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解嘲文、讽喻文和讥刺文的层进比较研究

2016-03-28 14:18高树海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 2016年3期
关键词:风格特点情感态度

高树海

(河北教育出版社,石家庄 050062)

古代解嘲文、讽喻文和讥刺文的层进比较研究

高树海

(河北教育出版社,石家庄 050062)

摘要:解嘲、讽喻、讥刺三类文章,抒写的内容与关注的焦点,由自身得失,到社会不公,再到时代昏暗,递次扩大;情感态度的表达,由嘲戏到温和再到浓烈,逐步加深;相应地,文章风格也产生了轻松幽默、含蓄蕴藉、尖锐辛辣的层进变化;三种文类形成层进系列。而虚构人事、设问对答的文体形式,正言若反的文章内容,比拟、譬喻、讽刺的文学手法,则为三种文类所共同运用。个人因素、时代因素和思想因素等对解嘲文、讽喻文和讥刺文三种文类的产生原因与创作内容有宏观、本质等深层面的影响。

关键词:内容对象;情感态度;风格特点;层进变化;个人因素;时代因素;思想因素

文人怀才不遇,志不得施;官吏仕途不顺,屈居下僚;处士耿介不群,守志不仕。他们不满现实,心怀委屈,牢骚满腹。发而为文,常常以解嘲的口吻,抒写自己牢骚不平的情绪,这类文字本文名之为“解嘲文”。

社会风气不正,社会现象不良,是非标准不公,对于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固守儒家正统思想、抱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文人士子来说,这是需要进行干预与加以矫正的,于是出现了一大批批评社会的文字,本文将这类文字称之为“讽喻文”。

时代风气恶浊,时代政治丑恶,是非标准颠倒,文人士子大多仕途坎坷、久居下僚,甚至遭受重大灾祸打击。面对昏暗乱世或朝代更迭,温和中正的儒家传统被抛弃,道家“刺世”学说被接受。处身如此时代环境和思想氛围中的文士,为文直刺社会的黑暗,采取嬉笑怒骂的形式,锋芒毕露,尖锐辛辣,这类文字本文归之为“讥刺文”。

解嘲文开端于战国时期宋玉的《对楚王问》,继之以西汉东方朔的《答客难》,并基本定型于西汉末扬雄的《解嘲》。

《对楚王问》开对问体之先河,文章以楚襄王对宋玉的诘问为开端,引出宋玉用“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的寓言故事,说明“其曲弥高,其和弥寡”[1]1053的道理;再用凤凰与鷃雀、鲲鱼与小鲵的对比,来譬喻相差悬殊的物事之不能相互理解;最后笔锋转到对自身品行的维护,完成对问体的文章结构形式。

如果说宋玉《对楚王问》的问答主体历史上还是实有其人的话(疑其为假托),那么东方朔的《答客难》中诘问的主体已经被笼统地称之为“客”,虚化或虚构问难的主体是后来解嘲文的一贯做法,东方朔开其端。《文选》将这类文章归之于“设论”,正是着眼于文章主体的虚构性,这样做便于作者借此抒写自己的抑郁与不平。《答客难》假设有客讥难东方朔,说战国时期的纵横家轻取卿相、得逞其志,而东方朔虽务修圣人之道却官微位卑、依附他人,志不得伸、才不得展;东方朔加以答辩,指出自身所处的汉武帝时期已经与战国时期的士人处境大为不同,命运自然差异巨大。战国时期,为了争霸称雄、吞并他国,诸侯王对士人采用尊才用才的策略,“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故说得行焉。”[2]1055扬雄《解嘲》也说,战国之时“士无常君,国亡定臣,得士者富,失士者贫,矫翼厉翮,恣意所存”[3]1058,士人的生存空间广阔,可以自由腾挪。到汉武帝时代,“七国之乱”已经平定,“推恩令”进一步削弱了诸侯国的势力与权力,士人已经丧失了能够“朝秦暮楚”的自由空间,独立的“士”变为依附的“臣”,皇帝的态度决定着士人的命运,东方朔《答客难》描述为:

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渊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使苏秦、张仪与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侍郎乎![2]1055

即使是熟读诗书、娴熟兵法的东方朔,自以为“可以为天子大臣”[4]489,却不得不混迹于弄臣之列,帮闲供皇帝取乐。扬雄《解嘲》指出,“当涂者升青云,失路者委沟渠,旦握权则为卿相,夕失势则为匹夫”[3]1059,命运的无常变化是士人无法掌控的,也是无法回避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士人黄金时代已经成为历史。东方朔的《答客难》一文,于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是他怀才不遇的牢骚情绪,抒发的是屈居下僚的不平之气。

西汉末扬雄的《解嘲》,则进一步唱出了士人的挽歌。扬雄所处的“今大汉”之世,“县令不请士,郡守不迎师,群卿不揖客,将相不俛眉;言奇者见疑,行殊者得辟,是以欲谈者卷舌而同声,欲步者拟足而投迹。”[3]1060士人的生存环境发生了显著变化,尊士重士的风习已经被抛弃,士人的重要性降低:“世乱,则圣哲驰骛而不足;世治,则庸夫高枕而有余。”[3]1060乱世士人重要性强、参与度高,治世则不那么耀眼了。面对“今吾子幸得遭明盛之世,处不讳之朝,与群贤同行,历金门上玉堂有日矣,曾不能画一奇,出一策,上说人主,下谈公卿”[3]1057-1058的嘲笑,面对“位不过侍郎”“何为官之拓落也”[3]1058的诘难,扬雄虽用道家学说得以自解(详后文),但其辩解中透露出的牢骚与落拓之情,还是给人以强烈的印象与感受。扬雄身处西汉末年,即使不能说是乱世,也是衰败之世,却在文中声称“幸得遭明盛之世”,其正言若反的语言运用得到后世普遍的袭用,成为解嘲文的显著符号。

东方朔《答客难》与扬雄《解嘲》假借主客问答的形式,抒写胸中怀才不遇的不平,宣解抑郁委屈的牢骚之情,蔡邕将此文章作法称之为“设疑以自通”[5]975,成为后世文人士子、低级官僚或仕途坎坷者写作同类题材的模仿对象,成为解嘲文的元典。东汉蔡邕作《释诲》明言“感东方朔客难及杨雄(解嘲)”[5]975,东汉崔骃作《达旨》自称是“拟扬雄《解嘲》”[6]953,西晋束皙“作《玄居释》以拟《客难》”[7]1410,都把东方朔的《答客难》和扬雄的《解嘲》视为解嘲文的元典,可见后世默认他们是这一书写传统的开创者。

如果说解嘲文抒写的是作者自身经历与得失的话,那么讽喻文则把关注的视野集中到社会风气与社会现象的不良以及是非标准的不公上。如本文开篇所述,社会风气不正,社会现象不良,是非标准不公,必然引发深受儒家思想熏染的文人、士子与官吏的干预。他们揭弊纠偏,以“再使风俗淳”为己任,发而为文,形成一大批批评社会的讽喻文章。

我们以明代方孝孺的《蚊对》为例来看讽喻文的内容特色:文章以天台生被群蚊叮咬、责骂童子为引子,引出童子的一段对答。这篇近乎寓言式的文字,构思精巧,逻辑缜密,层层推演,具有很强的说服力:天台生暑夜困卧,被侍应童子的鼾声吵醒;觉察到蚊子的袭击叮咬,呼童子掌烛,责童子失职,童子束蒿驱蚊,复归于静;天台生的一句怨语,引发童子的大段论议,说天台生“待己之太厚,而尤天之太固”[8]43,从天生万物原本齐一的物齐论出发,指出人类自贵而贱物,吃遍山海水陆的生物,今群蚊一袭即怨天尤人,那么那些被人类吃掉的生物又该如何责罚于人呢?再进一步,人与物是异类相食,尚有可谅,而人却是同类相食。蚊虫尚且伺隙夜袭,人却公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对同类敲骨吸髓——“吮其膏而盬其脑,使其饿踣于草野,离流于道路,呼天之声相接也,而且无恤之者”[8]44,则人类之残忍亿倍于蚊虫!最后,童子指出天台生一为蚊袭扰即寝卧不安,而面对同类相食却置若罔闻,“岂君子先人后身之道耶?”童子的诘问令天台生“投枕于地,叩心太息,披衣出户,坐以终夕”[8]44,文章至此收笔而留下许多未尽之言,让读者去思索、去警醒、去补充、去体味,而这正是讽喻文态度温和委婉、文风含蓄蕴藉特色的体现(详见后文)。

文章层层推演,层层转换,最终令人意想不到地落脚在人类社会以暴凌弱、弱肉强食上,反映了深刻的社会现实,虽引而不发,却收到良好的警世效果。相较于解嘲文而言,讽喻文关注的对象已经超脱出自身得失的范畴,上升到对现实社会的关照、对社会现象的批判、对是非不公的指斥,讽喻文的社会意义显然大于解嘲文。值得特别一提的是,方孝孺《蚊对》的文学描写形象生动,语言绘声绘色,局部可以做小说来阅读。例如开篇描写童子的鼾声——“投翣倚床,其音如雷。生惊寤,以为风雨且至也”[8]43,夸张手法的运用使说理文字具有喜剧的色彩;又如对蚊虫袭人的描写,更是绘声绘色绘形,把场面渲染得生动形象热闹——“俄而耳旁闻有飞鸣声,如歌如诉,如怨如慕,拂肱刺肉,扑股噆面,毛发尽竖,肌肉欲颤。两手交拍,掌湿如汗,引而嗅之,赤血腥然也。”[8]43

同样是关注社会,讥刺文较讽喻文更进一层,将矛头直接指向昏暗的时代。讥刺文不再停留在个别社会现象、风气与是非标准的不良不正不公上,而是近乎全盘否定昏暗的时代与社会,甚至将火力集中到封建帝王身上,这方面我们以东汉赵壹的《刺世疾邪赋》和三国魏阮籍的《大人先生传》为例加以探讨。

我们先来看赵壹和阮籍否定执政、否定社会、否定时代、否定历史的代表性文字:

否定执政——原斯瘼之攸兴,实执政之匪贤。女谒掩其视听兮,近习秉其威权。所好则钻皮出其毛羽;所恶则洗垢求其瘢痕。[9]767

否定社会——怀欲以求多,诈伪以要名。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坐制礼法,束缚下民,欺愚诳拙,藏智自神。强者睽视而凌暴,弱者憔悴而事人。假廉而成贪,内险而外仁。罪至不悔过,幸遇则自矜。[10]466

否定时代——于兹迄今,情伪万方。佞谄日炽,刚克消亡。舐痔结驷,正色徒行。女禹名势,抚拍豪强。偃蹇反俗,立致咎殃。捷慑逐物,日富月昌。浑然同惑,孰温孰凉?邪夫显进,直士幽藏。[9]767

否定历史——德政不能救世溷乱,赏罚岂足惩时清浊?春秋时祸败之始,战国愈增其荼毒。秦汉无以相逾越,乃更加其怨酷。宁计生民之命,唯利己而自足。[9]767

赵壹生活在历史上有名的昏暗时代——东汉桓帝、灵帝之世,宦官专权,党锢祸起,社会乌烟瘴气,时代昏暗恐怖。赵壹因恃才傲物与党锢之祸的牵连,屡屡得罪,几致于死。因此,他作《刺世疾邪赋》否定执政、否定时代、否定历史,对不合理的社会制度、腐朽的封建王朝以及统治者的昏庸,进行了辛辣的愤怒的批判。词锋犀利,情绪激烈,痛快淋漓。龚克昌《汉赋研究》说:“赵壹是东汉末年最重要的赋家,他的赋揭发社会问题之深刻,感情之激烈,在汉赋作家中是绝无仅有的。”[11]178

阮籍生活在魏晋易代之际,曹氏宗室集团与司马氏权臣集团明争暗斗,政局十分险恶。身为“竹林七贤”之首,阮籍的一举一动都受到社会的关注与政治势力集团的监视。司马氏杀戮异己的白色恐怖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高压在头上,“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12]1402阮籍被迫采取谨慎避祸的态度,所以其《咏怀诗》写得像朦胧诗一般。相对来说,他的散文要直接得多,《大人先生传》借助于子虚乌有的大人先生之口,对贼臣、虐君以及礼法制度、丑恶社会现象进行了全盘否定。

综上所述,我们看到解嘲文、讽喻文与讥刺文的抒写对象,由自身得失,到社会不公,再到时代昏暗,关注范围递次扩大,开掘层次逐步加深。相应地,情感态度由谐谑到温和再到浓烈,文章风格也由轻松幽默,到含蓄蕴藉,再到尖锐辛辣,而这正是本文第二部分所要探讨的内容。

解嘲文常常写得谐谑与轻松幽默,虽说抒写的是作者的抑郁委屈与不被理解的不满之情,但从情感态度上来说并不消极低沉,多是自嘲自解,至多算是对自身遭际的苦笑,更有些文章借此抒写自己不同于流俗的傲气和独守其志的高标。以宋玉《对楚王问》为例,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五说:“此文,腴之甚,人亦知;炼之甚,人亦知;却是不知其意思之傲倪。”[13]115看出文中藏有傲然之意,可谓独具只眼!清林云铭《古文析义》卷五说:“三喻中不但高自位置,且把一班俗人伎俩见识,尽情骂杀,岂不快心!”[13]115看到宋玉以阳春白雪自比的高自标持,看到宋玉以凤凰鲲鱼的姿态俯视鷃鸟小鲵,看到其鄙睨世俗、不屑庸常的气度,亦可谓是宋玉的千载一知音!

我们再看唐代韩愈写的《送穷文》,正是以嘲戏谐谑的态度来抒写的。汉族民俗正月初五祭送穷鬼,除穷运乞财运。《送穷文》中的主人也于是日备好一切祭送之物,祷告于穷鬼说:“闻子行有日矣,鄙人不敢问所涂,窃具船与车,备载糗粻,日吉时良,利行四方,子饭一盂,子啜一觞,携朋挚俦,去故就新,驾尘风,与电争先,子无底滞之尤,我有资送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14]准备不可谓不充分,言辞不可谓不谦卑,态度不可谓不友好,然而穷鬼却言之款款,例数四十多年来一直跟随,绝无二心,不愿离去。好言相劝不成,主人只好责备五穷鬼(智穷鬼、学穷鬼、文穷鬼、命穷鬼、交穷鬼)的所作所为给自己带来厄运——“凡此五鬼,为吾五患,饥我寒我,兴讹造讪,能使我迷,人莫能间,朝悔其行,暮已复然,蝇营狗苟,驱去复还。”[14]谁知五穷鬼又言之凿凿,讲说不肯离去完全是为了主人考虑,终于使主人放弃了驱送他们的计划——“主人于是垂头丧气,上手称谢,烧车与船,延之上座。”[14]

整篇文章假托问对,寓言式为文,小说式写法,继承“庄周见空髑髅”(《庄子·至乐》)的叙述模式,充满着嘲戏谐谑的口吻,营造出轻松幽默的文风。尤其是对五穷鬼的描写,更增加了文章的诙谐效果。例如五穷鬼的出场描写,增添了文章的新奇气氛——“屏息潜听,如闻音声,若啸若啼,砉敥嘎嘤,毛发尽竖,竦肩缩颈,疑有而无,久乃可明,若有言者”[14];又如五穷鬼听了主人驱赶他们的理由之后的表现,渲染出舞台式画面感的喜剧效果——“言未毕,五鬼相与张眼吐舌,跳踉偃仆,抵掌顿脚,失笑相顾”[14]。有观点说中国人缺乏幽默感,尤其是中国古代的文人官吏一副凛然端庄的面孔,一副不苟言笑的姿态,能够找到的具有幽默感的文字大多保留在笑话集或诙谐性寓言中,所以尤其难得与值得重视。林语堂说:“没有幽默滋润的国民,其文化必日趋虚伪,生活必日趋欺诈,思想必日趋迂腐,文学必日趋干枯,而人的心灵必日趋顽固。”(《一夕话》)韩愈《送穷文》正是运用嘲戏谐谑的口吻为文,才调节了文章气氛,成就了幽默轻松的文风与效果。

讽喻文则表现出了大不相同于解嘲文的文章风格,其态度温和委婉儒雅,文风含蓄蕴藉中正。我们以唐代柳宗元的《蝜蝂传》为例,来分析讽喻文的风格特点。此篇是寓言性作品,文章短小精悍,兹录全文于下:

蝜蝂者,善负小虫也。行遇物,辄持取,卬其首负之。背愈重,虽困剧不止也。其背甚涩,物积因不散,卒踬仆不能起。人或怜之,为去其负。苟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上高,极其力不已,至坠地死。

今世之嗜取者,遇货不避,以厚其室,不知为己累也,唯恐其不积。及其怠而踬也,黜弃之,迁徙之,亦以病矣。苟能起,又不艾。日思高其位,大其禄,而贪取滋甚,以近于危坠,观前之死亡,不知戒。虽其形魁然大者也,其名人也,而智则小虫也。亦足哀夫![15]342

文章先描写小虫蝜蝂的生活习性,突出其善负物、广持取、疲困不止因而跌仆,人怜之而去其负重又持取如故,以及喜爬高、不遗余力终至坠地而死的两个特性。有人考证说,柳宗元所写的蝜蝂小虫是杜撰的;又有人说在野外发现了酷似蝜蝂的小虫,经专家鉴定为以前生物学著作未曾记录的物种。不管是杜撰还是实有其物,柳宗元对这种小虫两种习性的详尽描述,都是为了给后文作比况来展开铺垫。前文述之愈详尽,后文比况愈贴切。果然,柳宗元笔锋一转,将“今世之嗜取者”与蝜蝂作比较描写,刻画出贪官聚敛资财、贪婪成性、好往上爬、至死不悟的丑恶行径,“日思高其位,大其禄,而贪取滋甚,以近于危坠,观前之死亡,不知戒。”批判的矛头直指当时的腐败官场,此又与我国当前打“虎”拍“蝇”的反腐风潮何其一致;柳宗元对贪官贪腐行为、最终下场的形象描述,又与当前落马者何其相似乃尔!难怪元代邓玉宾《一枝花》套曲要用“蝜蝂虫般舍命的贪”来做比喻,将蝜蝂作为嗜取贪官的象征来加以运用。

《蝜蝂传》全文前后两部分相互对应,意理一贯,内在逻辑十分严密,将小虫和官僚的形象淋漓尽致地揭示出来,用语精警,立意深刻。“今世之嗜取者,遇货不避,以厚其室,不知为己累也,唯恐其不积。及其怠而踬也,黜弃之,迁徙之,亦以病矣。苟能起,又不艾。”虽是讽刺社会上的贪腐行为,却用语温婉恳切,旨在讽喻规劝,并不像讥刺文那样立足于揭露(详后文)。“虽其形魁然大者也,其名人也,而智则小虫也。亦足哀夫!”文章风格含蓄蕴藉,既不嘲戏谐谑,也不剑拔弩张,而是秉持中正,摆事实讲道理,好言相劝,这正是讽喻文的风格特点。

讥刺文则要浓烈得多,尖锐辛辣,不留情面。魏晋禅代之际,司马氏大力提倡“礼法”以欺世盗名,阮籍在《大人先生传》中却声称:“汝君子之礼法,诚天下残贼、乱危、死亡之术耳!”[10]466-467被称为“天下之至慎者”(《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引李康《家诫》记司马昭言)[16]18的阮籍,也有情绪浓烈,对“礼法之士”刀枪出鞘、毫不留情的一面。再来看清代的唐甄,他是明末清初的思想家和政论家,与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并称“四大启蒙思想家”,被列为亘古以来包括孔子、孟子、鲁迅在内的一百位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杰出思想家之一。唐甄有篇著名的文章《室语》,“室语”意为只能在家里说的、“未尝以语人,恐人之骇异”[17]88的话,文章提出了“自秦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也”[17]88的尖锐命题,指出大将、偏将、卒伍、官吏等杀人,其幕后黑手是皇帝——“杀人者众手,实天子为之大手。”[17]88这种言论极为大胆,直斥皇帝指使官兵乱杀无辜,并且声称“有天下者无故而杀人,虽百其身不足以抵其杀一人之罪”[17]89。《室语》讽刺手法的运用极为高妙,在提出帝王皆贼的命题之前,先写了一句:“大清有天下,仁矣。”[17]88明眼人一看便知其讽刺的意味与正言若反的故意,联系唐甄生活的明末清初满族八旗兵血腥屠城的罪恶,这一句反讽的效果更加明显。我们知道,“扬州十日”发生在清顺治二年(1645年)四月,“嘉定三屠”发生在两个月后,仅扬州一地,清军纵兵屠戮,“十日不封刀”,烧杀淫掠,无所不至,繁华都市顿成废墟,人民死亡在八十万人之上。而清初的这两次屠杀正值唐甄的成年之时,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印象强烈,而他偏偏说其他朝代的帝王皆贼,唯独清代帝王是以“仁”得天下,不能不令人掩口而笑。《室语》文中诘问的“若过里而墟其里,过市而窜其市,入城而屠其城,此何为者”[17]88,更加明显地指斥清廷滥杀无辜的行径。唐甄政治与学术思想的代表作《潜书》,更是有多篇文章抨击屠杀行为,可以看作是《室语》命意的延伸与强调:“周秦以后,君将豪杰,皆鼓刀之屠人。”(《潜书·止杀》)“盖自秦以来,屠杀二千余年,不可究止。嗟乎!何帝王盗贼之毒至于如此其极哉!”(《潜书·全学》)

下文拟从个人因素、时代因素和思想因素等更为宏观、更为本质的层面,对解嘲文、讽喻文和讥刺文三种文类做一些规律性的探寻。

个人因素影响于文章写作有两种情形:其一,文人处士官吏或因怀才不遇,或因耿介不群,或因仕途不顺,因而牢骚不平,个人的遭际促成这三类人多作解嘲文;其二,文人士子或因仕途坎坷、久居下僚,或因遭受重大灾祸打击,发而为文便多为讥刺文。

解嘲文的文章名称多含,从内容上看,这些文章所要解、释、对、答的,无一不是对个人经历中遭受的种种不快的抒写。如前文所述,宋玉受到楚襄王的诘问,扬雄高洁守志不为时人理解,东方朔自视甚高却屈居下僚,他们胸中的牢骚之气发而为文,自必走向解嘲一路。再如韩愈的《进学解》,也是抒写怀才不遇、仕途蹭蹬的牢骚:国子先生勤于业、劳于儒、长于文、成于人,然而生活的现状却是:“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18]213-214韩愈借对国子先生怀才不遇惨状(其实完全是韩愈的生活经历)的描述,抒写自己仕途坎壈困顿的抑郁不平之气。《进学解》开篇一段赞扬当下盛世无遗才,运用的是障眼法,属于“反话正说”;接着假借质疑述生活惨状,运用辞赋的铺陈手法加以渲染,属于“正话正说”;结尾借否定质疑,含而不露地抒写抑郁不平之气,却是“正话反说”。《进学解》这种精妙运用反话正说、正话正说与正话反说的文章手法与结构设计,使文章的宗旨得到了极好的表达。

如果说宋玉、东方朔、扬雄和韩愈所遭遇的不平与困境还算能够忍受的话,那么前文所述赵壹的生活坎坷就相当严重了。赵壹性格耿介狂傲,不肯结交权贵,也不喜趋炎附势的小人和庸俗之辈,因恃才傲物受到地方豪绅的打击与排挤;更因生活在昏暗的桓、灵之世,受到党锢之祸的牵连,而屡屡得罪,几致于死。这样长期不断的生活灾祸,使得赵壹愤世嫉俗,高自抗竦,发而为文,自然有别于温和的解嘲文,而为态度浓烈的讥刺文。再看晚唐皮日休的生活遭际,他生活在日落西山的晚唐时期,出身寒微的他对现实有着清醒的认识,他说:“古之取天下也以民心,今之取天下也以民命”[19]436。加之他遭遇人生剧变,加入黄巢起义军政权的传奇人生经历,造就了他不同于一般文人的语言文字。我们看他的《鹿门隐书》中的语录式文字,每一句都一针见血:

古之为官人也,以天下为己累,故己忧之;今之为官人也,以己为天下累,故人忧之。

古之决狱,得民情也,哀;今之决狱,得民情也,喜。哀之者,哀其化之不行;喜之者,喜其赏之必至。

古之用贤也,为国;今之用贤也,为家。

古之置吏也,将以逐盗;今之置吏也,将以为盗。

古之杀人者,怒;今之杀人者也,笑。[20]

从时代因素影响文学创作的角度来看,身处乱世或易代之际的作者多作讥刺文。前文述及的赵壹生活在昏暗混乱的桓灵之世,阮籍恰值魏晋易代之际,唐甄身处明清政权更替之时,他们所作讥刺文,都与时代因素相关。再如西晋时的鲁褒,《晋书·隐逸传》谓:“元康之后,纲纪大坏,(鲁)褒伤时之贪鄙,乃隐姓名,而著《钱神论》以刺之。”[21]1529可见,时代纲纪大坏、时人贪鄙是引发鲁褒创作讥刺文的直接导线。《钱神论》讥讽金钱崇拜,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文字:

亲爱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强。[22]1152

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钱之所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是故忿诤辩讼,非钱不胜,孤弱幽滞,非钱不拔,怨仇嫌恨,非钱不解,令问笑谈,非钱不发。[22]1152

又曰“有钱可使鬼”,而况于人乎。子夏云:“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吾以死生无命,富贵在钱。何以明之?钱能转祸为福,因败为成,危者得安,死者得生,性命长短,相禄贵贱,皆在乎钱,天何与焉!天有所短,钱有所长。四时行焉,百物生焉,钱不如天;达穷开塞,振贫济乏,天不如钱。[22]1152-1153

夫钱,穷者能使通达,富者能使温暖,贫者能使勇悍,故曰“君无财则士不来,君无赏则士不往”。[22]1153

文章揶揄笑骂,恣肆酣畅。人人都爱的“孔方兄”能量非凡,作用巨大:安危、死活、贵贱、生杀、祸福、成败、穷达都可凭此反转;得之则富,失之即贫;争讼非钱不胜,嫌怨非钱不解;钱能通天,甚至钱能胜天!据本传称,此文一出,即为当时痛疾时世者所传诵。

从思想因素的角度来考察,我们发现那些接受了道家“无为”学说的人,多作解嘲文;那些固守儒家正统思想学说的人,多作讽喻文;那些接受了道家“刺世”学说的人,多作讥刺文。

道家“无为”学说强调不干预或少干预现实政治,在春秋战国百家争鸣的时代大讨论中,主张对现实政治采取釜底抽薪的办法,认为强行干预(“有为”)恰恰会造成混乱,不干预(“无为”)反而会促成事物按照自身的逻辑与规律自然而然(“自然”)地解决问题。因此,道家学说强调“自然”,强调“无为”,维护“天性”的纯真,反对“有为”。落实到人生层面,多采取对世事冷眼旁观的方式,与现实政治保持距离(东汉崔骃《达旨》所谓“下不步卿相之廷,上不登王公之门”[23]418),更加关注人自身精神世界的完整、完满、不被异化。对于现实生活中的不得志、不得意,多用道家葆有自我精神完美的思想来加以调适,来自我安慰,发而为文则多作解嘲文。如扬雄作《解嘲》就强调精神的完足:“是故知玄知默,守道之极;爰清爰静,游神之庭;惟寂惟寞,守德之宅。”[3]1061又如东汉末崔寔《答讥》,倡导清净自足的生活:“虽无炎炎之乐,亦无灼灼之忧。”[24]437

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始,儒家学说在中国古代长久的历史进程中占据了国家主流哲学的地位。儒学主张积极干预社会生活,对不良社会现象与不正社会风气进行矫正,加之儒家中庸思想的影响,使得古代出现了大批议论时政世事的讽喻文。除前文探讨过的《蝜蝂传》与《蚊对》,再看柳宗元的《捕蛇者说》。该篇巧用对比,用毒蛇之毒来衬托赋税之毒。描写悍吏横行乡里虽说笔锋犀利(“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25]306),但归根结底,也只是感叹“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并希望“观人风者”(考察民情的人员)反映到朝廷。

道家学说有接受“无为”学说的温和派,也有接受“刺世”学说的决绝派。老子有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已经显示出愤世的色彩;到了庄子那里,“任他贤圣帝王,矢口便骂”(林云铭《庄子因·庄子杂说》),已经形成愤世嫉俗的决绝派风格。接受了道家“刺世”学说的文人看不惯腐败的现实,彻底否定一切,如前文所述的赵壹、阮籍、皮日休和唐甄,都表现出对世事决绝、与统治者不妥协的风格特征。最典型的当属赵壹,他在《刺世疾邪赋》中公开表示:“宁饥寒于尧舜之荒岁兮,不饱暖于当今之丰年”[9]767-768,其愤激与决绝的态度可见一斑。再看中唐元结,他原本就是道家学者,道家思想对他影响颇深。他作的《丐论》是一篇十分典型的讥刺文,文章对社会上、官场上那些狗苟蝇营之徒的“丐”(乞讨,乞求)态、丐行加以毫不留情地鞭挞,文笔辛辣,文风纵恣,文辞犀利——“于今之世有丐者,丐宗属于人,丐嫁娶于人,丐名位于人,丐颜色于人。甚者则丐权家奴齿以售邪妄,丐权家婢颜以容媚态。有自富丐贫,自贵丐贱,于刑丐命。命不可得,就死丐时,就时丐息,至死丐全形。而终有不可丐者。更有甚者,丐家族于仆圉,丐性命于臣妾。”[26]元结将那些为攫取权势财利对豪绅权贵摇尾乞怜、奴颜婢膝的丑态鄙行穷形尽相,其态度之激烈、感情之决绝、嘲讽之辛辣、措辞之严厉,都体现出接受道家“刺世”学说者的为文特色。

综上所述,本文第一、第二两部分分别从文章的内容范畴、情感风格对比了解嘲文、讽喻文和讥刺文三种文类的不同之处与变化轨迹,第三部分则从个人因素、时代因素和思想因素探寻了三种文类形成的深层次规律。通过分析与论述,我们看到解嘲、讽喻、讥刺三类文字,抒写的内容与关注的焦点,由自身得失,到社会不公,再到时代昏暗,递次扩大;情感态度的表达,由嘲戏到温和再到浓烈,逐步加深;相应地,文章风格也产生了轻松幽默、含蓄蕴藉、尖锐辛辣的层进变化,三种文类形成层进系列。而虚构人事、设问对答的文体形式,正言若反的文章内容,比拟、譬喻、讽刺的文学手法,则为三种文类所共同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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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07.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2794(2016)03-0002-07

收稿日期:2015-12-02

作者简介:高树海(1964— ),男,河北沧县人,编审,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A Comparative Study of Ancient Articles,the Aim of Which to Mock Oneself When Being Laughed at,in the Allegorical and Satirical Paper Layer

GAO Shuhai
(Hebei Education Press Co.,Ltd.,Shijiazhuang 050062,China)

Abstract:There are three genres of satirizing articles,the aim of which is to mock oneself when being laughed at,implying something with a metaphor in a sense of ridicule and showing satire in a roundabout way respectively. The focus of the contents always involves one's ups and downs,social injustice,darkening times and so on.The authors express their feelings and attitudes in such books in a gradated way from fun-playing to lukewarm and then to an extreme.Accordingly,the style of such a kind of articles will demonstrate a gradated change from humor to implying and to satirizing extremely.In this sense,the three genres form a series of gradual change to show the authors'changing feelings.And there is something shared by all the three including the literary form as is shown in imaginary figures and turn-taking conversations with questions and answers,contents that are expressed in an opposite way as well as literary technics such as metaphor and personification,metaphor and sarcasm.Also,there are many factors exerting a deep,great and essential influence on the origin and contents of the three genres including personal factors,time factors and ideological factors.

Key words:contents;feelings and attitudes;style;gradated change;personal factors;time factors;ideological facto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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