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春茂
公元1045年(庆历五年),北宋参知政事(副宰相)范仲淹因倡导政治改革而触动了朝中保守派的根本利益,被以“朋党专权”等莫须有之罪贬至邓州(今河南邓县)。同年,欧阳修上书为范辩诬也遭奸佞打击,由河北转运按擦使谪为滁州太守。《醉瓮亭记》(以下简称为《亭》)就是欧阳修治滁年余写下的动人篇章。1046年范仲淹应被贬岳州的藤子京之约,参照《洞庭晚秋图》创作了脍炙人口的千古佳作《岳阳楼记》(以下简称为《楼》)。
两人都出身贫寒,自幼丧父,在北宋诗文革新运动和庆历新政中又引为同志,其作品《亭》、《楼》堪为北宋写景散文的双壁。鉴赏《亭》、《楼》二文,竟相辉映:一边是秀丽的琅琊风光,水彩画似的山美情溢,一边是秀丽的琅琊风光,水彩画似的,水美气壮。
(1)《亭》、《楼》二文同源于“民为邦本”的儒家正统,情雅品高。但《亭》袒露的是物喜心乐,忘却己悲的豁达情怀。《楼》推崇的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太上忘情”的情操修养。
《亭》的文眼是首段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欧阳修此时不过是39岁,却屡自称“翁”亦幻亦真,亦梦亦醒心明言醉。他痛心于国弱民穷,一生竭忠尽智,却落得个“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下场。因此,“苍颜白法”,未老先衰,心理年龄大大超过了生理年龄。他面队“蔚然深秀”的林壑,身处“翼然临于泉上”的小亭,呼吸着山野田园的气息,融进了滁人游,众宾欢的境界,不禁暂时忘却无罪遭贬的个人际遇,沉浸在众乐之中。醉翁之醉乃陶醉之“醉”,而非酗酒之“醉”。欧阳修的酒量很小——“饮少辄醉”,可能与其忧民思想有关,他目睹农民把种出的稻米交官府酿酒,豪绅之门酒香扑鼻,农民却以糟糠充饥,于是愧疚不已,深深慨叹:“我饮酒,尔食糟,尔虽不我责,我责何由逃。”他的目光关注着平民百姓,在醉翁亭上追随着与民同乐,男挂难怪在“太守醉”之前栩栩如生的描写了“滁人游”、“众宾欢”的场面。山林之乐、众宾之乐、太守之乐其乐。治滁年余,他给梅尧臣的信中说:“小邦为政,期年粗有所成。”又在《丰乐亭记》中说:“幸其民乐其岁之物之丰成而喜与予游也。”
梅尧臣与欧阳修论诗时说到创作的佳境是:“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六一诗话》)。“乐其乐”三字便是:与民同乐。当然,当时社会不存在桃花院源的,,但不念个人坎坷,追求与民同乐,着作为欧阳修的生活理想应该是无可厚非的。如果把这种理想比作“秀而繁荫”的琅琊榆,那么那些敲骨吸髓的贪官污吏则是猥琐的狗尾草。
欧阳修为范仲淹辩诬曾是上书宋仁宗,夸赞范是“天下至公之贤”。范文武双全,当年戍守西北,抵御西夏,连敌人都说他“胸中自有百万甲兵”。“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将军白发征夫泪”,都是他这段戎马生活的见证。如今又神游到岳阳楼上,“一脉河山收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楼》关注的是“迁客骚人”,首先肯定藤子京谪守巴陵后的“政通人和,百废具兴”的政绩,然后又把我们领进两种截然相反的湖光水色中,时而“感极而悲”,时而“其喜洋洋者矣”,盘马弯弓,气势蓄足。正当我们触景生情,悲悲喜喜之际,笔锋又陡然一转,以“古仁人”为榜样,把我们从物质环境的优劣和个人的得失中超度出来,让我们挣脱名缰利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进入忘我之境,再引出点睛警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并以此自勉、共勉,决心与不计个人荣辱,不忘忧国忧民的古仁人一样完成道德情操上最高修养,和志同道合者一同走完人生之路,《楼》千百年来激励着人们以天下为己任。
(2)《亭》、《楼》二文都打着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鲜红的烙印,骈散结合,语言清新。但《亭》文代山川立言,凭美妙的音乐感见长;《楼》文则登怀观道,以深刻的哲理取胜。
《亭》文以乐贯之,化骈为散,抑扬吨挫,呈现出优美的节奏,和谐的旋律。以平声“环”字起头,基调为仄声韵,仄声音节“醉”反复出现了六次,仄声音节“乐”反复出现了十次,特别是全文403字中仄声音节“也”反复二十一的做法,更是新颖别致。这二十一个“也”全是助词(相当于歌曲中的衬字),表判断语气的不少,如“环滁皆山也”,显得干净利索;表解释语气的最多,如“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这里的“也”给人一种恍然彻悟,意蕴悠远的意味,这二十一个“也”写尽淋漓酣畅的欢愉,情郁味醇,从容婉转,一气呵成。欧阳修精通音律,据说当时的歌女不须准备,拿起他填的词仓猝间就能唱出动听的歌。诵读《亭》,投入之中不止不觉能产生一种神愉心悦的唱歌感觉,仿佛一泓请泉,汩汩地从琅琊山流淌进我们的心田。
《楼》文多四言骈句,且多在二、三、四段,一、五、六段散句。骈句排比、对偶,整齐匀称,音调铿锵,辞藻华美,呈现对称美。散句无拘无束,长长短短,朴素无华,或叙述或感叹或设问或反问,具备自然美。但对称美也好,自然美也罢,目的不是吟赏烟霞,而是为抒情写志服务的梁实秋说:“一切的散文都是翻译,把我们脑筋里的思想,情绪想象翻译成文字。”《楼》文就是这种典型的“翻译文字”。范对政治历史和生活现实的思考被形诸于笔墨,什么该悲?什么该喜?为何忧?为何乐?第五段直抒胸臆,揭示超凡脱俗的个人理解。由于北宋王朝的腐败,民族的忧患意识在《楼》文中得到了强化。“忧”字在文中反复出现七次,再跌宕的感情波澜中逐步启发读者忧国游忧民,篇末的“微斯人,吾谁与归”的反问中更是发人深省。哲理精辟,但又避免了空洞的说教——这就是我们在细度《楼》文之后,掩卷沉思,仿佛有种浩然之气从心底蒸腾而出,从而灵魂得以净化,思想得以升华的原因。
(3)《亭》、《楼》二文同样都擅长扣景物特征,捕捉景物个性。但《亭》文描景绘色用的是连贯式画面进行组接,《楼》文用的是象征堆叠式和对比画面进行组接。
《亭》文写四季瞄准春天的叶花,夏天的繁荫,秋天的风霜,冬天的涸泉。写野花,让我们闻到“幽香”;写繁荫让我们触到“清凉”,——“佳木”主要指独特的琅琊榆,高大遒劲,盘根错节;写风栓风霜,一高二洁;写涸泉,抹去了潺潺的水声,却把溪底石头块块的凸现出来。春夏秋冬,时序井然,条分缕析。写“滁人游”:“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与于树,前者呼后者应”,这是中景;“伛偻提携”——白发苍苍弯腰驼背的老人手拄拐杖,蹦蹦跳跳的天真孩子牵在大人手里,襁褓中的婴儿被妈妈抱在怀里——这是由中景推出的特写;“往来而不绝”又拉成全景。这不就是男女老少喜游琅琊山的风光记录片吗?
《楼》文写的不是实景,而是面对《洞庭晚秋图》想象出来的幻象和意象,因此采用象征堆叠式的画面来塑造鲜明的视觉形象和听觉形象。作者先用浓墨渲染洞庭湖暗淡阴惨的“满目萧然”:连绵的霪雨,怒号的阴风,排空的浊浪,白天樯倾楫摧,夜间遥闻巫峡上的“虎啸猿啼”,足见其荒凉空旷苍茫:继而又重笔烘托洞庭湖明媚恬静的“心旷神怡”:天光,碧水,沙鸥,锦鳞,芷蓝兰,皓月,沉璧,渔歌。白天,飞在天空的充满活力,游在水里的美丽无比,长在岸上的色艳味浓;夜间,浮在水面的是碎金一般的光芒,沉在水底的是璧玉一般的月亮,飘扬水上的是此起彼伏的歌声,极显灿烂欢腾寥廓。范把这两组色彩迥异,对比异常强烈的景物组接在一起,产生奇崛感,造成视听上的巨大落差,形成了强大的情感冲击力。
总之,山光湖色心浩茫,各领风骚亭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