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说

2016-05-14 08:08彭莉
湖南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剃头江水桃树

彭莉

素英穿上春倌服,扣好盘扣,对着镜子看了看,一身的红,像一树火。

素英迈出门槛,来到水缸边,舀了瓢冷水,轻轻喝了一口,咕咕漱过一阵,噗一口吐到院坝里,石板上立即洇开一团,像一朵愤怒的墨菊。

我,一棵长在院坝边的桃树,总是目睹素英从这房门进出,一转眼,已经很多年了,日子,总在这一关一开中悄然延续。

此时,漱过口的素英又进了堂屋,神龛上供着一尊倮神,几十年香薰火燎,颜色已经发黑,像一个解不开的谜;香案上竖着一张遗像,死去的喜子笑得讳莫如深,似乎他就是谜底,但你永远也猜不透。

素英摸了摸喜子的脸,满手都是时间的冰冷与光滑。

素英叹口气,默默点燃一炷香,轻轻插进香炉里,嘴里轻声说,春天来了,该说春了。

张跛子扛着锄头从田坎上走来,一脚高一脚低,似乎永远落不到实处。

张跛子那块地跟素英家隔了一道坎,种了一地青菜,绿茵茵一片,好像充满了疑惑。张跛子几乎每天早上都要到这块菜地里来,毫不吝惜地把时间浪费在这片可疑的绿色里。

此刻,张跛子朝江边望去,一江春水远远朝自己流过来,又被一道江湾挡住,好似再也没有出路。太阳轻盈地从山垭口冒出来,仿佛带着昨夜的余醉,依旧一脸的红。

素英披着那红走来。两人不可避免地在田埂上相遇。张跛子侧身让过,一改往常的沉默,仍旧望着太阳说,春天来了,又去唱春词了?

素英轻轻一笑,算是回答,又算是不回答,顾自走向那条千古不言的嘉陵江。从背后看去,似乎只看得见那身被春风鼓动的春倌服,女人只是一个随风飘浮的影子。

那风似乎将张跛子也要鼓动起来,嘴里忍不住问,喜子牛高马大,他的衣裳你哪里穿得?

素英头也不回,似乎没听见。

张跛子愣了一阵,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嘴里轻声骂道,狗日婆娘,整得人心里一闪一闪的。

素英已经没入那道江湾,如同一片再不回还的去帆。片刻后,一阙春词隐约从江湾里飘起,像一把生锈的刀子,轻轻割人心肠。

说花文来散花文

散花朵朵两离分

细眉细眼是菜花

巾巾吊吊核桃花

红红绿绿是豌豆花

翻眼白眼是胡豆花

一阵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散花春词立即开满一树。

王剃头的隔房门吱一声打开了,一只脸盆从屋里飞出,哐哐当当一路响来,最后碰在我身上,疼得我浑身一颤。

散花春词纷纷凋谢。

王剃头从屋里出来,咳嗽几声,朝地上狠狠啐一口。

一缕太阳落在他脸上,仿佛要烤干他一脸的阴浸。王剃头挥了挥手,顾自骂道,狗日的,就没把老子当个人看!俗话说得好,婆娘心,海底针!你就是个石头,也该焐热了嘛!

张跛子直起身来,望着一脸愤恨的王剃头,忍不住轻轻一笑。王剃头骂骂咧咧抱起一捆谷草就要进屋,忽见张跛子笑吟吟看着自己,随口骂道,看个球啊,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想叫我把你那狗脑壳铲成光葫芦?

张跛子赶紧拿起锄头,假装松土。

王剃头只给死人剃头,从不给活人剃,也算一门手艺。

王剃头本想再骂,忽听花狗叫起来,晓得是素英回家了,便一步进了灶屋,忙着做早饭。

张跛子也收拾回家,在同一条田坎上,与同一个人擦肩而过。素英径自走到我这棵桃树下, 一阵春风吹起,吹得我枝头乱颤,几朵桃花轻飘飘落下。张跛子停在田坎尽头,透过桃枝,看落红里的素英,像个花痴。

素英顺手摘了朵花,有些惊讶地说,花都落了,该结果了。

王剃头隔着一堵墙说,你也该结果了!

素英赶紧将那朵花扔到地上,转身进了屋。

我是一颗桃树,也是素英的媒人。

你也许会问,一棵桃树咋能当媒人呢?这事还得慢慢说起。

阳光从窗外斜进屋来,半明半暗映在墙上。枝头喜鹊喳喳叫唤,喜子微微动一下眼皮,翻身又睡。

忽听娘在厨房里说,花狗,去把喜子喊起来!

花狗绕过厨房,跑到喜子床前,汪汪汪一阵叫。喜子把被子扯起来盖住头。花狗似乎有些愤怒,把两只前蹄搭上床沿,叫得急切起来。喜子霍地坐起,龇着牙指了指花狗,花狗声音忽然低下来,却并不停止。

喜子只好下床,边穿衣裳边骂道,你个狗日的,你咬个锤子!

忽又觉得可笑,自己竟然成了锤子。

花狗也似乎明白,自己捡了个便宜,就往喜子身上扑。

喜子再不理花狗,略显委屈地出来。一缕腊肉的陈香悠然飘起,像个胆小的女人,总那么欲说还休。

花狗为香气所诱惑,扔下喜子,直奔厨房。娘骂道,你个起瘟的,还不滚开!

花狗没能从娘那里讨到任何便宜,只好拖了条尾巴走出屋去,对了那条空无一人的路,有一声无一声轻吠。

喜子来到娘身边,娘正从锅里捞出一块黄澄澄的腊肉,案板上已经堆着一只煮熟的猪耳朵和两个腊猪蹄。喜子有些惊讶,忍不住问,今天是啥日子?

娘扭头看他一眼说,啥日子,玉皇大帝要嫁女,太上老君要做寿!

喜子像被娘的话噎住了,咽了一泡口水说,那有我们啥事?

娘把那块肉放到案板上,有些失望地看着喜子说,今天该你过生,都十八了,还这么懵里懵懂!

喜子吐了吐舌头,似乎有点不相信。娘叫喜子往灶孔里添把柴。喜子就坐到灶前,心里不禁有些惶然,都十八岁了,日妈这就十八岁了?

这时,花狗的叫声亲切起来,娘晓得是爹回家了,就冲喜子说,给你爹打盆洗脸水。

喜子离开灶前,拿来个洗脸盆,从鼎锅里舀起一瓢热水,潦潦草草往街沿上去,差点撞到娘怀里。娘笑骂道,都成人了,还这么冒失!

喜子从爹手里接过倮面具和春倌服,拿进堂屋,顺手搁在一条板凳上。忽听爹吼道,是你这么放的?神龛子遭野鬼占了?

喜子一惊,忙将两样东西重又拿起,规规矩矩摆在香案上。

爹草草洗过脸,走到神龛前,点起三炷香,拜了几拜,口里念念有词,竟然一脸的庄严。喜子始终站在一旁看,似乎现在才明白,说春也不是件随随便便的事。

这时,娘早已摆好一桌菜,斟了三杯酒。爹毫无例外地坐入上席,喜子和娘分坐两边。喜子看了看三只酒杯,笑问,未必还有客?

爹和娘都不回答,那杯多出的酒也充满疑问。娘拿起一个熟鸡蛋,一边在桌子上轻轻滚动,一边说:

一滚平平安安

二滚金玉满堂

三滚人丁兴旺

说完,把这个异于寻常的蛋递给喜子。喜子愣了愣,不禁站起,将这蛋双手接过,如同接过几代人的衣钵。

喜子把这蛋看了许久,似觉不敢吃,或者不知该怎样吃。

娘笑得格外慈爱,轻声说,吃吧。

喜子这才咬了一口,一直在嘴里嚼,却无论如何也嚼不出十八岁的味道。

等喜子咽下最后一口鸡蛋,爹忽然说,把那杯酒端上,跟我去敬神。

喜子从这话里听出了从未有过的分量,就老老实实端上酒,跟爹一起来到神龛前,并且随爹跪拜。

爹望着那尊古朴的倮神,许久没能出声。喜子心里充满畏惧,似觉在自己刚满十八的这一天,将有大事发生。

这时,娘将另一杯酒递给喜子说,敬你爹吧。喜子将这酒恭恭敬敬奉上。爹仍不出声,将那杯酒凑近嘴边,整个世界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酒穿过喉管的声音。

爹闭着眼睛,咂了咂嘴说,叫师傅吧。

喜子本想说,爹咋就变成师傅了?但他知道,自己啥也不能说,于是,有些怯懦,有些无奈,有些失落地叫了一声。

这一声出口,喜子忽有被绑架、被掠夺,或者被挟持的感觉,终于忍不住冲出屋来,冲过一片青葱的庄稼地,冲到一成不变的江滩上,望着满满一江水发呆。

一直不见爹娘出声,身后一片空白。爹娘似乎有意把这空白留给喜子,远远躲在一边,看喜子如何填写。

喜子呆了许久,忽听身后有个声音一路响来,回头看时,竟然是张跛子。张跛子一脸的笑,似乎所有的答案他都知道。喜子有些气,仍旧去望江水。张跛子也不出声,一屁股坐在江滩上,望向山峦起伏的对岸,那里,一片青绿中迭出几树春桃,像一个温暖的问候。

喜子忍不住问,你看啥?

张跛子指了指对岸说,有人吹唢呐。

昨晚,王家过江来请爹去说春,王家老太爷今天办八十大寿。沿江两岸都知道王老太爷的大儿子娶了个寡妇,还带了个叫素英的女儿过来,都说长得像花朵样。

喜子忽觉看透了张跛子的心,冷笑道,有本事过江去看,坐在这里干啥?

张跛子嘿嘿一笑说,你敢不敢去,你去我就去。喜子骂道,你个闷驴日的,我有啥不敢?说完,一把拉起张跛子就要过江。

江水波光盈盈,如同一张不知底细的笑脸。喜子叫了几声江黑娃来撑船,却没人答应,只有一条渔船系在江边一棵椿树上,满树的香椿刚刚露芽,仿佛一树不可言说的心事。喜子把张跛子拽到船上,解开绳索,抽出篙杆往江水里一撑,那船无声无息划出去,一路直指江心。

渔船在江水里起伏,所过处,鹭鸶惊飞,野鸭逃窜,所有的平静纷纷凋谢。忽然,一颗头从浪花里翻出。喜子一惊,赶紧停篙,竟是王剃头。

王剃头吐了口江水,露出一脸笑。喜子骂道,你狗日的,成天泡在江里,天不黑不上岸,总要死在水里!

骂完,狠狠一篙撑出去,这船似乎充满忿怒,一眨眼从王剃头身边掠过。骇得王剃头一声惊叫,脱口骂道,你个驴日的,撑人家江黑娃的船,还这么有理,就不怕人家捶你!

喜子笑道,有你球事,大不了老子陪他喝顿酒!

张跛子忍不住笑说,你明明晓得江黑娃滴酒不沾,喝酒比吃老鼠药灵验,你陪人家喝酒,除非你想谋夫夺妻。

喜子冷笑道,谋夫夺妻,他的妻在哪里,八字还没一撇呢!

此时,太阳下的我已彻底绽开一树热烈的粉红,喜子,张跛子,包括王剃头的心思,如同收不住的春草,各自生长,无不被我觉察。当然,他们自以为是,根本不会在意一棵树。我看见张跛子跟在喜子身后一脚高一脚低走来。他们心里都装着同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素英。

素英正朝我走来,打算把这些年前晾在我枝丫上的莲花白收走。我忽然有些紧张,素英总是带着一身少女的清香,总是让我自惭。

院子里来了许多客。忽听素英娘喊道,素英,来了这么多客,还不泡茶!

素英只好暂时放弃那些已经干透的莲花白,轻轻看我一眼,似乎充满歉意。

喜子停在我身边,抬眼望去,素英正从桃树下离开,人似乎比桃花更艳丽。喜子像受到伤害,心里暗想,完了完了,老子完了!

我当然知道,素英已经开到喜子心里了。

正在喜子进退两难时,喜子爹来了。

喜子躲到我这棵桃树下,看见爹戴上裸面具,那身宽大的春倌服像一团火,立即将所有的人点燃。转眼间,爹已将手里那面铜锣敲响,祝寿春词水一样流出来。

在水与火之间,爹俨然一个王者。

王老太爷在春词的声腔里一直笑着,像一棵回春的老树。

春词已尽,王老太爷掏出个红包双手递给爹。素英端来一盅热茶,双手奉上。爹轻轻喝了一口,挨着王老太爷坐下,轻轻看了眼周围的人,所有人都是他最忠实的臣民。

喜子颇为惊诧,似乎第一次见证了一个春倌的矜持与尊严。

素英忙进忙出,像一只蝴蝶飞来飞去。喜子一直追着这只蝴蝶看,却不知她到底要停在哪里。

喜子永远也想不起是怎样离开那里的,他似乎啥也没记住,只记住了那个蝴蝶般的素英。喜子对着太阳看,素英就从阳光中走来;喜子对着月亮问,素英就在月圆月缺中微笑,始终不出一声。

多日后,喜子撞开爹娘的歇房,爹像个中了箭的将军,从娘身上翻滚下来,紧紧捂住自己的伤口;娘惊叫一声,忙一把拉过被子将自己盖住。

喜子低着头说,我要学说春。

爹一愣,忽然堆出一脸惊喜,喜子似乎是他的援军,帮助他在走投无路时,反败为胜,几句春词立即从他嘴里流出,溅起朵朵浪花。

不觉,秋风又起,喜子来到桃树下,摘下一匹树叶吹响,却不见素英出来。喜子又掏出一本旧书,照着书唱起春词:

清早起来忙又忙

摘匹树叶吹响响

没见妹妹晾衣裳

日子好比流水长……

素英端着一碗包谷籽出来,撒向院子里,几只鸡咯咯叫着跑来,争抢那些颇为委屈的包谷,它们就这样把自己交代了。

喜子故意视而不见,把春词几乎唱得声色俱厉。

素英忍不住说,你一大早就跑来唱,哪个请你了?

喜子笑了笑了说,我,我在学说春。

素英微微一瘪嘴问,咋跑到我家来学,我又不是你师傅。

喜子忽觉无言以对,有些怯懦地指了指身边的桃树说,我喜欢桃树。

素英笑得有些朦胧,又问,你是春倌李的儿子?

喜子忙问,你咋晓得?

素英抬手往四周一指说,这沿江两岸,除了春倌李,还有哪个会说春?

喜子仿佛被江水推了一下,几乎有些站不稳。

只听素英继续说,逢年过节,红白喜事,要是没个说春的,哪来的喜兴。

喜子如同受到奖赏,有些兴奋地说,我刚学了一段,你帮忙听听,看我唱得像不像?

素英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下来。喜子放开喉咙唱道:

清早起来忙又忙

摘匹树叶吹响响……

我听见喜子的春词飘进素英心里,像许多精灵;我看见素英眼圈红了,像要流下泪来。素英一转身进屋,将门轻轻关上。喜子以为素英不喜欢春词,停止不唱,靠在树上发了一阵呆,然后默然离开。

之后的几天,喜子每天都来,却再也没见到素英。喜子靠在我身上,一脸的失望。

喜子仰头问我,素英是不是病了?

秋风吹来,我轻轻摇动一树叶子。喜子又问,我是不是该进屋去看看?

我本想说,素英每天都拿起你吹过的那匹树叶,坐在窗前发呆。

话还没说出口,喜子就抱住我一阵摇,摇下一地落叶。喜子哭了,哭得像一场秋雨。我知道,喜子的心事将湿透这个秋天。

这时,素英从屋里出来,径直走向我和喜子。

喜子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素英停在我和喜子跟前,轻轻一笑问,你是不是有病?

喜子苦苦一笑说,我是有病,都是为你害的;这么久,你去哪里了?

素英低下头说,去江黑娃家里了,他妈生病,他天天都去打鱼,给他妈换药钱,我去照顾他妈。

喜子一愣,瞪大眼睛问,你照顾他妈,他是你啥?

素英头埋得更低说,他是我未婚夫,爹妈做的主,依不了我。女儿是爹妈手里的一枝花,想给哪个就给哪个。

喜子张了几次嘴,才问出口,你才多大?

素英再不出声。喜子似乎有些站不稳,一只手扶在我身上。两个人一动不动,像两棵受伤的树。

又一个春天来了,我拒绝不了春风春雨的诱惑,开满一树粉红。

喜子爹要去素英家说订婚春,临行时,喜子一把抢过行头说,我去!

这天,素英穿一件粉色上衣,似乎要把我一树桃花比下去。在亲戚们的赞叹声中,喜子唱起春词:

说花文来散花文

散花朵朵两离分

来看热闹的王剃头起哄说,狗日的乱唱,人家这是订婚,应该说合,为啥要说散?

江黑娃回过神来,大叫一声,冲上去要打喜子。素英一把拦住江黑娃说,人家刚学说春,不懂规矩。

素英娘把话接过来,指着喜子骂道,未必春倌李死了?你这是来讨赏,还是讨打?

王家亲戚一齐叫骂起来,胡乱把喜子轰走。

爹一把将喜子按到地上,让他跪在倮神像前,举起一根黄荆条边打边骂。

素英还是嫁给了江黑娃。爹要喜子提上一壶酒、一刀肉,去给江黑娃赔罪。

喜子来到江黑娃家时,江黑娃正要随素英一起回娘家。喜子把礼物搁在八仙桌上说,喝了这壶酒再去吧。

江黑娃看着喜子问,啥意思?

喜子低头说,是我对不住你,来给你赔个罪。

江黑娃想了想问,不是故意的?

喜子说,当然不是,刚跟我爹学说春,还分不清门道。你不要计较。

江黑娃摇摇手说,老子新婚呢,瞌睡都不想睡呢,哪有空跟你计较!

喜子说,那我陪你把这壶酒喝了。

江黑娃笑道,你明明晓得老子滴酒不沾,想看我笑话?老子要陪素英回娘家,没时间跟你缠。

喜子冷冷一笑说,我就晓得你不是个男人,裤裆里是空的!

江黑娃脸色忽然涨红,指着喜子骂道,你狗日啥意思?

喜子仍旧冷笑道,要是个男人,就把这酒喝下去。

江黑娃把袖子一揎,骂道,你当老子不敢?大不了这娘家今天不回了!

江黑娃说完,一把拿起酒壶,拧开盖子,咕咕喝了一气,然后递给喜子。喜子不出声,接过酒壶,一气喝了个底朝天。

素英一直冷眼旁观,她自然晓得喜子的意思。江黑娃一脸热红,脚下已经一片凌乱,指着屋外说,走,回、回娘屋!

喜子拧着个空酒壶问,能撑船么?

江黑娃笑道,锤子,不就撑个船么?

喜子随江黑娃、素英一起来到江边。江黑娃却怎么也解不开船绳。喜子把江黑娃推开,将船绳解开。三个人上了船,喜子把船撑离江岸。江黑娃倒在船舱里,望着天上几朵白云大笑不止。

素英一直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喜子。

船到江心,仓底突然涌入一股江水。江黑娃像一块石头,迅速下沉。

素英在江水里乱扑,却并不叫喊。有人将素英下沉的身子一把托住。素英闭上眼睛,任这人将自己托到岸上。素英睁开眼睛,江上一波不兴,平静得有些反常;喜子躺在自己身边,张开嘴喘气。

过了许久,素英问喜子,黑娃呢?

喜子指了指江里,并不出声。素英忽然冷笑不止。喜子翻过身来,跪在素英面前,大哭不止。

王剃头丢下祖传手艺,要买江黑娃的船,有人劝他莫买,说满船都是邪气。

王剃头不听,笑骂道,球,老子手里有把阴阳刀,见人剃人,见鬼剃鬼,这船姓王了!

半年后,喜子不顾爹妈反对,把素英娶回来,坚持只要我这棵树做嫁妆。

但喜子心里却有个永远也醒不来的噩梦。

噩梦里的喜子,趁夜摸向江黑娃的渔船,拿出一把锋利的凿子,在船底下戳了个小孔,又用肥皂把孔敷好。那天,肥皂在江水里融化,江水涌进船里。喜子把素英刚刚托起,突然,一只手紧紧卡住喜子的脖子。情急之下,喜子朝那人狠狠蹬了一脚……

有一天,王剃头站在我身下说,这婆娘就是个勾魂的妖精,总有一天,老子要用手里的阴阳刀把她收了!

王剃头见张跛子常常远远地看素英,忍不住笑骂,你妈个跛子,你也敢想?

张跛子总是轻轻一笑,扛起锄头走了。

这天,江上刮起大风,江水狂怒不已。喜子已经接过春倌张的衣钵,要去对岸说春,于是坐上王剃头的船。喜子忍不住往船舱里看,似觉江黑娃仍旧躺在那里,朝自己冷笑。喜子正要转过眼去,这船忽然猛地一颠,整个世界顿时失重。

喜子恍惚看见江黑娃就在前面,依旧一脸冷笑,自己则在这冷笑里不断下沉,似乎永远也触不了底。

王剃头将喜子的尸体背起,扔到素英面前,喘了好一阵说,那船,真是满船的邪气!

是夜,素英唱起丧葬春词,哭声像那把凿子,长长短短不知捅往何处。

王剃头给喜子剃头发,边剃边唱:

一剃阴阳两分离

二剃命苦莫怪人……

王剃头竟然唱得像春词。

素英病倒在床,数月不起,像一树残花,眼看就要谢尽。这天夜里,王剃头提了条刚打的鱼,推门进来,望着奄奄一息的素英说,喜子爹娘也太狠心了,竟然搬到对岸去了。我要不来照顾你,天理不容。

当天夜里,王剃头搬到素英隔壁。

作为一棵树,一年一年,一枯一荣,我见证了素英跟几个男人的际遇。故事讲到这里,该回到开头了。

这个春天,素英终于起来了,常常站在我身下,像一幅褪了色的画。

王剃头站在素英身后说,你比桃花都艳。

素英不说话,低头回屋,将门关上。

王剃头站了许久说,轻轻骂了句,狗日的,我就不信你是块石头!

太阳慢慢跌进山垭,两岸渐渐升起一片暮烟。忽听有人高喊,起火了,房子燃起了!

当张跛子冲进燃得如一场大哭的屋里时,端坐床上的素英像一树繁花,已经开到极致。

张跛子破口大骂,将素英背出来。

王剃头赶来时,素英已经面目全非。王剃头愣了一阵,悄悄退出去。第二天扔下那只满是邪气的渔船,带上剃头家伙,远远走了,再也没回来。

此后,张跛子常常对素英说,要不是那场火,老子哪来的这福分!

终于有一天,素英忍不住对张跛子说,人虽没烧死,心已经烧死了。

张跛子久久无言,望着刚刚开出一身桃花的我问,你说,好好的,咋心就死了?

我依旧无言。

我想,还是由春风来作答吧。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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