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亚丁
§中国学研究§
中国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换:俄罗斯《中国精神文化大典》价值平议
刘亚丁
摘要:可以从外部和内部来探究俄罗斯汉学界的6卷本《中国精神文化大典》价值和意义。首先,从世界中国知识生产的途径来看,《大典》既顺应汉学家和思想界合流的趋势,又在中国文化能否适应现代的问题上给予肯定回答,而且以其学科的全面性独标一格。其次,从俄罗斯汉学曲折的发展历程来看,《大典》是对正在复兴的中国文化的正面回应,它继承了俄汉学将中国精神文化研究与国情学相结合的传统。第三,从《大典》本身的内容看,对中国学界而言,它倡导新欧亚主义,探讨中国文化的元命题,为我学界的研究提供启发和参照;对于中国社会而言,它正面阐释中国式发展道路,对中国传统文化在现代政治实践中的转换作了论述,为我道路自信提供旁证。
关键词:《中国精神文化大典》;世界汉学;俄罗斯汉学;新欧亚主义;对话参照
由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所长米·季塔连科(М.Титаренко)院士主编,阿·科布杰夫(А.Кобзев)、安·卢基扬诺夫(А.Лукьянов)副主编的《中国精神文化大典》(Духовная культура Китая.Энциклопедия),共六卷,已于2010年出齐。这套大书受到普遍关注和好评。2011年季塔连科、科布杰夫、卢基扬诺夫因“在发展祖国和世界汉学中,在编纂具有重大价值的、科学院本的《中国精神文化大典》中的杰出贡献”荣获俄罗斯国家奖。①Указ Президента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я от 8 июня 2011г. No.724∥Российская газета,10 июня 2011 г.2009年6月17日时任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授予《中国精神文化大典》主编季塔连科“中俄关系60周年杰出贡献奖”。②吴绮敏、张光政:《回顾历史寄语未来——记胡锦涛主席出席中俄建交60周年庆祝大会》,《人民日报》2009年6月18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首次访俄,2013年3月23日他在会见俄罗斯汉学家时指出:俄罗斯科学院出版了6卷本《中国精神文化大典》,全面诠释了中国5000多年博大精深的文化,集中体现了俄罗斯汉学研究的成果。③杜尚泽、施晓慧、林雪丹、谢亚宏:《“文化交流是民心工程、未来工程”——记习近平主席会见俄汉学家、学习汉语的学生和媒体代表》,《人民日报》2013年3月25日。
我们正在翻译这套大书。国内有些同行对这项翻译工作表示不理解:俄罗斯人谈中国的东西,中国人又翻译回来,有什么价值呢?本文从外部因素和内在价值等方面来解读《大典》,尝试解答诸如此类的疑惑。④中国学者介绍、评论《中国精神文化大典》的文章请参见:刘亚丁:《鸿篇巨制传友谊》,《人民日报》2010年2月12日;刘亚丁:《“永乐大典”在海外——俄罗斯科学院〈中国精神文化大典〉侧记》,《中外文化交流》2011年第4期;刘亚丁:《俄罗斯〈中国精神文化大典〉:翻译与思考》,《俄罗斯文艺》2013年第3期;刘亚丁:《探究中国哲学溯源华夏心智——〈中国精神文化大典·哲学卷〉管窥》,《甘肃社会科学》2013年第4期;李志强、谢春燕:《踵事增华汉学奇葩——评〈中国精神文化大典〉》,《中国俄语教学》2010年第1期;李明滨:《俄罗斯汉学的百科全书传统》,载《国际视野中的中国研究——历史与现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99-102页;柳若梅:《评俄罗斯科学院〈中国精神文化大典〉》,《国外社会科学》2009年第6期;Лю Ядин. Понимание и диалогичность: значение энциклопедии 《Духовная культура Китая》∥Проблемы Дальнего Востока,No.4,2014;Ли Чжисян, Се Чуньянь. Важный мост между культурами. Об энциклопедии 《Духовная культура Китая》∥Проблемы Дальнего Востока,No.1,2014.
一
从世界范围着眼,在历时性的维度上,基督教传教士、思想家和职业汉学家从事中国知识的生产,他们产生的时间有先后,相互影响;从共时性的维度上看,产生中国知识的宗教性面相、思想性面相和专业汉学研究面相互相影响。愈到晚近,部分专业汉学家向思想性面相靠近的趋向愈发显明。中国传统文化是否能创造性转换的问题,成为从事中国研究的学者们关注的问题。
世界有关中国知识的生产,由17世纪的耶稣会传教士开启。他们通过翻译中国经典、撰写报告和游记等著作来传播他们对中国的认知和解释。他们的主要贡献在于对中国经典的译介以及编写学习汉语的书籍。比如意大利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Matteo Ricci)用意大利文写的日记后经比利时耶稣会士金尼阁(Nicolas Trigault)整理翻译为拉丁文,书名为《基督教远征中国史》,1615年出版。*参见利玛窦、金尼阁:《利玛窦中国札记》,何济高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该书原题目为On the Christian Mission among the Chinese 。类似的著作有葡萄牙耶稣会传教士曾德昭(Alvaro Semedo)1643年出版的《大中国志》等。*参见曾德昭:《大中国志》,何济高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毋庸讳言,传教士在谈论中国文化时,往往在不经意间会露出文化偏见。比如利玛窦叙及佛教的世界起源观:“看起来,这第二种教派的创始人有些观念是从我们西方哲学家那里得来的。例如,他们只承认四元素,而中国人则很愚蠢第加进了第五个。根据中国人的理论,整个物质世界——人、动植物以及混合体——都是由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构成的。”*利玛窦、金尼阁:《利玛窦中国札记》,何济高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73页。这里不难察觉欧洲中心主义的文化傲慢。
传教士对中国文化典籍的翻译也不失为西方中国知识生产的途径。利玛窦曾将《四书》翻译成拉丁文,但此稿下落不明;金尼阁的《四书》拉丁文译本曾在杭州出版。*参见张西平:《传教士汉学研究》,郑州:大象出版社,2005年,第137页。1687年柏应理(Couplet)在巴黎出版了拉丁文的《中国哲学家孔子》(《四书直解》),但缺了《孟子》。德国传教士卫礼贤把《易经》翻译成了德文。英国传教士理雅各(James Legge)在王韬等人的襄助下将多种中国经典译成了英文,出版了《中国经典》五卷,包括《四书》《五经》《庄子》《道德经》《阴符经》等。这些译文对在西方传播中国精神文化无疑具有积极作用。在对这些文化的传播者满怀敬意之际,也应看到其明显的“文化误译”。有中国学者认为,柏应理的翻译不止是借译宣教,而是在翻译宣扬在中国的文献中早有与天主教教义相一致的地方。*吴孟雪:《明清时期欧洲人眼中的中国》,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91-192页。费乐仁(Lauren Prister)发现,理雅各对《论语》《大学》和《中庸》翻译中,表现了明显汉学东方主义倾向。*费乐仁:“《中国经典》第一卷引言”,见理雅各:《中国经典》第一卷,第11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1页。
针对西方传教士对中国的研究,牟宗三、徐复观等指出:“其动机乃在向中国传教,所以他们对中国思想之注目点,一方是在中国诗书中言及上帝,与中国古儒之尊天敬神之处,而一方则对宋明儒之重理重心之思想,极力加以反对。”*牟宗三、徐复观、张君励、唐君毅:《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见封祖盛编:《当代新儒家》,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第4页。美国学者莱·M.詹森(Lionel M. Jensen)也发现了耶稣会士们所传播的中国知识是不可靠的,他以孔子为例作了分析:“‘孔子’作为想象的本土因素的等价物,依然是耶稣会士的虚构。对那些作为外人,对当地的环境缺乏亲近感的神父们来说,圣人只是多义的,但有特别意义的指涉对象。‘孔子’从他们所研究的中国文化中剥离出来,成了他们发明的前提条件。中国的圣人只是表达耶稣会士的本土化的意愿载体,他已经不是中国的了,而是折射传教士的文化适应性、传达对付梵蒂冈日益增长的疑虑的文化适应性的载体,但这对于欧洲的学者而言却有很高的价值。”*Lionel M. Jensen, Manufacturing Confucianism: Chinese traditions and universal civilization, Durhan and London: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7, p.86.这些讨论,仿佛是某种清醒剂,让人冷静下来,以便进一步认识传教士汉学的复杂性。
传教士和汉学家提供材料,让一些启蒙思想家,如伏尔泰(François-Marie de Voltaire)、魁奈(François Quesnay)等人得以建构“乌托邦中国”,以阐发自己的思想。尤其是伏尔泰,在《百科全书》里他推崇孔子,在自己的《论风俗》和《路易十四时代的风俗》中他构建了“理想国”——中国,将中国构筑成了与西方相反的模式。伏尔泰对中国文化满怀敬意,他在《风俗论》征引了耶稣会士宋君荣(Antoine Gaubil)、李明(Louis le Comte)等人的旅华札记。*伏尔泰:《风俗论》(上册),梁守锵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216-217页。传教士对思想家产生影响,或许最有表征性的个案是莱布尼兹(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和荣格(Carl Gustav Jung)。德国哲学家、数学家莱布尼兹从八卦中得到启发,论证了二进制。*参见莱布尼兹:《致德雷蒙先生的信:论中国哲学》,见何兆武、柳卸林:《中国印象:外国名人论中国文化》,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119-121页。李约瑟、艾田普以1703年莱布尼兹读到白晋的信时已然发明了二进制为由,否定莱氏受八卦影响发明二进制之说。胡阳、李长铎则论证了1687年底莱布尼兹就读到了包含六十四卦图的柏应理《中国哲学家孔子》。参见他们的《莱布尼兹二进制与伏羲八卦图考》,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35页。
20世纪的汉学出现了明显的不同的进路,一部分职业汉学家在中国传统文化的领地深耕,一部分汉学家则更多地关注历史上的中国与今天的世界的关系。
对于学术性的汉学在欧洲出现的时间,学界大致有比较一致的看法,1914年11月11日法兰西学士院设立汉语鞑靼语满语教授讲座,雷慕沙(Abel Rémusat 1788—1832)成为首席教授。*Herbert Frake, “In Search of China: Some General Remarks on the History of European Sinology”, in Europe Studies China, edited by Ming Wilson and John Cayley, London: Han-Shan Tang Books, 1995, p.13. 张国刚:《文明对话:中西关系史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65-266页。对俄罗斯学术性汉学的产生的历史概括,与此有所不同,即将东正教使团的成员的汉学视为学术性汉学的起点,请见下文。职业汉学家对中国研究别开生面,与传教士汉学家相比较,呈现出以专门问题研究因而异常深入的特点。在对传统中国展开学术研究方面,法国汉学家马伯乐(Henri Maspero)堪称典范。他从1920起任法兰西学士院中国语言文学的讲席教授,以对汉语、中国史和道教研究为志业,著有《古代中国》(1927),他的弟子整理出版了他的《道教与中国宗教》(1971)。在后一本著作中,第一辑为《中国宗教及其发展》,他研究了远古宗教、战国及宗教危机、道教、佛教和儒家。马伯乐善于从学者们忽视的细节入手来研究问题,得出结论。一般人认为,唐代在儒学发展中几无建树。马伯乐首先肯定了孔颖达作“五经”正义的功劳。他还详细介绍了韩愈对人性的分析以及他所提出的解决之道:通过教育来培植善抑制恶。认为韩愈“将人的动机的古老问题置于世界和天性的领域中来思考,主张与其将这个问题放在玄学中,不如放在道德和心理学领域来解决。”*Henri Maspero, Taoism and Chinese Religion, Translated by Frank A. Kierman, Jr.,Amherst, Amherst:The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 1981, pp.68-70.也有评述者将此辑称为“着眼于发生期的关于中国宗教传统的洞见纷呈的概论”。*J. Russell Kirkland, “Taoism and Chinese Religion”,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42, No.2,1983, p.395.这实际上是马伯乐研究中国宗教的纲领之作。接下来马伯乐研究了中国现代的神话、古代中国的社会和宗教、佛教进入中国等问题。
荣格则因为受到卫礼贤(Richard Wilhelm)翻译的《易经》和《秘密的金花》的影响,其心理学观念发生了改变。1949年,荣格为故友卫礼贤的《易经》译文写了长篇序言,其中他分析了鼎、坎、井等卦的爻辞。在他的序言中,可以明显感到《易经》对他的观念的冲击和震荡,他指出“这种假设涉及到我所谓同步性的奇异概念,它是同因果关系完全对立的。后者仅仅是统计学上的真相,而非绝对真理,它只是假设一件事是如何从另一件事发展而来的假设,而同步原理则立足于时间与空间的巧合,这是一种比变化更有意义的现象,它既是事件之间的客观的依赖关系,同时又是一种主观的(心理的),即观察者之间的依赖关系。”*C.G. Jung,Foreword, The Iching, or Book of Changes, Richard Wilhelm translation from Chinese into German, Rendered into English by Cary F. Baynes,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0,p.xxiv.有学者认为正是通过与《易经》等集东方智慧于大成的典籍进行对话,荣格才真正获得了原型假设的跨文化依据和研究的进一步突破。*李娟、沈士梅:《荣格的〈易经〉心理学思想探微》,《周易研究》2011年第5期。
汉学家影响思想界的趋势继续保持,同时一些职业汉学家逐渐像一些思想家那样,不但思考中国的传统的意义和价值,也考察中国的历史传统是否适应现代的问题,形成了西方汉学和西方思想界研究中国问题的一条重要进路,就汉学界而言,这体现了汉学研究的汇通性和现实性。
从思想界来看,德国学者马克斯·韦伯(Maximilian Karl Emil Webe)的《儒教与道教》值得特别关注。韦伯研究了儒家伦理与东方资本主义发展的精神阻力之间的关系,由于儒教和道教都缺乏推动资本主义发展的宗教伦理,因此尽管中国具有发展资本主义的一些有利条件,但没有发展出资本主义。*马克斯·韦伯:《儒教与道教》,王蓉芬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284-301页。罗义俊指出:20世纪以来,主导西方对中国思想研究倾向的是韦伯。韦伯理论一直为研究现代化课题的学者所推崇,直到后来学界对70年代“东亚儒学文化圈”的经济腾飞给予关注,他的影响才有所减弱。*罗义俊:《论当代新儒家的历程和地位》,见方克立、李锦全主编:《现代新儒学研究论集》(一),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第46页。不但如此,韦伯对中国传统文化若干方面的评断,是傲慢无礼的。如他对于五行和神话等下的断语,“这种中国式的‘宇宙一体论’的哲学和宇宙起源论把世界变成了一座魔术园。每一部中国神话都显示出非理性巫术的民间色彩:粗野的没有任何动力来源的机械腾云驾雾,无所不能……”*马克斯·韦伯:《儒教与道教》,上揭书,第251页。
从职业汉学界来看,集体性、长期性的研究计划出现,也催生了多人合编、体例浩大的汉学(中国学)研究巨著,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主编的《剑桥中国史》与李约瑟(Joseph Terence Montgomery Needham)主编的《中国科学技术史》最为典型。这些汉学家们的史学、科学史学著作,实际上可视为与思想面相合流之作,它们在研究中国传统的时候,都以西方的现实为参照系。
费正清主编《剑桥中国史》,作者阵容强大,且全书引证详尽,参照最新史学成果,又能深入到史实内部,是不可多得的史学巨著。这套书以《晚清史》为全书的逻辑节点。有西方学者在高度肯定《晚清史》的价值的同时,也指出了它的不尽如意之处:“在此书中还可以发现其他问题,比如费正清试图将中国现代史简化为一元模式,即黑格尔式的‘革命’进程以共产党的胜利而达到顶峰。”*Thomas A. Metzger, In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by John K. Fairbank, Pacific Affairs,Vol.53, No.1 (Spring, 1980), p.124.中国学人也在反思这套书的价值和问题。在这套书里,总体上透视出哈佛学派的“冲击—回应”模式,即夸大了西方文明在中国近代化、现代化进程中的积极作用,无视现代中国崛起的内在动因。这种研究方式在研究20世纪中国的历史和革命时,主要关注西方文化和思想对中国的冲击和影响,以及中国对此的回应。*参见侯且岸:《费正清与美国现代中国学》,《史学理论研究》1995年第2期;张铠:《从“西方中心论”到“中国中心观”——当代美国中国史研究的发展趋势》,《中国史研究动态》1994年第11期;冯天瑜、唐文权、罗福惠:《评〈剑桥中国晚清史〉的文化观》,《历史研究》1988年第1期。
费正清的学生列文森(Joseph R. Levenson)的《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在研究范式方面继承乃师的“冲击—回应”模式。模式在60年代末期开始遭到学术界中年轻一代学者的责难。保罗·柯文(Paul Cohen)推出其批判性著作《在中国发现历史——中国中心观在美国的兴起》,系统地批判了“冲击—回应”模式,标志着这种盛行一时的史学研究模式受到了历史检验。*参见侯且岸:《费正清与美国现代中国学》,《史学理论研究》1995年第2期。
李约瑟的《中国科学技术史》是首部对中国传统科学技术做出专题研究的史学巨著。该书把科学技术置入思想史的纵深层面予以考察,探究科技的文化起源,分析中国社会转型期科技发展或停滞的生发机制。这是《中国科学技术史》的重要特色。他以详尽的材料论证了中国难题的深层原因。从这里可以看到李约瑟的研究方法和研究目的之间存在矛盾:研究中国科学的发展,却以欧洲所产生的近代科学为标准。*参见桂质亮:《李约瑟难题究竟问什么?》,《自然辩证法通讯》1997年第6期。尽管该巨著也从文明、制度等层面研究中国科学与技术,但就学科而言,重在科学技术的各个分支。
无论是传教士对中国的解释,还是与思想界合流的西方汉学家对中国文化是否适应当今的阐述,往往是在以西方的宗教或社会为人类的基本模式的话语背景下,以西释中,以我化人(当然,也有启蒙思想家借中国的历史来建构自己未来的个案)。今天这样的中国知识生产模式的局限性已日益显露,其合法性正在受到质疑。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俄罗斯汉学界的《大典》具有突出的意义。在西方汉学以西释中模式的局限性日益显露之际,《大典》既顺应汉学家和思想界合流的趋势,又在中国文化能否适应现代的问题上给予肯定回答,而且以其学科的全面性独标一格。具体而言,首先,《大典》在解释传统中国与今天的中国的关系方面,凭借其区别于西方汉学界话语方式,以新欧亚主义为对话的基础,它对中国文化在现代社会的转换和对世界的意义等问题都给出了肯定性答案(详见本文第三部分)。其次,它所展示的学科全面性(涉及到哲学、宗教、文学、语言、历史思想、政治和法律文化、科技、军事思想、艺术等方面),使它成了俄罗斯汉学和世界汉学绝无仅有的大作品。简而言之,《大典》既有职业汉学的专门性和深刻性,又不乏融合了思想界因素的汉学的汇通性和现实性,这就是本文以下展开讨论的前提条件。
二
俄罗斯汉学在整个世界汉学界中举足轻重。研究中国国情和研究中国精神文化并行是俄罗斯汉学的基本特征。
俄罗斯汉学始终对中国的精神文化和中国国情给予高度关注。俄罗斯的汉学滥觞于俄罗斯开始派遣东正教使团到北京的时候(1725—1729年)。*П.斯卡奇科夫:《俄罗斯汉学史》,柳若梅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67页;阎国栋:《俄国汉学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05页。俄国汉学从一开始就注重翻译介绍体现中国精神文化精髓的经典,对中国精神文化某些具体领域进行深入研究。А·列昂捷耶夫(А.Леонтьев)翻译了《大学》《中庸》。*Алексей Леонтьев. Сы Шу ГЕЫ, книга первая. Филозофа Конфуциуса. 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 Императо рская Академия наук, 1780.东正教使团领班、俄罗斯帝国科学院院士比丘林(Н.Бичурин)翻译了《三字经》,*Иакинф. Сань-цзы-цзинь или Троесловие. С. Петербург, Типография Х. Киица,1829.他出版了《中国的民众及道德状况》等著作。*Н. Бичурин. Китай в гражданском и нравственном состоянии. Москва, Восточный Дом, 2002.东正教使团的随团学生、后来的帝国科学院院士王西里(В.Васильев)在文学、历史学等方面都很有建树,他开创了俄罗斯的佛教研究,出版了《东方的宗教儒释道》、*В.Васильев. Религии Востока: конфуцианство, буддизм и даосизм. 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 типография В.С.Балашева, 1873.《中国文学史纲》。*参见李明滨:《中国文学在俄罗斯传播史》,北京:学苑出版社,2011年,第23-29页;柳若梅:《沟通中文文化的桥梁——俄罗斯汉学史上的院士汉学家》,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0年,第183-198页;赵春梅:《瓦西里耶夫与中国》,北京:学苑出版社,2007年。
从今天的国情学的角度来看,俄罗斯的汉学家利用东正教使团成员在中国居留的身份对中国进行全面的研究,发表了大量研究性的报告或译文。1837年比丘林发表了《大清帝国统计概述》。*Иакинф. Статистические сведения о Китае∥Журнал Министерства народного просвещения, т.16, 1837, No.10, с.227-246.王西里则根据实地考察写了大量的地理考察记,如1852年他在《国民教育部杂志》发表了《中亚和中国控制的主要山峰》。从1853年到1857年他在《俄国皇家地理学会学报》发表了《满洲志》《宁古塔记略》《流入阿穆尔河的河流》《关于满洲的火山的存在》等。*Васильев (Василий Павлович)∥Энциклопедический словарь Брокгауза и Ефрона,т.Va, 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1892, с.607.1899年Н.维诺格拉茨基(Н.Виноградский)在皇家地理学会的资助下出版了《大清帝国地理学、民族学、统计学概述》。该书以非常详尽的统计数据,对大清国的国境、气候和灌溉、舰队和军队、汉族、蒙古族、藏族、行政区划及其财政等作了描述。*Н. Виноградский. Китай. Географическое, этнографическое и статистическое описание Китайской империии, С.-Петербург, Невская типография, 1899.这些大都是应俄罗斯帝国与大清国各方面交往之需而作的。
在苏联时代,阿列克谢耶夫院士(В.М.Алексеев)把汉学推进到了新的领域,他以中国文学研究和年画搜集研究为主攻方向,旁及儒释道。*В.Алексеев. Наука о Востоке, М., Наука,1982, с.302.阿列克谢耶夫翻译了《聊斋志异》中的几乎所有作品,并发表了《聊斋志异中的儒生悲剧与官吏观念》*В. Алексеев.Труды по китай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е.М.,Восточ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РАН,кн.1,сс.415-433.等论文。他还翻译了朱熹所注《论语》的前三章。*В. Алексеев.Труды по китай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е.М.,Восточ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РАН,кн.2, сс.161-248.在1937—1938年的肃反扩大化运动中,从莫斯科到列宁格勒,从喀山到远东,一大批汉学家同其他东方学家一起蒙受迫害,有的被逮捕,有的被处决。如精通多种语言的青年东方学家Ю·休茨基(Ю. Щуцкий),翻译了《易经》《抱朴子》,在他答辩博士论文《中国经典〈易经〉·语文学研究及翻译》*Щуцкий Ю.К. Канон И цзин. СПб., Изд.Дом Нева;М.,ОЛМО ПРЕСС,2000.两个月后,于1937年8月以“间谍罪”被捕,次年2月被枪决。750名东方学家遭到迫害,其中三分之二的人被枪决或死于关押中。*Люди и судьбы.Изд. подг. Я. В. Васильков, М. Ю. Сорокина. СПб.,Петербургское востоковедение, 2003.苏联汉学界蒙受了难以估量的损失。劫后余生,什图金(А.Штукин)在中风之后依然完成了《诗经》的全译本,斯卡奇科夫(П.Скачков)忍辱负重完成了《俄国汉学史》和《汉学书目》。
到了60年代末70年代初,由于中苏交恶,两国的国家关系跌入冰点,部分苏联汉学家陷于对中国的政治批判的狂热之中,如1977年远东所就出版了400多页的集体著作《毛主义的思想政治实质》。*Институт дальнего востока.Идейно-политическая сущность маоизма. М.,Наука,1977.早在1967年莫斯科就出版了年轻学者的博士论文《是毛主义,还是马克思主义?》。*Ф. М.Бурлацкий.Моизм или марксизм? М., Политиздат.1967.直至1981年还有汉学家们在发表论文集《中国的政治霸权主义政策——对亚非拉人民的威胁》。*Гегемонистская политика Китая-угроза народам Азии, Африки и Латинской Америки /сборник статей/Отв. ред. М. И. Сладковский. М.,Политиздат, 1981.
尽管如此,那些真正的汉学家并未放弃对中国精神文化的探究。即使在中苏关系恶劣的时期,依然可以看到研究中国文化的著作。1972年莫斯科出版由杨兴顺(Ян Хиншун )主编、布罗夫( Г.Буров)和季塔连科等任编委的《古代中国哲学》第一卷,包括《诗经》《尚书》《道德经》《论语》《墨子》《孙子》、杨朱学派、《孟子》《庄子》和《国语》的译文、提要和注释。*Древнекитайская философия.М.,Мысль,1972.1982年莫斯科出版了三本苏联汉学家研究中国哲学的集体论文集,涉及到儒、释、道等方面,如《儒学在中国》、*Конфуцианство в Китае: Проблемы теории и практики.М., Наука, 1982.《佛教、国家和社会在中世纪中亚和东亚》、*Буддизм и государство и общество в странах Центральной и Восточной Азии в средние века. М.,Наука,1982.《道与道教在中国》。*Дао и Даосизм в Китае.М.,Наука,1982.1970年代季塔连科倡导在莫斯科大学哲学系开设中国哲学史和汉语课程,他本人和波麦兰采娃(Л.Померанцева,《淮南子》专家)等授课,激发了学生对中国哲学和传统文化的浓厚兴趣。从1985年起,季塔连科成为俄罗斯科学院远东所所长。1994年季塔连科主编的《中国哲学·百科辞典》*Китайская философия.Энциклопедический словарь.М.,Смысль,1994.出版。从1995年开始远东所坚持举办“东亚哲学与现代文明”大型学术研讨会。
值得注意的是,从1970年开始直到现在,苏联/俄罗斯几乎逐年出版《中华人民共和国年鉴》,1970年至1986年由当时的苏联科学院远东所所长斯拉德科夫斯基(М.И.Сладковский)任主编,从1987年开始,由他的继任者季塔连科任主编。《年鉴》逐年对我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和外交等领域的新进展和新情况作出及时描述。比如2014年的《年鉴》就涉及到2012年的中共十八大和2013年的十二届人大一次会议、“中国梦”和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等问题。*См.,Китайская Народная Республика: Политика, экономика, культура: К 65-летию КНР / РАН. Ин-т Дал. Востока; Гл. ред. Титаренко М.Л.-М.: Форум, 2014.对中国的国情学研究也是写作《大典》的基础条件。
在世纪之交的时期,注重苏联学术传统集体协作的余绪在俄罗斯汉学界尚未彻底式微。在苏联时期形成了由学术权威担纲,集体撰写大型学术书籍的传统。*如50年代出版了苏联科学院世界史所所长Е.М.茹科夫(Е. М. Жуков)院士主编的10卷本《世界史》(1953—1965),80年代由苏联科学院高尔基世界文学所所长ГП.别尔德尼科夫(Г.П.Бердников)通讯院士主编的8卷本《世界文学史》(1983—1991)出版,2014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了由刘魁立、吴元迈两位先生任总主编的该书的中译本。在季塔连科的精心组织下,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俄罗斯科学院远东所、东方学所等汉学机构和高校众多汉学家鼎力参与,《大典》6卷于2010年始告完成。
从俄罗斯汉学艰难的发展历程看,《大典》的问世,既是对正在复兴的中国文化的正面回应,又是俄罗斯汉学发展内在逻辑的结果。当中俄国家关系处于正面发展时,俄罗斯汉学界对中国文化往往给予正面评价。但是在中俄国家关系处于低谷时,对待中国文化,俄罗斯汉学界的观点会发生分化,有的会有所肯定,有的会有所贬斥。俄罗斯汉学家在逆境中的坚守,不能不令人肃然钦敬。在中国改革开放取得极大成就的时候,俄罗斯汉学界通过编撰《大典》,阐明中国今天发展同中国数千年文明史的内在关联,这是俄罗斯汉学将中国精神文化研究与国情学相结合的传统的继承。
“扶正祛邪”既是中国医学的奥妙所在,也不妨是中国学术界对待国外汉学(中国学)的态度。今天,俄罗斯汉学界又面临多重挑战:首先,正在进行的俄罗斯科学院改革,对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的学术机构和学术人才势必产生冲击;其次,俄罗斯汉学界,如同俄罗斯整个学术界一样,正转向更注重现状、对策的研究。《大典》的问世,像是对俄罗斯老一代汉学家划下的一个比较完满的句号。在这样的背景下,《大典》值得我们倍加珍视。
三
对中国的学术界来说,《大典》具有明显的学术价值。
《大典》倡导新欧亚主义,展开文化对话。认识《大典》的学术价值,要从中俄两个民族的历史渊源着眼。上世纪90年代以来笔者论证了历史上中俄两大民族文化上曾有的隔膜关系:俄罗斯人自认为是《旧约》中的亚当子孙雅弗的后裔,同时把自己统治者的血脉上溯到罗马王公,因而同处于东方的中国文化异源异流,多有隔膜。*参见刘亚丁:《苏联文学沉思录》第四章第二节“弥赛亚:苏联文学的世界幻想”,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年;刘亚丁:《观象之镜:俄罗斯建构中国形象的自我意识》,乐黛云主编:《跨文化对话》第20辑(2007年2月)。《大典》为中俄之间的文化沟通创造了契机。《大典》的作者群体提出了新的理论设想,他们通过提倡“新欧亚主义”来消除中俄文化间的隔膜关系。所谓“新欧亚主义”,其核心观念为:俄罗斯在地理上和文化上处于欧洲和亚洲两大板块,因而能够吸收欧洲文化和亚洲文化各自的优长之处,从而形成新的文化空间。在《大典》第一卷《哲学卷》的总论中,作者指出:“俄罗斯精神的自我反思激活并具体化了新欧亚主义思想。应该特地指出:当代俄罗斯的欧亚主义是客观的天文事实,是地理学的、人文的、社会的现实。俄罗斯囊括了欧洲和亚洲空间的部分,并将它们结合在欧亚之中,因而它容纳欧洲和亚洲的文化因素于自己的范围内,形成了最高级的、人本学、宇宙学意义上的精神文化合题。”这种“新欧亚主义”消除俄罗斯原来自恃的东正教(基督教)文化的傲慢和居高临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在《大典》中俄罗斯汉学家将中国文化的元命题“道”同其他民族文化的元命题并置。“道”在《哲学卷》中被提到了“本体论”的高度,作者还将它同俄罗斯文化中的“言”(Глагол)相比较。他们认为,俄罗斯的“言”同中国的“道”、印度的“奥义”和希腊的“逻各斯”一样,都是文化的原型。*Энциклопедия.Духовная культура Китая. Главный редактор:М.Л.Титаренко,Философия. М., 《Восточ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РАН,2006,сс.29、31.“新欧亚主义”理论是贯穿《大典》的理论红线,使《大典》弥漫着对历史上的和当今的中国文化的尊敬、理解和赞赏。在这种精神浸润下的《大典》,对俄罗斯而言,使俄罗斯的知识分子和普通民众有了正面理解中国历史和现实的好书、大书。对世界学术界而言,将经过俄国学者阐释的中国的经验化为了人类的经验,进而发挥消解西方汉学(中国学)界在解释中国问题上的霸权的作用。在某种意义上说,贯穿着“新欧亚主义”精神的《大典》既有突出的学术价值,又有不容忽视的政治意义。
《大典》探讨中国文化的元命题,为我们认识中华文化的核心价值、演进规律以及未来走向提供了独特的参照系。在《大典》中俄罗斯汉学家对中国精神文化进行逻辑性归纳,为我们认识中国精神文化的价值提供了可贵的参照系。在第一卷《哲学卷》的总论中,作者强调了“道”在中国文化中的基础性的地位。在他们看来:天朝之国的多层文化之书获得了共同的文化命名,这就是“道”。中国的智者和哲学家详尽描绘了“道”的文化功能的有机结构。从中国的古籍来看,道的文化是充盈着肉体的、精神的和理想性品质的活的机体。在原型的层面上看,可以发现建筑在宇宙最高法则“道”基础上的精神文化的一系列特征。第一,在道的文化中可以发现其特有的人与宇宙(天)的统一即“天人合一”。其二,在道文化的原型中形成的文明主体言与行的逻辑、行为基础,“言行君子之枢机……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易经》作者们借此肯定了宇宙的社会人本学地位,也就是说,人的生命要循徜徉于天地之自然之宫的社会规律而流淌。其三,人是道文化的精神实质的基本承担者。人是中枢,所有的天的理想性的和地的尘世性、肉体性的特征都通过人得到融合,并各归其位。因此可以归结说,道的文化在归一中获得表达,即是说发展着的精神文化与人本中心应统一。孔子用这样一句话来强调这一点:“人能弘道,非道能弘人。”*Энциклопедия. Духовная культура Китая. Главный редактор: М.Л.Титаренько, Философия. М., 《Восточ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РАН, 2006, с.20.《大典》的作者还论述了道在中国各种哲学思潮中的地位。以儒家为例,儒家复兴道的方法是发挥人个体和群体的能动性,其手段是扩展人之德(德乃是社会形态之道的精神性相似语,即精神原型“五常”的概括性表达),其精神领袖是君子,其终极目标是经过“小康”过渡到“大同”。“道”这个概念,在《大典》作者们看来,在中国哲学中,甚至中国精神文化中具有基础性的作用。《大典》还从本体论、认识论、伦理学等角度,阐释了中国文化的基本范畴。*См., Лю Ядин, Понимание и диалогичность: значение эциклопедии 《Духовная кулитура Китая》, Проблемы Дальнего Востока, No.4,2014, сс.137-143.
《大典》为中国学界的研究提供启发和参照。中国学术界在研究中国问题的时候有时只顾自我沉思,或只同国内同行争鸣对话,而不顾国际同行的相关研究,更遑论与之对话、争鸣,共同将学术推进到新的层面。《大典》在中国文化的若干领域提出了俄罗斯汉学界的独特视角、独特观点,在不少方面足以拓展我们的视野,启发我们的思路,补充我们的研究。比如在《科学·技术·军事思想·卫生·教育卷》,作者论及中国先秦的“象数学”(нумерология)时认为,象数学的深处隐藏着令人震惊的科学材料,《管子》《吕氏春秋》《淮南子》和《山海经》都援引了土地规划者禹的说法:凡四海之内,东西二万八千里,南北二万六千里。《大典》的作者将这些数字按照周代的里数换算,然后作了比较:地球东西直径为12756.28公里,上述古籍中为13379.52里;地球南北直径为12713.52公里,上述古籍中为12423.84里。《大典》的作者指出:“这些数字,与地球穿过地心的东西直径、南北直径的公里数惊人地近似。”*Энциклопедия. Духовная культура Китая. Главный редактор: М.Л.Титаренько, Наука, техническая и военная мысль, здравоохранение и образование. М., 《Восточ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РАН, 2009, сс.20-21.这是值得中国古代科技史研究者关注的断语。再如,在《哲学卷》和《神话·宗教卷》,俄罗斯的汉学家探讨了道佛互融问题,儒释道三教和平相处的问题。我国的宗教问题研究者,不应对这些研究置之不顾。
对于今天的中国社会而言,《大典》的意义也不容忽视。
《大典》正面阐释中国式发展道路。在《历史思想·政治与法律文化卷》的序言中,作者指出:“与区域的其他儒教国家——日本、南韩、新加坡,以及作为中国一部分的台湾不同,中华人民共和国在重新阐释早期儒家思想的基础上,建构了世界上从未有过的‘中国式的市场社会主义’模式。”*Энциклопедия. Духовная культура Китая. Главный редактор: М.Л.Титаренько, Историческая мысль. М., 《Восточ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РАН, 2009, с.15.《大典》的作者表达了寻找中国经验对世界的普遍性意义的意图,《大典》第一卷(《哲学卷》)的全书总序写道:“《大典》是俄罗斯和西方汉学界的第一本著作,它以如此大的规模来展示从古至今的中国文明的特点、多样性和丰富性。与中国的现代化经验的积累、与对中国文化的广泛兴趣的不同寻常的增长相伴随,产生了对现代性的学术和教育需求,编写这样一本百科全书正是为了回应这种需求。这套百科全书的写作者、编纂者认为,中国精神不但对与中国相邻的国家的文化形成产生了影响,而且还有这样的事实,中国文化构成了世界文化宝库的重要组成部分。此外,在实施改革开放的政策中飞速变化的中国正在成为确定人类和世界文明未来的大国之一。”*Энциклопедия.Духовная культура Китая. Главный редактор:М.Л.Титаренко,Философия. М., 《Восточ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РАН,2006,с.13.
《大典》对中国传统文化在现代政治实践中的转换作了论述。前面已经叙及,西方汉学(中国学)界曾经流行的一种观点是,以儒家为代表的传统文化在现当代中国已经成了博物馆的陈列物。《大典》的作者群体则阐发了与之相反的观点。在《历史思想·政治与法律文化卷》中有篇研究文章——《中华人民共和国政治中的儒家和法家》,文中分析了儒家和法家在新中国政治中的命运。谈及1987年邓小平在中共十三大上描绘小康生活目标时,该文作者指出,邓小平宣布达到“小康”水平,提出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与儒家社会乌托邦的合题。该文还指出,2002年江泽民在宣传部会议的讲话中强调“以德治国”,然后分析了当年颁布的《公民道德建设实施纲要》中提出的基本道德规范“爱国守法、明礼诚信、团结友善、勤俭自强、敬业奉献”,认为它与汉代董仲舒提出的儒家的“五常”规范,及后来朱元璋、康熙的道德训诫有相似之处。作者还分析了胡锦涛在“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理论研讨会上的讲话,认为讲话中“立党之本、执政之基、力量之源”的说法,借助孟子的“仁政”理论,活用了儒家的术语。该文还分析了胡锦涛的十七大报告,认为报告中“努力使全体人民学有所教、劳有所得、病有所医、老有所养、住有所居,推动建设和谐社会”的提法,体现了儒家的乌托邦思想——“大同”,该文作者指出:“事实上,胡锦涛和中共的现今领导层继承了邓小平的传统,创造性地将儒家观念融汇进中共的意识形态,逐渐由小康向大同迈进。”*Энциклопедия. Духовная культура Китая. Главный редактор: М.Л.Титаренько, Историческая мысль. М., 《Восточ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РАН, 2009, сс.212-216.在该卷的总序中也分析了中共十二大报告对“大同”和“小康”的新阐释。
足见,不论是从世界汉学(中国学)着眼,还是从俄罗斯汉学着眼,《大典》都具有不容忽视的地位。由于它对中国文化和中国现实的深入研究,它对我国的文化建设和学术建设都具有重要的参照价值。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全面了解俄罗斯汉学家的这些研究成果,有利于提升我们的文化自信和道路自信。
远东所安·卢基扬诺夫教授、莫斯科汉学图书馆奥·波波娃副馆长在本文写作中提供了资料,在此谨致谢忱。
(责任编辑:李朵)
The Creative Transition of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Comments on the Value of Russia's Encyclopedia of Spiritual Culture of China
Liu Yading
Abstract:We can explore the value and significance of Russian sinologists' six-volume Encyclopedia of Spiritual Culture of China from external and internal aspects. First of all, from the world's production of Chinese knowledge, the Encyclopedia both conforms to the trend of the Sinological and ideological confluence, and gives an affirmative answer to the question of whether Chinese culture can adapt to modern society. What is more, it is unique in its comprehensive coverage of all disciplines. Secondly, from tortuous development of Russian Sinology, the Encyclopedia is a positive response to the rejuvenating Chinese culture. It inherits Russian tradition of combining the study of Chinese spirit and culture with the national conditions. Third, the Encyclopedia itself, for China's academic circles, advocates the new Eurasianism, discusses the original proposition of Chinese culture and provides inspiration and reference. As for Chinese society, it positively interprets the Chinese mode of development, discusses the transformation of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in the modern political practice, and provides circumstantial evidence for our confidence in development path.
Key words:Encyclopedia of Spiritual Culture of China, the world Sinology,Russian Sinology,the New Eurasianism,dialogue and reference
中图分类号:G11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16)02-0059-09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俄罗斯《大典》中文翻译工程”(12&ZD170)、教育部重点社科研究基地重大项目“中国民俗文化在东北亚的传播研究”(10JJDZONGHE011)
作者简介:刘亚丁,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当代俄罗斯研究中心、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成都6100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