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松山,张 莹
(军械工程学院,河北石家庄 050003)
莫言小说《红高粱家族》葛浩文英译本指误
侯松山,张 莹
(军械工程学院,河北石家庄 050003)
有学者认为,《红高粱家族》葛浩文英译本以“忠实”为第一准则,是“忠实”与“背叛”的完美结合。事实上,葛浩文译本存在许多误译问题。结合选自葛浩文译本的六个译例,详述了葛译误译所在,并指出了两大可能原因:逻辑思考分析缺位和文化背景知识缺失。同时,针对葛译误译给出了相应的正确译法,强调译者翻译前深入阅读并吃透原文的极端重要性。
莫言;《红高粱家族》;英语;误译;逻辑分析;文化背景
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被誉为莫言文学作品在西方世界“落地生根、开花结果的接生婆”[1],他为莫言文学作品走向世界以及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做出了突出贡献。自莫言2012年荣膺诺奖以来,关于莫言作品的翻译研究也跟着热了起来。
孙会军认为,《红高粱家族》(Red Sorghum:A Family Saga)是“葛浩文在翻译事业上的里程碑:作为翻译家,他开始名声大噪,其著名翻译家的地位也从此得以确立”。[2]王淑玲则从文学翻译变通的角度,深层次剖析了莫言小说《红高粱家族》的葛浩文英译本(以下简称葛译),认为葛译“以忠实为第一准则”[3],准确传达了原著的形与神,易于广大英语读者理解,是“忠实与背叛的完美结合”[3]。
葛译果真是以“忠实”为第一准则,“忠实”与“背叛”的完美结合吗?本文通过对原文和译文做双语平行文本对比,探讨葛译因逻辑分析缺位和文化背景知识缺失而导致的六处误译。
1.1逻辑思考分析缺位导致的误译
钱歌川指出:“逻辑是翻译者的最后一张王牌,是他必须具有的基本要素。俗话说‘岂有此理’,正是翻译者随时需要的考虑。凡是翻译出来的一字一句,一事一物,都必须合乎逻辑,合乎情理,否则必然有误。”[4]9无论是英语译成汉语,还是汉语译成英语,译者都离不开逻辑分析。逻辑分析一旦缺位,不管译者如何变通或背叛,译作都必然会出现这样或那样既不合逻辑又有悖情理的误译。下面结合三个译例作具体地分析:
例一:余司令从腰里抽出一块包袱皮样的白布,嚓一声撕成两半,递给王文义,说:“先捂着,别出声,跟着走,到了路上再包扎。”余司令又叫:“豆官。”父亲应了,余司令就牵着他的手走。[5]010
葛译:Commander Yu took a piece of white cloth from his waistband and tore it in two,then handed it to him.“Hold this over it,and no more noise.Stay in rank.You can bandage it when we reach the highway.”Commander Yu turned to Father.“Douguan,”he barked.Father answered,and Commander Yu walked off holding him by the hand,…[6]11
葛译用英语动词bark来译汉语“叫”。根据《韦氏高阶英语词典》(以下简称《韦氏》),“bark”的意思是“to shout or say(something)in a loud and angry way”[7]118,表示大声、生气地喊或者说。笔者以为,葛译既不忠于原文,又不合乎逻辑,属于明显的误译。原因如下:
首先,原著前文交代说,王文义因不停咳嗽而遭余占鳌辱骂,后又因不慎挂彩而尖叫。余占鳌“捏着王文义的脖子,压低嗓门说:‘别叫,再叫我就枪毙了你!’”[5]009余占鳌为何如此表现?理由很简单:从军事常识角度看,余占鳌担心王文义的咳嗽声和尖叫声会暴露自己率领的打伏击的整个队伍,从而达不成伏击日军的目的,因为他们毕竟已经接近预定的伏击地点。其次,按照正常逻辑分析,此时此刻的所有行动队员(包括余占鳌本人在内)都应该尽量不说话;或者,即便非说话不可,也必须尽量压低嗓门才对。余占鳌身为一支抗日队伍司令,刚警告完王文义并令他别叫,绝不可能转过头就大声且生气地去喊自己的儿子豆官。再回到原文,虽然动词“叫”的字面意思是“招呼,呼唤”,但根据上述分析和“叫”所处的上下文,这里的“叫”应该理解成“轻声招呼或呼唤”才对。为此,笔者建议将葛译“‘Douguan,’he barked.”改译为“‘Douguan,’he called in a low voice”。
例二:冷支队长冷冷一笑,说:“占鳌兄,兄弟也是为你好,王旅长也是为你好,只要你把杆子拉过来,给你个营长干。枪饷由王旅长发给,强似你当土匪。”[5]024
葛译:Detachment Leader Leng sneered.“Elder Brother Zhan’ao,I’ve got your best interests at heart.So does Commander Wang.If you turn your cache of weapons over to us,we will make you a battalion commander,and he’ll provide rifles and pay.That’s better than being a bandit.”[6]27
关于“杆子”,著名作家姚雪垠解释说,“明末商洛地区对本地小股农民叛乱部队叫做杆子,统治阶级则称之为‘杆匪’。在相邻的豫西地区也是这样称呼。”[8]137原著《红高粱家族》中的“杆子”指的就是余占鳌手下的人马。
而葛译选用的“cache”一词意思是什么呢?《韦氏》给出的“cache”的释义是“a group of things that have been hidden in a secret place because they are illegal or have been stolen”。[7]225若将葛译“If you turn your cache of weapons over to us”回译成汉语,则成了“如果你把藏匿的武器交给我们”。
根据原著判断,余占鳌队伍的武器充其量不过一百几十支枪。从逻辑角度分析,与人马相比,余占鳌的那些武器对王旅长的吸引力要小得多,与枪相比,人更加重要。只要余占鳌归顺,王旅长的队伍便会扩大,王旅长的实力就会增强。因此,葛译与原文“只要你把杆子拉过来”相差较远。
那么,葛译为何如此?众所周知,毛泽东有一著名论断: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笔者斗胆猜测,葛译很可能将“杆子”误读、误解成了“枪杆子”,继而将其变通地译为“cache of weapons”。不难发现,此处也属于明显误译。因之,笔者建议改译为:“If you bring your men over and join us,…”。
例三:任副官挺胸凹腹,走到队伍前,喊一声立正,那两行人的脚跟就使劲碰在一起。任副官说:“立正时,要双腿绷直,肚子回收,胸脯挺出,眼睛睁圆,像豹子吃人一样。”[5]047
葛译:Adjutant Ren strode up to the troops,his chest thrown out proudly,and called them to attention.Two columns of soldiers clicked their heels snappily.Adjutant Ren commanded,“Atten-hut!Legs straight,stomachs in,chests out,eyes forward,like panthers about to pounce.”[6]53
原文中出现了两个“立正”,前者是任副官给受训人员下达的口令,目的是让他们处于“立正”姿势。后者是任副官给他们讲解“立正”这个动作要领时的用语,并非口令。根据军事常识和逻辑分析,当队伍已经处于“立正”姿势时,指挥员正常情况应该是先下达“稍息”口令,再重新下达“立正”口令,绝不可能紧接着再下达一次“Atten -hut!(立正!)”口令,因为这样做既不符合队列动作规范,又让受训人员无所适从、难以执行,因为他们已经处于“立正”状态。显而易见,葛译完全违背了原文,属明显误译。这句话,笔者建议改译为:Adjutant Ren explained,“When you stand at attention,your legs must be straight,stomachs in,and chests out.Your eyes must open wide and look forward,like panthers about to pounce.”
1.2文化背景知识缺失导致的误译
李建军指出,翻译时,译者需要考虑很多文化因素。译者首先必须正确理解原语文化,然后在此基础上谋求合适的表达,因为“译文表达直接影响译文读者对原文文化的理解和接受。理解不正确或曲解了原文,会传递错误的文化信息”[9]156-157。下面三个译例,恰恰可以反映出葛译对原著文化信息的错误传递。
例四:我深信,我奶奶什么事都敢干,只要她愿意。她老人家不仅仅是抗日英雄,也是个性解放的先驱,妇女自立的典范。[5]012
葛译:I believe she could have done anything she desired,for she was a hero of the resistance,a trailblazer for sexual liberation,a model of women’s independence.[6]14
译者首先必须准确理解中国文化中“妇女个性解放”的概念。五四时期倡导新文化的思想家们认为,作为社会主体的人缺乏自我意识是中国社会长期落后的根本原因,并由此得出如下结论:人的个性解放是当时社会解放的核心与基础。在那个时期,妇女的个性解放的问题,包括如何解决妇女的经济问题、教育问题、婚姻问题、选举权问题和废娼问题等几个方面[10]。
“个性解放的先驱”与“妇女自立的典范”是对“我奶奶”正面、肯定的评价。从汉语句子结构来看,“个性解放的先驱”与“妇女自立的典范”是平行对仗的,可以理解成“一个个性解放的先驱”与“一个妇女自立的典范”。笔者怀疑,葛译理解原文时在断句方面出了问题,误将“个性解放的先驱”断成了“[一]个”“性解放的先驱”。
对于西方“sexual liberation”(性解放),人们的评价常常是倾向于负面的,起码中国读者如此,因为它带来了很多社会问题,如艾滋病扩散、伦理道德滑坡、传统婚姻家庭观受到冲击等。虽然中国文化里的“个性解放”与西方文化的“性解放”在内涵上的略有交叉(如婚姻自由),但很大程度上是差异很大的两个概念,绝不能混为一谈。
德国汉学家顾彬曾批评葛浩文根本不考虑原作,只考虑美国和西方的立场,他的翻译很大程度上只是创造了译本畅销书,而不是严肃的文学翻译[11]。不过,莫言曾经倒是为葛浩文译文的不忠辩护说,“我和葛浩文先生有约在先,我希望他能在翻译的过程中,弥补我性描写不足的缺陷。因为我知道,一个美国人在性描写方面,总是比一个中国人更有经验”[12]。译者葛浩文自己也曾说过,就美国读者喜欢的中国文学作品来看,一种是sex(性爱)多一点的,第二种是politics(政治)多一点的,还有一种就是侦探小说[13]。
此处的葛译的确难脱制造译本畅销书的干系。葛译《红高粱家族》(Red Sorghum:A Family Saga)篇幅长达359页,在开篇第14页便出现“sexual liberation”这样的字眼,倒也确实能够博得部分美国读者的眼球,容易使他们根据自己对“sexual liberation”的理解,产生对小说中可能存在的sex(性爱)描写的期待。但是,这样的“变通”指鹿为马,明显存在一味迎合部分读者阅读兴趣的嫌疑。为此,我们觉得葛译严重曲解了原文,错误地传递了原著的文化信息。笔者建议将“sexual liberation”改译成“personality liberation”。
例五:奶奶按着出嫁的传统,大热的天气,也穿着三表新的棉袄棉裤。[5]037
葛译:She was following local wedding customs,which dictated that a bride wear three layers of new clothes,top and bottom,no matter how hot the day.[6]42
葛浩文对山东曲阜地区的民俗文化未必有全面深入的了解。所谓“三表新的棉袄棉裤”,指的就是外表、内里和夹层都是新的棉袄棉裤[14]。原著中,“大热的天气”与“三表新的棉袄棉裤”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生动反映了这一极富民俗文化特色的女子出嫁时的着装传统。而葛译“three layers of new clothes,top and bottom”的意思成了“从头到脚三层新衣服”。这一变通大大削弱了原著的文化内涵,既没体现出原著的“形”,也没传达原著的“神”,因为“从头到脚三层新衣服”的内涵要比“三表新的棉袄棉裤”的内涵要宽泛得多。为此,笔者建议,采用直译法,将这句话译为:She was following local wedding customs,which dictated that a bride wear cotton-padded jacket and cottonpadded trousers with new surface,new lining and new stuffing,no matter how hot the day.
例六:我不得不告诉您,我们高密东北乡女人哭丧跟唱歌一样优美。民国元年,曲阜县孔夫子家的“哭丧户”专程前来学习过哭腔[5]039。
葛译:I must tell you that the weeping of women from Northeast Gaomi Township makes beautiful music.During 1912,the first year of the Republic,professional mourners known as“wailers”came from Qufu,the home of Confucius,to study local weeping techniques.[6]44
宋公明指出:“在山东曲阜的孔陵,还有专门的‘扫帚户’和‘哭丧户’,世世代代为孔子家扫墓和哭丧。”[15]戴连强也在其文章《我的曲师大》中写道:“据说孔氏家族每有人去世,还有专门的哭丧户、洒扫户,而且是世袭的。”[16]可见,孔夫子家的“哭丧户”是专门为孔氏家族哭丧的,具有排他性。换言之,他们不会为其他姓氏的家庭提供哭丧服务。葛译将“曲阜县孔夫子家的‘哭丧户’”译成了“professionalmournersknownas‘wailers’came from Qufu,the home of Confucius”(孔夫子家乡曲阜的哭丧专业户),显然与原文产生了很大差距,属于了明显的因误读而产生的误译。笔者建议改译为:...professional mourners known as“wailers”exclusively for the Confucius families in Qufu,...
谈及自己的翻译工作,葛浩文曾在“Chinese Literature Today”上撰文说:“I seldom read a work more than once before starting in on it.Reading a novel more than that may increase the appreciation and understanding of the work,but I’m not sure it helps produce a better translation.[...]That’s enough for me to get started,for now I have to deal with words and sentences,not a grand text.”[17]
本文所举的前三个译例均与最基本的军事常识有关,而曾在美国海军服役过的葛浩文不可能不知晓这些基本常识。那么,出现此类明显的误译,只能归因于阅读原著遍数太少,没有真正吃透原文,缺乏对原著的赏析和理解(the appreciation and understanding of the work),缺少必要的逻辑分析。而且,原著中的有些“words”和“sentences”的准确含义,必须通过对原著进行宏观上的把握(deal with a grand text)才能确定。
至于后三个译例,应归因于译者缺乏原著所反映的文化背景知识。当然,期待任何一个译者通晓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尤其是一些地域特色显著的民俗文化,也都是不现实的。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葛浩文英译的《红高粱家族》的确存在许多“背叛”原著、败笔性的误译,远非以“忠实”为第一准则、“忠实”与“背叛”的完美结合。澳籍华人学者圣童批评说,葛浩文即便翻译得“最好”,也依然不过是“汉译英”考试题,而不是文学[17]。圣童的批评虽然有点过激,略显以偏概全,但也道出了《红高粱家族》葛浩文译本中的确明显存在的若干问题。
然而,葛浩文认为,英文和中文可以说是天壤之别的两种语言,真要逐字翻译,不但让人读不下去,而且更会对不起原著和作者[18]。对此,笔者完全不敢苟同。其实,如果译者能静心多读几遍原著(而不是seldom read a work more than once),仔细推敲揣摩,真正吃透原文,尽量避免或减少对原著的误读,起码就本文所举的六个译例而言,译者是完全可以做到的。这一点,恰恰也是严肃的翻译家所必须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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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 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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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6876(2016)03-0279-04
2016-05-30
侯松山(1966-),男,江苏淮安人,副教授,硕士,主要从事翻译理论与实践研究。E-mail:unmisshousongsh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