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熹
(邵阳学院 中文系, 湖南 邵阳 422000)
论印尼华文微型小说选集《风从海上来》中的情感旨向
潘 熹
(邵阳学院 中文系, 湖南 邵阳 422000)
钦鸿、闻彬主编的印华微型小说选集《风从海上来》中的作品主要呈现的是浮世风情,刻画的是人性正反,演绎的是情理纠结。文章通过对作品篇目的分类探索,总结概括出书中四个方面的情感旨向和精神规范,那就是对善爱付出的珍视,对俗恶世相的嘲讽,对人伦异化的反思,对乡村(青春)远去的感伤。
印华微型小说; 社会人生; 人性; 情感旨向
钦鸿、闻彬主编的《风从海上来:印度尼西亚华文微型小说选》(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是中国大陆出版的第一本印尼的华文微型小说选集。这本选集共收录了53位印华作者的125篇微型小说。作品篇幅大多比较精短,手法主要以传统的写实为主,选材基本上都是紧贴印尼的社会现实,在文学的话语中呈现根脉情缘、世相人性、悲欢喜乐。通过这部作品,我们能感受印尼社会的基本风情,能体会印华人的沧桑心路,更能理解印华写作人同文寻根的坚守。
应该说,如今印尼华文创作的可喜局面实属“涅槃重生”。印尼从1965年到2000年华文遭禁,让印华创作进入到一段极为艰难、黑暗的时期。虽然印华文学发轫很早,成就亦未必比东南亚其他国家逊色,然中断之害,不可估量。因此,先后于1998年和2004年由东瑞选编、香港获益出版的《印华微型小说选》和《印华微型小说选二集》就显得弥足珍贵,对劫乱后的印华创作的提振作用重大。现今钦鸿、闻彬选编的印华微型小说集在大陆的出版对印华乃至东南亚的华文的推介、助力的意义同样也不容小觑。
通过钦鸿、闻彬主编的这本印华微型小说选集,可以窥印华文坛的创作现状之一斑。印华微型小说创作体现出如下两大特点:
第一,创作主体仍以老将为主。林万里、立锋、莎萍、岩石、平凡、小心等都是20世纪30年代生人,甚至有像开荒牛(黄东平)、吴秀吟、黄敏等生于20年代的作者;当前印华创作的代表性作家金梅子、袁霓等亦是20世纪40、50年代出生;除了莲心、黄景泰、符慧平等生于20世纪70年代的作者,其他新生代的作者还没有全面涌现出来。
第二,大陆版的《印华微型小说选》中的作品内容整体偏平实。小说主要关注的是现实人生,剖析的是复杂人性,思考的是情理纠结。印华人曾经经历的重大历史事件、集体痛苦遭遇在本选集中被隐置了,选集整体呈现为对俗常人事的平淡而自然的把握,具有一种契合新时代背景的淡然和思索。
本文以本选集为研究对象,探究作品中日常生活背后的生存意味,去体会浮世人生的丰富性,去洞悉现实人性的斑驳和本色。试图在印尼(印华)社会风情的感性迷离中体味人生的多样与深厚,在印华作者心血浇铸的作品蕴味中明了情感旨向。
文学是人学,文学的力量通常在于作品所刻画的人性的力量。作品中呈现的良善的温暖、爱情的真诚、亲缘的相通,都把人性中最美好的一面袒露给读者,这是让人感动的情味内涵,这更是让人珍视的本性坚守。
如果说善应是人性的根柢,那么爱便是人生的内涵和意义。
《竹竿里的秘密》(晓星)中,女主人对“那几根竹竿烂头缺尾的,还有那几块破破烂烂褪了色的红布块”十分爱惜。女佣人不知原委,把竹竿和破红布丢掉,女主人“竟然暴跳如雷马上要她找回来”。直到这一天,马路上尘土飞扬,改善排水系统工程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女主人叫女佣人“将红布绑在竹竿上,插在那些大坑里”,以提醒过往行人和车辆。原来女主人的独生子“下班回来碰上大雨,驾着摩托车摔死在刚挖掘的大坑里”。女主人压抑丧子之痛,而把关心他人安危提为当务之急,其宽厚仁德的形象随之清晰。
《爱心》(小心)通过在1998年暴乱中一位的士司机的遭遇,记录了这位普通印尼友人的善举。一对年轻的华人夫妇怀抱婴儿,从正被暴徒焚烧的屋子里仓皇失措地冲出来,看到这位未参加抢劫的印尼人,便认定他是孩子的救星,毫不犹豫地把孩子交给他,请他救救这个孩子。的士司机把孩子带回家,并说服妻子来抚养。在危急时刻,普通人的善念或许就像这位救困者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同情他们,帮忙他们,不要分种族。”这种本分善良的心理让他做了救人生命的壮举。当两年后局势稳定,孩子父母找来时,他无偿地将孩子送还,普通的故事叙述下,与那时情势相连而成的义举格外让人感动。
《重见天日》(余吾我)中,教师文安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一位乡下姑娘,无爱婚姻让其怨气郁结,对妻子的恶劣态度经年始终不变。10年过去,妻子勤俭贤惠如一,而文安渐渐视力出现问题,终至失明,需移植眼角膜,才能重见光明。在住院等待手术的过程中,医生突然通知,有晚期癌症病人自愿将眼角膜捐赠。文安移植眼角膜成功后,于中秋节回家看望儿女及祭祀祖先时,方知是妻子将眼角膜捐给自己。妻子慈航,让文安痛悔、痛哭,往日怨念在妻子的牺牲面前,是如此的矫情和不堪,文安的感恩真性自然被妻子的大爱唤醒。
选集中还有不少作品同样触动读者柔软内心,让人共情感动。如《美丽的心灵》(云风)中年轻人的诚实、守信;《善女士》(云风)中自身并不宽裕但以爱心帮助小姐弟的善女士;《面包》(袁霓)中在车流中驾着摩托车给乞丐施面包的年轻人。
还有的善念让人震撼、引人深思,进而净化心性。《星星带给你快乐》(陈保善)中罹患癌症的八九岁男孩瓦希儿在生命最后岁月的坚强、明亮和感恩让人唏嘘。《安娜与小偷》(娅菲)中女主人公对盗窃自己的小偷的宽大、宽容之心尽显人性的仁厚。
《琴声叮咚》(晓星)中,钢琴少男林鸿翔在周岁时,气管、食道因被保姆报复性地灌入硫酸而终身损伤,一句“叔叔,我不恨她,真的!”让人惊讶,让人在痛惜中领悟。是的,内心摒弃怨恨反而充盈善念的少年的“叮咚”琴声,会将人领进另一种天地,那里只有安详与美丽——这是天使才具有的至善。
爱情的纯洁美好同样是选集中的亮点,不管是心有所托的痴情苦恋,还是心神相交的凄美情缘,都让人感叹爱情在精神层面的纯粹和美好,也常让人为它们在世事波折中零落幻灭而神伤。
《痴盼》(凡若)中美丽大方的渔村女孩美香,在沙滩邂逅了随船四处漂泊闯荡的海员严石寒。这个可敬慕的男子汉的出现,翻开了美香生命中珍贵的一页,严石寒让她情窦初开,芳心默许。但作为海员的他,终究不能放弃那漂泊的生活,终究还是放不下他自己的责任和牵挂,能爱他、却不能拥有他。“那厮磨的苦情缠绵,在心中留下重重叠叠的心迹与伤痕”,美香对爱情心甘情愿的付出,无悔的奉献,算是爱情路上的勇者,这真爱即使浸染悲伤,也让人默然赞叹。
《寒夜波光》(岩石)中记者苏尔亚迪与哇蒂医生的爱情同样令人赞叹和唏嘘。因苏尔亚迪发现自己已是癌症晚期,所以刻意编造谎言,“无情”地拒绝自己深爱的人。哇蒂得知真相后,奔到爱人身边,曾经被伤害的“怨恨”转化为面对爱人生命即将凋零的裂心之痛。生命无言、爱情灿然,让爱人在自己怀中幸福地逝去,这或许就是对爱的最好的回答。
《今生来世》(田风)中对林忠汉和李秀娟跨越四十多年的多舛爱恋做了两种结局设计,不论是晚情卿卿,还是阴阳相隔,都把这份被乱世风云阻隔的爱情深化了。《幽谷》(冰湖)中永智的为爱隐忍,为道义离去。《纯情的爱》(黄敏)中,陈伟民与三十年前青梅竹马的蔡婉珍重逢后,那份纯情之爱的复苏,造化弄人的哀痛,都让人对深沉而纯粹的爱情有了更深的理解。
而人生亲情也是一种无语相通、天然同气的生命情怀。《他只有一百盾》(北雁)中,儿子对全盲父亲的力有不逮但慈情回馈孙辈行为的感慨和自责;《妈妈的千叮万嘱》(吴秀吟)中母亲对误入歧途的儿子阿伟的救赎;《一笔来历不明的钱》(陈冬龙)中对小蓝善良孝顺的回赠。一个个故事都让人真切体会到了良善情感的光芒,让人真正懂得了生活中的前行动力恰恰就是这让人感动的本心,以及情感付出中的人性力量。
如果说良善和真爱让人情纯厚、人心感动,那么社会这个大染缸中同样会有庸俗、虚伪甚至罪恶。这是生活的一部分,同样也是人性的一部分。选集中有不少篇目描绘世相、审视人性,用嘲讽甚至是鞭挞的笔触把社会人生中的恶俗呈现,在话语情境中表明作者清晰而冷峻的情感选择。
于而凡先生的《膜》和《眸》应该说就是对这种庸俗和虚伪的反讽。《膜》中的“我”以前因为个性正直,因而显得脸部表情太硬,但恰恰是这种棱角分明的脸让大学校花梅欣赏并最终嫁给了“我”,而“我”在赴美国工作后,因戴上了前同事阿华为我践行时送的肉色脸膜,“我”在异国的新工作变得非常顺利,不但跟同事、上司的关系非常好,与客户接洽生意也多见成效。但这种变化也让“我”的脸无形中变成了与大学校园明星凌风相同的面孔,而真率的梅恰恰不认同这种面孔,因为梅觉得凌风“太过圆滑,没人能触摸他的真心,面孔好似铺上了一层膜,好虚假”。戴上肉色脸膜后,自我感觉良好的“我”,脸形平顺,面目和气,从中可看出世故和市侩的神色。”肉色脸膜改变的其实不仅是容颜,还有“我”逐渐习惯与左右逢源、现实圆滑的风气同流合污。
《眸》同样具有很强的隐喻意味。小松做了眼睛的大手术,手术很成功,但随之而来的麻烦是新眼睛看东西异常清楚,尤其和人对谈时,眼睛始终把对方的面目表情看得透彻,把本来微小的细节放大。能从各位说着好话的熟人亲友的眼神中读出他们内心的声音,发现无人言思一贯,说话时定有功利考虑,时时隐瞒真想法。这双眼睛到后来,根本不需要说话,就算不熟悉的陌生人,也能从他们的一举一动把他们的心机看穿。世事丑陋,人心自私,这双“火眼金睛”的明辨和洞悉实则反衬了世相的恶俗。
选集中还塑造了好多生动的形象,通过他们在社会舞台上表演,作者给人性庸俗画像。如《适时》(北雁)中的石俊杰自许清高,实则民族情怀全无,对抗战中不惜生命的无名英雄的牺牲不以为然,自诩“文字的寿命更长久”,创作的应时诗《我愿战死沙场上》获得爱国主义创作大奖,并由国防部长亲自颁发奖章。作品极精短,然而意味深长,石俊杰所代表的只知我存、不知国亡,情怀病态、附会高名的实利主义嘴脸让人愕然。
这种人物形象在选集中为数不少,他们的表演如独鹅过街伸颈仰脖,引人侧目。如《赴宴》(杨思萍)中坐在汽车中盛气凌人、蔑视下等车夫的同乡会某会长。《名誉主席姚佐观先生》(林万里)想出名而出钱到处兼任名誉主席的姚佐观先生,身挂七个社团的名誉主席后,走起路来就跟以前大不相同了:头扬,鼻孔朝天,下巴频频上翘。
《我的舅舅合算先生》(林万里)的“舅舅”既需要频繁社交露面后的光辉脸面,又要每次出席社交项目的资金付出合算,可谓名利相兼、绝不做亏本生意的精算子。《龙飞天》(晓星)中不懂作曲靠捐款成为吉祥作曲家协会主席的龙飞天,热衷虚名,喜抛头露面,可谓无畏无羞的跳梁小丑。
社会群体的不良习气和人性中的贪欲也让人无语甚至无奈。《丰收》(袁霓)中,商人冯子诞回故乡偏僻的农村购了块土地种植玉米,结果一举成功,喜获丰收。消息经新闻媒体报道之后,门庭若市,索要玉米的各色人物纷至沓来。作品并不具体描写省长夫人秘书、警长夫人、乡长等人向他讨索的细节,对索讨之人众多也只用了“……”来表达。丰收后成功商人的遭遇,让世态中诸多所谓头脸人物的喜索取、爱贪利嘴脸浮现。作品最后结尾,只用了一节对话,“‘我不想搞农业了。’‘为什么?’‘因为丰收。’”便戛然而止,余味无穷,引人深思。
《古壶》(金梅子)中通过描写家族诸人为了一把古壶相争的场面,让人痛感金钱利益对人心的冲击和侵蚀。《孽缘》(金梅子)中年老肥胖的经理通过钻戒等大批名贵礼物使年轻漂亮的菲菲半推半就,双宿双飞,然而待菲菲母亲找上门来时才知道,这正是当年怀了他骨肉被他狠心逐出家门的原配,而这骨肉就是如今的菲菲。
当人性迷失,私欲和贪婪会让社会风气陷入“恶”的境地,不管是普通民众,还是执法者,都会在丧德逐利的氛围中做丑恶表演。
林万里先生的《警察与小偷》和《诊费》就是这一现象的写照。《警察与小偷》中,警察抓到了偷“我”录音机的小偷,警察不是依法办事,而是拷着小偷来我家索要三十万盾的销案费。东西被窃拿不回来,还得被警察勒索不菲的办案费。如此“法制社会”让人瞠目结舌。难怪我最后只能指着小偷的鼻子说:“以后再翻墙爬进我家里偷东西,你千万不要再被警察抓住,请你记住!”而《诊费》中的骗局让人防不胜防,红装艳姿、光彩照人的少妇,利用人们看病省钱的心理以所谓的关心手段骗取了诊室里候诊病人的诊费。
袁霓的作品《奶》和《米》描写了现实中各种骗局伎俩,或合伙表演,或美色诱惑,或巧用机关,或装拙行骗,让人感叹的世风日下,人心败坏。莎萍的《手机风云》揭露了社会上常见的利用手机(电话)行骗的手法。《桃花劫》展示了利用普通人的善良,借用美色和所谓“高档财物”担保等手段行骗的过程。
在社会前行的大潮中,人性的善恶也裹挟同行。有人坚守本善、保有真淳,让人性激发温情的光芒;有人随波逐流、顺势取利,让恶俗成为世态中的“常态”。在商业化大潮中,逐利和失去道德坚守的群体的“异化”成为选集中不少作品表现的重要内容,现实人伦在利益、欲望面前呈现出各种令人无奈的局面,让人忍不住掩卷沉思:现实人情到底走向了哪里?
通常说爱情是美好的,即使苦恋、痴怨、凄美的爱情也有在忧伤中心神幻游、幸福自适的精神纯粹。但现实中更多的是曾经的爱情会成为心理的“负担”、情感的“异数”。
《扒手》(立锋)讲述的是曾经的爱情经历在财富和身份面前成为引发屈辱的理由。张子林和叶珍珠是小学同学,两人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到了“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地步。张子林虽是书香子弟,然而父亲因病早逝,家道中落,与大企业董事长的掌上明珠叶珍珠的亲事自然黄了。几年过去了,两袖清风的张子林拾到一个内装一叠大钞和金首饰的钱包,当他循着钱包里证件上的地址上门送还时,发现住在豪宅里的失主恰是自己的初恋情人叶珍珠。然而曾经的恋人现在的豪宅女主人的内心已与旧情无关。她想:他来做什么?想重续前缘?想乞求爱情的施舍?还是走投无路来乞求帮助或者是来诈骗?……曾经的真爱少女在浮华里早已筑好了与往情决绝的坚固壁垒。不疼不痒的寒暄后的第二天,张子林莫名其妙地被拘捕了!罪名是:扒手。
《斜阳》(冰湖)中上辈爱情的不负责任,直接影响并伤害到了晚辈的爱情;《重逢》(夏之云)中萍萍三十年后接到初恋黄胜的电话,约她在海滨餐馆见面,这消息让她激动和振奋,然而思念和情伤在多年风雨洗礼后的沧桑容颜面前烟消云散。
亲情不仅美好,也是生活中实实在在的温暖和依靠,然而孝善会在现实时空的辗转和功利习性的养成中成为隐忧甚至隐痛。
白羽的《最后一个孝子》中方老伯静静地躺在殡仪馆的棺材里已经两天两夜了,今天是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了,厚厚的棺盖还没钉上,在等待移民国外的最后一个孝子——老五回来见最后一面。然而等到出殡的最后一刻,接到的却是老五的长途电话,因临时参加一个重要国际商务大会,分身乏术,不能奔丧,传统的父慈子孝在方老伯的丧仪上成了让人无语的话题。
立锋的《第三个儿子》或许可以解释上述“孝子”行为,作品中的主人公李大娘逢人就说:“我有两个儿子,个个都已长大成人,有妻有子,而且都是大企业的老板、经理,可是没有一个孝顺我,把我当甩不掉的包袱。”李大娘自嘲养有第三个儿子——钱袋。《乔迁之忧》(白羽)中父母二人在近三十年的时间里,每天起早摸黑,吃不定时、食不知味,含辛茹苦、养活一家,并将五个儿女培养成人。然而当子女买屋置房,追求豪华舒适时,并未有对老父母真正贴心的周全安排,仅留下逼仄而无法敞亮的小地下室给父母睡。最后老两口决定住回老屋,并“招收寄宿”,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求一份自在。
《庆祝生日》(白羽)中儿子儿媳请阿公阿婆到家中聚会,阿公原以为是为自己庆祝七十大寿,结果是给与他同月同日出生的孙女过生日,这种只知有小、不知有老的当代家庭的行为方式或许是一种“常态”了。而《生还》(柔密欧·郑)中范老先生回到家中,家人正为原以为因飞机失事已遇难的他办丧,结果听到了儿子、儿媳们讨论母亲的安置问题,丝毫不考虑母亲的个人感受,全从子辈的个人利害和方便加以安排,难怪范老先生七窍生烟,大喝“你们都给我滚!马上滚!”
爱情失真,亲情失爱,所以婚姻家庭的畸形关系也就见怪不怪了。白放情的《窗里窗外》写的就是一个金屋藏娇的故事。通过小孩的视角,让两个孩子在互相家访时的所见,来揭示他们是同一个父亲的事实。作品视角虽独特,故事简洁明了,但在较大的情节空间和思考空间中对婚姻、家庭关系的变异做出了清晰的表现。
林万里《智擒偷情贼》中对混乱的、甚至令人意想不到的偷情关系的反映,虽令人捧腹,但也让人讶异人伦的失范。袁霓《一串项链》中的情节铺展和演绎更让人生出无语自惊的心理感觉。林家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孩子们可爱乖巧,家庭经济好,太太温柔而漂亮。她是标准的主妇,把家照顾得很温馨,侍奉丈夫精心周到,而先生在家人或旁人看来,是一个顾家的好男人,只是先生生意做得很大,时常要出埠出国。一切都是那么和谐、幸福。女佣给先生刷洗衣服时,一条从长裤内袋里掉出的项链揭开了一个隐秘的事实,先生在外头养了一个女人,孩子也有十四岁了。成功男人对妻子表面忠诚背后的出轨虽不让人惊讶,但让人痛心,痛惜于对沉醉于家庭幸福中的美丽贤顺的妻子的伤害,难道事业的成功、财富的积累一定要让情欲的旁溢释放、让家庭之外的情感纠结相伴吗?某些所谓感情的获得,实际上是以失去更多的纯粹幸福作为代价的。难怪脸上再也找不到安宁祥和的笑靥的太太某天幽幽叹息后,泪珠忽然大粒大粒地掉下,对女佣说:“尔拾到项链如果不交给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浮世纷攘,人情伦理在社会发展中也渐失单纯和清晰的内涵,沾染了许多人们习以为常但也不再醇厚的“异物”,会让人们在冷静深思时生出些许遗憾。
开荒牛的《师生之间》也是现实中人伦关系“异化”的写照。庄则民老师因局势纷乱,几经改行,几门营生都失败了。到了老年,不得不改为向商家谋求一处小小的文职。经当年文教界热心人士多方疏通,老庄终于被安插在一家规模宏大的国际贸易商行,任该行总经理的中文文牍工作。让庄老师惊讶的是,总经理梁金海正是他当年任教小学五年级时最不用功最刁蛮的学生。当年的师道尊严、恨铁不成钢的历历往事,而今低眉顺眼、谦恭以文侍商的尴尬现状,折射出现实社会身份关系的奇诡和时变中的心理内伤都令人思考。
另外,莎萍的《晨运》中“做好事,行好心,也要受这么多折磨”的感叹;时芳《车祸》中因救助被公共汽车撞倒受伤的老妇人送医,心中担心反被诬告而被勒索的那种心境,都说明社会诚信、人际关系出了问题。当法制不能清正运行,当道德被潜规则绑架,当人伦被利益左右,那么社会关系中的紧张感,人际关系之间的距离感,人伦关系中的真情疏离、自我中心,也就不会让人奇怪了。但当信任走远、情感变味、人伦失范后,社会个体和群体的被伤害可能将变得无时不在。
在城市化的生活中,拥挤、嘈杂的环境,快速、忙碌的节奏以及自保、漠然的人心会让很多人感到身心疲惫。很多人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自己的纯情青春,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快乐心境,也有很多人会把自己的快乐记忆回拨到那个与青春同在的乡村情境。曾经的单纯生活、纯朴人情,印象中的优美环境、轻松游戏都已远去,但在记忆中却愈显清晰和珍贵,也更增添了一份往事不可追的伤感。
海风的《老佣人》就是一曲乡村和青春的恋歌。在我家待了四十几年的老佣人农村妇女佩西蒂,在我大约十岁的时候来到我家,她朴素能干,细心勤快。她不是我的奶妈,可是在我小时候,对我的照顾关怀无微不至,不差于自己的母亲。而我最快乐的记忆,恰是随佩西蒂回乡过年时在乡村玩耍的经历。我坐着马车,一路上叮叮咚咚的声音,看见田野上放牛放羊的小孩子,露着上半身、骑在牛背上,多威风!她儿子约我一起洗澡,浴房没有围墙,也没有门,水是从井里打出来的。没有城市生活的富足便捷,但如画的乡村风景,简单质朴的人际关系,让我的乡村生活的快乐而满足。在小溪里捞鱼,在田野里斗蟋蟀,在小山坡上放风筝。“风筝在蓝天下飘扬,向左倒,一会儿又向右倒,好快活。”在乡村天地释放童趣、纵情撒欢。当我上了中学,在城里寄宿,然后再成家,佩西蒂就住进了我的家,为我看管我的两位女儿。佩西蒂在无微不至地照顾孩子的时光中慢慢走向老年,最后回到乡下终老。这个乡下妇女,留给我们全家的是乡村的自然风光、乡下人的纯朴勤劳和那张布满皱纹的甜蜜的笑脸。我心中乡村的单纯美好和孩童时的快乐有趣只能留在记忆中去回想。
《奶奶的泪水》(海风)则写出了现代生活对乡村宁静的侵蚀和破坏。一天我放学回家,阿岗约我去乡村的他家,“一路上乔木昂天,两侧是一望无际金黄色的稻田,微风习习,好凉快”。阿岗的家是一间简陋的小木屋,但在村里还算不错,而阿岗的奶奶年过七旬,身子骨硬朗,那慈祥的笑容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里。这个清贫的五口之家生活在平静之中。但后来一家公司开油田,结果钻出了地下的热泥浆,半年过去了,好几个村庄,几千亩良田,几百家住房……都被淹没。天灾毁了宁静的山村,村民们失去了生活来源,阿岗也失学了,虽然阿岗经我爸的资助重回学校,但阿岗的父亲在守护热泥浆时因事故殉职。不久,阿岗的奶奶也在痛惜家园被毁、家人变故的泪水愁容中与世长辞。
《我要回家》(朱希贤)用一个让人垂泪的故事讲述了曾经的陆军中士坎坷甚至苦难境遇。在一场政治风暴中,“他”因为正直坦率的个性,更因曾经揭露上级的贪污行为,在这次变革中遭到报复,被革去军职,还坐了十年牢。出狱后,沉重的政治罪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四处奔波谋求工作,均因身份问题而告失败。为了家庭,为了降生的女儿,“他”担负起生活重担的同时,也想把忧愁抛掉。为了改变处境,“他”向邻居借了五万盾盘缠,希望到雅加达寻找现已发达的旧日战友寻求帮助。然而到了大城市雅加达,发现战友几个月前搬了家。“他”在车站挨了整整一夜,次日发现身上余下的钱不见了。在城市的困顿中踽踽独行,在“他”的心里升腾起强烈的信念:我一定要回家去!那个时常在他脑海展现的乡村的家!“他”常常有一副优美的图像在脑海中回放:乡间小路上,他,一个陆军中士,右手轻搂着新婚妻子的细腰,憧憬着新家庭的未来。然而,现实令人绝望!当雅加达的黑夜降临,当“他”走投无路贸然实施抢劫后,“他”不得不向那个记忆里回想过多次、梦里体验过多次的乡村家园告别。
回不到真实的乡村家园的还有《姐姐》(符慧平)中的“姐姐”,离开乡村去城里赚更多的钱,结果被包养。污浊没有完全毒化她的心性,但侵害了她的身体,再回家乡时是骨瘦如柴的女尸!当然《改行》(雯飞)中也有因为向往新式生活而试图融入城市,从传统的乡村世界主动“逃离”的兰妮。
时间会改变生活,空间会改变情怀,曾经的乡村记忆是少时生活的全部快乐,曾经的青春激情是沧桑人生的全部念想。而如今,浮世人事让这些快乐和激动都走远了,只容在偶尔的回想中感怀自许。城市生活、现代生活创造了全新的生活理念和生活内容,让人充实而忙碌,让人进取而疲惫。要再回到“乡村自然”的风物家园,回到“青春烂漫”的精神家园似乎只能是一场自我宽慰的梦了。
印华创作在海外华文的文学时空里,是一道曾经零落而寂寞的风景,是一段依然隐忍而困勉的历程,其中的艰难和心痛恐怕也只有印华作者才能完全体会。历史的一页似乎已经翻过,我们现在看到的大陆人选编的印华微型小说选集,是一本更多地呈现日常人生、现实情怀、当下意味的写实之作。在作品里,是俗常人事,是浮世风情,是斑驳人性。更为重要的是,这本微型小说集让我们感受到了印华写作人对属于自己的文学使命的担当,那就是接续根脉、抒写时代,摹刻人性、皈依高远。虽然说,印华微型小说的创作还有或多或少的不足,比如,创作人才的青黄不接,有些作品题材取舍的精当欠缺,有些作品笔法展示的文气迂腐,有些作品范式上的于制不合。但毕竟瑕不掩瑜,印华微型小说不但展示出丰富而真实的生活内涵、丰富而深沉的人生意味,同时在对社会镜像的审视中,在对世俗人性的刻画中,清晰地点明了文学应有的情感旨向和价值规范。这是印华微型小说的现实意义,也应是印华微型小说走向未来更高点时的文学品格坚守。
[1]钦鸿,闻彬主编.风从海上来:印度尼西亚华文微型小说选[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
[2]东瑞选编.印华微型小说选[M].香港:香港获益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98.
[3]东瑞选编.印华微型小说选(二集)[M].香港:香港获益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04.
[4]龙钢华.小说新论——以微型小说为重点[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6.
[5]刘海涛.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研究[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8.
[6]凌焕新.微型小说艺术探微[M].南京:南京师大出版社,2000.
[7]龙钢华.当代华文微型小说的发展特征[J].文艺理论与批评,2010,(6):127-132.
[8]杨晓敏.小小说是平民艺术[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09.
On the Emotional Themes in the Selection of Chinese-Indonesian Mini-stories The Wind from the Sea
PAN Xi
(Chinese Department of Shaoyang University, ShaoYang 422000, China)
Edited by Qin Hong and Wen Bin, the works in the selection of Chinese-Indonesian mini-storiesTheWindfromtheSeamainly present a Ukiyo life-style, complicated humanity and tangled emotions. The paper summarizes four emotional themes in the works, namely, the treasure to the kindness, the satire to the evilness, the reflection on the distorted human relations, and the sentiment to the passing youthfulness.
Chinese-Indonesian mini-stories; social life; humanity; emotional themes
2016-10-14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综合研究”(09BZW064);湖南省教育厅项目“蔡仪文艺思想与当代中国文学”(09C898);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香港及东南亚微型小说研究”(15YBA329)
潘熹(1970—),男,湖南桃源人,邵阳学院中文系教师。
I342.4
A
1672—1012(2016)06—002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