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与《阅微草堂笔记》鬼诗之比较*

张 泓

(浙江旅游职业学院社科部，浙江 杭州 311231)



《聊斋志异》与《阅微草堂笔记》鬼诗之比较*

张 泓

(浙江旅游职业学院社科部，浙江 杭州 311231)

所谓鬼诗，是指鬼创作的诗歌。蒲松龄和纪昀对鬼诗很感兴趣，在《聊斋志异》和《阅微草堂笔记》中记载了数首相关作品。蒲松龄记载鬼诗是为了寄托他寻求红颜知己的理想，而纪昀记载鬼诗是为了寓劝戒、广见闻、资考证，不同的创作宗旨导致他们笔下的鬼诗有明显的不同。

《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鬼诗

所谓鬼诗，是指鬼创作的诗歌。古代文人对鬼诗很感兴趣，到了清代，此风更突然大盛，各文人纷纷以收集鬼诗为乐。明清之际钱谦益《列朝诗集》中有两卷“幻集”，其中就有部分鬼诗；康熙年间彭定求等人所编的《全唐诗》，在第865和866两卷中收录了鬼诗93首；乾隆年间卢见曾编选的《国朝山左诗抄》也以鬼诗殿尾。

同样，蒲松龄和纪昀对鬼诗也很感兴趣，在《聊斋志异》和《阅微草堂笔记》中记载了数首相关作品。

一、《聊斋志异》中的鬼诗

《连琐》是《聊斋志异》中的一篇小说，叙述书生杨于畏与女鬼连琐的爱情故事。连琐夜半时在杨于畏墙外吟诗道 ：“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①文中所引诗作均出自蒲松龄《聊斋志异》，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意思是说，在漆黑的夜里，冷风裹着寒气一阵阵袭来，飞动的萤火虫不时掠过草丛，又经常停落在衣裙上。这两句诗把女鬼凄凉的生存环境和寂寞的心理表露无遗，确如但明伦所评价的 ：“孤寂如鹜，幽恨如绵。”[1](P331)再加上连琐吟唱的声音又是哀怨凄苦之极，还反复吟诵，令杨于畏恍然大悟自己遇到了女鬼，于是续了两句诗 ：“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杜甫在《佳人》诗中说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杨于畏的意思是一个女孩子衣衫单薄的站立在冰冷的月光下，隐秘凄苦的心情又有谁能够了解？暗指自己是女鬼的知音。后果然人鬼相恋，连琐得到杨于畏的精血后重回人间。

《公孙九娘》也是叙述人鬼相恋的故事。女鬼公孙九娘与书生莱阳生相恋后，感叹自己的往事，悲痛欲绝，作诗两首 ：“昔日罗裳化作尘，空将业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白杨风雨绕孤坟，谁想阳台更作云？忽启镂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第一首诗意指生前穿的华丽衣裳都已腐烂成尘，只有独自怨恨自己的悲惨遭遇。这十年来一直置身于寒露冷月、枫林萧瑟的野外，现在才有机会初次享受闺阁中的人间春意。第二首诗则指一直过着凄风苦雨、白杨萧萧、寂寞冷落环绕着孤坟的生活，没想到还能过上夫妇恩爱的幸福日子。突然打开镂金的漂亮衣箱，那血污的罗裙让自己想到以前令人触目惊心的悲惨遭遇。两首诗都把女鬼单身时寂寞、悲凉的生活和结婚后的幸福作鲜明对比。

《林四娘》还是叙述人鬼相恋的故事。女鬼林四娘与官员陈宝钥相恋三年，临别时作诗道 ：“静锁深宫17年，谁将故国问青天？闲看殿宇封乔木，泣望君王化杜鹃。海国波涛斜夕照，汉家箫鼓静烽烟。红颜力薄难为厉，惠质心悲只问禅。日诵善提千百句，闲看贝叶两三篇。高唱梨园歌代哭，请君独听亦潸然。”意谓自己遇难而死已经17年，人们对亡去的故国也都已经淡忘了。看到衡府故宫被高大的树木包围着，不禁让人产生对衡王的深切怀念。南明政权的抗清斗争早已经风平浪静，汉家臣民也早就歌舞升平，遗忘了战争。自己作为弱女子身单力薄，不可能化身为恶鬼，只能悲伤地吃斋念佛，不断抄写佛经。身为以前的衡府歌伎只能以歌代哭，听到歌曲的人也无不潸然泪下。这首鬼诗主要表达女鬼对生前故国的怀念。

《宦娘》则是叙述另类的人鬼恋情故事。女鬼宦娘酷爱弹琴，所以与琴艺高超又已经破落的世家子弟温如春互有好感，但因人鬼殊途，不能结合，为了酬谢温如春的授琴之恩，用各种奇特方法促成温与世家小姐良工的美好姻缘。宦娘作了一首词，让人误以为是温如春为良工所作 ：“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同是一般怀抱。甚得新愁旧愁，铲尽还生，便如青草。自别离，只在奈何天里，度将昏晓。今日个蹙损春山，望穿秋水，道弃已摒弃了！芳衾妒梦，玉漏惊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说长宵似年，侬视一年，比更犹少 ：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这首词虽然是女鬼所作，却是一首典型的婉约词，委婉曲折，正如但明伦所评价的 ：“如抽茧，如剥蕉，曲折缠绵，如泣如诉。……委婉缠绵，回环往复，一字一转，一字一波。”[1](P987)

《田子成》叙述溺亡后的父亲与子相认的过程。田子成在异地溺亡后，其鬼赋诗道 ：“满江风月冷凄凄，瘦草零花化作泥。千里云山飞不到，梦魂夜夜竹桥西。”把他的凄惨处境以及对故乡的思念表露无遗，冯镇峦评价为 ：“幽冷之作，音调凄楚。”[1](P1628)田子成又在子前行酒令道 ：“二加双么点相同，吕向两手抱老翁 ：父子喜相逢。”暗指父子相逢，希望儿子将自己的尸骨带回老家。

综上所述，《聊斋志异》中的鬼诗大部分是女鬼所作，其中除了林四娘一首是怀念故国的以外，其他的都是抒写女鬼孤单、寂寞的生活，歌颂爱情，赞美婚后的幸福、美满日子。换言之，《聊斋志异》中的鬼诗基本是女鬼渴望爱情的情诗。

二、《阅微草堂笔记》中的鬼诗

与《聊斋志异》相比，《阅微草堂笔记》中的鬼诗就显得风格多样。

《滦阳消夏录一》中记载了两首鬼诗 ：“飒飒西风吹破棂，萧萧秋草满空庭。月光穿漏飞檐角，照见莓苔半壁青”；*文中所引诗作均出自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岳簏书社1993年版。“耿耿疏星几点明，银河时有片云行。凭阑坐听谯楼鼓，数到连敲第五声。”这两首诗歌是纪昀的朋友某次路过宛平某相国的废园中，在走廊下见到的留题。纪昀断定这两首诗为鬼诗，原因有以下几点 ：首先，这两首诗题写在荒废花园的走廊下，荒废的花园人迹罕至，行人根本没兴趣去游玩，更不用说去留题，而这种荒凉、幽静的地方恰恰是鬼魂出没最多的地方，《礼记·乐记》中说“幽则有鬼神”；其次，这两首诗歌抒写的内容和情感非常吻合鬼诗的特点。第一首诗歌全部是环境描写，作者连写四种物象 ：西风、秋草、月光、青苔，又把这四种物象安置在一个破败、荒废的花园中，其中有破棂、空庭、飞檐等，整首诗歌描写的环境阴森恐怖；第二首诗歌则是把写景和抒情相结合，天上疏星惨淡，不时有行云掠过，遮住银河，诗歌的创作者却在荒园中凭阑静坐，直到五更，可见其感情哀艳凄凉；再次，这两首诗歌的书法也不圆润，支离破碎，墨痕惨淡。

《滦阳消夏录一》中还记载了另一首留题 ：“骡纲队队响铜铃，清晓冲寒过驿亭。我自垂鞭玩残雪，驴蹄缓踏乱山青。”该诗叙述路人奔波劳碌，酷寒的晚上还在野外用骡子运输，而自己则潇洒飘逸，独自骑驴观看残雪山青。纪昀暗示这一首诗也是鬼诗。因为这首诗是用磁锋题写在破屋墙匡外，而且诗中连用四种凄清的意象 ：清晓、驿亭、残雪、山青，加之诗的作者和鬼认识。无论就诗歌内容、诗歌所处地点、诗歌作者的交往对象来看，这首诗是鬼诗的可能性很大。

《滦阳消夏录二》纪昀记载扶乩时灵鬼所作的鬼诗两首 ：“愁烟低幂朱扉双，酸风微戛玉女窗。青磷隐隐出古壁，土花蚀断黄金釭”；“草根露下阴虫急，夜深悄映芙蓉立。湿萤一点过空塘，幽光照见残红泣。”不断采用青磷、古壁、湿萤、幽光等意象，也是阴森凄凉之极。

除了阴森的鬼诗外，《阅微草堂笔记》中还记载了多首其他风格的鬼诗。

《滦阳消夏录一》记载有几个鬼在议论、评价他人的诗作，一鬼提到自己所作 ：“阴碛日光连雪白，风天沙气入云黄”；另一鬼也吟诵自己诗歌 ：“山沉边气无情碧，河带寒声亘古秋。”这两首诗描写北方秋冬之际的边塞风光，意境浩阔，气势雄壮，丝毫没有其他鬼诗凄婉、哀伤的格调。纪昀指出，其中一首是任举生前所作。任举是边关武将，素怀忠义、胆略过人，被乾隆破格提拔为总兵，后战死沙场，所以读来激昂慷慨。另一首纪昀不知为谁所作，但他认为“得与任公同游，亦决非常鬼矣。”这两首诗可以称为另类的鬼诗。

《如是我闻二》描写一个看破红尘的鬼不愿意投胎为人，认为鬼更为潇洒自在，并赋诗道 ：“残照下空山，暝色苍然合。”这两句诗描写傍晚的山景，意境优美，毫无凄凉之意，却有山水田园诗的意境。

《如是我闻一》在一则笔记中连续记载几首鬼诗 ：“深山迟见日，古寺早生秋”；“钟声散墟落，灯火见人家”；“猿声临水断，人语入烟深”；“林梢明远水，楼角挂斜阳”；“苔痕侵病榻，雨气入昏灯”；“鸺鹠岁久能人语，魍魉山深每昼行”；“空江照影芙蓉泪，废苑寻春蛱蝶魂。”《如是我闻三》记载听到鬼吟诗 ：“夜深翁仲语，月黑鬼车来。”这些诗作都颇有李贺诗的风格。

《阅微草堂笔记》中又记载了多首鬼作的情诗。

《姑妄听之四》一缢鬼作诗道 ：“薄命轻如叶，残魂转似蓬。练拖三尺白，花谢一枝红。云雨期虽久，烟波路不通。秋坟空鬼唱，遗恨宋家东。”纪昀评价为 ：“此才不减李清照，圣贤儿女一联自评亦确也。”认为此女鬼才华很好，但生前与人相恋私德又亏。《滦阳续录六》记载一首女鬼所作、表达人鬼相恋的情诗 ：“上巳好莺花，寒食多风雨。十年汝忆吾，千里吾随汝。相见不得亲，悄立自凄楚。野水青茫茫，此别终万古。”鲜明地表现出人鬼之间可望而不可即的恋情，纪昀对文人拈花惹草、招惹女鬼有很明显的指责态度。

《阅微草堂笔记》中还记载了预测未来以及表达怀才不遇情绪的鬼诗。

《滦阳续录六》记载 ：“春风一笑手扶筇，桃李花开泼眼浓。好是寻香双蛱蝶，粉墙才过巧相逢。”后一一应验。《如是我闻三》记载 ：“祖龙奋怒鞭顽石，石上血痕姻脂赤。沧桑变幻几度经，水舂沙蚀存盈尺。飞花点点粘落红，芳草茸茸挼嫩碧。海人漉得出银涛，鲛客咨嗟龙女惜。云何强遣充砚材，如以嫱施司洴澼。凝脂原不任研磨，镇肉翻成遭弃掷。音难见赏古所悲，用弗量才谁之责。案头米老玉蟾蜍，为汝伤心应泪滴。”纪昀评价为“疑亦落拓之才鬼也。”

总之，《阅微草堂笔记》中的鬼诗无论是内容、形式还是传播途径，都显得多种多样，比《聊斋志异》中的鬼诗要丰富得多。

三、蒲松龄和纪昀记载鬼诗的不同宗旨

《说文解字》道 ：“人所归为鬼”，也即人去世后灵魂就化为鬼。古人认为人为阳、鬼为阴，再加上鬼生活在荒间野外，所以他们的诗作肯定也是以阴柔为主。《四库全书总目》 ：“叶子奇《草木子》载 ：梈有与危素同晚步，得‘雨止修竹闲，流萤夜深至’二句，喜甚，既而曰‘语太幽，殆类鬼作’云云。”[2](P1441)由此可知，语言是否“幽”是评价一首诗歌是否是鬼诗的重要标准。蒲松龄和纪昀深知这点，他们评价一首诗歌是否为鬼诗，就是看这首诗歌是否“语太幽”。《聊斋志异》杨于畏一听到连琐吟唱的诗歌就断定对方是鬼，《阅微草堂笔记》中纪昀一看到“飒飒西风吹破棂”等诗就判定为鬼诗，原因都是因为这些诗歌“语太幽”。

但如上所述，蒲松龄和纪昀记载的诗歌中，虽然他们明确指出多首诗歌都是由鬼吟诵、创作的，但这些诗歌毫无鬼诗的风格。既然不像鬼诗，为何还要收录进小说？这当然和他们的创作宗旨密切相关。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的序言中把自己的创作宗旨说得非常清楚 ：“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聊斋志异》是一部寄托之书，抒发蒲松龄心中的愤愤不平之气。有学者早已分析得非常清楚 ：“《聊斋志异》对男女爱情的描写，并非反映蒲松龄的爱情婚姻观，而是寄托了他寻求红颜知己的理想。”[3]所以我们很容易理解为什么《聊斋志异》中的鬼诗多为情诗，或描写婚姻生活的幸福，或描写女鬼对凡人的思念。

纪昀也把自己的创作宗旨表述得非常清楚 ：“寓劝戒、广见闻、资考证”，三者之中“寓劝戒”更是主旨，他记录鬼诗的目的主要就是为了“寓劝戒”。所以这些诗像不像人们传统观念中的鬼诗他并不关心，是否能达到效果才是最重要的。

纪昀记载的鬼诗中，乩诗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何在？纪昀在《滦阳续录三》中说 ：“大抵乩仙多灵鬼所托”，在《滦阳续录六》中又说 ：“数皆前定，故鬼神可以前知。”既然命皆前定，人们自然安贫乐道，社会也就安定和谐，纪昀“寓劝戒”的宗旨也就得以实现。

总之，蒲松龄和纪昀喜欢收集鬼诗，除了受到清代整个社会风气的影响以外，更是因为他们本身对鬼诗的喜好，而他们不同的创作宗旨也导致他们笔下的鬼诗截然不同。

[1]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

[3]郭英德.蒲松龄文化心态发微[J].文史哲,1990,(2).

(责任编辑 王碧瑶)A Comparison of the Ghost Poems inTheStrangeTalesofLiaoZhaiandTheNotesofYueweiCottage

ZHANG Hong

(Dept.ofSocialSciences,TourismCollegeofZhejiang,Hangzhou, 311231,ZhejiangProvince)

The ghost poem, refers to the poem of ghost created. Pu Songling and Ji Yun interested in ghost poem and recorded it inTheStrangeTalesofLiaoZhaiandTheNotesofYueweiCottage. Pu Songling recorded ghost poem is to express his ideal of finding lover, and Ji Yun recorded ghost poem is to persuade, Increased knowledge and research, the different writing purposes lead their ghost poems have obvious different characteristic.

TheStrangeTalesofLiaoZhai;TheNotesofYueweiCottage; ghost poem

2016 - 07 - 11

张泓(1968—)，男，浙江旅游职业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小说。

I207.22

A

1671 - 7406(2016)08 - 0043 - 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