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和
一
宏姐脸蓄微笑,目光如温水浸湿的毛巾捂在我脸上,静静地盯了几秒钟,嘴角动了动,想说啥子又拽了回去,剥了一颗白果扔进嘴里,细细地嚼碎,慢慢地咽下,端起菊花茶,优雅而小资地把红唇沾住杯口,小心地啜了一口,清了清嗓子,才把堵在喉头的那一句话说出口来:我想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不晓得你瞧不瞧得起。
还以为宏姐要给我发布本·拉登又把美国五角大楼炸了的新闻,把我喊进茶坊,闹了半天,是要给我介绍对象。我松了一口气,淡淡一笑道:人都没见过,你咋晓得我瞧不瞧得起呢?
事后证明,宏姐那个“足将进而趔趄,口将言而嗫嚅”的表情不无道理。就人的模样来讲,我不说有好帅,至少不会影响市容,有碍观瞻。秋瑶呢,个矮,腰粗,腿短,脸宽。这都不说,关键是面带哭相。第一眼见着她后,宏姐对我说,她观察到我的表情是眉毛一拧,脸色一阴。我和秋瑶的身材相貌,如一座巍巍高山与一个小小土丘,差距太悲摧了,连宏姐都觉得太戏剧太不般配了。岂料我对宏姐说:我愿意同秋瑶交往下去。宏姐听了,无异于石破天惊,嘴角微微一挑,惊讶地望着我:没开玩笑吧?
我说:你要认为我开玩笑,说明你给我介绍她就是开我的玩笑。
关系进展到一定程度,我免不了带秋瑶参加一些朋友聚会。朋友们见了,当面嗯嗯啊啊,不错很好,表示祝贺;连白头偕老、早种芝麻早结角、早生儿女早享福的话都说,背后则脸色一变,把我羞辱惨了。
牛子说:饿老鸹见了死泥鳅。
关胖说:苍蝇蚊子都是肉。
司盖说:你收荒匠啊?破铜烂铁,来者不拒?
……
既然是朋友,就要尊重我的选择。我很不高兴。
我说牛子:饱汉不知饿汉饥,你龟儿小二小三一大群,当然不晓得我们这种单身汉的苦处。
我说关胖:你妹儿关方就漂亮,是对的,回去给她做工作,叫她嫁给我算了。
我说司盖:我娶来我用,又不拿给你用,关你屁事。其实这话暗含强大的杀伤力,潜台词是你老婆就漂亮,别人帮着你用,给你戴了绿帽子还荣耀得很。
朋友们还是坚定不移地给了我一个雅号:收荒匠。
二
在后来一次喝茶闲聊中,宏姐向我袒露心迹,斗胆给我介绍秋瑶,带有叫我吃差价的成分。
差价,体现在双方家庭背景上。
我的老家在戎都市,有一次宏姐去市里办事,我托她给我父母带点东西。宏姐回来对我说:我晓得你的家庭条件差,没有想到有那样差。
说起这,老妈跟二叔吵架的镜头,就鲜活生动地浮现在我眼前。我还在读初一的时候,老爸老妈已从那个一块门牌字都看不清楚的服装厂双双下岗,一家三人,靠服装厂厂房出租后发的三百五十元所谓的工资生活。老爸腰椎间盘突出,经常痛得哎哟骡子叫,也没钱去抓一副药吃。二叔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没有工作,靠爷爷每月三百元的退休工资生活,日子过得高坡矮坎,磕磕绊绊,来叫作为长兄的我的老爸,每月给爷爷奶奶五十元生活费。老妈说:孝敬老人天经地义,但我们就那几分钱,自己都糊不住嘴,哪里有钱拿给他嘛。二叔就骂我老爸老妈不赡养父母,是不孝之子。老妈说:你捉我们去杀血嘛;要不,撵我们下河去吃水。后来二叔说我老爸老妈不赡养爷爷奶奶的事,闹到了街道居委会;居委会那个胖得走路一摇一跩的麻主任调解了很多次,调解不下来,只好不了了之。
世人都晓得农村人穷,其实,农村人再穷也要比街上人穷得好一点。农村人好歹还有一份责任地,只要勤巴苦做,肚皮是饿不到的。城里人呢,住的青石板上不长一颗粮一根葱,啥子都要花钱去买。农村即便穷得没有厕所,房前屋后竹笼笼树林子里,可以像李伯清说的“放敞销随便屙”;城里不行,得去公共厕所,两角钱一次,还是买月票优惠价。我读书开支又大,生活维持不走,父母就想办法创收,反复商量后,将仅有的那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屋子,请人在头顶上加了一层睡觉,把下面腾出来摆了两张桌子,街坊邻居们来打麻将,收二元场租费。大家都穷,打牌是为了消磨时间,打倒倒胡,五分、最多一角钱一倒,有时半天输赢才几角块把钱,连场租费都不好意思收。早晨熬稀饭卖吧,不当街,五六点钟开门,一天能卖上十碗八碗,收上五六元钱就算不错了。想贷一点款做点小生意,没有抵押物也找不到人担保所以贷不到。经常听老爸老妈长吁短叹:妈啊,这日子咋个过哟!
现在稍微好一点了,我戎都职业技术学院毕业,通过考试,考上了山泉县拆迁办合同工,合同五年一签,每月有两千来元的工资,家里少了一个人支出,多了一笔收入,总算活络了一点。但也具体,我现在租房子住,三朋四友难免招呼应酬,领到工资揣进包包几下就摸光光了。现在的女娃子们都很物质,大的方面说,我没房没车,怎么讨人家欢心?小的方面说,耍女朋友口渴了总得买一瓶矿泉水,走饿了总得找一家苍蝇馆子吃点豆花饭,哪里不花钱?我在这种经济条件下,有能力耍女朋友吗?因此,一拖二拖,而立之年了,还不知道女朋友在何方,成了老爸老妈一块最大的心病。
秋瑶家境就不同了。
宏姐给我介绍,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干確窝打烂了一只从重庆到戎都的轮船,一百多人丧命,其中包括秋瑶的妈。那一年,秋瑶两岁,她的姐姐秋波十一岁,从此两姊妹相依为命。
秋波像老爸,个儿高高的,单挑漂亮。为了把秋瑶拉扯大,她不到十六岁就去做小姐。听说城里很多年轻漂亮的女子,都争相下嫁挖煤工。盘问原因,小煤窑,矿难事故不断,死了人老板不上报,出钱私了,一般死一个人能获得一二十万元赔偿,后来逐渐涨到四五十万。秋波做了下嫁挖煤工的一员,据说“运气很好”,不到一年,嫁的那个挖煤工矿难了,得了一笔赔款。尝到甜头的秋波又嫁了一个挖煤工,三年后又获得了一笔赔款。还听说她卖了一个娃儿,但这个消息不一定确切,因为这类女人,怕留下遗留问题,一般不会生育。秋波得到两笔赔款后,回到戎都市,开始做服装生意,稍后开了一家小超市,生意可以。
秋瑶像老妈,模样前面说了,总的不大受睃。她在姐姐的悉心呵护下,顺利而健康成长;读过一阵子书,但学习不好,初中没毕业便辍了学,帮姐姐做一些生意上的事。有姐姐罩着,秋瑶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常常是睡觉睡到自然醒,然后去超市逛一圈,去美容院洗洗头,再约上三两个朋友,找一家馆子,午饭吃了,下午打打牌,晚上KK歌;要么喝夜啤酒,半夜回家,俨然山泉城一大款姐。
不是有钱就能找到爱情。秋瑶的爱情很荒芜,身体条件差,竟然激发斗志,放言非帅哥不嫁。耍了几个,大都冲着她兜里的钱,竟有一个姓秦的花着她的钱包二奶。秋瑶爱情不如意,唯有花钱找快乐,一晃二晃成了剩女。我呢,家庭经济条件差,不敢对爱情有奢望,成了剩男。在这个背景条件下,宏姐斗胆给我介绍秋瑶,我吃秋瑶经济条件的差价,从而把我拯救出苦海;秋瑶吃我身体条件的差价,遂她非帅哥不嫁的夙愿。各得其所,何乐而不为?
三
说宏姐是斗胆给我介绍秋瑶,其实宏姐还是知道我的心思,不是把钱看得太重要。人,真是一个百思不解的动物。我没有钱,却把钱看得像树叶像鸡毛;有钱人,反而把钱看得像金子像老命。
我之所以愿意同秋瑶处对象,生理需求左右了我是一个原因。水满则溢,我常常被一个正常男人的正常生理需要,困扰得心猿难按意马抛缰,心灵深处真的有关胖所挖苦的苍蝇蚊子都是肉的味道,虽然这年月找小姐解决这个问题如探囊取物,但囊中羞涩的我辈,哪能乱想斋粑吃?
最主要的原因来自父母。随着年龄增大,父母对我个人问题看得越来越重。每一次回家,临走之时是我最狼狈之时,父母特别是老妈都要特别叮嘱一句:老大不小了,有恰当的姑娘,只有人家不嫌弃,将就找一个算了。我每月的工资,都要给父母拿一半回家。拿了一阵,父母不要我的了,说耍女朋友要花销;还要存钱买房子,给自己砌一个窝窝。想起二叔上我家给爷爷奶奶要赡养费那张冷脸,我坚持要一半的工资孝敬父母。为了这,还闹了家庭矛盾,我便改变策略,给父母买东西,穿的吃的,每次回家,大包小包,搬家一样。老妈识破了我的阴谋,坚决不准我买东西回家,叫我钱存着给他们娶一个媳妇回家,他们已经是过了六十的人了,早就想抱孙子了。中秋回家,面对父母念经一样说我这么大了还是一条光棍,我冲壳子安慰二老:不要谅着虾子没得血,你儿子长得这么伸抖,还怕找不到媳妇?过年随便带一个回来给你们看看。眼下已经听得见年关的脚步声了,我还八字没得一撇,心里不免有一些着急;秋瑶的出现,简直是瞌睡来了遇枕头。
秋瑶似乎找到了如意郎君,喜滋滋的,没结识几天,就把我进行了大规模包装改造,让我以人模人样的崭新面孔呈现在世人眼前。秋瑶把我当成她的一件得意之作,向她的亲戚朋友介绍时,总是以得意的口吻说:我男朋友房小明,在县政府工作。当面照顾到秋瑶的面子我不好说穿,过后我纠正秋瑶:我只是县政府下属拆迁办的一名合同制工作员,不能说在县政府工作。秋瑶说:拆迁办是县政府的,咋个不能说在县政府工作呢?我嘲弄道:你干脆说我在国务院工作,因为国务院与县政府同属行政序列。
眨眼间春节到了,我把秋瑶带回家过年。
进门,放下买回家的年货,把秋瑶介绍给了父母。老爸斜靠在床头上,病恹恹的没有精神,随我的介绍眉头虫子叮了似的皱了一下,表意含糊地点了点头,微眯上眼。老妈给秋瑶端了塑料独凳招呼秋瑶坐,随即从保温瓶里倒了一杯开水端给秋瑶。秋瑶接在手里,望了望我,把开水杯放在桌子上。我们下午五点一刻到的家,老妈已经煮了饭,准备弄菜,特意买了一只鸡,说炖粉条,这是我最爱吃的;还有腊肉、嫩豌豆角等,也是我的最爱。在路上,我尽量给秋瑶描绘家庭条件之糟糕,但还是超出她的承受能力。进屋,秋瑶扭着头西睃睃东望望,特意去看了厨房,私下对我说:那个地方弄出来的东西咋个吃啊?我承认,那确实不叫厨房。几家人,在檐口低矮的天井边上,各自摆上一个煤炭炉子,一个条桌,就煮起了饭。很久没闻过蜂窝煤的硫磺味了,很刺鼻子。秋瑶打了一个嘹亮的喷嚏,忙用一只手罩在鼻尖上,一只手像鱼摆尾一样驱赶着看不见的硫磺味,忙退回屋子。她让我告诉老妈,不要煮饭了,在馆子头去吃。老妈正用淘米水洗腊肉,听秋瑶这么说,陌生地盯着我,以为听走了耳。我复述了一遍,老妈冷了冷说,吃馆子好花钱哟,我都煮起了,就在家里吃嘛,都是你爱吃的菜。
我第一次品尝到左右为难的味道。从内心讲,我当然愿意在家里吃;从秋瑶角度讲,我又想在外面吃。父母辛苦大半辈子,我的记忆里,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裳,没吃过一顿丰盛的饭菜。虽然,我的家离市区内星级最高的那家酒店不足两百米,开门就能望见酒店的金碧辉煌,出门就遇上川流不息的各种高档得我说出名字的小车。记得我小时候曾指着酒店高楼偏着头问老爸:酒店里面吃饭睡觉的是一些啥子人呢?老爸说:有钱人。我突然产生要请父母在家门前那家从来没有进去过的酒店吃一顿饭的想法,让他们开开眼界,见识一下啥子叫山珍,啥子叫海味;同时也满足了秋瑶的要求——不过,我得慷秋瑶的慨,我那几分钱工资,做梦都别想去那家酒店潇洒走一回。
也许有人会问,你同秋瑶才结识没几天,怎么好意思用她的钱呢?我得在此告诉你,我和秋瑶是没有结识几天,但我已经升格为秋瑶的未婚夫、享受到已婚待遇了。我都说不出啥子原因,见面不到三天,我就把秋瑶,不啊,秋瑶就把我拿下了,在她那套准备结婚用的房子里,我们已经天昏地黑晕头转向地“婚”起来了。
老爸老妈坚持不去,说家里已经准备好了菜,不吃实在可惜了。我知道二老的心思,虽然没有电冰箱,冬天的菜,搁个一两天是没有问题的,他们怕我花钱。我征求秋瑶的意见,秋瑶说她刚接到一个同学的电话,晓得她来戎都了,一定要请她去吃晚饭;还请了我,说是要看看我究竟有好帅气。我清楚秋瑶是在找借口推脱,又不好意思点穿。老妈很碍难,辛辛苦苦准备了一阵,秋瑶却不领情。老爸很开明:有人请,你们去嘛。我和秋瑶对望了一眼,秋瑶没有留下的意思,我只好将就秋瑶,毕竟第一次登门;再者,我向父母完成了带女朋友回家过年的承诺,至于在不在家吃饭,不在承诺之内。
我原来一直睡楼板。有了工作,父母两人已能领到近千元的退休金,家里没有设牌桌了,也没有早晨起来熬稀饭卖了。考虑到老爸有病,爬楼不方便,便把房子夹成破二屋,一间做“客厅”,一间做睡屋,我回家要么睡楼板,要么睡那张木沙发。秋瑶来了怎么住?我打算带她去我一个亲戚家里住。秋瑶不,说你家门前就是酒店,我们去开房。我很犹豫,这家高档酒店,自我出世以来就一直趾高气扬地站在我的眼前,去睡一觉是啥子感觉呢?这个巨大的诱惑,击败了我的意志。在总台付费时,见秋瑶眉毛都不眨地数出了好多张红鲜鲜的纸币,我心想,要是父母知道了,肯定心子把把都要痛脱。
睡到第二天快十点我们才起床退房。秋瑶想在街上吃红桥猪儿粑,我坚持回家吃,嘴里说老妈熬的稀饭香得很,内心想的是昨晚上老妈辛辛苦苦准备一阵我们没有在家里吃,算是对她老人家做一点感情补偿。秋瑶意识到了这一点,也对我父母做了感情补偿,花掉四五千元,将我父母的穿着进行了一场伟大而深刻的革命。
我给他们找了一个有钱的儿媳妇,穷惯了穷怕了的父母看法比较一致,认为我有眼力,会找。但对秋瑶的身材方面,父母看法大相径庭。老爸似乎具有战略发展眼光,认为秋瑶个子又矮又胖,面相也不如何中看,会影响到下一代的人才质量。老妈说:秋瑶屁股大,会生娃儿。老爸说:计划生育,再会生也只准生一个。老妈语塞:你喜不喜欢无所谓,只要小明喜欢就行了。老爸无言以对,冷了半天说:确实,世界上的好事不可能让一个人占完,堤内损失堤外补,也只能这样了。
老爸认可了我的婚姻,现在他唯一的也是最大的愿望就是如何早一点抱孙子。
四
对啰,这里得专门说说秋瑶的姐姐秋波。
我清楚地记得,秋瑶把我带去清音阁雅三让她姐姐堂审过目时,见面那一瞬间,我们都感到无比惊讶:我们不但认识,还过过招,秋波还骂过我是银老板的“一条走狗”。我顿时耳烧面热不知该站还是该坐。秋波毕竟经过大风大浪陶冶过的,只那么一愣,马上雨过天晴,笑呵呵地说:哦哟,原来是“走狗”嗦,坐。
我稳了稳情绪,按秋波指的座位坐下,故作幽默以摆脱尴尬:我现在是“坐狗”了。
秋波说:好啊,我希望你能当一条坐在我家门前的看门狗。
我说:只要不嫌弃。
我和秋波说话,秋瑶莫名其妙,眼光有如一只惊弓下的小鸟,在我和秋波的脸上飞来飞去的,最后停在我脸上。那是同她姐姐一个不光彩的际遇,我当然不能当场讲给秋瑶听,淡淡一笑回应了她的眼神。
饭桌上,秋波主动斟酒敬我:秋瑶已经跟我讲了你的一些情况,我很高兴认你这一门亲。我父母死得早,两姊妹无依无靠,得过且过,瞎混到今天,以后你就是我俩姊妹的靠山了。
我碰杯响应:不,争取当一条称职的看门狗。长兄为父,长姐为母,今后还望大姐多多看照。
干杯后,秋波给我酌上酒说:真的,那一次的事,让你见笑了。
我说:可以理解。
秋波说的是拆迁赔偿的事。我们山泉县是西部穷县,前两任县委书记费尽万力都招不来商引不来资。新一届县委书记是从省里一个部门“空降”来的。这位叫白崇金的人,到底是省城人,气魄雄伟,本着负债也要搞建设的理念,力排寅吃卯粮非议,把县城重新作了规划调整布局,引进外地威力房地产开发公司,要在县里闹市区的梅花街开发一个叫彩云端的高档精品住宅小区,作为山泉城商品房开发的样版,涉及到大量拆迁。但相当一部分拆迁户意见很大,说赔偿过低,找县委、县政府要求重新评估赔偿,不然不在拆迁合同上签字。秋波开设的“老字号口口香火锅店”也在拆迁之列,如何赔偿她的我不知道。一天,我正在办公室整理彩云端项目进展情况汇报材料,突然听见我们拆迁办头儿银老板的办公室闹哄哄的。有人撵到他办公室反映情况,稍不顺意拍桌子砸烟缸大吵大闹,这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每每遇到这种事,我们都撵去银老板办公室,帮助劝解来人,保护银老板。所以,听见闹声,我丢下电话去了银老板办公室,只见一个穿巴茅色羽绒服、近四十岁的女人,指着银老板鼻尖骂:你们伙同开发商整我们。银老板说:你不要吊起一张嘴巴乱说,说话要有证据。女人说:你说你没有伙同开发商整我们,你敢不敢到大街上去抠着屁眼儿喊三声天?
我觉得这个女人说的话有一点粗鲁和横蛮,上前一步说:同志,你这个说法不对。
女人涨红着脸对我吼道:你滚开,这里盐无你醋无你,关你屁事。
我想说我们是一个单位,咋个不关我的事呢?但又怕惹火烧身,从饮水机里接了一纸杯矿泉水递给她:来,喝口水,熄熄火,有话好好说。
女人伸手一挡,把纸杯挡在地上:滚,你少假惺惺。说着,拖了一条凳子坐在银老板办公桌一旁,拿过桌上的鼠标打起游戏。银老板说:你不怕我以扰乱正常办公秩序的名义报警?
女人眼睛盯着电脑屏幕,拖动着鼠标说:河坝头的麻雀是长大的,不是吓大的。
银老板办不下去公了,一推座椅站起身准备关门走人。
女人放下鼠标,惊身站起,一个“大”字卡在门框里不让银老板出去。
银老板说:我去解手,你挡着我做啥子?
女人放下手说:哼,你不要想耍花招逃跑。然后一步不离地跟在银老板身后。
银老板走到厕所门前站住:这里是男厕所,你来做啥子嘛。
女人也站住脚:男厕所又咋个嘛,你怕你那东西我没见到过?你去解嘛,我在这门口给你站岗。
我把银老板的手机放进公文包里提出来,把办公室门给他关了,走过去调侃女人道:你今天硬要逗起闹,不扯票?然后进了厕所,把公文包拿给银老板,一道出来,我挡住女人,让银老板走掉。
女人想推开我的手臂,我用力拦住她。银老板上车绝尘而去,女人眼巴巴望着,那一句你是银老板的“一条走狗”就是这个时候骂出来的。下午我问办公室的人,这个女人是谁?司盖告诉我:姓秋,山泉城有名的泼妇,横得很。
这是我同秋波第一次见面,也许秋波意识到她的形象在我面前不光辉,又给我干掉一杯酒后说:真的,兔逼慌了都要咬人。我的根根底底你不晓得,我说给你听嘛。我这一辈子命苦,你乡下姐夫死了以后,我就回城开了一个小食品店,赚到几个钱后,拓展成小超市。秋瑶二十好几了,没有正当工作,总得找点事给她做噻。我就把小超市交给她经营,把原来的全部积蓄拿了出来,花了八十五万租下口岸很当道的梅花街的那家饭馆,又花了将近三十万元做了装修,引进重庆口口香火锅品牌连锁经营,生意出奇地好。可好景不长,签的八年合同,我盘算三年收回成本,净赚五年利润,才经营到一年多点,就要把那里开发成住宅小区,给我的赔偿二十万元不到。我的天啦,这不是黄天白日活抢人吗?我开始维权,像一只无头苍蝇四处乱闯瞎撞。
秋波继续说,我首先找到主管赔偿的彩云端项目部郝经理和相关人员,说理,哭诉,哀求,耍横,一点不起作用。听说一个姓田的是省城一家都市报驻戎都市的记者,好仗义执言,专门曝光一些不公不平的事。我转山沿水找关系,在戎都那家最高档酒店请到田记者,想曝光彩云端房地产开发公司如何侵吞我们的利益,赔偿不合理的事。田记者酒醉饭饱之后抹着嘴筒子说:现在这一类事情太多了,毫无任何新闻价值,即便写了也发不出来。就走法律途径吧,我又通过转弯抺角的关系,请到一个县法院的副院长,好烟好酒款待一番后,那位嘴巴有一点岔的副院长说:几百万、几千万元的案子都管不过来,哪有精力管你这种小鱼小虾的事啊?就算要给你立案,明说吧,这是县里白书记主抓的项目,你等于跟白书记两个打官司,你再有理又咋个嘛,打得赢吗?我想也是实情,只好放弃打官司。没办法,我请人写材料,到省里市里去信访。那个味道才长哟,找到省市信访部门,去信访的人比赶场还热闹,好容易排上轮子,工作人员态度倒是好,收下材料瞟了一眼就递给我:这事你得打官司,留在这儿没用。
秋波的话,说得我心里一愣一愣的。想想,花掉一百多万元的积蓄开的火锅店,得到的赔偿还不到零头,咋个没有意见?遇上我,或者会对人动刀子,抱炸药包把项目给炸了。
我处处碰壁,走投无路了,你看,天无绝人之路,上帝把你派起来帮我的忙。秋波一口气说了上面那一些话后,端起酒杯站起身,另一只手垫在酒杯底下,十分恭敬地说,我诚心诚意地敬你一杯酒,你熟悉县里领导,也熟悉彩云端项目的老板,我要求合理赔偿的事,就拜托给你了。找人口说干了要喝一杯茶,牵涉到破费的事,你给秋瑶说可以,直接给我说也可以。
我急忙站起身,举杯相迎。我对秋波的遭遇深表同情,表白说:我们都是一家人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尽力去做。
秋瑶与其说是对我秀恩爱,不如说是嘉奖我,搛了一只卤鹅腿,一定要直接放进我的嘴巴里。
喝着酒,吃着肉,我想起《红灯记》里李奶奶对李铁梅的叮嘱:这革命的重担就落在了你肩上。
五
我将如何当好秋波两姊妹的靠山,帮好秋波的忙?去找人,找何人?
彩云端房地产开发项目,县委白书记做了明确指示,县拆迁办的主要职责,是配合威力房地产开发公司做好拆迁工作;具体赔偿一摊子事,由彩云端项目部按政策直接同拆迁户签合同。我认识秋波时说的那一位郝经理,这人五短身材,腆着一个孕妇肚子,曾请我们拆迁办全体人员喝过一台酒,还封了比我一个月工资还多的红包,在递给我们的时候说:还望兄弟伙些给我扎起;兄弟伙些有啥子事用得着我郝某人的地方,尽管打一声招呼。还一个撒了一张名片给我们。呃,我不妨找找他,给他说说秋波的特殊情况,能不能给予特别关照?我拉开办公桌抽屉,找出乖乖地躺在那里随时迎候着我的那张绿色名片,照着号码伸手准备拿电话听筒,电话却响了。
银老板打来的:小房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好吗?
银老板单独打电话找我,在我印象中,这还是第一次,让我受宠若惊:好。我放下电话,立即去了他的办公室。
银老板平时高高在上,有一点颐指气使的味道,这一次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微笑着迎上来,让坐,泡茶,散烟,热情谦恭得好像掌管着他生死簿的上级领导光临。这让我诚惶诚恐,手足无措,我忙说:银老板,你太客气了,有啥子事需要我做尽管指示。
没事,找你随便聊聊。银老板点上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串烟圈说:那天多亏你帮我拦住了那个叫秋波的女人,不然,我还脱不了身。
我说:为领导排忧解难,是我们该做的事。
银老板在烟缸里弹弹烟灰,漫不经心地说:时间好混啊,一晃就是五年。你的聘用合同快到期了吧?
我是招考来的合同工,合同五年一签;虽然是合同工,只要没有大的过错,合同可以一直往下签;虽然没有明文规定,却也似乎约定俗成。于是我说:嗯,还有一个多月就到了。
银老板说:你是拆迁办的顶梁柱,工作积极努力,各方面表现都很不错。哎,拆迁工作很棘手,啥子重点、难点、热点问题都集中在这一块,稍不注意就会引发社会不稳定,把我搞得筋疲力尽的了。所以,今后还望你多给我分担一些忧愁。
银老板似乎掏心窝给我谈这一些,我很激动:我们的工作职责就是要给领导分担忧愁,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只要你发一个话,我一定赴汤蹈火再所不惜。
银老板满意地点点:嗯。我们拆迁办的全体职工,都你有这个态度就好了。呃,听说你跟那个秋波的妹妹耍朋友?这事真实?
我想说,不但耍,而且已经享受到已婚待遇;但我只能偷着乐,不能说出关系进展的深度:嗯。
银老板说:这很好嘛,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我平时只注意你的工作,忽略了对你个人问题的关心,还望你多多原谅。
我忙抢过话头:哎呀,银老板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工作是我的饭碗,你关心我的工作,就关心了我的一切。
银老板又递给我一支烟:对女朋友满意吧?
要承认,牛子和关胖骂我的话,其实骂到了我的痛处;我这种人,穷到了这个田地,还有啥子选择呢?只能饿老鸹见死泥鳅,苍蝇蚊子都是肉,但我不能在领导面前这样说。我说:还可以。
银老板似乎也很满意:那就好。现在时兴闪婚裸婚,你要抓住机会,一旦成熟就把婚结了。
我笑着点了点头:谢谢银老板关心。这时,我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能不能把秋波的火锅店赔偿过低一事,请银老板帮帮忙,给彩云端项目部郝经理打一个招呼,让他们酌情多赔偿一点?你不是要我抓住机会结婚吗?把秋瑶姐姐秋波的事情解决好了,我很有面子,这个时候提出结婚水到渠成。虽然我已经准备好找郝经理,但我的力度,与银老板的力度,肯定是天壤之别。
我正斟酌着如何措辞,银老板在烟缸里毙掉烟头说话了:不用谢。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于公来讲是工作,于私来讲当如帮我一个忙。
我一愣:哦,是吗?请指示。
银老板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慢悠悠地说:昨天,县信访办转来了你女朋友姐姐秋波的几封上访信。信访办田主任和分管信访工作的权县长,对秋波多次越级上访很不满意,认为严重影响了我县在省、市领导眼中的形象。权县长打来电话,火气很旺地批评了我,叫我们拆迁办无论如何要叫秋波息访。我反复想了想,鉴于你和她这种特殊亲戚关系,把这一个事交给你办最恰当,她肯定听你的劝;你告诉她,赔偿政策在那里明摆着,认赔算了;以后她个人有啥子事找着我们拆迁办,只要沾得到政策的边边,我们都会尽量帮她解决;她要是找地方继续办火锅店,我们今后凡是有接待,或者有请我们客的单位和个人,我们一律到她那里去消费如何?
银老板眼光刀子一样搁在我的身上听我回话,我分明感到千斤重担猛然压在肩上。领导真会绕弯子,说了这么多,最后是叫我去做秋波的息访工作。我也不想想,领导会拿时间给你闲聊吗?领导的烟好抽、水好喝吗?领导会平白无故地关心你的婚姻大事吗?领导又是做了充分铺垫的,提醒你在这聘用合同即将到期续签的关键时刻,你不但要接受这个任务,并且还要做好,否则哼哼,你晓得锅儿是铁铸的。别无选择,我只能先把任务领受了再说。
谢谢领导的信任,我尽力去做。我说。
银老板笑逐颜开,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一巴掌拍在我肩头:小房啊,算我没看错人,希望尽快听到你的回音,时间上越快越好。
我不知道是如何离开银老板办公室的,像拖着沉重铁镣,又像在大雾茫茫的云天里飞翔;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心情糟糕透了。从外面回单位的关胖见了,惊讶地问:你生病了?咋个脸青面黑的哟?
六
忧虑如空气一样包围着我。中午下班了,办公楼人去楼空,我独自一人,坐在电脑面前,望着屏幕发呆。
屏幕保护上的那个美女,一直对我眉目含情,秋波频传,让我心襟摇荡,魂不守舍。但此刻,我看出她百媚横陈的脸上盛满蔑视,乖巧的嘴角挂着讥讽:房小明,你何德何能,秋波托你为她赔偿的事找人说情你说“尽力去做”,银老板叫你做工作让秋波息访你也说“尽力去做”;这秋波同银老板明明就是冤家死对头,你有啥子本事去摆平他们?我心理承受不了,叭一声关掉电脑,让这个给我制造了诸多美好心情的美女滚到一旁去。
是啊,这南辕北辙的两条路,我该怎么走呢?我陷入极度的惶恐之中。秋波托我为她找关系说情,反转来做她的息访工作,并且她又是一个很泼的人,肯定不会答应;如果不答应,肯定会让我和秋瑶的恋爱关系蒙上一层阴影,说不定告吹都有可能。如果不做秋波的息访工作,眼前合同快到期了,要是不再续签,意味着我的饭碗打倒。我原来不是打算找彩云端项目部郝经理吗,先找找看,要是他能给面子,对秋波的情况特殊处理,这样就可以一通百通,两道难题迎刃而解。但郝经理买不买账呢?只能试试看。我爱在微机上玩“空当接龙”,凡要做一个事,顺不顺利,成不成功,就玩一盘空当接龙来预测;要是能一泻千里,一气过关,就预示着顺利和成功;要是坡坡坎坎,拆戟沉沙,就预示着麻烦多成不了功。于是,我又打开电脑,从游戏软件中找到“空当接龙”玩起来。出奇的顺利,没翻上二十张牌就一局结束。愉悦之情从满腹忧思中高高地昂起头颅,我斟酌了一下如何措辞,给郝经理打去电话。
您好,郝经理。
哪一位?
县拆迁办房小明。
哦,您好您好。有何贵干?
想找你帮一个忙。
好啊,请讲。
我有一个亲戚,属彩云端项目拆迁户,她的情况十分具体特殊,能不能在拆迁政策上适当向她作一点倾斜?
叫啥子名字?
秋波。
我说出这个名字后,电话陷入一片死寂,有如深夜的坟场,让我强烈感觉到对方热情在垂直下降。我预感到情况不妙,又喂了一声,对方有气无力地说:可能这个事情不好办。这样吧,我在成都出差,具体等我回来再联系吧。
我腆着脸皮问:你好久能回来?
郝经理说:大概十来天。
我如同冬天喝了一碗冷水,这面火烧眉毛一样急,他要那么久才回来,但急又有啥子办法呢,我无奈地应和道:那好吧。
还预测顺利哩,娘的,骗子!我真想拿起桌面上的那块花岗石镇纸板把微机砸了。
冷静下来想,秋波是六月间的牛皮坏了坯的;提起她,县里领导、彩云端项目部人人头痛,我人微言轻,怎么扭得转乾坤?再说,我找郝经理给秋波争取特殊政策,这完全是与虎谋皮;要是他们能让利于拆迁户早就让了,早就风平浪静地做好拆迁工作了,还用得着这样一拖再拖?即便有特殊政策,也不能给;给了,拆迁户们晓得后都去找他们,无疑会把事情搞乱,无法收拾。这样想,我也就没有计较郝经理的态度了。
如何是好?我想找牛子寻求解脱之术。牛子是做生意的人,脑瓜子灵光,见识广,点子多;他也曾被拆迁过,找我帮过他忙;这人很记情,晓得我单身一人,经常有事无事都把我约着耍,耍熟了,说话过得了心。关胖和司盖我们的关系也不错,但一个单位的人,始终存在着利害关系,始终说话做事有一种掖着遮着的感觉。我喝了一口水,给牛子打去电话,说了我目前的处境,请他支一个招。
连牛子都觉得这个问题棘手,想了半天他说你还是以饭碗为重,反正你已经与秋瑶生米做成熟饭了的,就让秋瑶帮你做做她姐姐的思想工作,先试试再说。
我说:应该找一个恰当的理由才好意思开口呀。
牛子说:你不是给我说过,你们拆迁办项目股要提拔一个副股长吗?你就给秋瑶说,领导说要提拔你,从长计较,只要当到官了,现在吃一点亏,今后本本利利都会捞转来的。
撒谎啊?我忽然耳烧面热。看来人的一些不好品质的养成,是万不得已情况下的万不得已之举,我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了。
好容易熬到下午下班,我特意从超市买了几个菜,想回去好好表现表现,尽力营造出一种和谐美好氛围。秋瑶回来了,见我拴着围腰在厨房炒菜,扑过来吊着我的颈子,耸了耸鼻头说:嗯,好香。我腾出拿锅铲的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她在我脸上亲了一嘴,跳梭梭拿碗筷摆饭去了。
吃过饭,我把碗筷子洗了,洗了苹果,端上茶几,一边看电视一边削来划成小瓣喂秋瑶。我的热情,让秋瑶备感幸福。她伸手揽住我的腰,眉目含情地望着我。我说想给你说一个事。她吻了我一下说:说吧。于是,我说了单位要提拔我当拆迁股副股长。我说这个股是单位的核心股,热门股,权威股,含金量很高,有人愿意出几十万元买。在这关键时刻,你要配合我,给我当好贤内助。
也许秋瑶祖祖辈辈没有人当过芝麻大的官,听说我要当官,她就要当股长夫人了,非常高兴,一把抱住我,嘴和手在我身上忙乎起来。我们上了床,秋瑶极尽温柔之能,把我弄得天堂地狱走了几圈,及至后来我断定,秋瑶肚子里的种子,就是这个晚上播下的。
风平浪静之后我给秋瑶说:要当上这一个副股长,必须先要做通你姐的思想工作,不再去上访,把补偿和搬迁协议签了,希望你能帮着我做通你姐的工作。秋瑶说好嘛。
第二天晚上,我让秋瑶约她姐姐,去吃幺四烫皮羊。秋波以为我给她带去好消息,愉快接受了邀约。没想到我做她的工作,让她看远一点,拆迁补偿过低一事,就不要再找领导了,当如拿给我做提拔投资,等今后我有出息了,本本利利都会捞转来的。
秋波是那种心事全挂在脸上的人,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不遮不掩,活得很真实;听我这么一说,脸色一垮,没好气地说:不要当官就想捞,一个人心术要正,要走正道,该你的就是你的,不该你的分文不取。
我接不上话,桌子上愉悦的气氛,像中弹的小鸟扑一声折翅掉在地上。我想说还不是为了我和秋瑶的未来生活美好,未必我有前途了当姐的还不应该高兴?
秋瑶在桌子底上踩了我一脚,示意我不要往下说了。
沉默了五公里长一段时间,秋波搛了一块萝卜放在面前碗里冷着说:这一些人,狗胆包天,根本不把老百姓的利益放在眼里,想溜一脚踩一脚,就溜一脚踩一脚,看你敢把我怎么样?我咽不下这一口气,不提高赔偿,天王老子来找我,我都不会软下来成全彩云端项目。
听了秋波不屈不挠,我心里有如电灯断了电,只好端起啤酒杯借以缓和气氛说:姐有骨气,我敬你一杯。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碰杯后一口干掉,端起碗站起身问服务员饭在哪里。
回家的路上,秋瑶说我:你不晓得我姐,她是见钱眼开的人,一分钱都会跟你争得头破血流,何况那样大一笔钱,她会打让手,不去争?
进屋,我洗了澡躺上床,沉沉心事压得我不想动身。我想着对银老板的承诺,要是做不通工作,将意味着聘用合同不能续签;还蒙哄秋波秋瑶,提拔当副股长哩。
秋瑶已洗罢澡,衣裳裤子都不穿就爬上床来,像一只小猫一样钻进被窝,身子一侧,把一条腿压在我腿上,右手伸进我的颈脖子下搂起我的肩膀,左手放在我的胯子上。我仍然直挺挺地仰躺着一动不动。秋瑶左手忙乎了几下,见我不响应,停下手,冷了冷说:姐的事,你不要放在心头。我实在无心睡觉,穿衣起床。秋瑶问我做啥子?我说心头堵得慌,给一个朋友打一个电话。你睡吧,我一会儿进来陪你。
我走出卧室,在客厅里给牛子打去电话,说了晚上同秋波交锋的事,工作做不通,还有没有路可走?
牛子说:当然有。秋瑶不是很有钱吗?你让她拿点钱出来给秋波,就说是你找彩云端补偿的,米在箩内转。
我说:没有由头,我咋个给秋瑶说得出口嘛。
我想说:干脆你借点钱给我吧。当然,这个“点”,不是一万八千,而是十万八万,这是我一辈子没经手过的数字,我不好意思说出口。我同牛子只是平时吃点喝点,没有金钱借贷往来;就算他要借十万八万给我,我哪有偿还能力?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噤,两眼一抹黑,陷入无路可走的惶恐之中。想去想来,还是只有把希望寄托在秋瑶身上。同她这一段时间的接触,她是很爱我的。我准备接受牛子的建议,找秋瑶说说,看行不行。
重新上床,我主动搂住秋瑶的粗腰,秋瑶也返身搂住我。我像突然想起啥子似的说:你能不能借过十把万出来拿给你姐?
秋瑶说:我的经济大权掌握在姐那里。三千五千小笔开支,我可以做主;动用大笔开支得姐开口才行。这样吧,我洋码头那里有一个门面出租,收得租金了,我去收来再找人借一点凑来拿给姐。
秋瑶这样一说,我悬在心里的石头,咚一声落在地上;侧身一用力,把秋瑶扶在了身上。
第二天上午,我给银老板报告,做通秋波工作了。银老板对我竖起大拇指连声说:不错不错,给我摆平了一个大麻烦大难题,于公于私我都会好好地感谢你的,给你记一大功。
同时,银老板说赔偿完毕就要立即进入拆迁程序,叫我制定彩云端项目拆迁方案。一般我们工作人员,只负责拆迁,制定方案,是领导的事。现在叫我制定方案,分明是信任我,让我看到希望,我得好好地制定出来,不要辜负了银老板的重望。
然而,事情不是乖幺儿,想怎么打扮它就怎么打扮它。晚上,秋瑶开门进屋,沉着那张宽盘大脸,把那个桔红色的手包往沙发一扔,咚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眼神比冬天的原野还空洞荒凉;在我们相处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是第一次见她这个样子。
怎么了?先她一步回家的我,换了衣裳从卧室出来,忍不住问。
秋瑶闷了一阵答道:姐上午已经去把房租收走了。
收走了,意味着她筹不了钱给她姐,意味着断了我耍手腕蒙哄她姐的路。
七
现在全世界我最怕见到一个人:银老板。我感觉我是一只老鼠,银老板是猫,我处处回避见到他。
彩云端项目部只负责房屋的修建,拆迁是委托县旺财拆迁公司来做。具体如何拆迁,县拆迁办得信息跟踪,参与一些具体方案制定。两天后的上午十点来钟吧,我正在旺财拆迁公司,同黄经理几个人,商量拆迁彩云端项目那一片房子的方案,手机响了。办公室艾主任打来的,他叫我赶快回办公室。我问啥子事?他说你回来就知道了,快一点。艾主任说话的语气,透着火烧眉毛的急迫。
我给黄经理打了一个招呼说:你们商量着走,我有急事回单位一趟。
我烟熏火燎,一溜小跑回单位找艾主任。他在银老板办公室。我迟疑了脚步,有一点上断头台的意味去了银老板办公室。仿佛大明星闪亮登场,我刚出现在门口,几双眼睛唰一声全部聚焦在我身上。正眼一看,我差一点晕厥过去。秋波居然曲着两膝,双手抱住膝盖头坐在银老板办公桌上,一脸蓄满借了谷子还了糠壳的气愤。银老板铁青着脸,站在窗口前吸着烟,吐出一个一个粗重的烟圈儿。艾主任和单位另外两个同事,围着银老板的办公桌,秋风黑脸地站在那里。屋子里弥漫着剑拔弩张、令人窒息的气息。
艾主任像见了救星一样上前迎住我,附耳低言道:银老板让我叫你来,把秋波叫走。
打死我都想不到会遇上这个狼狈局面。我走到办公桌前,谦卑恭敬地对秋波说:姐,您好。办公桌上坐着不舒服,有天大的事,下来到我办公室慢慢说吧,好吗?
秋波没有为到我这个准妹夫的单位来使横耍泼感到一丝难堪,说明她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甚至故意来出我的丑。晚上回家才听秋瑶说,姐收走房租的时候提醒她,房小明靠不住,你感情不要陷进去深了。难怪秋波不听我劝告,板着脸坐在银老板办公桌上,正眼不瞧我一下,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
姐,你这样会影响银老板办公的,要是有人来找银老板办事,见你这样坐在这里多不好。你先下来,你的事包在我身上,没有解决好,你尽管找我好不好?
秋波掉头瞪住我,恶暴暴地说:当官的都解决不好,你一个大耳朵老百姓还解决得好?既然你都解决得好,你咋个没给我解决好呢?
我无言以对。
银老板把烟头砸在地上,狠狠地用脚碾碎:再不下来,我就以干扰正常办公秩序报警了。
秋波把头掉向她:好呀,你快点去报警。正告你,我秋某人是吃饭长大的,不是吓大的。
银老板道:你这架式就不下来了?
秋波说:你几时把我损失的租赁费赔偿到位,我就几时下来;只要你赔偿不到位,天王老子来我也不会下来。
显然,后半句是有意说给我听的。
我把艾主任找到一旁说:我们在拆迁槐树路的时候,一个搬迁户爬上楼顶不下来,说只要你们敢靠近,我马上就跳下楼来。我们怕他发生过激行为,造成生命危险,追究起责任来不好说,动用了上百名公安干警,守了一天一夜,又是对话,又是找他的亲戚朋友去劝说,啥子办法都想遍了,还是不下来。后来我们就有意全部撤离,说我们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你不下来,发生的一切后果你自行负责。走了不久,他自己就下来了。这叫人来疯,你越重视他,他越觉得了不起,越不下来。干脆我们大家都走了,不理她,看她会怎么样。
艾主任点点头说有道理,进屋悄声告诉了银老板,银老板提起那个高粱色提包走了。秋波见银老板要走,一下从办公桌上梭下来,挡在他的前面:你要到哪里去?
秋波终于从办公桌上下来了,银老板嘲讽地笑笑:我要到哪里去,我老婆都管不着,未必你还管得着?
我的问题没解决,你休想走掉。说着,几步窜过去卡在门框上。
看来,秋波为了租赁费赔偿到位,已经到脱掉裤子打老虎、不要脸不要命的地步了。不要说我这个才攀上的穷妹夫,即便皇亲国戚她也不会认账的了。没有办法,只有报警,请来派出所干警,才让她把抓住门框的手放下来。
事后,银老板既敲我的棒棒又给我糖吃。他说能把秋波从办公桌上请下来,我功不可没。但我谎报了军情,没有做通却说已经做通了秋波的思想工作,给他工作造成被动,这个教训应该吸取。最后又给我一个艰巨的任务:我再相信你一次,希望你能做好秋波的息访工作,告诉她赔偿与我们拆迁无关,叫她不要再来找拆迁办的麻烦了。
八
黑心棉一样的云团,随心所欲地散布在天上。我的心也如这时的天空,阴沉缭乱。银老板没有放弃对我的信任,仍然希望我做通秋波的思想工作,可我想起在幺四烫皮羊吃饭时秋波的脸色,和她坐在银老板办公桌上的那一副泼劲,心里直打鼓。老实话,我是没有勇气再次面对秋波了,但又无法不面对。何去何从,我真的一筹莫展,无计可施。唯一办法,还是只有找秋瑶,让她再找她姐说说,无论如何给我一个面子。虽然我预感到这是瞎子点灯白费油,但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中午,回到所谓的家。我喊了外卖,正要向秋瑶提说秋波上午的事,秋瑶倒先问起我来了,说她姐打电话给她,说我还没成亲就六亲不认了,手拐子往外面弯,不帮她说话,还给银老板出烂点子,让她下不了台。
我从冰箱里给秋瑶倒了一杯果汁,边递向秋瑶边说出了我的处境,让她给我参谋,一面牵涉到我的饭碗,我的前途,我的人生走向;另一面牵涉到我的爱情,我的亲戚,怎么取舍为妙?
就不能两面都照顾到?秋瑶望着我说。
我说:熊掌和鱼不能兼得。现在我只有求你了,你不帮我,我就只有死路一条。
秋瑶坐下沙发,小啜了一口果汁,思考着说:我一个女人,有啥子办法嘛。这样,我晚上找我姐说说,看她能不能打打让手,把事情了了。作为奖赏,我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她拉住我的手,往她小腹上摸,脸泛娇羞道:我有了。
我不解地望着她:有啥子了?
秋瑶弓起右手二指拇在我鼻梁骨上刮了一下:憨包儿,小宝宝啊。
真的?我激动地猛然站起身。看来,我不仅完成了父母交给我找对象的任务,还超前满足了二老抱孙子的愿望。我一抱将秋瑶揽来坐在大腿上,想把手伸进她的内衣,去抚摸我们交欢的果实。该死的门铃,很不知趣地响了起来,同时还有一个柔嫩的女人声音:有人吗?你要的送外卖来了。
吃罢饭,还有一段时间上班。我把秋瑶搂起放在床上,解开她的衣纽和带扣,要好好地慰问慰问等待在里面的我们的小宝宝,顺便把体内荷尔蒙的浓度稀释稀释。秋瑶很配合。正待我宽衣解带梭进被窝抱住秋瑶时,秋瑶的手机响了。她侧身拿过手机接听,是门市员打来的,说有个单位要在超市给职工买购物券,一定要找老板面谈。听说有生意,秋瑶眼睛发亮要起床。我扳倒她:钱找不完,让他等一会儿。秋瑶坚定地拨开我的手:生意要紧,晚上吧,晚上我好好地犒劳你。我心里有一些失落,到底钱比情重要;有了钱,啥子样的情都能得到;我要是有钱,还会和她耍朋友吗?
秋瑶穿戴完毕,对着镜子补着妆说:晚上你跟我一路去找我姐好吗?
我斜靠在床上想了想:一路去不方便说事,你一个人去吧,姐妹间,脑壳打破都镶得起。
秋瑶软软地:好嘛。拿起穿衣镜旁挂着的小包,嘴唇对我一嘟,出门去了。
我望断秋瑶的背影忧心忡忡,要是又像那天晚上一样,出师不利,下一步棋我该怎么走?
下午银老板召集专门会议,说县委白书记对项目推进极不满意,提出了严厉批评,指示不能让少数顶着不签合同的人由水放咸,要求采取果断措施强力推进,对还没有签定补偿和搬拆协议的,必须在一周内全部完成。县直机关的工作人员,有住在那一个项目区内的,必须无条件地带头响应县委、县政府号召;有亲戚朋友住在项目区内的,采取承包制的方法,绑死目标责任,做好补偿和搬迁协议签定工作。这是破冰项目,县里要不惜一切代价,只准成功,不许失败。
讲完话,银老板望着我,点着我的名说:房小明,秋波的承包责任就落实在你头上了。
我想说已经托秋瑶晚上找她姐了,但我汲取前面的教训精明了一些,没做成的事不先说,只说尽量做好秋波的工作。
银老板说:不是尽量,而是必须全力、一定、保证做好。
我想起过去街上割肉时的一个俚语:瘦肉搭猪油,肥肉搭骨头。我的婚恋中,如果秋瑶是肥肉,那么,是不是一定要搭上秋波这一根骨头?
晚上,牛子约我喝酒,我没有心情,自己把中午剩的饭菜煮了一点烫饭吃了,打电脑游戏等着秋瑶给我带回来好消息。
然而,时运并不眷顾我这种倒霉人。听见大门锁穴响动,我起身去开门。秋瑶带了一身寒气进屋。我讨好地接过她手中的包,忙问她你姐咋个说哟?秋瑶脸色冰封雪凝,坐在沙发上闷声不语。直觉告诉我,没有好信息。但我不愿意往这个方向去想,我愿意想得更坏,比如秋瑶在回家的路上,被人跟踪抢劫了,被人性骚扰了,甚至被人强奸了。
我姐工作做不通。她说现在她臭名已经在外了,她就是一分钱赔偿不要,也要把这一口气争回来。她说你帮不上忙就算了,不要指望她软下来将就你。我帮你再劝我姐,我姐撂下狠话,说你在那个位置上,一点忙都帮不上,这种人有啥子用?还说了狠话,如果再做她的工作,就让我跟你一刀两断;不然,她就和我断绝姐妹关系。
仿佛寒冬腊月有人往我背心里塞了一块冰,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事情比我想象的严峻得多。我冷了冷问:你的态度呢?秋瑶回避了我的提问说:不去想这一些糟心的事了,早一点上床休息。
我以为秋瑶要兑现中午说的好好犒劳我的承诺,虽然心乱如麻,暂时也找不到好的路走,抱着吃甘蔗吃一截剥一截的念头,关掉电脑,洗脸洗脚上了床, 满怀希望地等待着秋瑶犒劳我。
秋瑶穿着睡衣睡裤,面向铺壁给我一个冷背。我等了半天没有动静,主动亲近她,把手伸到她的胸前,跌跌撞撞地穿山过水,爬坡下坎。秋瑶把我的手拿开道:睡了。
我的心一沉,每一次不管是秋瑶还是我,任何一方挑起战斗,另一方都会积极响应;像这样推辞,还是第一次。我不甘心,再次探索前进。秋瑶又挡开我的手:正在坐胎,不要影响小宝宝安全。
秋瑶说的也许是实话,但她从未有过的冷漠态度提醒我这是借口。看来做爱无望,我强迫自己熄灭了心火,告诉奔腾的荷尔蒙们稍安勿躁,都去养精蓄锐,等派上你们用场的时候,再尽情施展你们的功夫吧。
我睡正身子,心事一路厮吼冲杀而来。我目前的处境,有如行走在刀口上:单位把做通秋波的工作,用责任承包的方式落实在我头上;让秋瑶帮着做她姐的 息访工作,她姐宁愿断绝关系,也不妥协半步;脚下的路,我该怎么走啊?
九
第二天晚上,我找牛子在观云亭喝酒,谈出了我目前的狼狈处境。号称“智多星”的牛子也深感棘手。他同我碰了一下杯说:你这事还真是麻烦,干脆要爱情不要工作了。
我说:我敢不要工作吗?这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除非不想在这个世上生存下去了。
牛子说:要生存下去很简单,想办法做一点小生意,说不定比你现在还多挣点钱。再说,秋瑶开着超市,要养活你也很容易。
我说:你晓得我的性格,做生意肯定不行,吃软饭肯定不干。
牛子吃了一筷子菜说:那就只有不要爱情,把秋瑶甩了,重新找一个家里没有麻烦事的女人。
我说:秋瑶已经有了。
牛子疑惑地望着我:有啥子了?
我说:孕。
牛子眼睛一亮,揶揄我道:哟,你功夫不错嘛。
我说:我老爸最大的愿望,就是这一辈子能见到孙子。我好容易有了今天这个能告慰老爸的结果。
牛子说:你想屙尿擤鼻子两头逮,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啊。
我说:你不要辜负了“智多星”的名称,我相信你想得出两全其美的办法。
牛子说:你不要给我上油彩了。你不妨来一个李伯清假打,给领导说,你同秋瑶两个不合适,没有耍了,也就不存在那个亲戚关系了;没耍了的原因,主要是对方斥怪你,非但帮不到忙,还反过来做她的工作。等梅花街赔偿拆迁协议签定完了以后,你再找一个恰当借口,给领导说,秋瑶怀孕了,甩不脱,找上门来了,只好恢复同她的关系。
我掂量了一下,端起酒杯伸向牛子:这个点子还可以考虑。
酒下肚,我又碍起难来:我这样去给领导说,要是领导不相信,咋个办呢?
牛子说:当然得用巧妙办法,含而不露。这样,你马上给关胖打个电话,看他在做啥子;要是没有事,叫他马上来这里。
我疑惑地望着他:开始喝酒的时候没有叫他,现在吃得半长不落的了才叫他来,不大好吧?
牛子说:都是朋友,啥子不好哟。
我试着给关胖打去电话,他说在家里陪娃儿打游戏。我说有事找你,赶快到观云亭来。
关胖到了就洗涮我们:叫我来吃洗碗水啊?
牛子说:你不要说得那样难听好不好?我把桌子上的菜撤了,重新点该可以吧?
关胖说:开玩笑的,当啥子真哟。
三人共同干了一杯,牛子又斟满一杯伸到关胖面前:房老弟遇到麻烦了,不是一般的麻烦,请你搭一个手,如何?
关胖跟牛子碰了杯干掉后说:兄弟伙,弯弯绕啥子嘛,直说。
牛子说:把令妹关月借出来用一下。
牛子这话说得有一点陡,特别那个“用”字,容易引起歧义,要是别人,说不一定会跟牛子打燃火;但我们几个经常开惯了玩笑,也不在乎这样说。
关胖说:我妹是人,不是物。
牛子说:我晓得是人,但要当做物来用一用。关月不是一直做着演员梦吗?我今天成全她,扮演房老弟的女朋友,陪他去单位去跩一趟,让银老板知道,房老弟跟秋瑶两个吹了,另耍了新的女朋友了。
关胖说:这还不简单?但我得跟关月做做工作,不能拿她的人生大事当儿戏玩。
牛子说:这样,你马上打一个电话征求她的意见,请她帮个忙,事过之后我请她到野猪林吃烤全羊。
我试试看。关胖说罢,出屋给关月打电话去了。
我和牛子在屋里一边喝酒一边等待。不一会儿,关胖进了屋,说:好说歹说,关月答应了,但她不吃烤全羊,叫我给她买一个苹果。
牛子说:嘻,一个苹果,这么便宜你呀?我让她去水果摊上随挑随选,近一点昭通产的,远一点烟台产的,最多一两元钱一个。
关胖说:她要美国产的,新款,iPhone6S,五千多一个。
我听了一愣。牛子说:抢人的来了?又不是名演员,出场费这么高?
关胖说:她又没逼着你,这叫名声损失补偿费,不愿意拉倒,省得我费神费舌。
牛子说:好好好,但要定一个标准,要是把银老板蒙哄过关,就算演出成功,给一个苹果。要是被银老板识破,演砸了,不但得不到演出费,还要倒过来赔偿我的精神损失。
关胖子说:一言为定。
满身酒气回家,秋瑶躺在床上看电视。我洗澡洗脚上床,伸手揽住秋瑶,把牛子替我策划的妙计告诉了秋瑶。秋瑶从我手腕子里仰起头望着我:你想耍花招把我甩了?
我搂着她的腰,指头甲壳虫一样爬在她的乳峰上轻柔地运动起来:你说到哪里去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明天我假装租房子搬出去住,晚上还是过来陪你。
秋瑶说:说是假装演戏,现在演艺圈子乱得很,你跟关月日久生情,弄我一个捏鼻伤,我还打不出来喷嚏。我不干。
我把身子缩进铺中间,另一只手摸着她的小腹轻轻地拍了拍:我们的小宝贝答应我那样做吗?到时候他跑起来找到我,大庭广众之下喊爸爸,这不成山泉城头条新闻了?
秋瑶的头一下埋进我的颈窝里,顺势一掌把我推来平躺在床上说:我来。
我知道,秋瑶的思想算是通泰了。
关月比较漂亮,性格开朗外向活泼,一副没心没肝的样子。从内心讲,我曾为她怦然心动过,但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这种讲吃讲穿讲玩的“三讲”女人,金山银山都不够她搬,我一月那几分钱,还不够她买口红;再者,我老实本分,嘴笨舌拙,驾驭不住她,给我戴绿帽子,脸就丢大了,也就死了那个心。
我们的工作在外面跑的时候多,找到银老板和我同时都在办公室的机会,是三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忙跟关月打去电话,关月收拾打扮得光鲜亮丽来到我的办公室。人,不诚实,弄虚作假,花言巧语,言不由衷,很多时候是逼出来的,比如我这假装拿着跟旺财拆迁公司黄经理提供的拆迁方案,去给银老板汇报。我们是把剧本写好了的,我刚进银老板办公室,把事情说完,关月分秒不差地进来了,叫我晚上听她安排。我忙向银老板介绍,这是我新结识的女朋友小关。
银老板的眼睛在关月身上上上下下瞄了两个来回道:哦哦。请坐。
关月说:不啦。一步过来挽住我的胳膊,嗲声嗲气道,我要走了,送我到街口。
我说好。
送走关月回到办公室,银老板打电话叫我去他办公室一趟。我去了。他说你换女朋友了?我说正想跟你汇报哩,秋家赚我穷了,瞧不起我,我只好另起炉灶。还要跟你汇报的是,秋波对我的抵触情绪非常大,没有这一层亲戚关系了,工作更不好做了,请你另行安排人选,不然会影响签定赔偿拆迁合同。
银老板盯着我,似乎要看穿我的心思。我心里有鬼,被盯着莫明其妙地慌张起来。我感觉起码有半个世纪,他才含义模糊地点了点头:这个,我考虑考虑答复你。
十
想不到,孙悟空七十二变,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板心。
彩云端项目推进缓慢,开发商跟县里交涉,五天之内要是县里还交不出场地,将撤走项目,并依法追究县里的违约责任。县里白书记和石县长亲自召集有关部门召开紧急会议,查找问题原因,层层落实责任,哪个环节肠梗阻,将严肃追究哪个环节的责任,轻者经济制裁,重者降薪降职。会议室烟雾缭绕,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硝烟弥漫、蹄声得得、刀光剑影的战场。
散会后,银老板叫拆迁办全体人员留下来,具体落实白书记、石县长的指示,提出必须两天打响拆迁第一炮。银老板提出两个方案征求大家意见。我们内部有一个说法:一是“先吃肉后啃骨头”——先从容易拆迁的人家户开始,不容易拆迁的钉子户放在后面,最后进行孤立打击;二是“先啃骨头后吃肉”——先从钉子户拆迁开始,杀鸡给猴看,难的都拿下来了,余下的不在话下。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定下“先啃骨头后吃肉”。
何处开刀呢?银老板提出,拿秋波家开刀。避开秋波大闹他的办公室、坐在他办公桌上不下来这一些个人成见不说,这一向秋波整天走东家窜西家,叫大家团结一致,政府没有按要求赔偿之前,一律不得在赔偿拆迁协议上签字;先把这一颗钉子拔掉,其余的工作就好做了。
银老板“知人善任”,安排我具体指挥推土机进场拆除秋波的口口香火锅店。他是这样对我说的:秋波的妹不是不愿意给你两个耍朋友吗?肯定是秋波从中作梗。好,给你一个报复她的机会,好好地收拾收拾她。
不知是银老板耳边风知道我同秋瑶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事,给我穿小鞋?还是真不知道我和秋瑶暗中往来,真的给我一个报复的机会?不管哪种情况,我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银老板还告诉我,他已经同县公安局商量好了,由县公安局派几十名干警为我保驾护航,防暴队的防暴车开到梅花街转拐处藏着,只要秋波敢跳出来阻拦,就以妨碍执行公务为由,强行把她带离现场,抓到派出所去进行法制教育。银老板最后强调,作为一条纪律要求,任何人不得走漏风声,否则将严肃追究责任。
我陷入极大的矛盾斗争或者说痛苦的旋涡之中。晚上,和秋瑶睡在一起,尽管她想方设法挑逗调弄,那东西始终像一具僵蚕,卧在腹部下面打不起精神。
你病了?秋瑶支楞起半个身子,伸手摸摸我的额头,猩红色的灯光下,满眼疑窦地望着我;挺拔肥硕的乳峰扫在我胸口上,暖暖的柔柔的;要是往日,肯定雄风大振。可此时,我没有丝毫感觉。我要遵守组织纪律,不能把拆迁要从秋波火锅店开始的事告诉秋瑶;但是亲向三分,秋波毕竟是秋瑶的姐,我还是担心她出事。于是,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能不能叫你姐出去旅游几天?
秋瑶仍然保持那个姿式问我:旅游,旅啥子游?
你姐累着了,叫她出去耍几天。
我知道是出去耍,为啥子要叫我姐出去耍几天吗?
我又不好把事情说穿,长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秋瑶很焦急,摇着我肩膀道:说话呀?
我只好搪塞道:没得啥子,睡了。为表亲昵,我侧身把她搂来贴近胸膛,伸手在她小腹上轻柔地摸了摸,然后静静地栖息在她的小腹上,算是向我们的小宝宝发去准爸爸的亲切问候。秋瑶见我没有进一步的行动,拨开我的手,怅然睡去。
我无法睡去。脑海里如辽阔沙漠,敌我两军挥戈跃马,迎面相向,吼声如雷,惊尘蔽日。饭碗所系,银老板要我指挥推土机拆秋波的火锅店,我不可能不服从安排。亲情所向,秋波已经对我有很大意见了,甚至不要她妹嫁给我,我要再这么去一拆,今后要挽回亲情的丝毫余地都没有了,真的就同秋瑶假戏成真了。虽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没有了秋瑶,女朋友可以再找;但我那小宝宝,我的亲骨肉,就在秋瑶肚里孕育着,我能随便找到吗?
老爸拯救了我。
在我一筹莫展、走投无路之际,老妈打来电话,说老爸病危,已经送进了医院,叫我赶快回去。这时是上午九点过,我正去县里一家租赁公司联系租推土机,为明天强行拆迁做准备。一晚上的苦思苦想,以饭碗为重的思想暂时占了上风,毕竟是人生一辈子的事。婆娘没得可以找,娃儿没得可以造。听过老妈的电话,我心急如焚,猛然转身,噌噌噌一路小跑去办公室,找到银老板说老爸病危,老妈打来电话叫我赶快回家。银老板的目光在我脸上碾压了一阵,似乎要将五官平整为一块开阔地:现在是特殊时期,不准你的假,又显得不人性;准你的假,单位又人少事多。抓紧一点,给你三天假,快去快回。
我给秋瑶打去电话,说老爸病重,能不能跟我一路回去?心里想的是向老爸展示我的成果,他希望能抱上孙子的意愿,经过儿子的辛勤耕耘,已经变为现实。秋瑶说事先没有准备,上午要会一个重要客户,不能去。我很不满意,但也没办法,急急忙忙去县客运站赶车回老家。直到车开了一段路程,我才猛然想起,这是天赐良机,让我躲过了指挥推土机强拆秋波火锅店这个鬼门关,避免了背黑锅、深化同秋波矛盾的灾难。三天后回来,肯定拆迁大势已去。至于秋瑶给不给秋波说让她外出旅游,我就管不到那么多事了。老爸,我的救命恩人啦,你早不病,晚不病,正在我两难之间无法抉择之时,你给了我一个两全之策,让我如何感谢你老人家呢?不知咋的,我突然有一种浑身骤然一轻的感觉,仿佛两肋间长出了翅膀,穿过车窗飞向云天。啊哈,我终于从苦闷中获得解脱!
我有一个街坊,走到了人生绝路上,想一死了之,吊颈绳子断,喝农药是假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现在,我遇上了同街坊一样的命运。三天后我喜滋滋地回到山泉县,心想拆迁的事早摆平了。可我路过梅花街抬头一看,秋波的口口香火锅店还巍然屹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忙打电话问单位的关胖是咋个一回事?关胖说,省里一位领导来邻县调研国家扶贫项目资金使用情况,本来不到山泉县来的,但山泉县处在长江边上,红苕烧水鼻子出了名,主人视招待吃这一美味为最高接待规格。市里领导想让省里领导一品这一佳肴美味,特意安排绕道山泉县吃中午饭,指示山泉县做好接待工作。山泉县领到这一份额外差事后,立即急召有关部门会议做好接待工作。在安全保卫上,为避免强拆激化矛盾节外生枝,引起群众拦路上访,所以梅花街彩云端项目拆除一事暂缓,等省里领导走后再进行。我一听肺都气炸了,省里领导咋个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样一个节骨眼上来?你不吃红苕水鼻子会死吗?市里领导也是,你讨省领导啥子好嘛,吃了红苕烧水鼻子马上就提拔你了?
上班我找银老板销假。银老板说:你回来得正好,我这几天瞎子打婆娘松不开手,指挥推土机,从秋波火锅店开始拆除梅花街的事,还是由你具体负责,时间就在这两天,你做好准备,确保万无一失。
我回到自己办公室,心里打翻了五味瓶。银老板无疑是弄我在火炉上烤,刀口上走。保护自己合法利益是人的一种本能,秋波没有得到合理赔偿,肯定会拼死拼命阻拦强拆;而我是强拆的具体执行人,肯定会同秋波发生冲突。当然,我有公安干警做后盾,不怕;秋波只能是鸡蛋往石头上碰,最好还是让她回避开去,出去旅游几天为佳。
一天的闷闷不乐,好容易熬到晚上,我作贼一样摸到秋瑶那里去睡,问秋瑶给她姐说出去旅游的事没有?秋瑶说:我脑壳头有包啊?不时不节的,我叫她出去旅啥子游嘛。为防备强行拆迁,姐这几天正忙着哩,发动梅花街的居民们,凑钱聘请来了一个原来专门搞拆迁的人,当他们的钉子户,对抗县里的强行拆迁。
我把衣裳裤子脱来往靠床边上的椅子上一丢说:你是把我往绝路上逼啊。然后反手枕着头,望着天花板出神。
秋瑶靠过来挨着我,用指头在我脸上戳了戳说:你得神经病了?
我说:照这样下去,肯定要得神经病。
问题又回到起点。还有没有两全之策呢?我从老爸生病这一件事上得重要启示,我能不能称病住院,从而躲避开这个置我于不仁不义的陷阱?对了,宏姐的妹夫就是县医院的医生,找他想一个恰当的病去住院?看来只能这样了。打定这个主意,我伸手搂住秋瑶,心事重重地睡觉了。
第二天在上班的路上,我给宏姐打去电话,说想去住院。宏姐说:你尽想一些吃不得的来吃,现在医院为了避免医患纠纷,实行了微机联网,管理得很严,对病情和治疗过程要做全过程登记,很难做手脚。我沮丧万分地挂掉电话,耷拉下头。身旁一个跟我年岁差不多的小伙子,一看就是进城务工人员,边走边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工作。我忽然想起那天《今日说法》上,有人为了骗钱,雇佣进城务工人员,弄进工厂打工,然后对其身体进行残害,弄成手臂骨折,骗取工厂钱财。我灵机一动,干脆在自己身体上打主意,比如弄一个臂膀骨折脚踝脱臼一类,然后高调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明正言顺地把指挥挖掘机的事推脱掉,才能一篙竿撑开责任与罪过,不至于让秋波怀恨我。
我向小伙子投去感激的一眼,谢谢他启发了我的思路。不知道他吃早饭没有,真想邀他去我最喜欢的正宗菌王大抄手办他的招待。但小伙子拐进了打金街,被一个妖艳的摩登女郎挡住了视线。我便收回思绪,边走边想,如何让自己臂膀骨折脚踝脱臼。
想起这,就有一股寒气钻进心里,我是哪里伤着一根汗毛都会痛得跳的人,敢这样自残吗?但不自残能摆脱眼前的精神折磨吗?要知道,精神折磨比肉体折磨更痛苦更深重;我受一点皮肉之苦,比起要么失却爱情,要么给前程蒙上阴影不知合算多少倍。我清楚地告诫自己,现在不要在自不自残上犹豫,要紧的是如何以最小的痛苦,收到最好的效果。
下午六点,我同关胖几个人,锁了办公室,有说有笑地下班。下办公楼大门口那个梯坎时,我没注意,踩空梯坎,一个饿痨蹿,叭一声重重地摔倒下去;没刹住车,滚下几级大理石梯坎,停歇在花台旁的地面上。我蜷曲成一只醉虾,抱住双腿,夸张成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虚开嘴皮一边咝咝抽冷气一边哎哟哎哟地叫着。关胖疾步下来,想牵我起来。我忙把手摆得叶片翻飞:咝——哎哟,痛,不能动,快叫120来。
究竟伤着了哪一点?同事们围过来关切地问。
我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在大家的搀扶下,挣扎着勉强坐起来,指指腰眼说:闪着腰和扭着脚颈子了。
咿呜咿呜,120救护车来了,把我载进县医院急诊室。说实话,摔的这一跤,我的腰并没有闪着,脚踝也没有扭伤,但既然上了贼船,就下不来了。我不能说脚踝骨折,因为一照片就原形毕露,我只说脚不凶,揉一揉贴一张“奇正止痛膏”就行了;重点放在腰上,我说闪着腰杆,软组织严重损伤,气堂痛得抽气都痛,因为这是检查不出来的。医生在我指着的腰眼上轻轻一按,其实并无大碍,我立即龇牙咧嘴大喊大叫哎呀痛死我了。医生说:具体伤没伤着肋巴骨和内脏,下班了,要明上午照光照片才知道。我心里想的是,明天上午梅花街已经开始拆除了。就是说,我因病躺在医院,成功地躲过了组织指挥挖掘机强行拆迁,达到了我的目的。我打定主意,争取多在医院躺几天,等拆除的骨头啃得差不多了,我才出院。
唯愿苍天有眼,让我躲过这一劫难!
十一
想不到,我不冷静克制,给自己惹出了更大的麻烦来。
秋瑶毕竟是我女友,肚子里面装着我们爱的结晶,免不了要来看我。虽然很晚了才来,有一点偷偷摸摸做贼的味道。既然来了,难免不被人看见。我给关胖交代过,不要让司盖来看我。司盖与我一样是合同制,但阴阳怪气的,有一点小人;我们虽然走得近,但很多时候貌合神离,并不过心;最近他跟银老板跟得很紧,关胖告诉我,弄我到现场指挥挖掘机推秋波的火锅店,就是他给银老板出的烂点子。我入院那天晚上十点过,秋瑶正坐在床头给我削苹果的时候,关胖和司盖喝得醉醺醺的来了。酒后吐真言吧,司盖见了秋瑶把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挑着喂进我嘴里的亲昵劲,指着我结结巴巴地说:收荒匠,你不是说给秋瑶两个拜拜了吗?妈的,梨子喂进你的嘴巴头,咋个不喂进我的嘴巴头呢?来,喂我一块嘛。说着噘起嘴唇,仰着头,等着秋瑶喂他的梨子。
一般情况下我很冷静克制。我们这种人,招惹不起是非,但是,敢当面侮辱我的人格,玷污我和秋瑶两个的关系;加上对他出烂点子让我指挥挖掘机推秋波的火锅店,我心里有气,控制不住感情,呼一声从床上爬起来,一步窜到司盖面前,嘡一声甩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你龟儿猴子尿喝多了,我帮你清醒清醒。
我的动作有如闪电,利索,有力,流畅,自然,全然不像一个患有严重腰伤的人做得出来的。当手掌落在司盖脸上那一刻,我意识到我是病人,怎么做出不是病人的动作了呢?忙收腹弯腰用手捂着上床,一副余怒未息忍痛泄愤的样子。秋瑶和关胖深感突兀和意外,瞪大眼珠子望着我。司盖似乎酒意清醒了一些,伸手捂住脸,退后半步,话不成句地说:你、你、你打我?
我说:你不要吊着一张猪嘴筒子,不顾别人的感受,只图自己说得出来。
我还想说:我把你戴绿帽子的事逢人便说,你是啥子感受嘛?
司盖眼睛里喷着火,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掉头走了。
我由此种下祸患。
再说秋波。第二天九点,我去放射室照片,暗自揣测,这个时候梅花街强拆应该已经开始了。这个意念刚露头,就接到秋瑶打来电话,一阵哇哇大哭后,泣不成声地说:姐被公安局抓走了,咋个办啦?
我已经走进拍片室,停住脚步问:咋个被抓的呢?
秋瑶情绪激动,说不出话。放射室拍片师早做好拍片准备,见我还在接电话,忍不住催促我:快点。我只好安慰秋瑶说:你不要急,我正在拍片,你到医院来慢慢商量。
拍完片回到病室,我给关胖打去电话,问秋波被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八点半,彩云端项目强制进场,秋波为首组织了梅花街上百人阻工,规模浩大,气势磅礴。按照事前制定的预案,县里出动了大批公安干警,擒贼先擒王。当司盖接替我,指挥挖掘机第一家拆除秋波口口香火锅店时,秋波手持一把亮晃晃的菜刀,站在大门口,大声吼道:我在火锅店就在;只要哪个敢靠近,我就走哪个开刀;反正我也不想活了,砍一个够本,砍两个赚一个。上去四个训练有素的防暴警察,劝她放下菜刀,有话慢慢说。秋波挥刀相迎。一个警察电警棒一挡,三个警察一拥而上,秋波哪里是他们的对手?手臂还没有打伸举起菜刀,手铐就铐在她的手上了,被强行推进防暴车内带走。我问抓到哪里去了?关胖说:估计在城关派出所。
刚挂断电话,秋瑶一身风尘,红肿着两眼来了。进屋就扑向我,泣不成声,话不成句:我姐……我姐……
我说我已经晓得你姐被抓的情况了,放心,不会有大问题。
秋瑶听了,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你要赶快想办法把我姐放出来。
我怕秋瑶这样着急,影响到我们的小宝宝的健康孕育,叫她不要急,说我会想办法的。
秋瑶没好气地说:想办法想办法,你要想噻。
我略带抱怨地说:给你说叫你姐出去旅游几天,你不相信。实话告诉你吧,你姐是县城里的名人,早就起好圈圈要套她了;她不听劝告,偏偏要伸起颈子往圈圈里钻,这怪得着谁呢?
秋瑶说:你咋个不早点给我说清楚这个情况呢?你说清楚了,我就叫我姐出去旅游噻。
我说:这是内部秘密,我能提前告诉你吗?
说穿了,也是我社会经验不足,既然开始都没告诉秋瑶这一些,我就应该装在肚皮里让它烂掉。我这一说,秋瑶脸一拧,眉一扬:叫你想办法把我姐弄出来,不但不想,还倒转来怪罪我姐;你根本没有把我家里的事当事来做过,说不一定还给政府当内奸都未可一定,算我看错了人。言毕,转身拉开门,砰一声带来关上,气乎乎地走了,冲击波把屋顶的电杠震得一抖,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是啥子?我一时说不清。
我和秋瑶的感情出现了严重裂痕,现在要做的事,必须做好感情修复。怎么修复?唯有找牛子支招了——全世界我似乎感觉到只有他一个知心朋友了;结识牛子,是拆迁他的家,我帮了他的忙,让他获得了超过期望值的赔偿,从此成了朋友。牛子信奉金钱开路,他社会关系广,和人见面熟,很会拉关系笼络人。我给他打去电话,把秋波被抓、秋瑶责怪我帮不上忙的事,一一述说后拜托他帮个忙。
牛子说:你别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马上找人。
听牛子这一句话,我的眼睛一下湿润了,懂得朋友的真正含义,就是急难之时拔刀相助的人。
下午三点,牛子打来电话,说事情基本办妥。他找了城关派出所常副所长,常副所长从中斡旋,说让秋波给派出所写一个保证,出去以后配合拆迁不再闹事;同时要我担保,并交纳两千元保证金就可以放人。
我说:好。保证金呢,我身上只有几百元钱,也没有存款,又不好叫秋瑶拿,你好事做到底,先帮我垫着,过一段时间我就给他。
我心里的小算盘则是,等同秋瑶的感情裂痕修复好了,再叫她拿给牛子。
秋波被放出来了,前脚出派出所,后脚就忘了保证书上签的字,立即请人写材料,找县里讨说法。这个情况,是牛子打电话告诉我的,说常副所长被县公安局追究责任,打电话抱怨他:你这是一个啥子朋友哦,说话不算话,把我整来套起了。牛子忙打电话给我,要我劝住秋波,不能去讨说法。我忙向牛子检讨:对不起对不起,请你跟常副所长表示我的歉意,这面我马上做工作叫她不要去讨说法了。
我又陷入窘迫境地。不宜直接给秋波打电话,我只有打给秋瑶,叫她劝住她姐不要再去讨说法惹麻烦;现在房子已经拆了,最好是认了,赔偿多少算多少。
秋瑶说:你晓得我姐的性格,小时候我们家对面那个强奸杀害了曾家媳妇的侯二娃,被公安局抓住后,才给他戴了手铐。青云街罗大汉,为其纠纷撵到单家屋里放火,才被公安局戴了手铐。后街刁二嫂跟雷四娘吵架,刁二嫂把裹了耗子的糖,拿给雷四娘的儿子吃,把雷四娘的儿子毒死了,公安局来的时候才给刁二嫂戴了手铐。我姐说,她维护自己正当的合法权益,凭啥子要给她戴手铐?还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这是对她人格最大的侮辱,她咽不下那一口气,她说她宁愿不要赔偿了,也要问清楚,她犯了法律的哪条哪款,要给她戴手铐?
看来,秋波已经钻进牛角尖了。
我问秋瑶:你就忍心看着你姐朝悬岩边上跑,没有办法拦拦她,劝劝她了?
秋瑶反问:我一个弱女子,拦得住劝得住她,我还找男人做啥子呢?
我好像挨了一闷棒,我又有啥子办法能让秋波不去上访呢?
十二
我朝艾主任办公室走去。
住院是一件痛苦的事,往往没有病都会整起病。关胖告诉我,以秋波为首的钉子一拔,其余人家望风披靡,再没出现啥子梗阻,现在基本上拆得差不多了。于是我出了院,先找艾主任销假,然而再找银老板看能领受点啥子新的差事来做。
我轻轻地拍了拍艾主任办公室的门,艾主任从一本杂志上抬起头来。
我说:艾主任,我出院了,找你销假。
艾主任说:哦,进来吧。
艾主任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经常板着一副面孔,像你强奸过他女儿似的。拆迁办人少,他除分管办公室工作外,纪检、人事都属他管。我忐忑着心,进了他的办公室。他随手一指办公桌前一张椅子说:坐。你的病好彻底了?
我尽量把自己打扮得顾全大局:没如何好彻底,医生让还要住上几天调理调理。我一辈子没有住过院,一天到晚在躺在病床上怪不舒服的,想到彩云端项目正在强力推进,拆迁办人少事多,我想能够坚持上班就坚持,便出院了。
艾主任盯着我的脸,似乎在探究真假虚实:嗯。很好。他递了一支烟给我,自己点燃一支,叭了一口,徐徐吐出烟圈道,我们五年一签的合同,这就要到期了,根据拆迁办行政办公会研究,你的合同,我们就不续签了。
你说啥子?我惊讶得五官严重错位,有如大冬天被人兜头泼来一瓢冰水,凄神彻骨浑身颤抖。这是我压根儿就没有想到的事。不假,我是合同工,合同五年一续签,但没有大的过失,一般是继续签起走的;不续签,说明我有重大过失。我忍不住问:我在工作中,年年先进,不清楚哪里做得不对?
艾主任说:不是说你工作做得不对,要说你在拆迁办工作这一些年来,各方面表现都很不错。问题是县里人事制度改革,叫压缩非行政事业人员编制,减少财政支出,凡行政单位聘用的事业编制合同工,要分期分批进行清退,合同到期原则上不再续聘,这是大的政策。
我说:在前一次大会上,银老板不是说拆迁办编制太紧,拆迁又是县里的重头戏,石县长答应再给我们增加几个编制吗?
艾主任说:按工作的实际需要,县拆迁办再增加十个编制都忙不过来。我们对县里压缩编制都很不满意,找着石县长,石县长说他已经跟白书记汇报了增加编制的事,书记回答说没有办法,上面文件要求明确,任何单位不得突破,必须不折不扣地贯彻执行,否则将追究单位领导责任。所以,我们单位的几个合同工,都要逐步进行清退。天涯处处是芳草,凭我对你的了解,你的工作能力,为人处世等各方面都很不错,肯定能找到比这更好、更适合你做的工作。
是啊,话都谈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跟他说啥子呢?我语带讥讽地说:按你这个评价,我都这么好的,不是解聘,而是应该提拔我当官才对。然后没正眼瞧他一下出了他的办公室,打开我的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椅了上,唰一声拉开防寒服拉链,我嘴巴发干,喉咙发苦。墙上,日历上那个穿着妖娆的美女,面带微笑,含情脉脉地望着我,这分明在嘲笑我,羞辱我;我无比愤怒,要是真人,老子肯定不怕进监狱挨枪毙,马上把她强奸了!
我给牛子打去电话,说出大事了。牛子说:啥子大事哟,我在题榕阁喝茶,你马上来吧。我去了,把不能续签合同的事告诉了他。他立即跟关胖打去电话,叫关胖也到题榕阁来。关胖说:我正在彩云端项目拆迁现场忙着,要等一会儿才行。结果等到中午,我们点好了菜,斟好了酒,关胖才风尘仆仆地赶过来。
关胖已经知道我不能续签合同的事,说司盖在银老板面前打了我的小报告,说没跟秋瑶耍朋友,带关月去单位演戏,以及摔伤住院等等,全部都是做的假,都是怕负责拆除梅花街时得罪秋波;秋波之所以那样猖狂,完全是我在她背后操纵指使的结果。银老板听后,非常生气,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该向前冲锋的时候往后退缩,战场上该挨枪毙。这都不说,居然还在背后给秋波出烂点子,吃里扒外,这种人单位还拿来干啥子?
我听得目瞪口呆,护着面子说:艾主任说县里贯彻上级文件,要压缩编制,逐步清退合同用工人员,才清退我的。
关胖说:这是借口。你应该晓得,哪一年组织人事部门不这样说?说了这么多年又清退了好多?不但没有清退,反而越清越多。你清楚,拆迁办成了县里热门单位,很多人都想调进来。这是听人说的,有人重金买通了银老板要调到拆迁办来;可拆迁办就那几个编制,卡死了的,进一个人必须出一个人。银老板正好找到一个不跟你续签合同的借口,腾出一个编制,做一笔赚钱买卖。
世界上竟然有这样肮脏的交易?我背心里出了毛毛汗,看来我是吃了毒鼠强的耗子死定了,还是不甘心地请教:我还有没有办法续签上合同?
关胖说:除非你能拿出比买通银老板的人更多的钱去买通银老板,否则石狮子的屁股——没门儿。
我只觉得眼前一黑,人晕乎乎起来,仿佛地震了一样。
喝酒喝酒。牛子举起杯子安慰我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关胖杯子向我伸来说:愁一愁,白了头。不要想那么多,天无绝人之路。来,干!
我拿过一个大茶缸,把大半瓶酒骨朵骨朵地倒了进去,端起来与牛子和关胖碰了一下,像渴极了喝凉水一样喝干,乒一声把大茶缸砸在地上。
十三
中午我喝得大醉,不清楚咋个回到出租屋的。电话把我闹醒,睁开眼睛,屋里黑黢黢的;看墙上石英钟,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电话是老妈打来的,语气沉闷、焦急、无助、带哭声:你老爸病情又加重了,医院已经发了三次病危通知了,主治医生说趁早做好后事准备。
我一骨碌翻身坐起,内心着急,强装镇静地安慰老妈道:不要急,我明天一大早就赶回来。
老妈说:你老爸这几天都在念,说这一辈子是看不到小孙子了;不要说看到开花,能看到一眼“花骨朵儿”也了然;不然,死了都闭不上眼睛。
我想起上一次回家临走时老爸的话。
三天假满,我见老爸脱离了危险,趋于平稳,不准备再续假。临走,老爸拉着我的手,泪花子在眼眶里打着漩子喘息着说:小明,你要好好地对待秋瑶,只要双方没啥子意见,选一个时间就把婚结了。你老爸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巴望见到小孙子,你千万不要让我留下遗憾去见阎王啊。
老妈站在床头一侧强调道:你老爸的话,要记在心头,不要当耳边风嗄。
那一刻,我鼻子发酸,眼眶发涨,苦辣酸麻涌进心头,我努力克制着不让眼泪流下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幸好我果断决策,同秋瑶耍朋友;秋瑶主动积极,很快怀上房家血脉,已经两个月了;老爸要看一下“花骨朵儿”,这个愿望我能兑现。于是我对老妈说:秋瑶怀上了,我把她带回来让老爸看看,满足老爸的一辈子最大的愿望。
挂了电话,我熬着爬起床,觉得头重脚轻,天旋地转,喉咙发干。倒了一杯水,喝了两口,像喝药一样难受。目前我要做的事,必须立即找到秋瑶,一是秋波被保出派出所,牛子垫了钱,我得找她拿给牛子;二是我不能续签合同,饭碗打倒了,得打开窗子说亮话,坦诚地给她说清楚;三是老爸病情加重,将要告别人间,我要带她回去,让老爸看看她肚子里房家的“花骨朵儿”,了却他老人家一桩心愿,无牵无挂地驾鹤西去。
我昏昏浊浊去秋瑶家里,见窗口黑洞洞的,秋瑶还没回家。她经常伙起几个女朋友K歌,吃火锅,打牌。不晓得今天晚上做啥子去了。没关系,早迟总要回来,我先进屋等着她就是了。
我摸出钥匙开门,却怎么也插不进锁穴,声控灯亮了,仔细一看,锁芯已经换了。我不禁愣住,给她打手机,居然说是空号。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打错了电话?仔细看门牌号与手机号码,没有错呀!可就是打不开门打不通电话。我不熟悉她的朋友圈子,没有她任何一个朋友的电话号码。只有秋波的,犹豫了一阵,硬着头皮拨过去,通了,我有如抓住救命稻草:姐,秋瑶哪里去了你知道吗?
秋波的话冰一样冷铁一样硬:秋瑶外出旅游去了,请你不要再找她了。
一听这话,我汗毛一立:她是我的女朋友,已经怀上了房家的血脉,我咋个不找她呢?
秋波的话冷硬中透着火气:她不可能找一个一事无成的人过一辈子吧?怀起了又咋个嘛,你怕就没得办法了吗?说着挂断电话。
我木桩一样杵在秋瑶家门口,充满怒火的巴掌在门上重重地锤了几下,巷道里传出嘭嘭嘭的空声响。邻居开门从门缝里探出头来,见是我,狠狠地杀了我一眼,砰一声关了门。我心一沉,拖着绝望而沉重的脚步下了楼。我想去找宏姐,告诉她我目前的处境和遭遇,特别说一说同秋瑶的关系。摸出手机看时间,已经十点多了,这么晚了,不方便啊,电话上给她说吧。于是我给宏姐拨去电话。
宏姐说:我正在给娃儿检查作业,我帮你问问秋瑶吧,说你急着找她。
好,我听你的回话。我说。
没走几步,宏姐便回话:秋瑶的电话是空号,没办法找到她。这样吧,我明天帮你找。怎么,你们有矛盾了?
我说:算,也不算,等空了再抽时间慢慢给你摆。
是夜无眠。天刚麻麻亮,我起床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准备去赶早班车回家。但我又不能去赶那一班车,我得把肚里怀着“花骨朵儿”的秋瑶带回去,不然回去也没啥实际意思。我甚至从最坏的地方想,就算秋瑶要跟我分手,我也要央求她,当做一件好事善事,看在我们毕竟好过一场的分上,跟我一路去见见我老爸,让他看上一眼“花骨朵儿”后死而瞑目,也算我尽到了一份孝道,算他老人家没有白养我。
我心急如焚地熬着,八点,准时给宏姐发去短信:求你帮我找秋瑶找到没有?我有特别重要、特别急迫的事情找她。
我巴望着宏姐尽快回短信,如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转着圈。直到八点半,手机一声鸟叫,宏姐回短信了。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一行字跳进我的眼帘:秋瑶在县妇幼保健站。
一个疑问飞镖一样扎着我脑子:她去县妇幼保健站做啥子?检查我们的小宝宝发育正不正常?我忙叫了一个摩的,飞奔县妇幼保健站,料峭的春寒刮得耳轮呜呜作响。
在三楼手术室巷道,我终于见到了秋瑶,还见到了秋波。秋瑶脸色苍白,在秋波的搀扶下,慢慢地向楼梯口走来。
病了?我上去关切地问,伸手去扶秋瑶。秋瑶身子一扭,挡开我伸去的手。
秋波没好气地说:请你走开,我们姊妹的事,不要你猫哭老鼠发慈悲。
原来,秋瑶去做人工流产了。
悲愤,绝望,像两条饥饿的野狼,撕扯着我的心。秋瑶人流的事实向我说明,我的爱情泡汤了。我一下软了下来,坐在靠墙的那张木制条椅上,我拿啥子回家去告慰快将不行了的老爸?还给老妈讲,秋瑶已经怀上了,我带回来满足老爸的愿望。这都不说,还有更让二老伤心的是,我把饭碗打倒了,还有啥子脸面回家去啊?
但我必须回家去。
不知道我是如何赶车去戎都医院,走到老爸病床前的。
走进病房,老妈熬得红肿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问:秋瑶呢?
我撒谎:她有急事,走不了。老爸仰躺在床上,容颜枯槁,眼窝如井,脸色蜡黄。老妈说:已经昏迷过去,说不得话了。
父子的心灵感应吧,老爸虽然已经昏迷过去了,如同一具僵尸一样躺在床上,可当我站在床前,拉住他柴棍子一样的手时,一串浑浊的泪水,像断线的珍珠,顺着他颧骨高耸的脸庞,从眼窝子里一下就滚出来了。
刹那间,失去工作的苦恼,失去爱情的沮丧,失去父爱的悲伤,像一群饥饿的恶狼将我扑倒在地,撕扯啮啃着我的五脏六腑。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咚一声一个响头跪在老爸的病床前面:老爸,原谅儿子不孝啊!
十四
一年后的一天,戎都市电视台那个漂亮的女播音员,一脸严肃地在电视上说:据省纪委监察厅网站刚才发布的消息,戎都市委副秘书长兼目标办主任、原山泉县委书记白崇金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组织调查。
市纪委监察局网站已刚才公布,山泉县副县长银远飞涉嫌严重违纪违法,已依法移送检察机关处理。
我是无意中在正气汽车城的电视上看到这条消息的。我被山泉县拆迁办解聘之后,帮县城一个药材老板送过两个月货,见不惯那个老板财大气粗、颐指气使的作派,辞了后又给城南固岭租赁公司跑了半年业务,工资还不够车费,便回到戎都市,经一个初中同学介绍,帮一个经营二手汽车的老板做一些前台招呼应酬的事。送走最后一个客人,扫完地准备回家,本地电视台新闻联播了,联出了白崇金和银远飞被查的消息。
我震惊。白书记和我刚离开山泉县拆迁办就提拔当了副县长的银远飞我们叫的银老板,在我的心目中,他们是党的领导干部,形象高大威严,居然也会违纪违法啊?我急忙打电话问山泉县的牛子:你晓不晓得白书记和银老板挨了的消息?
牛子说:晓得了。
我问:啥子原因挨的呢?
牛子说:大家传他主要涉及三个方面事情。一是买官卖官,一个好一点单位的正科级领导干部,已经卖到三五十万元了。二是勾结不法商人,施展强制拆迁手段,拼命敛财,听说彩云端和金帝庄园两个项目,他就挣了五六百万元的不义之财。三是作风败坏,说起都好笑,市纪检监察干部找他谈话,本来是叫他协助调查市里一个领导的事,他以为他的问题暴露了,避重就轻,嘴巴巴地就坦白自己过不了色情关,与县级机关中几名女干部长期发生不正当两性关系;进歌城按摩院、宾馆开房的事就说不清个数了;据说白书记每跟一名女性发生了关系后,都要剪一撮阴毛保存起来,显示自己的辉煌战绩,纪检监察部门在他办公室一个秘密抽屉里,查获上百份这种东西。银远飞呢,你晓得,他是白崇金的跟班狗,给白崇金引荐买官卖官的“客户”,充当白崇金染指房地产开发的掮客,为白崇金寻欢作乐物色对象。
我听得胆战心惊,原来这一些在台上威风凛凛,讲起话来天花板都冲得起洞洞的人,竟然这样肮脏龌龊!记得白书记在彩云端项目动员会上,挥着手大声武气地讲:兴建这个项目,是山泉县城市美好的需要,人民幸福富裕的需要,经济快速发展的需要,是全县人民的共同期望和美好心声。龟儿子的,原来是他们不择手段拼命敛财的需要。可我们呢,为少数鱼肉百姓、谋取私利的人效力,还周武郑王地把这当成工作来做,还一天到晚在那里拼命挣表现,简直荒唐可笑之至。
我同时明白,我的饭碗打倒,爱情洗白,罪魁祸首就是白崇金和银远飞这两个混蛋;假如他们不开发彩云端那个房地产项目,我会陷进尴尬境地而鸡飞蛋打吗?好啊,苍天有眼,终于让胡作非为的人倒台了。于是,当我走到东街转拐的那一排烧腊摊子前,突然萌发了想喝一杯酒好好庆贺庆贺的念头,便去“古蔺麻辣鸡”摊子上,宰了半边麻辣鸡,切了一个卤猪耳朵,提着一甩一甩地往家里走。呃,现在白崇金和银远飞落马了,我可不可以说以前挨了他们整,要求同山泉县拆迁办重新续签劳务合同呢?还有,秋波被手铐铐了以后,找县里讨说法,大闹银老板的办公室,前去“劝说”的干警有意激化矛盾,设计发生肢体冲突,她不知是陷阱,睁着眼睛往里跳,抓起烟缸砸烂了银老板的办公桌和文件柜,最后以寻衅滋事和扰乱政府机关正常办公秩序的罪名被批捕,判了三年有期徒刑,可不可以因为这一伙贪污腐败分子的倒台,要求平反昭雪放出来呢?
一只半大的流浪狗,像才从垃圾堆里钻出来似的,淡黄色毛上沾了很多污浊不堪的色块,可能闻到烧腊的香味,悄悄从后面跟了上来,不知是不是图谋趁我不警觉的时候,一口衔走我手中烧腊?我蓦地站住脚,狠狠地盯着它。它惶然止步,眼巴巴地望住我,眼里满是畏怯和欲望。我不想跟它一般见识,扭头继续往前走,忽然觉得自己山泉县拆迁办的饭碗打倒得好,要不然,后来拆迁青云街与杨柳街,开发“金帝庄园”楼盘,拆迁户与公安干警发生大规模武力冲突,关胖手杆打断,司盖脑袋敲破,造成震惊全省的“五一二”事件,要是我还在山泉县拆迁办,工作职责所系,肯定会站在群众的对立面,那么,会不会手杆打断脑壳敲破呢?要知道,我们为了很好地完成领导交给的所谓任务,曾经做下了很多老百姓骂为“没屁眼儿”的事,跟群众结下了很深的怨恨。比如对钉子户断水断电,堵下水道;比如扔死鸡,砸玻璃,往他们家里放蛇,有意挖断必经之路;比如在离钉子户不远的地方搞爆破,把房子给他们震出裂缝让其贬值。更恐怖的是紧靠钉子户的房子搞施工,伪造机械事故,把预制板吊在空中,见钉子户家里的人出来了,哐当一声砸下去,然后去赔礼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不小心砸到你家房子了,我们按政策赔偿你。我们还沾沾自喜,把做出的这一类丧尽天良的“没屁眼儿”事,拿到领导面前去邀功要赏!
打倒饭碗缘于我和秋瑶的爱情。当她引了产、同我断绝关系、老爸连“花骨朵儿”都没看上一眼离开世上时,我曾牙齿咬得咯咯响,反正路已经走到尽头了,干脆把秋波做掉,再找秋瑶同归于尽。牛子、关胖苦心相劝,拼命阻拦,我才没有鲁莽行事。回想起来,应该庆幸同秋瑶那一场爱情的夭折;不然,我肯定还在那里浑浑噩噩地干着扒房拆屋的“没屁眼儿”的事,白崇金、银远飞挨了说不定还受到牵连,跟着判刑坐牢也未可一定。还想回去找山泉县拆迁办重新续签劳务合同哩,就算签上了,今后又遇上黑崇金、黄崇金、金远飞、铜远飞这类狗官,自己不是睁着眼睛去跳崖?想到这里,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不经意间,我见流浪狗还不离不弃地跟在身后,又猛然站住脚望着它。我揣想,它是贪一口食,还是巴望我收留它呢?算了,把烧腊丢给它吃了吧。不行,要是我轻易丢给它吃了,它误以为我善良,家庭富裕,执意认我当老板,我怎么办?要知道,我现在也是一个只能勉强度日的人啊。它离我两步站着,望望我,又望望我提的烧腊;望望烧腊,又望望我。它的肚囊蔫皮蔫裆的,肯定饿得不行了,我叹了一口气,走到靠河边的路旁,把烧腊放在地上,啧啧了两声,招呼它来吃。它望望我,似乎满眼感激,然后试着上前,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看流浪狗五抢六拖,像在跟谁抢着吃一样,我摇了摇头,忽然觉得累累生活压弯的脊梁一下挺直起来。对啊,明天,我要买上香烛钱纸去告诉老爸,虽然儿子不孝,但我凭本事吃饭,没有为多得一瓢食,一箪饮,再去当歹人帮凶,继续做伤天害理的事,我对得起列祖列宗。
我还要告诉老爸:不要在乎有没有子孙传宗接代,你又不是高官、大老板,担心权位、遗产没人继承;像我这种只能勉强度日的人,有必要娶妻生子,把贫穷困苦继续传给下一代吗?
有河风吹来,凉悠悠的,很爽,很爽……
责任编辑:远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