11-15
本文获得 2015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宋辽金元石刻异体字研究及新见字字形谱”(项目主持人:何山,项目编号:15BYY115),2011年度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项目“宋辽金元墓志纂注”(项目主持人:何山,项目编号:11YJC870007)和重庆市 2012年度社科项目“宋辽金元墓志复音词研究”(项目主持人:何山,项目编号:2012YBWX088)的资助。
何山(1973-),男,四川南充人,文学博士,西南大学助理研究员。研究方向:碑刻文献及文字训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