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欣
一
我已经拿你没辙了,我决定带你离开,离开这个住着一个老头和一个四十岁男人的不到十平米的病房。
老头姓张,一生无子,老伴半年前去世。如今他住院了,身边连个倒水的人都没有,每天自己拿个碗到医院食堂买饭,来回折腾。他是最早住进来的,当然还有比他更早的,只是他从不提起那些他见过的今后再也见不到的人。中年男人叫李洪亮,他的老父亲有一次在走廊里抹着眼泪跟我说,都怪他没给儿子起个贱名,名字叫得响的人命薄。这是儿子住的第三个医院,在从第二个医院出来后,媳妇就再也没来看过他。儿子跟他说,让她带着孩子好好过,别让她再受苦了。
房间里实际上挤下了五个人,每天还有川流不息的医生和探病的人,这里连一只蚂蚁生存的空间都不剩了。
你已经住了一个星期。刚住到47号病床时,一天内你打翻了两次护士的托盘,一次是你侧卧着,面墙发呆,翻身时手习惯性一甩袖,就这样碰上了过来帮你抽血的小护士。小护士很显然是实习生,她毛手毛脚地捡起托盘出去一会,又返回来。跟她一起进来的还有另一个穿白大褂的护士,戴着大口罩,黑洞洞的眼球里看不出多少生机。她走过来说,老先生,该验血了。你又很不耐烦地一挥大手说,都已经验过两次了,还要验!戴口罩的护士说,我们要每天观察病情的变化和进展,边伸手去卷你的袖口。你还想说点什么,我把手放在你另一只手心里用力握了握,你望了我一眼,把要说的话憋了回去,乖乖地让护士抽了血。之后护士又问了大小便的量和次数及时间,实习生在旁边拿着小本子认真地写上了一堆密密麻麻的数据。我不知道这些数据的意义有多大,我只知道为了这些数据,你得在病房里守着,哪都不去,应付那些没完没了的各项检查,看医生护士在眼前面无表情地晃来晃去。
白天在这样的混杂和忙乱中,你似乎忘记了疼痛。因为不能出病房,我把小收音机挂在墙上,在正对你的视线的那面墙,距离很近,但还是要戴上老花镜才能看到画面。你只能看画面了,病房里不能有太大声音,我把音量的按钮调到合适的位置,直到你点头说好了。那是你最喜欢的京剧剧目,有扮相俊俏的小生,有威武大气的老生,他们的唱词你都能背出来。我看到剧中唱着:善恶到头终有报,且看来早与来迟。
只有看墙上的京剧你才睁着眼睛,完全沉浸在剧情里。看京剧能给你带来些慰藉,让你变得安静。可一到深夜,离开了药水的控制,那些被药水麻醉的恶魔就活跃起来,在你的身体里到处乱窜,钻进五脏六腑,狂妄地噬啃。你痛得实在忍不住就会叫上一两声,只有在痛到麻木时才疲惫地闭眼休息,等着下一次更剧烈的疼痛。我听不见你痛苦的声音,几年前我的耳朵就听不见了。我看到你的眉头全部拧在了一起,拧成了山尖,嘴角扭曲着抽搐着。我的心也被拧了起来,拧得紧紧的,拧得绞痛,整个身体里都被深藏的泪水打湿了,又苦又涩。
二
晚上与身体里的恶魔抗争让你白天很疲惫,但你还是硬挺着跟我说说话,说我们的过去,我们的孩子,我们在河上漂的日子。我不时地提醒你,要歇会,我担心你说话太多耗尽了你的力气。你说你的命硬得像猫,出生时母亲难产去世,父亲在你三岁时把你送给一个贩盐的商人做了儿子,十年后,你在戏班里拉二胡,后来唱小生,扮相倜傥,唱腔明亮。戏班解散后,你到了矿山当工人,把工人们从几百米深的矿井里挖出来的铅锌矿一趟趟运下山,再运到各地。
从矿山下来的路有几十道弯,开辟路后铺上了石子就通车了,铺路石大小不一,悬崖边的土砾常常松动滑坡。在那条路上开车简直是在赌命可你不怕。你说,你生来就是跟命抗争的,命总是听从于内心强烈的力量。可你还是在一次运矿时连人带车翻下了山,但庆幸的是车毁了人活了下来。那次以后,养母拖着老弱的身体到矿里把你的被褥衣物全搬了回家,不许你再到矿里开车,并给你许下了亲事,要你回家结婚生子,从此在家伺奉养父母。
你不愿回到那个始终陌生的村庄,你的故乡在母亲的村庄,在那个有母亲体香的地方。养父虽然对你苛责,但也希望你在身边,总归是唯一能养老送终的儿子,他偌大的家产得有人继承。他常年带队在河上运盐,水路熟通,可偏偏在一次运盐时遭遇了蛮贼,船队被抢劫一空,多名船员被打成了重伤,他多年的积蓄就这样赔了进去。此后大病了一场,锐气减了大半。他把船卖了,从此不闻贩盐的事。也就在这时,养母决然逼你回家。你想着要担起家里的责任了,就随了养母的心意回到了普溪。
养母托人引见了很多姑娘,但你谁都没看中。养母急了,说你到底要怎样?你这是要天仙还是要娶媳妇?你不作回答,人虽住在家里了,就是不考虑婚事,成天捣鼓家里的旧器物,拆了装,装了拆,就差没拆楼板了。实在没东西可拆了,你就做起了木匠活,买来铁锤铁锹凿子尺子,用橡木筛了木板做了只船,待木船干透,上过油漆,压过桐油,确保能下河,你就迫不及待地买了几只鸬鹚,带着它们,撑着船到河里去抓鱼。
你的村庄在潇水之尾,两边的地形呈“两山夹一川”之势,南北青山欲滴,遥相呼应,连绵不绝。潇水河穿越都庞岭的深山峡谷,从湘江的源头而来,河流在镇上就分开了东西两道,但它们又殊途同归,环过你的村庄后又汇集在一起欢唱着继续向前。这是对这座叫普溪的水中绿洲的眷顾吧,你的养父以此为航道,挣下了一份家业,你回到普溪,恋上的是这条河流。
只是你没有贩盐,选择了打鱼。这条河,贯穿南北,在你从少年一路奔走成为男人时,给了你第二个家,这条河流让你终于在离开母亲后真正有了归属感。
三
晚上恶魔更嚣张了,我能看到你的体内已经千疮百孔。我每天用四十五度的温水帮你擦洗身子,特别是你已经鼓起很高的肚子,一遍又一遍,想把你身体里的恶魔都擦出来,我要把它们都撕碎放在火上烤。人在极端无助又求助无门时,是会在心里长出邪恶的念头的。可真正邪恶的是躲藏在你身体里的它们,让你夜不能寐,你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我耳朵听不见的几年里,你是我的耳朵,世界的声音由你的唇语转述给我听。现在我几乎整晚不敢睡觉,我怕你要上洗手间了,更怕又疼痛起来,于是我们拥挤在那张窄小的病床上,好让我时刻能感知你的任何响动。
你一个晚上会有几个时刻是清醒的,醒来的时间有长有短。你清醒时会一只胳膊让我枕着,手掌贴着我的后背,一只手轻轻放在我的脸上,细致地用手指一下一下抚摸着我的脸,动作很轻,像一团温暖的棉团滑过。我看着你数我脸上的皱纹,嘴唇颤动着,说你也老了,都老了。我说,老了,全身都是褶子了,牙都掉了,耳朵也听不见了,可我能看到你。年轻时,你也这样抚摸着我的脸,我能清晰地听到你用浑厚的嗓音在我耳边说,当你老了,当我也老了,就一起数脸上的皱纹。现在,我们真的老了,老到哪儿都去不了了,可是我们,还在一起。这一生,无论岁月如何动荡,我们都不曾舍弃过谁。
年轻真好,那些年轻的模样像春天一样美丽地长在心里,年年岁岁都散发着芬芳。初见你时是在河畔,我在青石板上洗衣服,你像一棵大树立在船上,几只黑鸬鹚高高蹲在横放的竹篙上。船顺流而下,你的眼睛深邃,让我不小心就掉了进去。待我回过神来,才看到你突然拿起竹篙快速撑向岸边,黑鸬鹚“啪啪”地扇动着翅膀在河面上盘旋,扑腾了几圈后一头扎进了河里。你并没有赶它们抓鱼,你是从河里把漂下来的一件红衣服捞了上来,然后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伸过竹篙递到我面前,我的脸就被染成了衣服的颜色。
我那时瘦得像你手中的竹篙。那一年,饥荒像一场瘟疫横扫我们的村庄,很多人得了水肿病,我也常常饿得眼前发黑,连爷爷早年创下的学堂也不去上了。家里的田地全部归到了队里,我只能回生产队里挣工分,因为年纪小,队里让我在磨坊里碾米粑。每天碾完后送到队里,我又偷偷跑回磨房,用手指一点一点把粘在磨石上的一层薄薄的米粑刮到掌心,小心地用一根布带绑在腰上带回家,给母亲和哥哥吃。就这样,我们平安地度过了最困难的时候。
再后来,我就经常能看到你路过我的村庄,我每天在队里做完事情就到河边洗衣服,等你从上游下来。那时的鱼可真多,鸬鹚们把鱼吃进肚子里,你再掐着它们的脖子把鱼吐出来,我们把那些在鸬鹚肚子里死而复生的鱼放在炉上烤着吃,整个河面上飘荡的都是鱼的香味。
水草在河里泛着绿色的光泽,顺滑地随波游走,身姿摇曳。我们有时会把船停在河中央,静静地看河里鱼儿在水草间撒欢,欢乐的阳光在河面上闪烁,完全不知世间正在经历苦难。你说,不管发生什么,我们有了这条河,会养活我们的,这是我们的母亲河。这一生,我都记得你这句话;这一生,无论我们漂在哪,都没有再离开过这条河流。它与我们的血液一起在身体里流淌,生死与共。
我们的女儿两岁时,我们不得不离开普溪,真正在河上安了家,把她留在了养父身边。她没有哭,她像你一样坚强。那一年,艰难熬过了饥荒的哥哥却难逃文革的厄运。曾经美丽的村庄被染成了红色,在那个曾经美丽的地方上演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惨剧,整个村庄都在凄雨中摇晃。屠杀让人们疯狂,他们寻找着能够满足邪念的目标,这股血腥的旋风袭卷了我的家人,曾经广积良田的父亲自然是首选目标。再没有哪片土地是父亲的,再没有哪个角落能容得下父亲一家。文弱的哥哥躲在山洞里听到陆续躲出来的人说,父亲已经被害了,他就再也不敢回到村里,连夜翻山越岭,跌跌撞撞绕了个大圈才投奔到我这。哥哥讲述的经历让我至今都不忍提及,他讲述的故事活生生地切割了我的身体。
那天,我哭得晕了过去,你忙得手慌脚乱。等我醒来才知道,你已经连夜找了竹篾和塑料胶膜做了船篷固好在木船上,天不亮就带着哥哥来到船上,你一心想着带他远离那个可怕的地方。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们经历了什么,我们也不知道还是否能回来。那个晚上,你像一棵大树从此长在了我心里。你说,你不能放弃我,不能放弃我的亲人。
在教哥哥织网捕鱼的时间里,你很快又造好了另一只带竹篷的船,两只船在潇水河的上游开始了漂泊。哥哥隐姓埋名与我们在一起,渐渐地也习惯了打鱼的生活。
清晨,河面上的浓雾还没散去,你就和哥哥一人站个船头,把晚上撒在河里的网一点一点收起来,鱼儿在渔网上拼命挣扎,水星子和网上来的水草溅到脸上身上和船板上。我点燃煤油炉开始做早餐,清晨的空气里夹着水草和鱼腥的味道,还有锅里飘出的鱼粥香,那是世上最好闻的味道。晚上,船篷狭窄的空间里迷漫着爱情的芬芳,我们捕上的鱼在前仓里跳跃,河水有节奏的声响就在耳边,偶尔有几声短促的水鸟叫,还有野鸭掠过河面“嗖”地一声又藏进了水底。河面上的这一切,在寂静的夜晚如此美妙。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些苦难的日子里,我还能感到欢喜。
我们都老了,已经共同走过这一生,我终于明白,这一生,你在哪里,哪里就有爱;爱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天堂。
四
今天的阳光很好,甚至有一束阳光照射到墙上,墙上的京剧已经停播了几天,连续的疼痛折磨和煎熬让你疲惫不堪。女儿搬了盆你喜欢的兰花过来,可护士不让放在房间里,我只有把它移到窗台上。此刻,阳光正落在兰花上,你的心情也绽开了。女儿说,爸,等你病好了,我们捕鱼去。医生也这样对你说,会好的。这样我就深信不疑了。
左床的张老站在窗前看兰花,他的头发全落光了,戴了个棕色帽子,瘦小的身子就显得更小了,仿佛随时都会被尘埃淹没。男人的鼻子出血的次数越来越多,他的脸黑里泛青,眼睛深凹了进去。他的女人带着孩子昨天来过了,老父亲坐到走廊上叹气,男人挤着笑对孩子说,爸爸好了就回家陪你,好好上学,听妈妈话。女人的眼睛一会看看男孩,一会又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突然眼睛就红了。她和孩子走的时候天色已黑,空空荡荡的楼道里响起她远去的脚步声,我不知道男人的心里是否也空空荡荡的了,但我知道那天晚上他一直没入睡,不知道是因为身体的痛楚,还是因为女人。这样的夜晚一定有风从黑洞洞的天上吹过,像年轻时漂在河上的夜晚。但那时天空中常常有星星,野鸭和水蛇经常出没,青蛙在岸边浅水里望着星空唱歌,风的方向都能看得清楚。而此时,我跟这个中年男人一样绝望,找不到你要去的方向。
在这个罕见多雨的冬天出现暖阳是极少的,我打算带你走出病房。我说服了医生让你请了假,取了推车。你的身体轻了,只剩了薄薄的皮肤包裹着粗大的身子骨,骨胳硌得我生疼,这样的疼让我想落泪。女儿和我一起扶着你上了轮椅,我让女儿回去,我想单独陪你出去晒晒太阳,到河边,到能听到河水拍岸的地方。那里也许会停着一只木船,像我们当年住过的船的模样。
我们从桥上走过,有好些老头围成几桌在下棋,我想要你下盘棋,你一定赢得精彩。当年在船上跟哥哥下棋,你总是赢,后来就常常输,我知道那是想看到哥哥笑。哥哥很少笑,满腹诗书只能当空惆怅。在船上生活的日子,闲下来他就埋头织网,或看一本集市上买的旧书,足不离船。有一次,我们在一个河段停留了半年,那里鱼特别多,河边的小村里有位爱穿白衬衫的姑娘常常到河边玩,看他织网,说些村里的事,哥哥才开始与人说话了。可后来他变得更沉默,因为姑娘被父母逼着远嫁了。
歇歇吧,你把手按在我的手背上说。我们正走在沿河路上,河边果然有只船泊着。这是潇水的上游,我们曾经在这个河段漂了几年。那时的河水无比清澈,能看见鱼在水里拨动的鳞片,腮片像壳瓣一张一合地呼吸。你在黎明一点一点把网收上来,待把鱼从网上卸下来,天就亮了,你急匆匆地去赶早市,我做早餐等你回来。你常说,这辈子,我就当渔民了,在河上过一辈子。
我们有时也回普溪接女儿到船上,三个人挤在船篷里躺着,枕着船底涌动的河水说话,笑声高过水浪声。三岁的女儿很调皮,趁我们织网不注意就去取竹篙,要与河水玩耍,可比她的个头高出十倍的竹篙把刚往上使劲拔的她果断地横扫进河里了,你惊得大呼一声从小木凳上一跃而起,一个猛子扎入河里,把已下沉的女儿从河里抱了出来。那只小水猴子睁着又恐又惊的眼睛哇哇地哭了起来,紧接着吐出几大口河水,脸色才缓和过来。那天,我跟她说起了死亡。河流可以让人生存,也可以让人死亡,村里就有个男娃偷偷出来游泳,几天后才在河里打捞到尸体。光有勇气和好奇心是不够的,还要有足够的能力才能对抗大自然。此后,她再也不敢贸然行动。在浅水河里,女儿小小的身体被你的长胳膊大手托着,在河里慢慢游走,她很快学会了游泳,小小年纪就水性极好。你说,不愧是渔民的孩子。
当一条河流给了你生存的勇气和相对的自由,它与你注定生死相依。
每年上交工分时我们才回到普溪,我们的工分是折合成钱的,每年年底我们都上交给队里一笔足够的钱,这笔钱可以抵得上十个劳动力的工分了。我们换来离开的自由带着哥哥继续在河上漂泊,没人知道我们究竟漂流到了哪,哪里都是我们的家。
我们也曾动摇过,那是在经历过一场河水咆哮的劫难后。每一条河流都蕴藏着无穷的力量,它可以让你生存,也可以让你毁灭。当上帝稍一眯眼,它就狂妄起来,上帝把慧眼睁开,它就退缩了。
夏天的日子缓慢地过着,谁都不曾预料那个夏夜里会涨潮,潮水像从天上突然降落似的。白天如常,我们照例把船停靠在河中央的一个小洲。这个小洲上长了几棵杨树,阳光可以透过树叶在沙土上画出斑驳的图案,地面上和石头缝隙里长了许多杂草和灌木。我们停靠在这里,可以在树上晾晒衣服,也可以把囤积在船板下的旧网拿出来晒晒,哥哥会在树下看看书,或者长久地发呆。他想念的方向一定是故乡,那里有我们的父母和童年,有我们成长的时光。每次看到哥哥这个模样,我也陷入深深的怀念。
说到这个小洲,就是那天夜里被卷走的。半夜里,我们的船被突如其来的暴雨和洪流冲离小洲,等我们惊醒过来时,眼前的小洲已被洪水淹没,只露出白杨树的树梢东倒西歪地在浑浊的洪水中飘摇,有的已被连根拔起冲走了,那些杂草灌木早就不见了踪影,已经被卷到很远很远的下游。我们的两只船是绑在一棵杨树上的,那棵树连同泥浆顽强地拖拽着我们的船,已经快接近河坝了。
这样的河坝是每一个河段都有的,有的是一个村筑一条,有的是几个或十几个村筑一条,把河水蓄高装上抽水泵抽水到田里。很多河坝都是用许多大石头层层叠叠垒好,牢固地横在河面,然后钉上粗木桩,木桩间用一个个沙包拦住河水,缝隙里再用水泥草皮草根糊上塞住稳固好。在每一条河坝上都会留出三到五个缺口,上游的水就是从这样的缺口奔泻而下,形成很好看也很壮观的白色小瀑布。每次坐在船上从上游经坝口直冲而下时,你站在船头,高大的身体向前弯成一张弓,随着水波而起伏。巨大的冲力后,船会在起伏间把船舷边的河水卷得高高的,水花溅到船上,我通常是躲在船篷里看着,感到喜悦。
可是那天,我感到恐惧,第一次对河流产生畏惧。很多年后,我才领悟,我们要时刻保持对自然的敬畏之心,只有这样才是尊重自然,战胜自然,与自然为友。
我们的船在前面,哥哥的船紧随后面,沉默寡言的哥哥也慌了,大声问你该怎么办。你在轰响的水声中大声喊,别慌!站稳了!把竿子摆好,船尾朝前摆直!现在从哪个地方冲下去都一样,都决堤了!一定控制好不让船撞到木桩上!
可我们的船还是都磕在了洪流下看不见的木桩上,船被重重地掀翻了,黄浊的漂浮着各种灌木杂草蔬菜还有乱七八糟的垃圾的洪水瞬间就把我们淹没了。被没入河里的瞬间,我隐约听到你在大声唤我的名字,叫我往岸边游。我是抓住了从上游漂下来的一根大树桩才喘了口气。在那片被一夜洪水淹过、一片狼藉的蔬菜地里,我们仨都万幸地被冲上了这片蔬菜地,浑身湿透,衣服上、头发上、眼里嘴里都粘上了洪流中漂来的残枝、泡沫。那真是恍如隔世的相见啊,我哭了,你和哥哥却笑了。我哭,是因为我们得以再见,能够继续一起走下半生。
我们变得一无所有,船上放着的钱物全没了,锅碗瓢盆冲走了,连我们赖以生存的渔网都一张不留,船也不知去向。你和哥哥往下游的方向沿河找了很久,终于在一个河湾处找到了那两只船,都已经破烂不堪,庆幸的是骨架还在。
你不得不向养父伸手,重新添置这一切,买来树木、铁钉、桐油、木浆。你造船,我和哥哥织网。一个月后,我们又回到了船上。我们天天捕鱼,也变成了一尾鱼,在河里自由穿梭。
这段时间,你清醒时会反复说,这辈子苦了你了。这些年跟着你漂泊不定,风餐露宿,年纪轻轻就落下了风湿病,现在我的腿一到雨天就疼得站不起来。在医院陪你的日子,这双腿比任何时候都好,它要撑起你高大的身躯。跟你在一起,像依在一棵大树旁,你能帮我遮风挡雨,天也塌不下来,就算天塌下来,也有你挡着,还有什么比陪在一棵大树身边更踏实更幸福吗?
河边的风起了,你微眯着眼睛,额头、眼皮、脸上的褶子又多了很多,里面藏着往日岁月。我多想再回到那年,遇见你的那年,甚至是我们从死神那走了一遭回来、在凌乱的蔬菜地里又见到的时刻。那时,睁开眼就看到了你,我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能让我睁开眼就能看见你布满褶子的面容。
五
那个四十岁的男人已经走了,他的女人和儿子在他离开医院时都没再露面,他应该会在另一个世界想念他们吧。老张的身影越来越孤单,他常常悄无声息地躺在床上,似乎生活里就剩下等待。
主治医生找女儿谈过几次,她每次走出医生办公室眼圈都是红的,走进病房时脸上却挂着笑。她笑着跟你说,爸,过几天就能出院啊,出院后我陪您开着您的老爷车周游世界。等女儿走了,你跟我说,这次是好不了了,哪都不能去了。
这段时间你像个孩子念叨玩具一样念着你的船。它在老家好好的,就泊在咱家门口那条小河边,那棵最古老的大樟树下。是很古旧了,在与女儿一起生活的这些年里,你每年都会回去好些次,住在老屋里,把旧木船修修补补,然后从落满尘埃的红木柜里搜出藏着的旧网,把船开出来拉网捕鱼。虽然现在已经很难再网上小鱼小虾的,但你却乐此不疲。再后来,你身体越来越糟糕,虽然你不承认,可每次你回村里,穿上防水裤防水靴,开着小船出河拉网回来病情都会加重。随着晚上剧痛的时间越来越长、次数越来越多,体内的破损受伤越来越无法修复。女儿说你的身体再不能劳累,不能沾露水,不能去修船,不能去拉网,每回你都为此跟女儿争执。有一次,你咆哮起来,用了毕生的力气吼道,我就算死了也不会听你的!
没有谁比我更懂你,那条养育我们的河流,那只你视若生命的自己打造的木船。你是船长,一个在岁月里流浪的船长,离开了河流,离开了船,就离开了生活的土壤,离开了阳光和空气。
我们在河上漂了十六年,哥哥从青年走到了中年。他回到家乡道州的那年,我们也回到了普溪。因为哥哥昭雪平反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回家了,再也不用担惊受怕,而养母过世,养父老了,儿女都已长大。
我们一起漂过那么长的河,走过那么多的路,很多路走着走着就变了,可是那条河流,它一直朝着一个方向流动,那就是你想去的地方,离你的心最近。
我们在世上共同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那些恶魔疯狂地拉扯着、拖拽着、撕咬着,它们穿透了你的身体,让你的身体只剩下恐惧。我不能袖手旁观,我要温暖慢慢冰冷的身体,消除你的恐惧,我的十指传递给你毕生的力量。可是,注定你是大树,我只能依在你身旁,始终成为不了普照大树的苍穹。
你发出了最后两个音,那是我的名字。苍穹之下,世界已是一片冰冷。
那一刻,往日的记忆如潮水般奔涌而至,汇集在你离我越来越远的距离之间,我要填满这个距离,却是孤立无援。
六
母亲又一次在阳台望着远方,良久。我站在她身后,望了她良久。陷入回忆的母亲静默着,心里涌动着关于一条河流的故事,写字的我却止不住地在流泪。母亲指着远方轻声说,天堂里有条河,他回家了。
此时阳光正好,远方,一条碧蓝的河流平静地环绕着普溪,兜兜转转,漂向天堂的方向,与父亲同归。没人知道这条河流经历了什么,它也不知道是谁在日夜惦记着它。
责任编辑:易清华
实习编辑:柳子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