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新平,武卫晶
(山西大学 哲学社会学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农业产业化背景下的农村交换方式与人际关系变迁*
郭新平,武卫晶
(山西大学 哲学社会学学院,山西太原030006)
[摘要]在我国农业产业化发展的过程中,农村社会的交换方式逐渐由表意性的礼物交换转变为更具工具性色彩的商品交换,农村的人际关系也相应地发生了变迁,这种变迁在一定程度上又对农业产业化的有序发展产生影响。从交换的二元对立和交换的三个维度中分析当前农村人际关系的变迁,深入了解当前农业产业化发展对农村人际关系变迁带来的深远影响,以期探索出一种与农业产业化发展相适应的新型人际交往机制。
[关键词]农业产业化;交换方式;人际关系
一、问题的提出
实行农业产业化是当前我国发展现代农业,推进城乡一体化的重要举措。农业产业化经营不仅仅代表着农村经济发展方面的专业化生产、规模化建设、区域化布局,同时也伴随着交换方式、人际关系、思想观念等诸多方面的变迁。目前大多数的研究都关注农业产业化发展为农村建设带来的外在性变迁,而忽视在这一过程中农民这一主体自身的内在性变迁。农民是农业产业化发展的主要力量,因此,本文主要关注农业产业化发展过程中农村交换方式的变迁对农民人际关系的影响。
农村交换方式主要有两种类型:礼物交换与商品交换。礼物交换又被称为社会交换,这一概念是来自人类学家莫斯,主要指在传统的非市场经济社会中,人们之间的交换是通过礼物来实现的,具体表现为物品或服务[1]。商品交换又被称为经济交换,主要指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交换是通过商品的交换实现的。礼物更多是发挥表意性作用,礼物交换双方是赠予者与接受者的关系;商品则更多发挥工具性作用,商品交换是一种功利性的交换。
吕梁临县是以红枣种植、生产、加工为主的地区,形成了以红枣产业为领导,以专业合作社、种植园区为依托,枣农和龙头企业共同合作的产业模式。朔州山阴县历来注重发展以奶牛养殖为主的畜牧业,近年来逐步建立起以县畜牧局、县乳业办领导下的龙头企业、奶牛合作社、奶农三位一体的产业模式。作为山西两个典型的农业产业化发展迅速地区,农业产业化的发展对两个地区的交换方式和人际关系变迁也产生了深远影响。在推进农业产业化之前,城乡二元体制分隔下的农村社会形成以礼物交换为主的交换关系。家庭承继的亲属关系和邻里关系构成了家庭主要社会关系网络,这种社会关系通过传统仪式和日常生活中更具表意性的礼物交换来维持和强化。实现农业产业化后,企业和人才下乡打破农村地区的封闭落后局面,市场经济的理性原则和契约精神不断渗透到农村地区,礼物性交换在维持人际关系方面作用越来越小,个体创建的业缘、趣缘等更广泛的人际交往关系构成个体主要的社会关系网络,这种交往关系的维系和强化是通过更具工具性意味的商品交换完成的。在这一过程中,商品交换逐渐成为人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交换方式。农村社会的交换方式由礼物交换向商品交换的转变,带来的是农村人际关系也发生相应地变迁,这种变迁主要表现在家庭外部邻里关系以及村落与外部新进入人员之间。
二、理论综述
在西方社会,关于人际关系变迁的研究从经典社会学时期就已初见端倪。杜尔克姆和韦伯在讨论乡村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时提出: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型是小农经济逐渐向市场经济转变的过程,是血缘关系、地缘关系向业缘关系的转变过程。布迪厄的场域理论认为,场域首先是行动者生活实践的运作空间,行动者按照各自的惯性在场域里展开斗争,从而保证或改善他们在场域中的位置,进而维持或改变场域的结构[2]。农村交往场域就是一个由影响农村人际关系状况的社会力量构成的关系网络,影响农村场域中人际关系的社会力量主要有:交往双方的社会资本,血缘、亲缘及地缘关系,交往双方的联系频率等。林南深刻阐述了资源、社会结构和个体行动三者的关系:资源是投资活动的对象,社会结构是投资活动的场所,个体及其行动则是投资者及其活动[3]。此外,林南还从微观视角切入,提出理性选择的实质即行动者计算如何以最小的付出获取最大的回报。这些理论都可以用来解释传统乡土社会和现代商土社会中农民社会交往由守望相助到理性计算的转变过程。
对中国传统人际关系的研究中,最具影响力的是费孝通的差序格局理论。这一本土化的理论描绘了我国传统乡土社会的人际关系面貌,客观地体现了植根于传统的农村社会土壤之上的以血缘、亲缘和地缘关系为基本因素的人际交往模式,揭示了中国人人际交往因人而异的特殊主义特点[4]。中国学者对人际关系的研究更多是从人情、关系、面子等角度出发,提出了许多本土性的概念。梁漱溟从关系的角度研究指出,中国是一个“关系本位”的社会[5]。翟学伟认为,人际关系体系是由人缘、人情和人伦构成,其中“人情”是其核心。然而在农村社会加速变迁的背景下,“人情”色彩逐渐淡化,人际交往中的利益取向逐渐占据主要地位[6]。闫云翔研究了礼物交换在维持人际关系方面的重要作用,指出关系的运作离不开礼物馈赠,关系是通过礼物而得到确认的[7]。周建国在对我国人际关系结构研究时指出,当前中国正逐渐形成以“资源”为中心的人际关系结构,并将资源划分为三个资源圈:权力圈、财富圈以及声望圈,受各类资源的吸引,使得人们不断向资源最中心地带聚拢,最终形成紧缩圈层结构[8]。杨善华、侯红蕊在对新时期农村社会“差序格局”进行再研究时发现,在市场经济不断渗透下的后乡土社会中,姻缘关系、拟血缘关系与利益进入差序格局,农村社会交往开启了全面理性化的进程,农村社会形成“利、权、情”秩序的新格局[9]。朱虹在对社会转型期的微观人际交往过程进行研究时发现:传统基于差序格局的“亲而信”的人际信任模式正在逐步由理性取向的“利相关”模式所取代,过去稳定的、长久的、可预见的人际关系逐渐被易变的、短暂的、匿名的交往模式所取代[10]。赵爽认为,在农村社会中,体现关系的是礼物交换,交换的目的在于建构社会秩序,交换本身使社会秩序成为可能[11]。仇晓玲在总结本土学者关于人际关系理论方面的研究时指出:本土学者基本上是在一个由“关系”“面子”“人情”与“报”等本土概念所构成的框架体系内对中国的人际关系展开研究,他们普遍认为人际关系就是一种交换行为,交换方式和交换内容在人际互动中得到体现[12]。
近年来,大多数对农村人际关系进行的研究多集中在对农村人际关系的类型、特征等方面的分析,而没有将农业产业化与人际关系的变迁联系起来,且对人际关系的研究以生活领域居多,对生产领域的研究较少。本文从农业产业化发展的视角出发,通过对农村社会中广泛存在的交换现象进行研究,从而找到农村人际关系的变迁特点和发展趋势。
三、从交换的二元对立中看农村人际关系的变迁
近些年来,农村地区大力发展农业产业化,进行优势农业开发,使广大农村地区的经济要素和经济结构等各方面发生巨大变迁。首先,劳动力结构和劳动方式发生了变化。以年轻劳动力为主的就业大军更多进入龙头企业或城市中工作,而很少留在村里务农。例如,位于山阴县古城镇的古城乳业吸纳了附近农村的大部分劳动力,古城镇许多村民进入古城企业从事各种工作。其次,种植或养殖方式也发生了变化。过去是传统的以个体家庭为主的零散化的种植或养殖方式,而现在则逐渐出现大规模的集体化经营,如龙头企业、村集体以及合作社引导的规模化、专业化种植和养殖,减少了农业经营的风险,提高了收益率。目前,山阴县奶牛养殖总头数达到8.2万头,标准化养殖小区达到36个,奶站有270个,全县范围内的农民专业合作社达到319个*见山阴县乳品产业管理办公室2013年度工作总结。。农村场域内的这些结构性变迁都会在一定程度上对场域内的交换方式和人际关系互动造成影响。
闫云翔提出了交换的两种不同类型,即表意性的交换方式与工具性的交换方式,两者是完全对立的。表意性交换的目的是建立和维系社会关系,这种交换一旦开始,就会进入循环链条中,难以真正终结,是一种互惠性的长期交换。工具性交换是具有功利性的商品交换,建立的是抽象的、一般意义上的短期联系,交换的双方是进行理性计算的独立个体。基于对农业产业化背景下农村经济结构变化的分析,笔者将从交换方式的二元对立中分析农村人际关系的变迁。
农村人际交往场域可分为两个子场域,分别是仪式性场域和非仪式性场域。在仪式性场域中,农民之间的社会交换主要指的是庆典性的仪式;非仪式性场域中,社会交换主要指的是日常生活中的礼物馈赠。这两种交换活动都对农村社会关系网络的维持和强化起着重要作用。
临县丛罗裕镇郭家塔村的调查显示:过去在传统的仪式性活动中,如婚丧嫁娶、盖房以及生育庆典中,邻里之间大多是守望互助,一家办喜事,全村人都来义务帮忙。而在当前农村社会的仪式性活动中,专业的婚丧礼仪团队取代过去的邻里互助。在针对73位村民的问卷调查中,对于“如果村里有婚丧嫁娶等事宜,您一定会义务帮忙”这一问题,有49.3%的人选择“不太同意”,24.7%的人选择“不同意”,这就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传统邻里互助行为的减少。邻里互助体现的是一种表意性的交换行为,而礼钱多少的理性衡量则更多是一种工具性的交换思维,目前人们更多在意的是礼钱的多少而不是邻居的帮忙有多少。简化的仪式庆典中人情味越来越淡薄,已经逐渐沦为一种变相的隐秘的工具性敛财手段。在对山阴县后所村养殖户杨某的访谈中,他也提到了现在每年收入中有将近30%—40%都用于上礼等人情支出。这都表明了传统庆典仪式正在逐渐变得富有金钱和利益相关的属性,原本温情脉脉的邻里互助正在逐步被市场经济的理性计算所消解,家庭场域与外部场域之间更多的是利益交换,人际关系也呈现出理性化特点。
在非仪式性活动中,许多礼物交换行为也简化或消失了。过去传统春节或端午节等重大节日里,村民之间会互送礼物,包括自家种的菜、养的家禽等。在日常生活里,某一家做了好吃的东西也会拿出来和邻里或关系要好的朋友分享。而随着农业产业化的深入发展,农村人口的流动加快,人口异质性程度提高,楼房居住方式的相对封闭等使得这种互送礼物的行为逐渐减少,邻里之间的人际互动频率减少,情感联系变弱,冲突时有发生。在临县丛罗裕镇杨家山村的问卷调查中,对于“与龙头企业合作后,村民之间的交往频率有什么变化”这一问题,有64%的村民认为交往频率减少。此外在日常生产活动中,过去在春种秋收等劳动力紧张的时候,邻里之间会互相帮助。而现在村民间的生产互助行为逐渐减少,由过去的找邻居帮忙转变为雇人。郭家塔村的种枣大户赵某在村里雇佣了将近10个人负责他家的枣树种植。这也表明了农村社会交换,由表意性的情感交换向工具性的理性交换过渡。
四、从交换的三个维度看农村人际关系变迁
第一,交换的对象范围扩大。在农业产业化发展之前,村民的日常交往对象仅限于亲属和邻里等亲缘和地缘群体,交往范围狭窄,与村落外部联系较少,传统村落是原子化的村落。产业化发展以后,村民的人际交往从有限范围扩展到村落外部,进入龙头企业工作的村民以及外出务工人员逐渐增多,与更广阔范围内的异质性群体进行社会交换,形成新的人际关系网络,积累新的社会关系资本。农村进行规模化、专业化发展过程中,外部力量也会进入村落,村落的组织体制和社会管理方式必然发生变化,如龙头企业的进入,专业的农业协会、农业合作社的建立以及农业园区的开发,这一切必将带来的是由表意性的情感交换向工具性的商品交换的转型,原有的村民之间的基于熟悉和信任的口头协议必将被法理社会的理性化契约所取代;同时,人际关系也由情感型向契约型转变。
对问卷中涉及的问题“您认为现在村里的人际交往更多发生在什么场合”进行分析后发现,郭家塔村村民有79.5%的人选择农业合作社或园区。对问题“龙头企业进驻当地后,如果在生产生活中遇到困难时,您首先会找谁帮忙”进行分析后发现,68.5%的选择农业协会或农业合作社。由此可以说明,当前农村交换关系的范围有所扩大,而不仅限于过去的邻里交换范围,村民寻求建立更广泛的人际关系网络,且人际交往更多发生在农业合作社或园区也使得人们遇到困难时更多愿意向合作社寻求帮助,对合作社的信任和依赖程度加强。
第二, 交换关系的维系方式变化。在农业产业化发展之前,农村社会的交换关系是通过邻里互助来维持,充满人情味。村民往往通过继承家庭的亲属关系和邻里关系来建构自身的社会关系网络。这种社会关系通过传统仪式和日常生活中更具表意性的礼物交换来维持和强化,具有长期稳定性的特点。农村产业化发展后,交换关系发生了变迁,人际交换逐渐依赖于由个体创建的业缘、趣缘等更广泛的人际关系网络。礼物性交换在维持农村人际关系方面的作用越来越小,人们之间社会交换关系的维系和强化是通过更具工具性意味的商品交换完成的。与之前的交换方式相比,商品交换则具有短期性特点,这主要与当前农村人际互动群体的异质性和复杂性有关,这也导致农村人际关系的冷漠化和功利化。
在对山阴县马营庄乡驿泽奶牛专业合作社进行调查时发现,附近故驿村70多家农户与合作社建立了长期合作关系,签订入股合同,现在合作社共有9大股东,每年年底召开董事会,建立了完善的现代企业制度。村民与合作社的合作是一种典型的现代商品经济时代的契约式交换,双方以寻求利益最大化为目标维持着双方的交换关系,即当前农村交换关系的维系方式已经逐步由礼物性交换向商品交换转化。
第三,人际交换的场域转移。传统农村社会的交换关系更多是发生在日常生活场域和劳作场域当中,通常就是邻居家和农地,不会脱离本村的界限。场域运作的逻辑是传统伦理规范,处于这一场域中的人们有一套约定俗成的人际交往规则,人们在进行礼物交换中遵循互惠的平等交换原则。现代农村社会在经历农业产业化的洗礼后,交换的场域由本村扩展到传统村落以外的地方,包括龙头企业、农业合作组织以及城市地区。在对郭家塔村进行的调查中发现,针对“您认为现在村里的人际交往更多发生在什么场合”这一问题,村民当中有79.5%的人选择农业合作社或园区,这就说明了当前农村人际交换的场域已经发生了变化。
农业的规模化、专业化生产使得许多农产品远销全国甚至海外,许多农民走出农村交往场域,进入更广阔的场域中进行人际交往,而这些场域相比农村场域来说则呈现出复杂化、变迁快的特点,这就必然会使农村人际关系呈现出复杂化的态势。人际交往的情感性因素减少而理性化和利益化取向不断加强,亲缘、地缘对于人际关系的强化作用会逐渐让位于业缘、趣缘等更广泛的社会关系网。
在我国当前农业产业化发展的背景下,农村社会的社会交换方式由表意性的礼物交换转变为更具工具性色彩的商品交换,人际关系由传统的情感性关系转变为更具理性化、契约化的利益性关系。这一转变过程必然带来一系列的社会问题,如个体的原子化和社会功德缺失,维系村落共同体的团结纽带松懈,社会失范等。在当前的农业产业化发展过程中,个体正在经历一场从传统中抽离的转型,社会信任缺失、法律和道德的整合作用缺位。因此,构建社会信任机制,重建哈贝马斯的交往理性,加强社会整合,是实现和谐人际关系的必要条件。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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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卷第1期(2016年1月) 山西高等学校社会科学学报SOCIALSCIENCESJOURNALOFUNIVERSITIESINSHANXI Vol.28No.1(Jan.2016)
*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资助项目第58批面上项目(2015M581321)之阶段性成果。
*山西省软科学项目“新农村建设中山西乡村治理的现状及发展研究”(2013041008-01);山西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办项目“山西乡村治理的社会影响因素研究”(20141005)之研究成果。
康永征(1979-),男,山西文水人,太原科技大学讲师,社会学硕士。研究方向:社会政策与发展。
马骊(1981-),女,山西太原人,太原科技大学讲师,应用心理学硕士。研究方向:社会心理学。
武卫晶(1989-),女,山西大同人,山西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应用社会学。
The Rural Exchange Mode and Changes of 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s
in the Background of Agricultural Industrialization
GUO Xinping,WU Weijing
(SchoolofPhilosophyandSociology,ShanxiUniversity,Taiyuan030006,China)
[Abstract]In the development of agricultural industrialization in China, the exchange mode of rural society has gradually changed from exchange of gift for expressive needs to exchange of commodity for more instrumental needs, and the 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s in the countryside has transformed correspondingly which has an effect on the orderly development of agricultural industrialization. The author of this article made analyses about the changes of the current rural 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s from the binary oppositions and the three dimensions of the exchange, and explored an in-depth understanding of the profound impact of the current development of agricultural industrialization on the changes of rural 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s, in order to find out a new type of interpersonal communication mechanism that adapts to the development of agricultural industrialization.
[Key words]agricultural industrialization;exchange mode;change of 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s
[收稿日期]2015-10-18
[中图分类号]F321;C912.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6285(2016)01-0032-04
[DOI]10.16396/j.cnki.sxgxskxb.2016.01.007
[作者简介]郭新平(1963-),男,山西吕梁人,山西大学教授,博士。研究方向:应用社会学。 刘馨(1983-),女,贵州贵阳人,太原科技大学讲师,社会学硕士。研究方向:社会问题、社会工作与社会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