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课堂

2016-05-14 08:08乔洪涛
湖南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祖父老师学生

乔洪涛

上课铃响了之后,高一阁抱着课本和讲义,急匆匆赶进教室。昨天晚上被老同学拉去喝酒喝到半夜,回家躺下,再一睁眼,已经快八点了。他急忙爬起来,想起第一节还是他的语文课,脸也没来得及洗,穿上衣服就往教室跑。

按学校的规定,上课迟到是要罚款的,罚款也不要紧,关键是要在考核量化中减分,在这分寸必争的单位里,你比别人少一分,那就意味着你要出局——评先树优打水漂,年度奖金打水漂,职称晋升打水漂——高一阁小时候最擅长打水漂了,他家门前有一个池塘,阔阔的,他捡一把石头片子,一个个掷出去,水面上就翻起一串串冒泡的涟漪,在阳光下还会泛起斑斓的光彩,就像他一个个小小的理想。每想到这里,他就会露出一丝苦笑,那多么像他生命中的一个个讽喻呀,工作十年了,他除了头顶比别人谢的早,似乎事事都比别人慢一拍,职称慢,结婚晚,孩子小……究其原因是许多时候好多事都“打了水漂”,斑斓的幻影一个个破灭,剩下的唯一一个念头就是——挣钱。钱真的很重要呀,他一步一步的人生走来,越来越觉得钱真的很重要。可是在他漫长的近二十年的家庭和学校教育中,父母和老师从来没有给过他“钱很重要”的教育,他们统一告诉他的都是“学习最重要,钱不重要”。到了现在,他发觉他被骗了——找媳妇要钱,买房子要钱,养孩子要钱,孝敬父母要钱,连喝水都要钱……所以,他怕迟到,他怕被罚款,他怕被量化扣分,他怕再晋不上职称,他怕……他每天都这样怕怕的。一想起那几十万的房贷,他的头就“嗡嗡”地响,再一想起妻子那幽怨的脸,他的头就“轰隆隆”地响……他的头现在就是一台拖拉机,昨天晚上,这台拖拉机几乎响了一夜,今天早上起来,有点要爆炸的感觉。

踩着铃声,好歹赶进了教室,一个踉跄,差点绊倒在讲台上,惹得学生一阵哄笑。高一阁也懒得理他们,匆匆打开课本。头又疼起来……站在讲台上,他有说不出的尴尬——课没来得及备,今天上课就有些手忙脚乱,幸亏教过几遍,一堂课还可以糊弄过去。高二的学生,还不到剑拔弩张的时候,只要没有特别得罪过的学生,一般不会告到校长那里去。要是高三可不行,高三领导和家长盯得紧,一节课也糊弄不得——课上不好,马上就会有学生告你状,家长就会打市长热线,领导就要找你谈话,奖金要扣,年底评优一票否决。高三嘛,教学特区,“人命关天”,大老板不仅每次考试都要给学生排名,也要给老师排名,排名还要全校张贴,成绩差了,不仅颜面扫地,而且最后会被转岗到后勤待岗,工资骤降。

高一高二稍微轻松一些,因为非毕业年级主要是分数和名次评价,不和奖金挂钩。所有的奖金都砸到高三上去了,用大老板的话,“用钱把高三的师生砸晕!”哪里有金钱,哪里就有竞争,高三历来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不仅指学生要战斗,就是老师也要你死我活地战斗。你胜利了,你就成了名师,寒暑假就可以办班,就可以高价进行有偿家教,你有了地位,也就有了金钱。算下来,一年几万块呢!高一阁工作了十年,只带过一次高三,其余两次都是高二就被换下来了,也不是他工作不努力,主要是因为年轻教师前面总有许多老教师等着接你的班——学校和家长似乎永远只相信那几个老“专家”,就像去大医院看病,病号们挂的号永远只是那几个“名、老专家”,他们怕年轻的大夫们“草菅人命”!

这让高一阁很长一段时间心里愤愤不平,刚毕业那几年,他怀抱着教书育人的“灵魂工程师”的理想下来教书,挽起袖子想要“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他不仅教学生们知识,还注重他们的个性培养和全面素质提升,他带他们野游,领他们参加社区公益活动,举办诗歌朗诵会,篮球赛,演讲赛,辩论赛……每天和学生们忙得不亦乐乎,学生们喜欢他,他也爱他们。他觉得那些“老专家”们才是草菅人命,他们的目光只盯着一件事,那就是——成绩;他们眼里只有一个词,那就是——分数。后来,升高三的时候,他就被换下来了——他的成绩并不好,领导有意见,家长们有意见,甚至到了后来,他的那些学生们也反目成仇,开始对他不满——他有一种被全世界背叛和毁灭的灭顶之感。此后的两三年,他满怀愤恨,继续我行我素,按照他自己对教育的理解践行着……结果是高二还没有带完,就被家长和学生轰了下来……于是,他的职称、荣誉、奖金、尊严……统统打了水漂,直到他遇到了现在的妻子,结婚,生子,他才发现,他再也不能那样坚持下去了,他要改变。后来的实践证明,他越来越适应了这个环境,他对他任教的班级实行了法西斯的铁腕统治,他把他班早上的上课时间较之其他班提前了半个小时,晚上延长了半个小时,他公然取消了他们的午睡权利;他把他班的作业量加大到其他班级的近两倍;被他强行劝退和开除的差生越来越多,这样他的班级基数就在缩小,意味着平均分越来越高;他取消了一切课外活动……他这些做法越来越受到家长和领导的认可和赞赏,他几乎成了全校最“严格”的班主任老师,点名要进他班的家长越来越多……结果是他教的班级考试成绩越来越好,他那一年顺利完成了高三教学,带完了毕业班,并且收获了近三万元的奖金。

他成了“专家”老师了。

高一阁打开课本,向下扫了一眼。

“今天我们学习著名散文家韩愈的名篇《师说》。”他边说边在黑板上写字。他的粉笔字还不错,小时候受祖父亲授毛笔字课训,写得一手好字。这手好字一直以来是他骄傲的资本,后来工作了才发现,这根本不算什么。写好字不等于教好学,不等于学生写得好,更不等于好成绩。横平竖直、端端正正的字,在古代是一种人格的暗喻,但用到现在的工作上,可不见得有用。这样的时代,只要教出成绩来就行,谁还在乎你写字好坏呢。但因为落下了爱写字的坏毛病,高一阁有时候还是喜欢在黑板上写几个字,其实这都是无用功。他用力写下“师说”二字。两个字写的很大,占了三分之一的黑板,因为他不打算再费力气写其他字了。写完了发现因为没把握好结构,“师”字写得有点歪斜,本想擦掉再写,一想,算啦,不浪费时间了。

高一阁说,“我先读一遍课文。大家认真听。”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他微闭眼睛,抑扬顿挫地读起来。读着课文,他的头疼轻了一些。

“……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读到兴致处,他的头不疼了,他走下讲台,一边在学生中间踱步,一边读课文。他喜欢朗诵,这也是他那曾经教过私塾的祖父和曾经当过民办教师的父亲教授给他的没用的本领。

忽然,不经意的一瞥,把他吓了一大跳。

妈呀——在教室后排的空座位上,一个近六七十岁的老人,戴着花镜,正抬着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那不是他的父亲高大贤吗!

他怎么来了?他怎么跑到我的课堂上来了?

高一阁停下来,正要问他,只见父亲冲他摇摇头,示意他继续。他一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稍一停顿,继续读下去——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于时,学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师说》以贻之。”

高一阁合上课本,长出一口气。刚才由于紧张和生疏,也不知道自己读错了没有。他说,“下面,大家把课文大声朗读一遍。不会读的字,标出来,查查字典。”

放下课本,高一阁的气慢慢顶上来。

他不明白父亲唱的这是哪一出,但不管哪一出戏都让他生气。父亲这一生,高中都没读完,后来做过三年小学民办教师,再后来民办教师也没得做,就做了一辈子农民兼菜贩子,现在倒好,跑到他的教室里来了。

这可让高一阁丢死人了!他想,他这是想干啥?

高一阁知道父亲这一辈子当老师没当够,那时候因为他的妹妹和弟弟相继出生,一大家子靠父亲民办教师那几块钱的工资吃不上饭,于是父亲只好辞职做起了菜贩子,干起了赶集串店的小买卖,这样一家人才好歹填饱了肚子。高一阁知道他喜欢读书,一边种地一边卖菜还带着书本看书,他喜欢古文,喜欢历史,把一本《古文观止》和《史记》都翻烂了……他还喜欢写毛笔字,那都是爷爷的功劳。爷爷做了一辈子私塾先生,到了新社会,不需要老先生了,就在家教父亲写字。以前到了春节,村上的春联都是爷爷写,后来,爷爷去世之后,就是父亲写,再后来,高一阁写过几年,但父亲嫌他的字不够好,还是由父亲亲自写。谁能想到,一个菜贩子可以写出规规整整的毛笔字呢?高一阁的祖父喜欢写蝇头小楷,父亲偏偏喜欢写大字,他们俩都写得好,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会找他们来写。高一阁读了中学之后,课业一多,就基本不摸毛笔了,所以,和别人比较一下,高一阁的字还算可以,但要和父亲比起来,他的明显要差一些。

父亲年纪大了之后,高一阁把父亲接到城里来,一是安度晚年,二是让他帮忙带带孩子。父亲不种地、不卖菜了,过来之后,又操起了老本行,他让高一阁给他找了高中三年的语文课本,没事就在那里翻弄着看,还去书店买了毛笔和多次性的写字的纸,一有空就指导高一阁的儿子写毛笔字。可高一阁的儿子不是高一阁,他才不听他的呢,也不怕他,总说他“老土”。高一阁的儿子才读小学二年级,现在已经可以在电脑上打许多字了,他才不稀罕写毛笔字呢。“那玩意儿早过时了”,高一阁的儿子高才说。

父亲气得要打高才,高一阁的老婆冲他一瞪眼,父亲就叹一口气把巴掌放下了。他想起来这可不是在他家,他孙子也不是他儿子,毕竟隔了一辈,他管起来可没那么随便了。

高一阁的妻子给儿子高才报了很多学习班,钢琴、舞蹈还有跆拳道,就是没报书法班。钢琴、舞蹈和跆拳道,父亲都不会,也就只能看着孙子叹气。无聊的父亲既不爱酒,也不爱烟,既不会唱戏,也不喜欢去河边散步,于是他就重操旧业,自己在家,戴着老花镜,研究高一阁的《语文》课本,有时候练练毛笔字,碰到不懂的问题还拿来和高一阁探讨探讨,高一阁也懒得给他多说话,他哪有时间?一是高一阁做了好几份家教,还办了一个辅导班,有点时间还要到妻子开的小商店里去帮忙。这个社会,都忙着挣钱呢,谁还有那工夫去写什么毛笔字,和你研究什么古文呢?

特别是最近这一段时间,父亲问他课文的时候,他就有些不耐烦。但高一阁真没想到,父亲会这样鲁莽地跑到他的教室里来听课。

高一阁越想越气,真想一把把他拽出去,好好训他一顿。

但高一阁又不敢,一是高一阁本身就有些怵他,他要一发起火来,高一阁真害怕;二是当着这么多学生的面,高一阁也不愿意丢人现眼,高一阁不愿意让学生知道他是谁。

好不容易捱到下课,高一阁拿起课本,扭身就走,看都没看他一眼,气乎乎地走到走廊拐角处,扭头见父亲走出来,他还拿着个马扎呢。他的老花镜挂在胸前,活像一个老学究,他这是演的哪一出呐!

气死我啦!高一阁呼出一口气。

看见高一阁,父亲转身朝家属区走去,他们住的楼就在教学楼后面,离教室很近,看来他早就打探好高一阁的课程表和他的教室了。看着父亲离开的背影,几个学生扭身笑作一团。

高一阁心里恨得牙痒痒,回家再给你算总账!高一阁想。

他气呼呼地回到办公室,把书本一摔,坐在那里喘气,自言自语地说,“太气人,太气人了!”

高一阁是祖父的长孙,小的时候,被祖父视为掌上明珠。一直到十二岁去镇上读初中前,高一阁都是和祖父躺在一个被窝里睡觉的。

祖父那时候年纪也不算太大,刚刚六十岁,却因为留了胡须,看上去就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祖父喜欢这种显老的感觉,他说他是先生,先生就应当比一般人老成。那是很早时候的事儿了,应该还是民国。他其实也没做几年先生,新中国成立了,就废了私塾。学生们都跑到新学堂里去读书,祖父就闲了起来。不做先生的祖父,还是不愿意做农民,他在家里教父亲和叔叔、姑姑们写写字、读读古书,还打打算盘。后来,叔叔和姑姑们不愿意学了,下地去挣工分,就只剩下高一阁父亲一个人跟着他,再后来,高一阁父亲也去镇上读了中学,高一阁的祖父终于失业了。失业的祖父还是穿长袍,留胡须,走路迈四方步,不肯下地干活。他每天在家里堂屋里坐着,把桌椅擦拭得干干净净,给人家写写信,查查黄道吉日,谁家办个红白喜事,就请他做执事。

他就自觉还是个先生。

高一阁的祖父,字的确写得好。十里八乡,一把他的毛笔字拿出来,个个都翘大拇指,连新学校里的老师也啧啧赞叹。哪个村上修家谱,需要写毛笔字,也都是赶了马车来请他。他每次去都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回来的时候喝个红光满面,有时还会捎回来一袋米面或二斤腊肉什么的。

每到阴历年底,高一阁的祖父都会写一大批春联,让高一阁的叔叔带到集上去卖。祖父自己撰联,自己写,高一阁的父亲给他裁纸、磨墨。写好了,父亲就提到院子里去晾。偶尔祖父写累了,也会让父亲替他写几个,可是每次父亲写不了两幅,祖父就会气哼哼地把毛笔夺过去,呵斥道,“写的什么玩意儿!裁纸去!”父亲这时候必然毕恭毕敬,不敢顶嘴。父亲的毛笔字也算是写得不错了,可是在祖父面前,他还不行。高一阁想。

祖父不仅字写得规整,人也正板,做事、说话、走路,一板一眼,坐在那里,腰板挺直,目光有神,有时候自己会捋自己的胡子,像一个仙者。他管教高一阁的父亲甚严,但高一阁在他面前却可以随意撒野、耍闹。祖父只要看到高一阁,就会乐得笑呵呵的,任高一阁上桌子、掀板凳,他都可以容忍。父亲对高一阁是敢怒不敢言,除非祖父不在,他看不惯了才会对高一阁吹胡子瞪眼。祖父有些溺爱高一阁,但一件事除外,那就是写字。

高一阁三岁时跟着祖父提毛笔学写字,祖父给高一阁讲古,带高一阁念诗文,他念起来总是闭上眼睛,摇头晃脑。从《三字经》到《百家姓》,从《弟子规》到《千字文》。高一阁也跟着祖父摇头晃脑,拖长了声音“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后来,高一阁读初一的时候,祖父去了。

祖父发丧那天,父亲哭了个半死。从来不苟言笑的父亲,是第一次在高一阁面前那般痛哭流涕。在祖父活着的时候,高一阁很少听到他当面称呼祖父,祖父死的那天,他哭着喊了几千声“爹呀”,后来嗓子都哭哑了。少年的高一阁自然对死亡充满了恐惧,对祖父的逝世万分悲痛,祖父死去,高一阁的天就塌了,高一阁哭得岔了气,生出了疝气,睾丸肿得像个铃铛。

三年级到五年级的时候,高一阁上过父亲三年的课。那时候,父亲在村上做民办教师,父亲也就成了村上的先生。他不再穿长袍、蓄胡须,他穿中山装,衣兜里插着两支钢笔,梳大背头,走路也慢条斯理,踱方步。父亲子承父业,做了先生。

父亲在村上小学里教语文。课本已经不是《百家姓》《千字文》了,是新教材。父亲现学现卖,也教得有板有眼。不在祖父面前,父亲原形毕露,做起老师来很凶。他教语文,不拘泥只讲课文,除了教课本上的生字,他更多地会讲一些历史故事,也讲一些神话传奇和寓言,教孩子们许多礼仪和做人的道理;他对学生要求严格,上课不许迟到,不许喧哗,不许弯腰弓背,拿笔的姿势要正确。他手里拿着一根竹教鞭,谁做不好,就会被敲上一竿子,等高一阁后来学了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之后,觉得父亲的样子和那里面拿戒尺的先生非常吻合。父亲布置了作业,每个学生都要完成,要是完不成,他会锲而不舍地盯着你,直到你学会为止。他还会利用晚上或周末去家访,到每一个同学家里去了解情况,和学生的父母沟通。他是高一阁见过的最严厉的老师。在学校里,他不允许高一阁喊他“爸爸”,高一阁和其他学生一样,要喊老师。

但他也不完全是不近人情,看到学生读得好、写得好,他也会露出难得的笑容,有时候还会摸摸你的头。他很有耐心,一句话听不明白,就会反复不厌其烦地讲,直到每个人都听懂。他对写字要求很高,他教出来的学生大多吃过他的教鞭,没有一个写字潦草的。他一共教过二十六个学生,其中有九个考取了大学,混得最好的一个做了一个市的副市长,其余有在大学里教书的,有做警察的,有做医生的……每年过年的时候,都会有学生来看他。这让高一阁很诧异,他仅仅教过三年学,还是民办教师的身份,教的又是小学,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还会有人记着他。高一阁工作十年,教出去了近千人了,逢年过节,也没见有几个过来看看高一阁的,真是时代不同了呀。

高一阁读初中的时候,妹妹和弟弟相继出生了,父亲的民办教师终于做不下去了,一个月三十块钱的工资对于一个大家庭来说,别说温饱,就是喝汤也不够用了。高一阁的母亲为此和高一阁的父亲不断吵架,父亲终于下定决心辞职。那时候,高一阁所在的村上开始时兴种蔬菜,父亲也想弄几亩地种蔬菜,可惜他不是种瓜栽菜的那块料,种了一次,种不好,后来,他就跟着姑父做起了菜贩子。姑父这个人很钻营,见高一阁村里菜多,价格又便宜,他就借钱买了一辆三轮车,做起了蔬菜贩子,每天天蒙蒙亮就从高一阁的村上以低价买上新鲜蔬菜,赶着黎明前拉到县城蔬菜批发市场去倒卖。姑父为人灵活,能说会道,手脚勤快,天生就是个做生意的料,很快就在县城拓展开了一大片市场。父亲就跟着姑父贩菜。

那时候,祖父已经去世了,父亲才敢做这个小生意,否则他才不敢呢。祖父这一辈子最看不起的就是做生意的人,他还活着的时候,姑父在他那儿就不受待见。现在祖父去了,父亲迫于生计,也开始做生意了。

做生意几乎就离不了坑蒙拐骗,坑蒙拐骗完了还让人觉得没被坑蒙拐骗,姑父就有这本事。可父亲做不到。贩子的磅秤大多有问题,一般都是七两八两秤,缺斤少两,这样才能多挣钱。但父亲不行,他坚决不用那样的手段,他不做,还不允许姑父做,这就不好办了。

所以父亲和姑父合作了不到半年就分道扬镳了。

父亲单干了。父亲没有姑父的本事,做不了大买卖,就做点小买卖。他没有三轮车,就用自行车带筐驮篓,两百多斤的蔬菜,父亲每天弄上一筐,骑二十里路,歪歪斜斜拖到县城里。到了县城,父亲走街串巷地到小区门口去摆摊零卖,或者赶集。这一卖就卖了三十多年,一直把高一阁兄妹三人都送进了大学,参加了工作,才卖不动了。年纪再大些,高一阁就把他接到城里来了。

高一阁跟着父亲上了三年学,是高一阁一辈子受益最大的三年,也是高一阁受害最大的三年。那三年里,父亲把高一阁教育成了一个老实本分、唯唯诺诺的人。高一阁高考后填报志愿,又是在父亲的引导下填报了师范学校中文专业,妹妹也是,只有弟弟是自己做主,偷偷改了志愿,毕业后考到乡镇做了公务员。父亲虽然是个菜贩子、生意人,可是他一点也没有给高一阁兄妹培养哪怕一点点买卖意识、金钱意识,以致高一阁兄妹从来只会靠死工资生活,工作后结婚、买房、生孩子,一个个过得清心寡欲。直到这两年为生活所迫,高一阁才跟着同事们学会了一点赚钱的本领。不赚点钱,高一阁的生活都难以维持,吃喝拉撒、房贷、奶粉……压得高一阁喘不过气来。

这几年做老师,工作之余,高一阁一直在私下里悄悄做着有偿辅导。凭着班主任的优势和权力,高一阁每年寒暑假都办个班,班里的学生一般是都要来高一阁这里参加辅导的。这是同办公室的秦老师告诉他的法宝,他说,你不要怕学生们不来,你只要上课的时候少讲,把该在学校里讲的内容挪到自己的培训班上来讲,学生自然会来上这个班。每个周末,包括晚上,高一阁还一对一地做着几个家教,每个小时五十元,一天两个小时,就可以挣一百元。日子久了,也很可观。

开始只是有几个家长和学生主动要求辅导补课,高一阁不便拒绝,辅导完了,家长们自然要表示表示。高一阁一开始还觉得不好意思接受,心里总有一个坎,让他觉得别扭。但学校里其他老师都这样做,社会上所有学校的老师不也这样做?劳动付出得到点回报,也算是等价交换。这样想着,高一阁也就心安理得了。别说高中了,就是读小学的高一阁的儿子高才,那老师们还不都是人人办着班,人人做着有偿家教?下午四点早早放学后,孩子们会被统一要求到老师那里做作业,接受辅导,每天每人十块钱,每班五六十个学生,一个老师一天就可以收入几百,更不用说周末和寒暑假了。这样说吧,现在做个老师,一年下来额外的收入绝对不少。老师们开始也都不愿意收,老师是知识分子,都是在“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誓言下熬过来的,但看看这个灯红酒绿的社会,看看各行各业,看看家长们急迫的心情,也就半推半就、却之不恭了,到了后来,也就不再遮遮掩掩,而是习以为常了。

有好几年,高一阁在老师的光环下走不出来,老想着可以“出淤泥而不染”,但后来生活逼得高一阁不得不重新思考教师这个职业并怀疑曾经的誓言,再后来就醒悟了些,也才不至于被生活远远地抛到后面。

所以说,高一阁能考上大学并有一份工作,这得感谢父亲的教导。

同时,高一阁脚步总比别人慢半拍,不能对生活灵活变通,总想着老师的职业操守和面子,这也有赖于父亲和祖父的苛刻。

现在只有这样做,办班、搞家教,高一阁才能够有钱孝敬父亲,让他安度晚年。高一阁的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他少掺和自己的生活,他只管吃饱了玩,玩好了睡,闲事少管。但父亲提着凳子去高一阁的教室里听课!他居然不顾及高一阁的颜面!他这是想干什么?

高一阁越想越气,他回家一定要和他谈谈。

好好谈谈。

下了班,高一阁气呼呼地回家,进了客厅,看到父亲正在戴着老花镜给儿子读故事书。他用的是普通话,虽然和自己的方言没有多大区别,但高一阁看出他读得很认真,很努力。

他抬头看高一阁一眼,露出了一点羞涩,又低头继续给儿子讲故事。高一阁的气消了一半。高一阁把文件包放下,转身进了书房。父亲自来家以后,就一直住在高一阁的书房里,书房里有张单人床,有一个书架,还有一张书桌和一把电脑椅。他爱读书,这高一阁知道,哪怕是做菜贩子这些年,他也随身带着本《红楼梦》什么的,没人买菜的时候就看书,来了人就把书收起来。认识高一阁的人都说,这是他们见过的最不一样的菜贩子。这话高一阁听起来很刺耳,总觉得他这个人很各色,但他做买卖实诚,有好口碑,大家都喜欢来买他的菜。或许,也是因为他爱看书的缘故吧。你想啊,一个农民,卖着菜,还有模有样地看书,那是不是一道让人心酸又心生敬重的风景?

高一阁坐在书房的椅子上等他。很快父亲就进来了,进来后还把门悄悄带上了。

“你……”高一阁说。

“我……”他说。

“你先说。”高一阁气呼呼的。

“有件事,还得和你探讨一下。”他尽量说得柔和。

“好,很好,你说。”高一阁不看他,气呼呼的。他想听听他能说些什么。

“……我知道你学问比我大,读过大学,可是……可是你这课上得还不行。”他信心满满地说,貌似还有些不满。

“什么!”高一阁喊。高一阁还以为父亲会给他一个去听课的解释,却没想到他避而不谈,还要给高一阁评课。“你私自跑到我教室里去听我上课,你是怎么想的?你让学生们怎么看我?你让同事怎么看我?”高一阁气恼地大声说。

“这个,按说我的确应该提前告诉你的。我没考虑那么多……”他说,“我就是很想去听听你的语文课,看看我儿子这先生做得怎么样。”

“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好。”高一阁说,“这是学校,是县一中,不是咱们村小!什么人想进去就能进去!”

“你,你……我……”他脸红起来,声音也高起来,“我咋啦?我到课堂上去听听课咋啦?好老师就不怕听课!差老师才怕听课呢!我那时候当老师,就盼着……”

他声音一高,腰板也挺直了,父亲的威严立马重了起来,高一阁心里一下子有点儿紧张。这半辈子,他对高一阁严肃有余,慈爱不足,在高一阁面前,他始终保持着一个严父形象,高一阁从来没敢在他面前大声说过话。父亲在祖父面前也是如此。这也是高一阁一直试图要在儿子身上改变的父子关系,高一阁对儿子慈爱有加,从不严厉呵斥,甚至有些娇惯——高一阁就是要扭转这种传承下来的过于严厉了的父子关系。

“封建家长!封建大家长!”高一阁总是这样在心里评价他。

“我听你上课咋啦?再说,你不是也听了我三年课嘛!”他说。

这真让高一阁哭笑不得,我听你三年课?什么道理,你那时候是老师,我是学生,再说了,学校那个年级就你一个语文老师,我即使不想听也没辙呀。

“反正,反正——你这样让我措手不及,很没面子。”高一阁没敢把心里话说出来。

“那以后,我去的时候提前通知你。”他说。

“啊?还去啊?你还要去呀?”高一阁吃惊地问。

“当然要去,就你这个情况,我还得好好去听一听呢。你一个高中老师,应当为人师表,可你喝酒喝到半夜还不回来,备课不充分不说,你看你那课,你也不好好讲,讲不透,说不清,你光让学生读读读,要你是干啥的?学生睡觉也不管,我看是失职。”他看上去不像是开玩笑。

“哎哟,您不懂……现在这个时代……不是您那老黄历了。睡觉的学生是差生,他睡觉了就不捣乱课堂影响纪律了,我还喊他?”高一阁反驳道。

“那也是人家的孩子!你不能祸害人家!”他生气了。

“我祸害?给你说不清……我恳请你不要再去教室了,学生们会有想法的,这样影响不好……”高一阁口气缓下来。高一阁真心怕他说到做到,用哀求的口气和他商量。

“你们那些学生很欢迎我呢,他们欢迎我再去哩。”他高兴地说。

“切……”高一阁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服父亲。

“还有两个问题,我发现了,我很早就想给你说说。”他正襟危坐,打算给高一阁上课。“当老师要有个老师的样子。”他说,“老师以前叫‘先生,先生就要对得住‘先生这个称呼。你看看,你爷爷一辈子,那就是个十里八乡都受敬重的先生。为什么呀?他学问好,写字好,说话办事有条有理,就是给人家分家断家务事,也是公平公正……”祖父的形象马上在高一阁眼前闪了一下,祖父的确是这样一个干干净净、板板正正的师者形象。“我呢,也当过老师,我做民办教师,那也不算个什么正经老师……可是我做一天老师,我从来没有多收过学生一分钱,我去家访从来没在学生家里吃过一顿饭……你现在辅导几个学生,这是你的本分,我怎么听说你还要人家的钱?”父亲的声音有些激动,“我听说很多老师,上课不好好讲,留到课下辅导的时候讲……那可就丧良心了!你可不敢这样……”

高一阁的头又开始疼,脸也火辣辣的,好像要感冒了。

“人家喊咱一声老师,咱就得对得起这个‘老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这当老师的,就是人家孩子的家长哩。你既然选了这一行,就别图钱、图利,就得踏踏实实把工作干好。教学是个良心买卖,啥事都能糊弄,唯有这个事儿不能糊弄……”父亲一开了腔,絮叨得像唐僧。

高一阁头疼欲裂,他觉得自己就是父亲手心里的孙猴子。

“还有啊,韩愈说,‘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老师是干什么的?我看你今天也就是‘授业,没有‘解惑,更没有‘传道。学生有疑问,你不解释,学生睡觉你不提醒,你这就是没有‘传道。”他叹一口气,“这样当老师,离‘先生还差得远呢。”父亲站起来。

“现在大家都这样嘛,我这还算是好的呢。”高一阁辩解说。

“别人可以这样,你就不能这样!”父亲突然生气了,站起来大声说,“你爷爷和你爹,咱家三代先生!”

父亲的话像一道皮鞭抽在高一阁的心上,高一阁一阵心绞痛。

那天晚上,高一阁一晚上没有睡着,想了很多。他也知道,自己目前这个状态,算不得是一个好老师,甚至连一个合格老师也算不上,但是自己也挣扎过,也努力过,刚毕业那几年,自己多想做一个好老师啊……可是生活就像打水漂,把他的理想一个个地击破了,他挣扎过……他抗争,他始终要自己做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但他败得很惨,生活和工作的压力让他有溺水的感觉,他一想起来他读书的学校校训“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八个大字,心就隐隐作疼。他现在的工作状态在几年前他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但是他却教出了好成绩,受到领导赞扬,得到家长追捧……

这是疯了吗?

谁疯了?

父亲发现了这些,不失时机又不合时宜地闯进了他的生活和工作,试图去纠正他、改变他。之前,他一直自欺欺人、掩耳盗铃地不愿意承认,现在,父亲直接揭开了他的疮疤,他觉得疼痛。就这样,父亲像一枚钉子一样,不容拒绝地嵌进了高一阁的课堂。

高一阁班又多了一个学生,只是这个学生,是他的父亲。父亲以他那固执的姿态,像一座雕塑一样屹立在他的教室里,时时注视着他,盯着他,让他觉得自己在一个狭窄的缝隙间苦苦抵抗……站在讲台上,最后一排座位、父亲矍铄的白发后头,黑板上全是学生们写下的冲刺高三的励志标语——

“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多考一分,干掉千人。”

“两眼一睁,开始竞争;两眼一闭,学到熄灯。”

“吃苦受累,视死如归。”

……

夏天来了,窗外阳光猛烈,人声喧嚣,滚滚的热气透过窗子扑面而来,离跨入高三还有三十天的时间,高一阁感到这个夏天格外炎热。

前面教学楼被大红条幅完全包围,一条条骇人的标语格外刺眼,高三的学姐学长们独占那一座“生死楼”,三十天后,有的人将由此通向天堂,有的人则……每天早上上课前那里都会雷鸣般响起高考宣誓誓言,声浪久久回响,仿佛一面面战鼓。

高一阁现在的高二,马上要进行的是决定命运的期末冲刺,那将是一场生死鏖战。考试之后,学校面临新的洗牌——班级要调整,尖子班要重组,老师也要调整——是一路绿灯杀进高三还是滚回高一去……一切都是未知。

高一阁清晰地感觉到,整个教室、学校里,到处是一触即发的滚滚风雷,他时常被闷得手脚冒汗,只有在看到教室后面的父亲的时候,才觉得有那么一丝凉爽。

父亲被打的那天晚上,高一阁眼皮一直在跳。

自从辅导学生不再收费……家里一切都在悄悄发生着改变,终于,暴风雨来临,妻子同他大闹了一场,带着儿子摔门而出。

他一个人踱步出去,在学校对面的小酒馆里,要了一瓶酒,一碟花生米。酒快喝完的时候,他接到保卫科马老师打来的电话。

“高老师,你快到学校来,你父亲被打了。”

他撒开脚丫子就往学校跑,一个踉跄,一头栽倒在门口的花坛上。

父亲是在家属院和教学区相接的那片黑暗里被打的。

上完课回去的路上,冲过来几个人,用一个褂子蒙了父亲的头,一阵拳打脚踢。据说,那些人隐约丢下一句话“让你再胡乱上课,让你再害人……”

暑假开始的时候,高一阁接到了年级主任发来的短信,“接学校通知,暑假辅导班后天开学,新高三(2)班班主任兼语文教师由赵立刚老师接任,请高老师明日前与赵老师办理接洽手续,特此通知。”

高一阁一时觉得天旋地转,他的头又疼了起来。

责任编辑: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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