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写作与主体情感

2016-03-28 14:18王德中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 2016年3期

王德中

(黄山学院,安徽 黄山 245021)

文章写作与主体情感

王德中

(黄山学院,安徽 黄山 245021)

摘要:主体情感是文章写作的根本动力。其动力作用,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一是由情作文,二是因情取物,三是合情定旨,四是顺情成文。文章的情感,是由客观事物的基本属性和写作主体的情感素质两个方面共同决定的。人的情感素质是由各种各样品类的情感因素构成的。如果文章反映的客观事物相同,那么文章的情感则决定于写作主体的情感素质。写作主体情感素质的理想品位,应当具有以下几个属性:崇高与淳厚相统一,鲜明与真挚相统一,宽广与深邃相统一,细腻与锐敏相统一,稳定与可塑相统一。一个人的情感素质,对其文章写作的成败得失有着决定性的作用。

关键词:文章写作;主体情感;情感素质;根本动力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1]63《毛诗序》的这句话,道破了主体情感与诗歌创作的关系。其实主体情感与文章写作的关系也是这样。夏丏尊曾说:“文章原是发表自己的思想情感的东西,要有思想情感,才能写的出来”[2]538。能对夏丏尊之说做出证明的实例可谓俯拾即是。在此只说这样一个发生在2005年的一件事:

据报载,2005年11月29日晚,一位名叫撒忠元的男子,在南京100路公交调度室里,讲述了自己寻妻72天,写下4万字寻妻日记的辛酸经历。撒忠元和妻子结合18年来,关系一直不错,生有一儿一女。由于9月初的一场风暴袭击,他家的农田严重受灾,他妻子经受不住这一突如其来的打击,于9月20日离家出走。从此,撒忠元就走上了漫漫寻妻路。记者徐醒从撒忠元的“寻妻日记”中读到的是“撒忠元的一片爱妻柔情”。这些日记,是撒忠元在72天寻妻过程中写下的。在路灯下、花坛旁,他随时想到随时动笔。在身心困顿的情况下,他写日记的动力何在?答案就是“情感”。撒忠元说:“我写日记有很简单的动力,我只想在找回她后给她看我的日记,让她知道我有多想她。”[3]

不过,对于上述主体情感与文章写作之关系的说法,人们并不都以为然。有人认为:文章写作“体现了一个最根本、最主要、最重要的原则要求:客观地反映现实”,并且“客观性原则是衡量此类写作的成败的标志,甚至是唯一标志”;而“主观性体验是情感活动的最基本最重要的特点,这种主观性情感体验对于知性判断往往造成很大的背离和歪曲,使后者的客观性、准确性受到很大的影响”,而且“情感强烈的程度与知性判断被歪曲的程度成正比”;此外,“一定程度的主体情感参与于写作过程必然会形成相应程度的塑性变形”,因此,在文章写作中,主体“必须以理性力量对情感实行有效的抑制”,“要努力挣脱情感的缠绕,抑制自己情感的渗透力量,使它不至于对对象产生认识上的偏颇和评价上的错误,从而招致歪曲的反映”。

上述说法能不能成立呢?我的答案是否定的。“一定程度的主体情感参与于写作过程”,就“必然会形成相应程度的塑性变形”,就必然“招致”对客观事物的“歪曲的反映”吗?请读一读下面这则消息:

新华社北京9月5日电(记者王跃华)管志诚、刘国修等五名经济犯罪分子今天被处决。

受贿犯、贪污犯管志诚,原是首都钢铁公司北京钢铁公司党委书记。他于1986年8月至1990年4月间单独或合伙受贿人民币141万余元,贪污公款人民币8万余元,用赃款为其姘妇等人购买住房并大肆挥霍。案发后,司法机关将大部分赃款赃物查获。

贪污犯刘国修原是中国土木工程公司驻泰国办事处筹备组负责人。他于1988年9月间利用职务之便编造6份虚假合同,虚报26.9万余美元据为己有,并将所得赃款在国外全部挥霍。

李志坤、于再先、张治中三名罪犯贪污、受贿、挪用公款、投机倒把,也给国家财产造成了严重损失。

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于今年7月一审判处管志诚等五名罪犯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没收全部个人财产。管志诚等五名罪犯不服,提出上诉,经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终审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并报请最高人民法院复核。最高人民法院核准管志诚等五名罪犯死刑。[4]

毫无疑义,这则消息是对事实的“客观性反映”,它凭借客观事实,显示了我国社会主义法制的严肃性。我们还当感觉到这则消息饱蕴着的写作主体的丰富情感。虽然全篇没有一句议论,也没有一言抒情,但写作主体的爱憎分明的情感却洋溢于字里行间,读者从中可以感受到记者王跃华对管志诚等经济犯罪分子的深恶痛绝之情和对司法机关执法如山的由衷赞颂之情。记者正是凭着对客观事实的忠实反映和对主观情感的合理表述,呼唤读者和他一道去信赖、维护、遵从我国的社会主义法制。

大量文章现象表明,“一定程度的主体情感参与于写作过程”,并不“必然会形成相应程度的塑性变形”,“招致”对客观事物“歪曲的反映”。相反,没有“一定程度的主体情感参与于写作过程”,就写不出足以撼动读者心灵的文章。因为,“感人心者,莫先乎情”[5]96。事实上,任何一位文章写作主体,如果真的“挣脱”了“自己情感的缠绕”,那就都产生不了文章写作的冲动,那就都无法进入特定文章的写作过程,那就都没有可能写出为特定的读者或读者群所喜爱的文章。应当说,主体情感是文章写作的根本动力。

一、情感在文章写作中的动力作用

主体情感在一篇文章写作中的动力作用,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一是由情作文,二是因情取物,三是合情定旨,四是顺情成文。

(一)由情作文

钱谷融说:“一个作家总是从他们的内在要求出发来进行创作的,他的创作冲动首先总是来自社会现实在他内心所激起的感情的波澜上。这种感情的波澜,不但激动着他,逼迫着他,使他不能不提起笔来;而且他的作品倾向,就决定于这种感情的波澜是朝哪个方向奔涌的;他的作品的音调和力量,就决定于这种感情的波澜具有怎样的气势和力量,就决定于这种感情的波澜具有怎样的气势和多大的规模。这就是艺术创作的动力学原则。”[6]钱谷融说文艺创作的冲动来自社会现实在创作主体内心所激起的感情的波澜上,其实文章写作冲动的产生与之相似,冲动是来自客观存在的特定的人、事、物、理在文章写作主体内心所激起的感情的波澜上。没有主体感情潮流的涌动,就不会有一篇文章写作冲动的形成,就不会有一篇文章的问世。文章是写作主体任凭自己感情的波流推出来的满载着自己的情思的驶向读者感情海洋的飞舟。试想,没有对客观存在的特定的人或事或物或理的肯定或否定、热爱或憎恶、欣赏或鄙薄……,除却为了“沽名赢利”、为了做“敲门砖”、为了“奉行功令”之流者外,有谁会主动自觉地提起笔来写文章呢?高士奇写《笑》[7],是因为在他的心目中,笑是“嘴边一朵花”“脸上一朵云”“美的姐妹”“艺术家的娇儿”“爱的伴侣”“治病的良方”“健康的朋友”,是“推动工作与生产前进”的“一种动力”,是“一种个人的创造”“一种集体生活感情融合的表现”,是“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一个方面”,因而他希望“让全人类都有笑意、笑容和笑声,把悲惨的世界变成欢乐的海洋”。一切成功之作,毫无例外都是在写作主体自己感情的激励与逼迫下写出来的 。

亲爱的读者,请读一读阿来的《走近大庆》[8]和黄桂元的《远去的书香》[9]吧,它们会让我们进一步深切感到,文章写作的冲动,的确是来自客观存在的特定的人、事、物、理在文章写作主体内心所激起的感情的波澜上。

(二)因情取物

“因情取物”的“物”,是指建构文章的材料。建构文章的材料是客观存在的人、事、物、理。在大千世界里,客观存在的人、事、物、理,都可以作为建构文章的材料。但是,任何一篇文章乃至一部著作,所能反映的都只能是大千世界里的一个局部,甚至是一个极其微细的局部;用以建构任何一篇文章乃至一部著作的材料,对于大千世界来说都似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客观存在的人、事、物、理,有真的、善的、美的,也有假的、恶的、丑的,从大千世界里择取文章反映的对象和建构文章的材料,必定是写作主体的一个极其复杂的心理过程。参与这个过程的心理因素自然包括感觉、知觉、兴趣、思维、情感等等,但起决定性作用的因素是情感。为什么文章写作主体从五彩缤纷的客观世界中选择文章反映的对象或建构文章的材料取此而不取彼?取这人、这事、这物、这理而不取那人、那事、那物、那理?根本性的原因,就是主体情感的倾向性。之所以取这人、这事、这物、这理,或者是因为爱(包括同情、怜惜),或者是因为恨(包括厌恶、嫌怨)。在择取文章反映的对象和建构文章的材料方面,情感的动力作用是显而易见的。

“因情取物”,就是凭借写作主体的主观情感发现并择取一定的人、事、物、理作为文章反映的对象和建构文章的材料。这是文章写作的规律之一。无论哪一位写作主体择取文章反映的对象和建构文章的材料,都不可能也不应该“挣脱自己情感的缠绕”。让我们来读一读邢国锋写的下面这篇短文:

慈利:平地刮起修庙风

湘西北山区慈利县有座道教名山五雷山,素有“南武当”之称。近年来,该县县委、政府为充分利用此地旅游资源发展经济,作出了开发五雷山的决策,恢复山上寺庙工程方兴未艾,岂料全县民间也随之掀起一股修建寺庙热。最近,笔者到该县各地走了走,发现部分农村地区已建成各类庙宇14座,有的一个乡就建了4座,拟建的还有好些座。

从现场看,现在建成的庙宇都是在一些寺庙的旧址建造的,大多较简陋,供奉的都是佛教、道教或民间信仰的神灵。据了解,这些庙宇都是当地群众自发组织起来修建的,组织者不泛党员和基层干部。柳林乡陈家山村为修建五峰山庙,村长专门带着两委成员开具了村支部的介绍信出外化缘。有的乡干部也为修庙批树批炸药“开绿灯”。庙宇所在地群众更是一呼百应,自发捐钱捐物出工出力。零阳乡朝阳村党支部书记介绍说:“俺村里修学校上下通知好多遍没有人出工。可修北武当庙时,没人通知,好多六、七十岁的老太太都拄着拐杖背砖背瓦,真是怪事!”

笔者曾见不少人打着宗教信仰自由的旗号,却在庙宇内外经营看相、算命、抽签、卜卦、做道场等行当。更有甚者,少数别有用心的人利用群众的迷信心理煽动修庙,借机中饱私囊。庄塔乡某村民组织人修了西武当山庙后,每天早出晚归将香客的贡品运回家,零阳乡杨某干脆将群众捐赠的修庙钱装入腰包。[10]

这篇短文反映的对象、所取用的材料,在当今社会上并非绝无仅有,这些为邢国锋择取的“物”,也绝非邢国锋一人所感觉、所知觉、所注意、所思考;但那些像邢国锋一样对这类“物”有所感觉、有所知觉、有所注意、有所思考的人,却没有像邢国锋这样写出文章来,原因自有种种,可不可以说缺少“自己情感的缠绕”是种种原因中的一种呢?从邢国锋的短文中,我们是不是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与愉悦感、快感、迷恋感、满足感等美感相对立的忧愁感、痛感、厌恶感、失落感等情感,对邢国锋择取这类“物”来写作这篇文章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呢?

(三)合情定旨

合情定旨,说的是一篇文章意旨的确定与推动主体写作该文的情感波流之间的关系。所谓合情定旨,就是切合写作主体自身情感宣泄的需要来确定文章的意旨。

一篇文章蕴涵的情与旨,是这篇文章所反映的客观事物固有的属性在该文写作主体头脑里反映的产物。在同一事物固有的状貌和属性的刺激下,同一主体头脑里涌起的情感波流和形成的理性判断两者之间,有着必然的联系。它们的关系,一般来说是和谐的、统一的,可称之为“情投意合”,通常人们总把“思想”和“情感”合称为“思想情感”,就是因为两者之间往往具有不可分割性。在情感波流与理性判断和谐统一的情况下,以生成这情感波流与理性判断之外因的客观事物为反映对象的文章写作,合情定旨是自然之事。既切理性判断又合情感波流的意旨一旦确定,写作的热情就会奔涌而至,意深旨远、情文并茂的文章就诞生在即了。魏学洢当年观赏“核舟”而后写作《核舟记》过程中的情感波流与理性判断的关系,就属于这种类型。研读《核舟记》,我们可以体察到作者在内心世界里以自己之意投合自己之情达到情与意高度统一的心理状态。文章的首句“明有奇巧人曰王叔远”和文章的末句“嘻,技亦灵怪矣哉”相呼应,既汇聚了贯穿全篇的主体之情感,又凝结了统帅全篇的主体之思想,充分体现了写作主体的情感波流与理性判断的高度切合、高度统一。

然而,在同一事物固有的状貌和属性的刺激下,同一主体头脑里涌起的情感波流和形成的理性判断之间,也可能是不和谐的,或者是既有和谐的一面又有不和谐的一面。我们平常所谓“不要情感用事”“要理智一点儿”“要用理智战胜情感”等说法,就是存在着一个人面对同一事物,其情感波流与理性判断和谐或不很和谐这种复杂心理现象的间接反映。一般来说,写作主体处在情感波流与理性判断相抵牾的心理状态中,就难于进行文章写作或无从写出既情真又旨远的文章来。处在这类心理状态中,写作主体只能作出两种选择:其一是取消以生成相互抵牾的情感波流与理性判断的事物为反映对象的文章写作之举;其二是修正理性判断,使之统一到业已形成的情感波流中去,当然,其前提是这一情感波流是健康的。

人们在处理工作或生活事务中,情感波流统一到理性判断方面去,或者说用理智战胜情感的事司空见惯;在文章写作中,却只能是在确认情感波流健康的前提下,修正理性判断,否则只好取消此次写作之举。大家都熟悉的《背影》[11],可以作为例子来说明这一点。我们当然不知道朱自清写作此文的具体情形,但透过《背影》全文可以发现,作者在写作之前经历过一个在确认情感波流健康的前提下修正理性判断的过程。朱自清写作这篇散文的时间,距离他感知相关生活事象的时间“已二年余了”。为什么他在“二年余”时间里都没有写这篇文章呢?阅读《背影》全文,我们可以发现,“二年余”之前,在感知相关生活事象时产生的两个理性判断干扰了他的情感波流。这两个理性判断是:其一,父亲和脚夫“讲价钱”,“我”“总觉得”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其二,父亲“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因为“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只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吗?”那么,为什么在“二年余”之后又以“二年余”之前感知的生活事象为题材写作成文呢?直接的答案当然是文章末尾之所示:父亲“写了一信给我,信中写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得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读父亲的这封信,唤起了对发生在“二年余”之前那一幕父亲无微不至地关爱儿子“我”的回忆,激起了强烈的念父之情,从内心深处发出了“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和“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的感慨,以至彻底否定了干扰自己情感“二年余”的两个理性判断。他自嘲道:“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可以说,朱自清正是由于彻底否定了原先的两个判断,才在深深地爱着父亲的情感波流的策动下,最终确立了“父子情深”(父亲无微不至地关爱儿子,儿子情深意切地敬爱父亲)这一主旨,然后用“二年余”前的见、闻、感对它作了惟妙惟肖的表达,形成了脍炙人口的名作《背影》。

朱自清从感知特定的生活事象到最终写出《背影》,经过“二年余”时间的心路历程,可被看作是对“合情定旨”的生动而恰切的注解。

(四)顺情成章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这两句话,都引自朱自清的《背影》,前一句是它的开篇话,后一句是它的结尾语。若问:该文为何要这样开头、如此结尾?有人会不假思索地回答:为了“首尾呼应”。“首尾呼应”是一种写法而不是目的,朱自清运用这种写法是为了充分表达自己对父亲的深切思念。文章起于思念,止于思念,全篇无处不写思念。思念之情主宰着作者的走笔行文,主宰着作者的使方用法。朱自清是顺着自己深切思念父亲的情感波流来组织材料、建构全篇的。可以说,《背影》是顺情成章的典范。我们从中能够具体感受到情感在文章写作的组材、构篇上的能动作用。

一些典范的记叙文、说明文、议论文、抒情文,几乎每一位具有一定鉴赏能力的读者读之,都会感到它们既情满于篇又浑然天成。原因之一就是它们的作者切实把握了顺情成章这一文章写作规律。读鲁迅的文章,我们会自然感到,篇篇情感洋溢,篇篇都是顺情走笔的产儿。无论是叙事的、说物的、论理的、抒情的,一篇有一篇的样式,是因为一篇有一篇的特定情感。每一篇文章的情感,都是作者的一腔特定的情感波流。情感波流似水流,有始有终、有起有伏、有曲有直、有急有缓、有波有澜。文章写作中的起止、先后、详略、续断等方面的处理,都完全由情感波流的始、终、起、伏、曲、直、急、缓、波、澜所决定。顺应情感的波流走笔,起于当起、止于当止,先则当先、后则当后,详乃当详、略乃当略,续为当续、断为当断。如果我们以顺情成章这条文章结构规律为向导来理解《论雷峰塔的倒掉》这篇杂文的篇章结构,就可以发现它的文路是写作主体严密的逻辑思路和强烈的情感波流的高度统一,而强烈的情感波流则是融合着严密的逻辑思路的文路的路基。通过对《论雷峰塔的倒掉》篇章结构的图解[12],由主体强烈的情感波流铺设的文路路基就更加显豁了出来。

俗话说,写作要“顺理成章”,这话自然是对的。但是,单有“理”没有“情”是成不了“章”的,客观的“理”只有和主观的“情”相融合,将“理”融于“情”之中,以主体的情感波流为经纬,才能把材料组合成为既合情又合理的有机体。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是议论性文章以情纬文的杰作,作者的情感是直露显豁的,易为读者所感觉;阿累的《一面》和冰心的《小桔灯》是记叙性文章以情纬文的典范,作者的情感融于对客观的人与事的描述之中,虽然不易被读者所知觉,但只要细加品味,就会发现字字句句都是作者的情感波流涌动之所至。现存的优秀文章告诉我们,就实而论,“顺情成章”之说比起“顺理成章”之论来,更加切合文章写作主体在谋篇过程中的心理实际。

综上所述,我认为,主体的情感在文章写作上的动力作用,表现在一篇文章写作的全过程。凡有丰富文章写作经历的人,都有这样的体验:缺乏强大的、由衷的情感波流的推动,任何一篇文章的写作都缺失了内驱力。鲁迅曾说:“但我对于此后的方针,实在很有些徘徊不决,那就是:做文章呢,还是教书?因为这两件事,是势不两立的;作文要热情,教书要冷静。兼做两样的,倘不认真,便两面都油滑浅薄,倘都认真,则一时使热血沸腾,一时使心平气和,精神便不胜困惫,结果也还是两面不讨好。”[13]183-184

“作文要热情”,要“热血沸腾”,否则就会流于“油滑浅薄”,这是经验之谈,这是真知灼见,这是文章写作的铁律。

二、文章写作中所需要的情感素质

“情感总是由一定的客观事物引起的。”[14]155当然,情感又总是由一定的客观事物在一定的主体心中引起的。离开了一定的客观事物,就失去了引起情感的客观条件;没有一定的主体,就没有了引起情感的主观依据。不同的客观事物在同一主体心中引起的情感不尽相同,有可能是程度不同,也有可能是性质相反;同一客观事物在不同的主体心中引起的情感也不尽相同,有可能是性质相反,也有可能是程度不同。因此,文章的情感,是由客观事物的基本属性和写作主体的情感素质两个方面共同决定的。如果文章反映的客观事物相同,那么文章的情感则决定于写作主体的情感素质。朱自清和俞平伯在同一个夜晚乘坐同一条游船同游秦淮河,事后同以《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为题各写一篇散文,结果两篇文章所蕴含的情感有明显的区别,就是因为两位写作主体的情感素质有一定的差异。

(一)人的情感素质的品类

人的情感素质,在通常情况下,它潜在于人们各自的内心世界中,他人看不见摸不着,甚至连本人也不知觉;只有在客观事物的刺激下,表现出或喜或怒或哀或乐等情绪和情感的时候,才能被别人也被自己感觉到它的存在。它虽是无形的但却是有神的。

人的情感素质是由各种各样品类的情感因素构成的。情感因素,有好坏之分,有优劣之别。其中,有崇高性的、淳厚性的、鲜明性的、真挚性的、宽广性的、深邃性的、细腻性的、锐敏性的、稳定性的、可塑性的,也有卑贱性的、狭隘性的、茫昧性的、虚伪性的、粗犷性的、浮躁性的、娇柔性的、迟钝性的、摇摆性的、僵硬性的等。每一个人的情感素质都是一个隐性的复杂建构,都是众多品类情感因素的集合体,这个集合体往往好坏兼备、优劣并存。

人与人之间在情感素质上的千差万别,取决于各种品类的情感因素在各自的情感因素集合体中所占比重的不同。好的、优的情感因素所占比重越大,其总的情感素质就越优良;坏的、劣的情感因素所占比重越大,其总的情感素质就越低劣。

(二)写作主体情感素质的理想品位

从写文章的角度讲,无论什么人都是普通人中的一员,其情感素质都是众多品类情感因素的集合体。不过,写作成就高的,其情感因素集合体的品位一般应当具有比较高的层次。因为,文章具有三大功能,不但必须具备有效的传讯功能,而且应当具备优质的教化功能和优质的审美功能[15],而文章的三大功能都是写作主体能动地赋予的。如果写作主体情感因素集合体的品位层次低下,内含坏的、劣的情感因素量大种多,就难于写出旨高趣远气正的文章来。写作主体情感素质的理想品位,应当具有以下几个属性——

1.崇高与淳厚相统一

文章写作主体情感素质品位上的崇高与淳厚相统一,其主要的表现,在于能从人类理想与社会现实相结合的角度出发,以文章写作主体所处时代的全世界、本国家、本民族、本阶级、本党派、本团体所倡导的符合人类根本利益的、有利社会进步的价值标准、审美尺度,判断人、事、物、理的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生发喜怒哀乐的情绪与情感,喜所当喜、怒所当怒、哀所当哀、乐所当乐。这种情感素质品位,超越了卑贱性、狭隘性,以人类的命运、国家的前途为生发情感的最高原则。“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求“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就是这种情感素质品位的最高境界的精当表述。假如,文章写作主体具有这种品位的情感素质,那就能够敏锐地感应客观事物所意蕴着的崇高或卑贱、淳厚或狭隘,就能涌流讴歌或谴责的激情。鲁迅之所以能从藤野先生对自己点点滴滴的教育和关爱中感悟出他(藤野)没有丝毫民族偏见的国际主义精神,之所以能从“车夫”的“行动”中感悟其人格的高尚以及自己的渺小,都是因为鲁迅自己的情感素质品位具有崇高与淳厚相统一的属性。

2.鲜明与真挚相统一

客观事物的情蕴往往不是单纯、显豁的。面对情蕴复杂、隐蔽的客观事物,文章写作主体应当善于迅捷地体察到它情蕴中的可是性与可非性、可爱性与可恶性,并进而生成或喜或怒或哀或乐的情绪和情感来,而且喜则真喜、怒则真怒、哀则真哀、乐则真乐。若要如此,文章写作主体就得凭借自身具备的鲜明与真挚相统一品位的情感素质。

鲜明与茫昧不相容,真挚与虚伪相对立。文章写作主体的情感素质超越茫昧和虚伪越彻底,鲜明与真挚相统一的情感素质就越纯粹,对客观事物情蕴的体察就越透辟,因而生成的情绪与情感也就越鲜明、越真挚。班固在《汉书·刑法制》里写道:“秦始皇躬操文墨,昼断狱,夜理书。”邓拓从班固这寥寥数语中得到感悟,生出好些情思。他在《生命的三分之一》[16]一文中,在引述了班固此话之后写道:“有的人一听说秦始皇就不喜欢他,其实秦始皇毕竟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伟大的人物,班固对他也还有一些公平的评价。这里写的是秦始皇在夜间看书学习的情形。”邓拓借此表达了对秦始皇珍惜生命的三分之一抓紧夜晚时间勤奋读书精神的赞许之情。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邓拓的情感素质具有鲜明与真挚相统一的品位。假如,他的情感素质没有超越茫昧与虚伪的劣性,那么,或者感悟不到秦始皇“夜理书”的可贵性;或者他自己不会“利用夜晚的时间”撰写文章来满腔热情地劝勉读者效仿秦始皇等古代人物,珍惜“生命的三分之一”,充分利用它来“夜读”。

3.宽广与深邃相统一

情感素质宽广性的主要表现,是情感主体能够敏捷而切实地感悟存在于绵远时空中无以计数的形形色色事物各自具有的情蕴,并且生发出或喜或怒或哀或乐的健康情感。情感素质深邃性的主要表现,在于情感主体能够体察深匿在平凡且微细事物中的崇高而淳厚的情蕴,并且生发出与之“共鸣”的情感。

文章写作主体的情感素质,不但要具有宽广性,而且要具有深邃性,因为文章反映的客观事物,既可以是现实的,又可以是历史的,既可以是身边的,又可以是远方的,既可以是社会的,又可以是自然的,既可以是伟大的,又可以是平凡的,既可以是宏大的,又可以是琐细的。如果文章写作主体的情感素质达到了宽广与深邃相统一的品位,那就比较能够敏捷地感知、洞察富有情蕴的事物,那就比较容易在生活的海洋中自由自在地择取反映的对象,或择汹涌的波涛,或取婀娜的涟漪,皆可写出以情动人的文章。我们可以推想,倘若郑振铎的情感素质品位没能达到宽广与深邃相统一的高度,那么我们就可能既读不到他的《六月一日》[17],也读不到他的《猫》[18]。

4.细腻与锐敏相统一

客观事物的情蕴,有的微不可察、妙不可言,只有具备细腻与锐敏相统一品位的情感素质的人,才不但能察,而且善言。蝉与纺织娘的鸣叫声,很多人都听到过,但悟得到、说得出它们情蕴的人有几多?然而,在郑振铎的笔下,它们却是情蕴绵绵的。请看——

虫之乐队,因季候的关系而颇有不同,夏天与秋天的虫声,便是截然的两样。蝉之声是高旷的,享乐的,带着自己满足足意的;它高高的栖在梧桐树或竹枝上,迎风而唱,那是生之歌,生之盛年之歌,那是结婚曲,那是中世纪武士美人的大宴时的行吟诗人之歌。无论听了那叽……叽……的曼长声,或叽格……叽格……的较短声,都可同样的受到一种轻快的美感。秋虫的鸣声最复杂。但无论纺织娘的咭嘎,蟋蟀的唧唧,金铃子之叮令,还有无数无数不可名状的秋虫之鸣声,其声调之凄抑却都是一样的;它们唱的是秋之歌,是暮年之歌,是薤露之曲。它们的歌声,是如秋风之扫落叶,怨妇之奏琵琶,孤峭而幽奇,清远而凄迷,低徊而愁肠百结。[19]267-268

古往今来,许多文章脍炙人口,原因之一在于它们的作者在文章中精当地显豁了文章所反映的客观事物固有的却为常人难于体察而无可言状的情蕴。让我们再来看看鲁迅笔下的落水狗——

狗是能浮水的,一定仍要爬到岸上,倘不注意,它先就耸身一摇,将水点洒得人们一身一脸,于是夹着尾巴逃走了。但后来性情还是如此。老实人将它的落水认作受洗,以为必已忏悔不再出而咬人,实在是大错而特错的事。[20]85

鲁迅先生凭借对狗性如此淋漓尽致的揭示,令许多读者都不得不赞同他关于“倘是咬人之狗,我觉得都在可打之列,无论它在岸上或在水中”的观点。当然,现如今的爱犬族中的某些人可能是不会赞同的,这可另当别论。对鲁迅的狗论持否定态度的还有另外一部分人,因为当年鲁迅论狗实是“骂”人,其中有些被鲁迅“骂”的人,现在已经得到了正面评价甚至正在被一些人追捧。但是,正如温儒敏在《今天我们怎样关注鲁迅》一文中所说:“鲁迅‘骂'过很多人,但是我们不要理解为他‘骂'的就是某一个人,其实他是描绘某种社会现象。鲁迅没有私仇,只有公敌。”[21]92-93

无数事实说明,具备细腻与锐敏相统一品位的情感素质,是文章写作主体写出高品位文章的主观条件之一。

5.稳定与可塑相统一

普通心理学告诉我们:“当在人身上产生一种他认为是有价值的和宝贵的情感时,……他竭力在自己身上保持情感并使它有可能顺利地得到发展。”[22]424一个人的情感素质也与人的一种情感一样,一旦形成就会自觉或不自觉地保持它并使它得到发展。因此,一个人的情感素质一般具有相对的稳定性。在此时此地爱这个事物,在彼时彼地仍然爱这个事物或与之同类的事物;在此时此地恨过那个事物,在彼时彼地仍然恨那个事物或与之同类的事物。这都是因为人的价值标准、道德标准、审美标准一般都具有相对的稳定性。

然而,情感素质缺乏稳定性而呈现摇摆性的人也绝非个别,对同一个或同一类客观事物,今天爱得要命明天恨得要死的人,在现实生活中并不鲜见。

情感素质缺乏稳定性,对于文章写作主体来说是一种致命伤。试想,同一位文章写作主体处在同一个社会环境、时代氛围中,假如今天写文章肯定、讴歌甲事物,明天写文章肯定、讴歌与甲事物对立、冲突的乙事物,如此朝秦暮楚,那就必然会令读者丧失基本的信任,那就等于丧失了写作并发表文章的权利。

但是,倘若文章写作主体情感素质的稳定性走向极端化,变为超稳定性,成为僵硬性,那么他的文章写作情感也就失去了生命力。因为从总倾向、总趋势看,人类社会总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展而进步的,新事物层出不穷,旧事物终究要被新事物所取代。假如在符合人类进步需要的具有强大生命力的新事物已经诞生并且日渐取代与之相应的旧事物时,文章写作主体不去纵情赞美新事物而仍然倾情于旧事物,那他写出来的文章就必然为时代所不容,也为追求社会进步的读者所唾弃。比如说,在计算机已经普及的时代里,有人写文章谈珠算,不是讲它在历史上有过的作用和在当代尚可能起到的作用,而是虔诚地鼓吹要以算盘来取代计算机,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因此,文章写作主体的情感素质,不仅应当具有稳定性而且必须具备可塑性,必须达到稳定性与可塑性相统一的品位。文章写作主体有了这种品位的情感素质,就更能感应时代的脉搏和人民的呼吸,其文章写作就有了更加充分的“为时而著”“为事而作”(白居易《白氏长庆集·新乐府序》)的心理保障。

情感,对于一篇文章的写作来说,是一种不可或缺的动力;情感素质,对于一个人的文章写作的成败得失有着决定性的作用。一个人的情感素质品位的高低决定于这个人的意识系统质地的优劣。有志于文章写作的人,应当自觉地主动地积极地陶冶自己的意识,以不断提升自己情感素质的品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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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0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2794(2016)03-0009-08

收稿日期:2015-12-10

作者简介:王德中(1937— ),男,浙江兰溪人,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文章心理学、语文学、新闻学、徽州文化等。

Article Writing and Subject Emotion

WANG Dezhong
(Huangshan University,Huangshan 245021,China)

Abstract:Subject emotion is the basic motive for article writing.The dynamic role is mainly reflected in four aspects.First,writing results from emotion.Second,emotion is represented by things.Third,purpose is decided by emotion.Fourth,writing is based on emotion.The emotion of the article consists of two aspects including the basic attribute of the objective thing and the emotional quality of writing subject.The emotional quality of people is composed of a variety of emotional factors.If an article reflects the same objective things,then the emotion of the article is determined by the main body of the emotional quality of writing.The ideal of the emotional quality of writing subject has the following properties:unity of nobility and honesty,unity of distinctiveness and sincerity,unity of broadness and profundity,unity of delicateness and acuity,and unity of stability and plasticity.Therefore,a person's emotional quality plays a decisive role in his article writing.

Key words:article writing;subject emotion;emotional equality;basic mot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