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器乐的心性特征

2016-04-06 00:04
关键词:中国哲学心性心灵

蔡 钊



中国器乐的心性特征

蔡钊

摘要:中国哲学的核心是心性论,中国器乐的重点亦是心性论。以往对中国器乐的研究主要从音乐形态、功能及发展现状入手,而从音乐的本质——心性层面出发,从整体性特征、重人心而非琴器、内通之路等方面阐释中国器乐的演奏者如何习琴以及如何为人者十分鲜见。事实上,中国器乐把情感、意志、自由、道德、审美等“真善美”问题作为自己的主要任务来贯穿于古今,抓住了人的本质,这是中国“乐道”的真正智慧——让心灵去不断地追求、创造、超越,永无止境。

关键词:中国哲学;中国器乐;心性;乐道;心灵

中国器乐,俗称民乐,是指古往今来一切旨在涵载中华民族器乐艺术的各种文化形态,包括中华民族各种原创乐器形制的演变与流革,历代音乐家、器乐作品、演奏手法、传承方式、记谱法、乐律、创作手法等方面的内容。从时间上来说,中国器乐既指从远古先秦时期到1840年的中国传统器乐,亦指1840年以后国人学习西方音乐技术和理论,借鉴西方音乐体裁和音乐形态所创作、改编和移植的器乐作品以及所发展起来的器乐理论、审美理念;从类别上讲,中国器乐包括“吹管乐器”“拉弦乐器”“弹拨乐器”“打击乐器”四大类;从形态上来说,中国器乐包括“民间音乐”“宫廷音乐”“文人音乐”“宗教音乐”四种形态,其中“文人音乐”最能代表中国器乐的精髓。

心性论是中国哲学的核心和重点,中国哲学是一种人的哲学,其精髓在于找寻人之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期求心灵超越,皆在炼养主体心性工夫。故而,心性问题一直是中国哲学的基本问题。心性论主要探究人的本质、本心、本性,人生的理想、境界和终极意义,人如何实现其价值、使命、理想和境界,也即人生的修养和工夫等三方面的问题。

以往对中国器乐的研究主要从音乐形态、功能及发展现状入手,笔者认为,中国器乐亦讲“心性”。桓谭《新论·琴道》中就有“琴德最忧”的记载,说明中国古人并不仅仅把古琴看作一件器物,而是视其为道德的载体,精神与物质的统一体,履行着沟通天人的神圣职责,因而,中国的古乐器非器而已,而是道、器合一,负载道德的神器,自然心性论便内存于中国器乐之中了。

中国器乐心性论相关中国器乐的演奏者如何习琴以及如何为人。中国器乐的重心不是“乐”,而是人,西方音乐是由人而“乐”,它的终极追求是人创造音乐,追求音乐更高、更快、更强,以人征服天的姿态来实现“天人合一”;中国器乐的终极追求是由“乐”而人,由技巧与心灵的双重自然与解放实现心性之超越而德全、乐备的“天人合一”。东西方音乐的终极境界都是“天人合一”,然一者由技巧外在而征服实证;另者返璞归真而心灵超越,于心性灵明中顿悟精神的境界,二者在“乐”与“人”追求次第上的差异显示出东西方音乐在最高境界及工夫实践中的巨大差异。

中国器乐不得不讲做人的学问,也缘由于中华文化的核心特征。孔子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只有人才可以使“天道”“乐道”发扬光大,成为一个“能弘道”的人即是习乐(琴)者的使命;《乐记》中亦有“德成而上,艺成而下”①《乐记·乐情篇》,《中国音乐美学史资料注译》(上),蔡仲德注译,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90年,第316页。的古训,强调音乐的最高境界是对人之心性完满的证实,即音乐是让人成为“苞通天地”的有“道德”之人,然智者、古训既已作古,最高境界也难以在大多数人中普及,这也成为当下中国器乐对此不采纳应用之的一个借口。当前,中华民族正深陷严重的道德危机,若再不从传统文化中开掘正能量以运用之,恐忧我中华之前程,亦忧中国器乐之未来。笔者试图通过探索中国器乐的如下三类心性特征,借以抛砖引玉。

一、整体性特征

中国古代哲学历来都把人心放在中心地位,重视人心的本质、作用和价值。在中国哲学看来,心灵不是与外界相对立的绝对主体,而是与外界完全统一的相对主体。中国哲学认为心灵与外界的关系,不是如西方哲学讲的感知与被感知,或认知与被认知的关系,而是存在意义上的虚与实、隐与显的关系,从而建立起了心灵认知意义上的整体性前提。

中国哲学认为人禀受天地之精华而产生,来到人世间后又处于同外界相对立的地位,产生了人类的“异化”,这使人心与天地的“先天”统一“虚”而隐藏起来。但人就其本性而言,无时无刻不在与自然法则相统一,与宇宙秩序相谐和,回到先天平衡状态,回到人的本心、本性的存在,这就产生了一个追求“复性”的由实而虚的过程,这个过程是通过“天人合一”的整体性心灵体验实现的。

中国哲学认为人的心灵具有整体性特征,人的心灵存在是知、情、意的完整统一,心灵是整体不分、完满自足而不可分析的,这是中国哲学心性论的基本精神。也正因为中国哲学心性论强调心灵的整体不分、不可分析,方导致中国哲学的理性思维不发达、缺乏实证精神的弊端。

中国心性论的基本精神就在于实现“天人合一”的心灵境界,“天人合一”不仅是中国哲学的根本性命题,也是中华文化的基本思维模式。“天人合一”思想认为“研究‘天’(天道)不能不牵涉‘人’(人道);研究‘人’也不能不牵涉到‘天’”,“必须把‘人’和‘天’的关系统一起来考虑,不能只考虑一个方面,不考虑另外一个方面”,“二者之间是不相离、而相即的”。*汤一介:《论“天人合一”》,《中国哲学史》2005年第2期。在“天人合一”整体思维的引发下,中国哲学、美学、艺术的“境界论”特别发达,“境界论”可以说就是中国哲学、美学、艺术的“本体论”。但“境界”非实有之客观世界,境界是心灵的境界,境界是心灵的存在方式或存在状态,心灵不是实体,境界也非客观世界。心灵将其“本来面目”一经实现就是“境界”,心灵的“本来面目”就是回归到人之未生以前的宇宙母体,当然,这只可能是在心灵境界中的回归,而非真正的现世超生,因而“天人合一”其实是发生在人的心灵之中的精神变现,这是“天”之于“人”的一种内在超越。

境界发生的前提是庄子讲的“齐物论”“道通为一”,美学上称之为主客合一,物我两忘,情景合一,“庄周化蝶”。这无非是强调在心灵意义上的虚实统一,是物我在心造之意上的整体性,这是境界产生的前提,也是中华美学的一大特征。西方美学有所谓“通感”“移情”术语,是在主客二分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美感讨论,其审美感受有可能与中华美学之“物我两忘”相似,但二者发生之基础完全不同,这是两者之大别。

境界论还有一个重要特征,即是境界与工夫的合一。此境即在心上求,此心不外日用行常之当下,所以境界其实就在当下之心境、行为之中也,所谓“知行合一”即是。“知行合一”无非要求人既要知“天道”“人道”,又要在生活中践行“天道”“人道”,而“天”“人”同出一“道”,所以能知且行“天道”,也就能知且行“人道”了,做到了“知行合一”就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看来,境界也非真空之心境,而是强调心物统一的最佳状态而已。儒家之境界体现为道德伦常,道教之境界在追求“修真成仙”,佛教之境界在于禅修证悟。三家法门都有心灵之外的“实体”可依托,而修持的目的都在于境界与工夫的“知行合一”。

这样一来,中国艺术之境界也就不难解释了,境界与工夫的合一在艺术中就有最具典型意义的体现。在艺术创作中,主体之心境或与琴、与画、与书法、与诗歌、与舞蹈、与建筑的合一,就实现了中华艺术的最高追求和终极目的。

艺术是实现心物合一的最佳途径,尤其是音乐。早在先秦时期,孔子就提出“为人生而艺术”“乐以通天”的思想,荀子又言:“乐者,天下之大齐,中和之纪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荀子·乐论》,《中国音乐美学史资料注译》(上),第171页。《乐记》也指出“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乐记·乐论篇》,《中国音乐美学史资料注译》(上),第305页。以此为乐行天下之纲领。古之圣者已明确规定了音乐是接通人心与天地的一种最有效手段,音乐的最高境界是实现“天人合一”。琴者对“天”负有一种内在的使命和责任,“为天地立心”和“为生民奏乐”相即不离,习琴之意义就在于体征“天道”,琴者之人生价值就在于成就“乐道”,琴者习琴的目的是以求达到“同于天”的超越境界,而琴者在实现“天人合一”的境界过程中也实现了自我的超越而精神永恒于天地之间,这才是中国器乐“天人合一”思想的真谛。因而,中国音乐自产生起,便被赋予了通天笼地的历史任务,此一使命非能用封建迷信,古人无科学只能臆想等论断而武断评论之,而是应该看做中国器乐的基本出发点、最终使命乃至基本特点。

中国器乐是讲境界的,离境界而只存音响的音乐本身就非名副其实的“中国器乐”。中华文化的整体性特征决定了境界既是宗教追求,又是哲学命题,亦属美学、艺术等范畴,因而,中国器乐的美学自然是“境界”美学,而非“技术”美学。在中国器乐的经典之作中,常以“境界”胜,而不以技术为优势,这也是为什么中国器乐中“文人音乐”居首位的原因。同样,在绘画领域,“文人画”胜于其他,也是以“境界论”为其源头和核心之故。

中国哲学没有把心灵做各个部分或方面的意识解剖之分析,只在形上与形下、体与用、虚与实等层面做了区分,强调了心灵的完整性以及身心的统一性。中国器乐也把心灵的完整性以及身心的统一性作为最高理想来追求,所做的区分也只体现在“道与技”(即形上与形下、体与用),以及突出刻画了“韵味”,又称“神韵”(即虚与实)的重要作用,因而,中国器乐没有出现如西方音乐的学科分类与理论建设,这并非中国器乐落后于西方音乐,而是由中华文化的整体性特征所决定的人文特点所至。国人若要改善中国器乐,也非仅学习西方音乐之学科分类与理论建设为上策,而是应该从中华之国粹——“雅韵”之境界入手,寻根探源,方有可能来个彻底的突破。

二、重人心而非琴器

中国器乐追求“天人合一”的整体境界,这种整体境界要求通过心灵的功夫来实现。荀子《乐论》曰:“故乐行而志清,礼修而行成,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美善相乐……故乐者,所以道乐也;金、石、丝、竹,所以道德也。”因而,中国器乐向往“乐者,乐也”,*《乐记·乐家篇》,《中国音乐美学史资料注译》(上),第282页。所追求的是心灵的“天人合一”之乐,决非仅是耳、目、声、色之生理快乐,庄子就此讲到“至乐无乐”。这样一来,金、石、丝、竹与得道之乐的关系就是中国传统哲学讲的“器”与“道”的关系,道、器,体用也,需合而为一才能发生根本性作用。

而“道”的境界是由心灵发生的,所以在中国器乐中,心、琴的关系犹如道、器,琴在心中,而非仅在手中,“心境”是中国器乐最终、最高的追求;但另一方面说,手若无琴,境便无处可显发,因而,心、琴,体用一如是也,弹琴也就是炼心,这里再次体现了中国器乐追求“天人合一”整体境界的心灵特征。而在中国器乐中,心与琴二者明显是有所偏重的,“重人心而非琴器”,这就是中国器乐心性论的特征之二。

中国传统哲学的基本问题是“天人合一”,而不是西方人所强调的主观与客观的区分,思维与存在的对立。中国古人重视的是对道德修行的追求,尽管孔子提出“尽善尽美”的思想,荀子提出“美善相乐”的观点,但其目的都不是欲把美与善做形式与内容的区分,进行欲赞某方,而否另一方面的偏向。孔子、荀子将美、善二分,实质是为了强调人的内心觉悟的重要性,希望能如孟子所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能够达到庄子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大化之境。中国古人的“天人合一”观是反对将主观与客观、精神与物质、内容与形式绝然分开而对立起来的。“‘天’和‘人’不仅不是对立的,而且存在着内在的相即不离的关系,不了解一方,就不能了解另一方;不把握一方,就不能把握另外一方。”*汤一介:《论“天人合一”》,《中国哲学史》2005年第2期。这样一来,在中国器乐中,人心与琴器的区分,亦非绝对而不可互化的,反而琴器成为炼心以实现自我超越的一个工具与手段。古者追崇的是人心,因心能接天通地,而琴是心接通宇宙能量的一个载体和工具,人习琴的最终目的是通过手中的乐器而至“天人合一”之心境,所以中国器乐的根本任务是要提高人的精神境界(冯友兰先生语)。中国器乐是要“重人心而非琴器”,而不是“重人心而弃琴器”,因为在中国传统哲学中物质与精神不是对立的,只是有所偏重,偏重精神的目的是精神与物质的合一才能达致化境,心与身才能双重解放,境与琴才能至乐而大齐也。

相较之下,西方器乐与中国器乐差别甚大。西方传统哲学认为人的心灵是残缺的,人要认识世界就必须在心灵之外找到一个对象或实体,以认识到世界的真相,这一基本出发点与中国哲学中心灵可以自体认、自完善说完全不同。

自柏拉图开始,西方哲学便主张理性驾驭感性,人心便已二分,主观和客观的对立便已形成;毕达哥拉斯学派将数学作为音乐的根本,以此归纳出宇宙秩序的观点是最早建立的西方音乐原理。从一开始,西方音乐的中心就是可以用理性判定的对象——数的比例,而非“游移而残缺的”人心,这是中西音乐从出发点上的基本分歧。以笛卡尔为代表的理性主义,把人的理性提到至高无上的地位。这样一来,在西方音乐中就自然形成了著名的汉斯立克的音乐形式至上论的美学判断。汉斯立克依承西方哲学传统,以对象认识、概念分析研究音乐及情感,认为“至少必须采用接近于自然科学的方法,至少要试图接触事物本身,在千变万化的印象后面,探求事物不变的客观真实。”得出了“表现确定的情感或激情完全不是音乐艺术的职能”,以及音乐特有的美“存在于乐音以及乐音的艺术组合中”的“形式论”著名论断。“音乐的内容就是乐音的运动形式”,*汉斯立克:《论音乐的美——音乐美学的修改刍议》(增订版),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80年,第15、49、50页。物质第一性,理性至上的结果,便是西方器乐“重琴器而非人心”。由此,在西方科学理性至上的引导下,西方器乐拥有发达的和声学,拥有地球上最科学的乐器——钢琴,以及较完备的传承体系就不言而喻了。

冯友兰先生说:“西洋近代史中,最重要的事,即是我之自觉。我已自觉以后,之世界既中分为二:我与非我,我是主观,我以外之客观世界,皆非我也。”*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10页。基于此思维方式,西方人的研究中心是以物为中心世界,进而以理性实证精神为基本思维方式。因而,音乐中“发达的科技”,可视为西方音乐的长项、优势,亦是其区别于中国音乐及其他各国音乐的特点。

而中国音乐从“天人合一”的整体思维出发,以人为中心看世界,“中国哲学迄今未显著的将个人与宇宙分而为二也”,“故亦未显著的将我与非我分开。”*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第10-11页。中国人以心性工夫来“内通”于世界,讲求心性与世界本源相通,全部问题都要在心灵中解决,并非强调认知理性的外向型职能,故科技不发达,四大发明均产自我国古代却竟未产生科技、经济效应。由于中国哲学强调心灵的自我实现,故音乐被赋予“乐者,天地之命,中和之纪”*《乐记·乐化篇》,《中国音乐美学史资料注译》(上),第296页。的“天人合一”职能,其“乐者,乐也”的心灵价值被立于首位,中国器乐对于“真”“善”“美”的追求自先秦以来就是其艺术人生的理想境界。中国器乐疏于理论、学科建设和传承体系的梳理,源自中华文化的固有特点,故而不可一味与西乐之“科学”相比而得出中乐落后而西乐先进的结论。也因为此,只需保留住中乐之特点,再“洋为中用”“中西合璧”便可补给中乐之不足。这也是研究中国器乐的心性特征的现实意义之一。

三、内通之路

心灵作为完满自足的主体,其完整性、无限性的实现并非在现实生活中能够完全实现,相反,心灵的自觉是一个自我实现的过程,它需要返回到自身,进行自我反省、自我体证、自我完善。中国哲学的“内通之路”不只属于个别阶层和人群,而属于整个民族。具有的民族性特征,“内通”的“自我超越”之路反映了中华民族的民族性格和特征。

中国哲学重要的特点之一是强调实践修养工夫,这是儒释道三家共有的特征,三家都提出了各自的修养工夫论来证悟境界。剖析之,三家之修养工夫都是“心地工夫”,儒家讲“道德工夫”,释家讲“顿悟工夫”,道教讲“成仙工夫”,究其实质,三家的“心地工夫”解决的都是“如何做人”的问题。“心者,一身之主”,人的一切思维、言行都发自心灵,由心灵决定,这是中国古代智者早已探知的智慧,人生的一切问题都要靠心灵来解决,这也是中国古代智者提出践行“心地工夫”的原因。因此,“吾日三省吾身”“心斋”“坐忘”“虚静”之法等工夫,成为成就人生必不可少的功课。这些工夫都是建立在中国古代智者认识到的心灵哲学基础上的,中国古代智者认为心灵能够自我反省、自我体悟、自我实现、自我超越、自我完善,同时又说明心灵是变化莫测、游移彷徨、渴求安顿的,于是乎,寻找心灵的归宿成为自人类产生后的永恒追求,产生了不同的安顿心灵的形式。当然,在所有安顿心灵的形式中,宗教、哲学和艺术是最究竟的法门。毋庸置疑,而最终安顿心灵的法门是要连安顿之形式也一并抛弃掉,只存留安顿之内容的,甚至连内容也彻底“大化”之,只现混沌之心性,这也是人类心灵的起点和归宿了。

中国器乐也讲“心地工夫”,一层工夫:技艺的内通。习琴要讲技巧方法,没有科学合理的正确方法,不仅练不成技艺,还极有可能把手上的肌肉练坏,影响手的功能,因此科学合理并适合自身肌体的方法是第一位的。而老师的作用就是给予学生这样的方法。好的老师不仅掌握了一套科学合理的方法,而且还能因材施教;好的老师能够洞见学生手部肌理的特点,针对这一特点循序渐进地树立起学生科学的技术体系。但这也只是老师在“用功”,学生真正要掌握住科学方法还是必须走“自悟”之路。

老师讲外形,描述感觉,但内在的力量感受、力度走向、肌肉状态等细微处,只能学生自己实践之、心领之、神会之,才算完成了一项技艺学习的过程。尤其是像声乐这样精密的艺术,发声器官都内藏于人之体内,肉眼无法看见,视觉的重要亲证作用几乎在声乐学习中无法发挥,这时学生学习声乐就得靠自己的心灵来“内通”了,这也是一门重要的“心地工夫”。在音乐界有种说法:能够学成声乐的人一定是最聪明的人。看来,所谓“聪明”,其实质不在智商或情商的高低,而在于心灵是否能够“内向”而“通之”。

技艺的内通,并非一般人讲的“勤学苦练”就能达成,这只是强调反复实践的重要性,要真正有技有艺,还需要心灵起决定性的作用,心灵将反复实践的体会内而通之,才能实现技艺的内通。技艺的掌握是如此,艺境更需自我超越才能实现,这就是中国器乐的二层“心地工夫”:艺境的内通。

艺境是心境,是主体心造之境,非实有客观物境。艺境既然是主体自生自足的心境,其表现便各各不同,各有差异。正因为如此,艺境才能呈现出丰富多彩的状态,极具艺术魅力。

中华民族各门艺术有一个共同的法门,就是要通过几层“忘”的工夫实现艺境,借用庄子寓言说明之:

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肢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滑消;然后如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庄子·达生》:《庄子今注今译》,陈鼓应注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89页。

“梓庆为鐻”能达到“以天合天”的整体境界,得力于由忘“庆赏爵禄”之功利心到忘“非誉巧拙”之名誉心,再到忘“四肢形体”之自我心的渐进“忘”的工夫。当然,如若以此寓言特指中国器乐的演奏功夫,还需在“忘自我心”之前加上“忘手中之技巧”一项内容以补足。假如能够“心手双忘”,这才是真正发生在器乐演奏者身上的“物我两忘”,大师便都是“心手双忘”而境界由生的践行者。

要赢得艺术创作中的精神自由非经由“忘”途不可,“忘”不是客观外物之“忘”,是主体心境上的自我修正、自我反思、自我超越、自我完善,其产生的原动力是自我对自我的要求,其结果的受用仍是在自我心灵的归宿及安顿。艺术是通达人的精神家园最好的形式,其根源即基于此。中国古代乐论提出:“乐者,乐也。”就是希望习乐者通过音乐的内通之路寻找到人类的精神家园,成为真正的乐者——得道之人。能通晓“乐道”的真人也能通晓做人的道理,知行而合一,这是中国器乐的第三层“心地工夫”:做人的内通。

“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乐者,通伦理者也。”*《乐记·乐本篇》:《中国音乐美学史资料注译》(上),第275页。“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乐记·乐论篇》:《中国音乐美学史资料注译》(上),第305页。中国古代、近代艺术家们也是一直以此为信条而向往之、追随之。可是,现代人往往不明其理,尤其是一些搞专业的音乐人士,或认为音乐就是技巧,或以为音乐就是名誉功利,总之,与人心、德行无关,这种观念是对我国古代音乐精髓——“乐道”的背叛。推动我国音乐的“正能量”发展、振兴国乐,皆需专业音乐人士躬身自问,品鉴我国古人之内通智慧。

综上中国器乐的三层内通,无论技术、艺境,还是做人,都需自证自悟才能实现。中国化的佛教禅宗有“心外无佛”之说,佛性只在自家心里,自心本来清净、圆满,只需自我超越,“明心见性”即可成佛。但本体之心不离现象,禅宗认为“体用一如”,禅宗所追求的心灵境界并不在彼岸的“实在”,而只在主体灵明一觉的瞬间顿悟之中。这种理论其实也是中国器乐“乐道”的重要内容之一——“顿悟”之道。顿悟是自悟,是演奏主体识心见性的内省,这是实现技巧、艺境和做人三层内通的唯一有效方法,可见,“乐道”需“内通”,心性需自明,如果说中国器乐“乐道”之“内通之路”讲方法,其根本方法就在“自悟”。只有从自己心里的体验、情感开始,并且不断自我超越,才能真正内通,自悟到“乐道”的真谛。

自悟到“乐道”的结果是获得一种精神境界,“自悟”的结果仍然是“内在”的,因而中国器乐的根本任务是提高人的心灵境界,而不是发展乐理知识,它要求“天人合一”,追求“真”“善”“美”的艺术人生,而不是更高、更快、更强的音响感受。所以中国器乐知识结构匮乏(乃至整个中国古代音乐都是如此),其追求的目标是丰富人的生命价值和意义,而非仅仅是音乐的形式。中国器乐要求以琴器为中介,在乐音流转中感受到“天道”之生生不息、“气韵生动”,从而实现琴者与“道”的认同,这正是中国哲学“天人合一”思想的准确体现。在当代,追求中国器乐现代化、科学化、西方化转型的同时,乐者们也不能忘记国乐的首要任务是提升人的心灵境界,这才是真正振兴国乐的合理思路。科技无论如何发达,也无法解决情感、意志、自由、道德、审美等方面的问题,音乐如果走科学化的道路,固然能够更加地高、快、强,但也仅是满足了听觉的需要而已,而以上谈到的情感、意志、自由、道德、审美等“真善美”问题还是需要借助音乐的形式最终通过主体自我心灵的“内通”(自我超越)来加以解决。中国器乐把情感、意志、自由、道德、审美等“真善美”问题作为主要任务,是中国“乐道”的真正智慧——让心灵去不断地追求、创造、超越,永无止境。

中国哲学、中国器乐都没有从分析、实证方面去解决人的情感、意志、直觉、体验等心灵问题,因为古人认识到心是变迁不定的,无法停下来做分析或实证,科学的方法可以解决客观物质世界的问题,却对人自身的心灵问题束手无策。近代实验心理学可以解释心灵的作用、现象问题,无法解决心灵的本质问题。在音乐领域,现代也有用西方实验心理学解释音乐心理的研究成果问世,这些成果可以解释人听音乐时的生理、心理现象,却无法提升人的精神境界。中国哲学的任务就是要提升人的精神境界,这是古人传授的“心法”。汤一介先生说:“我认为,任何有价值的哲学体系总是在追求着真、善、美的统一,”*汤一介:《再论中国传统哲学的真善美问题》,《中国社会科学》1990年第3期。遵循中国哲学的中国器乐之最高价值亦在于追求着真、善、美的境界而永不止息。研究中国器乐的心性特征,将其优秀理论加以继承和发扬,使现代人能够获其滋养,美化生活,这是中华传统文化之大用。

(责任编辑:曹玉华)

The Heart/Mind Characteristics of Chinese Instrumental Music

Cai Zhao

Abstract:Chinese philosophy focuses on the heart/mind, and so does Chinese instrumental music. Previous studies on Chinese instrumental music concerned its form, function and development, but very few have looked at how musicians of Chinese instrumental music play their instruments or how they behave as individuals from the essence of music—its heart/mind—perspective, or from a holistic perspective focused on the heart/mind of people rather on instruments. Indeed, Chinese instrumental music has always integrated into itself the emotion, wills and freedom of people, their morality and aesthetics, that is, the essence of humanity, thus revealing the truly wisdom of the Chinese way of music—the heart/mind's continuous and endless pursuit, creation, and going beyond.

Key words:Chinese philosophy, Chinese instrumental music, heart/mind, way of music, the soul

中图分类号:J0-0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16)02-0022-07

基金项目:四川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研究专项项目(skzx2015-sb75)

作者简介:蔡钊,四川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成都610064)

§中国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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