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伯海
(上海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上海 200042)
关于“生命体验美学”的备忘录
陈伯海
(上海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上海200042)
摘要:“生命”为本原、“体验”为核心及其体现人的终极关怀的“超越性追求”为指向,合成了“生命体验美学”的理论宗旨。它依据人的多重性存在方式,立足于由“生存—实践—超越”诸环节形成的“生命活动之链”,来探究人们在其现实生活中生成的生命体验如何转形为具有超越性的审美体验,并最终提升到“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生命本真境界,以求得精神世界的自我解放和内在生命的感发、更新。它主张以审美活动为美学研究的逻辑起点,致力于将民族传统精华与西方思想资源予以综合改造以构建具有新意的生命哲学观和审美观,并尝试对当代中国的一些美学论争作出自己的回应。这一新学说的前景如何,有待历史检验及学界同人的襄赞与是正。
关键词:生命;体验;审美超越
为弘扬生命美学,《贵州大学学报》于2016年特辟专栏,邀集各路俊彦发表与此相关的各种新的研究心得,以推进这门学问的建设。而笔者因于几年前出版的一本小书中述及“生命体验美学”的构想,被谬引为同道,忝居应邀之列。开初的反应是个人对美学并无深入钻研,一些想法已在小书里谈过,不必多加重复,继而自忖,书稿涉及内容比较广泛,趁此机会作一清理,将其中最基本的观念及思路提挈出来,或便于省观评析,遂始命笔。题曰“备忘”,示年已耄耋,立此存照,供翻检之用而已。
一
闲话表过,言归正传,还得从自己的思想历程谈起。作为美学学科的一名爱好者,笔者正式介入这个领域不过是近年的事,但对它的关注则由来已久。
记得20世纪50年代中叶第一次美学大讨论兴起之际,笔者正处在大学高年级阶段。因读的是中国文学专业,平素又有理论学习的偏好,所以一下子便被讨论吸引过去,不仅搜遍报刊上所能见到的有关文章,还试写过一篇数万字的长文提交全系学生科研成果交流,引起激烈争辩。文章自未能发表,而笔者对美学的兴趣由此生成,迄未衰歇。现在回顾那场大讨论,尽管气氛热烈,总体水平不能算高。所谓客观论、主观论、主客观统一论和客观社会论四大派的争议,除个别论家(如高尔泰)稍有轶出外,大体都还在传统反映论的圈子里打转转,并未能指明“向上的一路”。笔者的那篇习作,当时自矜略有新见,而今回头看来,亦仍打有反映论的鲜明烙印,说明个人毕竟难以超越时代。
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美学研讨热重又掀起,不过形势已大为改观,除个别论者仍坚持原有观点外,大部分人都已转移到以实践为本位的思考上来。整个1980年代美学研究的格局,可说是“实践美学”一枝独秀,虽然各家阐说上仍有所差异。这期间,笔者因忙于自己从事的古典文学专业,要把失落的时间追回来,无暇旁及美学,只能时不时地“瞄”上一眼,但内心对“实践美学”的提法是深表赞同的。这时,笔者对美学问题认识的立足点已从传统的反映论转向了存在论,审美不再被看成美的对象的直接反映,而认作人的存在活动及其存在方式的有机组成。“实践”既然是人的存在的突出标志,用以为审美的本原,在实践活动的基础上构建美学,岂非天经地义?
1980年代末,对“实践美学”的质疑开始启动,至1990年代并延及新世纪初,“实践美学”与“后实践美学”的争议形成了美学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笔者对这场争议给予很大的重视,因其涉及笔者在哲思与审美领域的基本观念,促使笔者不得不重新思考与此相关的一系列问题。思考的一个重要结果是,对原先单纯从“实践”出发来把握人的整体存在并充当审美本原的说法发生了动摇。不错,“实践”作为人的有目的、有意识地改造世界的活动,仍是人之为人的基本特征所在,“劳动创造世界,也创造了人自身”的命题依然有效。但“实践”并非人的全部存在。在实践活动之先,需要有人的“生存”(即“活着”)为前提。“生存”在根底上属动物本能,却也是由动物进化而来却依然未脱离动物界的人所不可或缺的,且实践活动本身即是从人需要生存得更好引发出来,实践改造世界的作用也必须以保障人的生存环境为限界,这不正说明了“生存”较之“实践”是人的更为基础的存在方式吗?再从另一头看,实践作为人们改造世界的自觉活动,必然具有其实在的功利性,是跟主体的实际利害关系紧密挂钩的。但人不仅有现实关怀,亦且有终极关怀,前者离不开各种实用功利的计较(不管是个体的还是群体的),而后者的指向恰在于将主体的人从现实功利境界中解放出来,也就是从自我与对象世界的分立和对峙状态中解脱出来,使之有可能返归于其所胎息、所由来的世界本原和生命本真,这便是哲思、审美、信仰所要开启的自我超越的精神境界了。实践美学执定以“实践”为审美的本位,要害在于脱落了“超越”这一关键性环节,尽管人们可以将实践活动的范围从物质生产劳动扩展到一般经济交往、政治运作、各种社会文化生活乃至某些精神生产过程(如科学实验、艺术品制作)上去,而因其不含有终极关怀这一维度,终难以概括审美的独特功能。当然,我们也不能将审美的超越性孤立起来对待,“超越”仍需建立在“生存”和“实践”的基础之上,这一点或许是后实践美学的理论家们所当着意警醒的。总之,通过这场观战,笔者逐渐摆脱了对实践美学的依赖(也没有全然倒向后实践美学),重新思考人的存在方式与审美本原等问题,而在当时习用的“实践”“生存”“超越”“生命”诸范畴中,感觉“生命”一词最具有概括力,用以指代人的存在活动并进以构建相关的哲学观和审美观似较为恰当。一些具体想法于2003年起着手整理成文,至2012年结集成《回归生命本原》和《生命体验与审美超越》两部书稿问世,其中阐发的“新生命哲学”和“生命体验美学”的原理,即作为笔者最终思考的结晶。
需要说明的是,笔者虽然用“生命”一词来表述自己的哲学本原观和审美本原观,但对它的理解并不等同于一般的生命哲学家和美学家。当代中国生命美学的主流形态,在生命观上主要是借助西方生命哲学(泛指从叔本华、尼采、狄尔泰、柏格森以至海德格尔的存在论为代表的整个潮流)为切入口的。西方各家的生命哲学观虽互有差异,所树立的生命本根皆侧重在人的个体生命活动上,且多带有明显的非理性色彩。笔者所看重的乃是民族传统中有关“大化流行,生生不息”之类感悟*语见陈淳《北溪字义》卷上《命》:“大化流行,生生未尝止息”,《四库全书》本。按:此乃中国“易”学之通义,陈氏仅加提炼、阐说而已。,这是一种对宇宙生命的肯认,其以“大化”为活动生成的机制,以“生生不息”来描述整个世界变易不居的流程,万事万物皆在其中流转生灭,这不是存在的本原(本然状态)还能是什么呢?当然,肯定宇宙生命的存在,并不排斥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中各个体小生命的存在权利,事实上,每个个体生命都是宇宙生命的一分子,它们之间的互联、互动、互渗与互替,合组成宇宙大生命的交感共振,恰如朵朵浪花、道道旋流汇聚成波涛汹涌的大海一样。不过个体生命(包括具体物种)是有成必有毁的(实质无非是从“大化”中开显出来而又复归于“大化”的过程),而整个宇宙生命的洪流则正是要在这新陈代谢之际来实现其自身的衍续与更迭。这样一种包容万有而又能不断自我更新的“生生”之流,视以为人在自我超越时所力图归返的“精神家园”,不也是很合理的吗?古代哲人有“天地之大德曰生”的体认*见《易·系辞下》,引自《四库全书》本王弼《周易注》卷八。,诗人有“纵浪大化中,不喜也不惧”的表白*见陶渊明《形影神》三首(其三),《四库全书》本《陶渊明集》卷二。,都是从宇宙生命的源头上找到了“天人合一”的生命本真境界,亦便是笔者在构建“新生命哲学”和“生命体验美学”时的依据了。
现在让我们将着眼点转移到人自身。人作为宇宙生命的一分子,其生命活动体现其存在方式,殆无庸置疑。人的存在与世间万物的存在一样,都有其自然生命的历程(在人,主要表现为发自生物本能的各种生存性活动,往往构成其日常生活的底色所在,且亦是其整个生命活动的底基)。但人又不满足于自然生命的存在,更常要通过有目的、有意识地改造世界的活动来确立自己的自觉生命,这就是通常所谓的具有主体能动性的社会实践了。实践,大大拓展了人的活动空间和能力,使其有可能成为自己生活世界的主人。实践,使人结成一定的社会关系,确立了人的社会本性。通过实践,人还感受到自己身上具有的那种不断超越现状、超越自我以争取自由的指向,为其超越性的精神追求埋下了种因。为此,将实践活动理解为人之为人的首要标记,承认其在人的整体生命流程中的枢纽地位,是完全有理由的。但要看到,实践自有其局限性所在,它永远只能是有限范围内的实践,不可能达致无限。不光每一次实践活动都只能取得有限的成果和超越,即便人类总体实践之和,亦只能囿于有限,缘于人自身在无限的宇宙生命活动中终只是有限的存在物。而若不满足于这种有限性,希图突破自我,摆脱一己当下的实用性功利需求,直面那无限的宇宙本原,在“小我”与“大我”的对话交流、同感共振中实现个体生命的自由解放和向着本原性“精神家园”的复归,那便是哲思、审美、信仰之类超越性精神追求的取向了。超越性追求植根于天人群己之间的信息互渗*按:自然科学界有所谓“全息律”的理论解说,论证局部中可以蕴含及传递整体的信息,中医以耳针治疗全身疾病即其一例。古代哲人孟子以“尽心”“知性”“知天”来提示这一内在超越的途径(见《孟子·尽心上》),实亦有其一定的根据。,它只能是一种精神层面上的感通和感应(以体验或体悟的形态呈现),并不能代替实践的把握和科学的认知,但它所具有的内在身心感发及心灵纯化的功能,亦是人的整全生命所不可或缺的构成机制,不仅大有助于人的精神境界的提升,反过来又能成为推进其生存与实践活动的强大动力。要言之,人与天地万物虽同归于“生命”的流程,人却独有其自然生命、自觉生命乃至自由生命追求的多重性存在,它们以环环相扣的方式连结成“生存—实践—超越”逐层递升的“生命活动之链”,而审美活动恰是其有机建构中的必不可少的环节。
以上所揭示的笔者的生命本原观,是在传统“形而上学”解体的形势下提出来的。传统“形而上学”以追究世界的本原为职责,它喜欢虚悬一个“形上”的实体(“理念”“形式”“精神”“上帝”之类)充当世界的本根,而不免陷于“独断”。“形而上学”的解体导致当代西方哲学大多放弃了对本原问题的追询,致力于思想方法的演习乃至语言符号的游戏,即使某些学人意图在其思考中引入人生信念的关顾,亦常拘限于个体生命力的发扬,将所谓“生命意志”“强力意志”、非理性的“原欲”“面向死亡的生存”以及“自由选择”“虚无”状态等,设定为人的生命活动的出发点和朝向,这样的追求或许会带来某种“天马行空”般的乐趣,而因其隔断了与“本原”的内在关联,终难以找到足以寄托和安顿身心的“家园”。新的生命本原观从民族传统里摄取了“天人合一”“物我同构”的基本理念,同时借鉴西方资源中主客相分、多元并立的思想观点,综合而成天人群己一体共生、多元互动的世界图景,用以解说“和实生物”“生生不息”的宇宙生命流程,并把握人自身由依托自然的“生存”,经主客矛盾运作的“实践”,以达致复归天人合一的“超越”这一“生命活动之链”*有关上述生命哲学观的具体解说,可参看拙著《回归生命本原》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二、三、四诸章所述。。作为一种“形上之思”的新构想,其以生成论的取向来替换传统“形而上学”的实体本根,是否能为哲思的终极关怀提示某种新的机遇,并为审美大厦的营造打下必要的基础呢?且待历史的检验。
二
如果说,“生命”构成了“生命体验美学”的本原,那么,“体验”便是它的核心。生命活动正是通过“体验”而进入审美领域的,离开了“体验”,即无所谓审美。这个问题当前美学界里重视似乎不够,作认真、深入探讨的人更寥寥可数*按:王一川曾于80年代撰有《意义的瞬间生成》一书(山东文艺出版社,1988年),重点介绍西方体验美学的观念,在当时实属空谷足音。,需要我们着力关顾一下。
众所周知,传统认知论美学(反映论即属于认知论)往往将审美活动主要看成是主体的人对美的对象的一种客观认知(反映),这是不妥当的。审美体验确实离不开对对象的感知,但感觉和知觉在审美时都已进入体验,成为体验的有机组成,不再属单纯的认知。审美活动中亦或有联想、想象乃至判断、推理的成分夹杂其内,而其导向性的心理活动仍属于情感心理体验,呈现为活生生的感受状态,并不同于一般的认知。审美活动还常有一个由初阶而逐渐提升的过程,心理学家据以划分出审美感知、审美想象、审美理解(领悟)和审美愉悦(美感)各个阶段,在不同阶段上,审美主体对审美对象的感受会有所拓展和变化,但总不离乎具体的感受,也就是始终贯穿情感性心理体验的主导因子在内,迥然有别于认知过程由具体经验上升到抽象思维的道路。我们还发现,日常生活里人们常将“美”与“爱”相提并论,审美即作为爱美的表现,不也正提示了其情感体验的性能吗*要注意的是,日常生活里的爱时或导致占有的欲望和行为,审美则不含带占有的成分,始终立足于体验自身。?所以笔者认为,只有牢牢把握住“体验”这个核心,从“体验”锲入审美,方有可能建立起对审美活动的比较切实的理解。
为什么“体验”对审美有如许的重要性呢?那是因为人需要美,就是为了体验,通过对生命本真的体验以感发自己的生命,这也便是审美活动的基本功能之所在了。美学思潮中有一种“快乐论”的美学,认为美感即等同于快感,凡能引起快乐的对象就是美*典型的代表人物可举乔治·桑塔耶纳,主张见其所著《美感》一书,有缪灵珠译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此说虽亦触及美感愉悦的性能,但不免将问题泛化,因为人的一切需要的满足都会产生快感,那样一来,审美的需要及其活动还有何定性可言呢?故审美的功能里尽管必然包含愉悦成分,却不能局限在愉悦上,尤其不当以纯粹消费、娱乐式的感官享受(好看、好吃、好玩之类)混同于审美(不排斥审美中可含带感官享受成分以及娱乐活动亦可结合审美)。审美的情感作用须着重落脚到“体验”上来,表现为心灵之间的交流会通,进而达致精神世界的自由解放。古人用“应目”“会心”“畅神”的三部曲来解说这一作用过程*参见宗炳:《画山水序》所言。引自安澜编《画论丛刊》上卷第1页,人民美术出版社,1962年。,概括是很精当的。“应目”,指美的对象的观照与赏玩,这是为情感体验开启门户。由“应目”到“会心”,便正式进入内心世界的情感体验活动了,一个“会”字表明其要义在于心灵交会,交会了才能引起共鸣与互动,这正是“体验”的独特性能的表征。但审美尚不止步于“会心”,更由“会心”引向“畅神”,“畅神”的“畅”有放畅、顺畅之意,那就是精神世界的自由解放了。精神世界的解放必须建立在心灵的感应与感通之上,正是这一感通与交会,突破了自我的狭隘性,将“小我”提升到“大我”以至“全我”的层面上来,个体生命活力的焕发与更新始有了可能。这或许可视为审美活动“无用即大用”的一个主要凭证。
然则,“体验”自身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它如何生成,在人的审美活动中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不加交代的话,对于审美性能的把握上仍不免间隔一层。这个问题自非三言两语所能讲清楚,这里只能尝试作一点简要的提挈。
先要问:“体验”从何而来?简捷的回答是,它来自人的实际生活感受,属感受中精粹部分的结晶。我们知道,人要从事生存与实践的活动,必须经常与外在世界打交道。这一主客互动的态势作用于主体自身,映现于其内心世界,便成为心物交感所引发的喜怒哀乐诸般感受。感受有深有浅,其浮表的成分往往转瞬即逝,在心灵中留不下多少痕迹,只有那些比较真切而深刻的感受,特别是跟个人或时代命运有重要关系的感受,才有可能积淀下来并生发开去,于是构成了人的生命体验。生命体验是涉及生命本真意义的体验,而其呈现形态仍不离乎活生生的感受,这也就是审美发动的种因了。
不过现实生活中的生命体验尚不能等同于审美体验,因其直接来自人的日常生活感受,其中必然杂有大量一己当下利害得失的考较成分在内,将这类现实的体验连同其感受形态直接表达出来,常只能成为自我情感的宣泄,构不成具有普遍意义和超越情怀的审美。只有当我们以摆脱实用功利计较的审美态度来重新观照和体验原有的生命体验,剥离那些实际利害关系的纠缠,使有关生命本真的体认充分凸显出来,向着生命本真回归的道路得以敞开,原有的生命体验才有可能转形为真正的审美体验。据此说来,则审美体验当看作为对原有生命体验的再体验,是主体在审美态度的指引下将己身既有生命体验予以对象化和意象化观照的产物,而在这重新观照与体认的过程中,不单原有生命体验得到了纯化提炼,且借助意象化建构,吸收并综合了许多新的养料,丰富和深化了原有的体验。从这个意义上讲,审美体验乃是人的生命体验的自我超越,它通过审美的途径将“生命体验”转形为“体验生命”,更进以递升至“感发生命”的高度,亦便是审美活动的旨归之所在了*有关生命体验由来与归趋的讨论,拙著《生命体验与审美超越》(三联书店,2012年)第三章有较详细的阐说,可参看。。附带说一句,这种凭藉“体验”以进入生命本真的路向,恰体现出审美的独特性能。我们看到,在同属超越性精神追求的活动中,哲思的终极关怀不能不借助思辨,宗教之类必须倚仗信仰,而审美则主要经由体验(不排除其中容或杂有思考及信仰的成分),且始终不离乎体验。体验虽有深有浅,却是每个正常的人皆能通过自己的生活实践和审美感受(不一定局限于艺术品欣赏,也包括日常生活里对自然美、人情美及工艺美的诸种感受)所能获得的,较之于精深的哲理或虔诚的信仰,其在现代社会生活方式里会拥有更广泛的群众基础,似可断言,或许也是“美育代宗教”以及“审美救赎”诸说在20世纪里得以兴起并广泛流行的原因吧。
再回过头来检视一下,应该说,这种以“体验”为审美(包括艺术创造)核心的理念,在我们的民族传统中称得上源远流长。民族诗歌的两大源头——“诗”与“骚”,取的都是体验美学的路径。“诗”在古代本与乐歌合流,故《乐记》中有关乐音生自“人心之感于物”的断语*参见《礼记·乐记·乐本》篇,《四库全书》本《礼记注疏》卷三七。,即可代表“诗”的理念,经《毛诗序》引申为“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说法,更由刘勰归结为“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参见《文心雕龙·明诗》。引自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卷二,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物感”说遂奠定了传统体验美学的基础。另一方面,楚骚本未必合乐,但大诗人屈原用“发愤以抒情”来表述其创作的原动力*参见《楚辞·九章·惜诵》。引自朱熹《楚辞集注》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显然也出自“体验”,而后有司马迁的“发愤著书”、韩愈等人的“不平则鸣”以至清黄宗羲“厄运危时生至文”诸说*参见黄宗羲:《谢皋羽年谱游录注序》,《四部丛刊》本《南雷文集》附《吾悔集》卷一。,树立起体验美学的又一种范式。晚清王国维则在其《人间词话》里,就诗人与宇宙人生的关系提出“能入”与“能出”的双重要求,以“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的一段概括*参见王国维:《人间词话》第60则。引自《蕙风词话·人间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220页。,为“生命体验的自我超越”说打下了理论基础。这些都足以显示民族传统的审美取向。相形之下,西方思想家似更看重理性的作用,比较忽视情感体验,占据其审美与艺术理念主导地位的“模仿”说和“形式”观,都打有理性认知的记号,体验论仅在近代浪漫主义和某些现代派的思潮中稍显头角,终难胜出。不过西方的体验美学特别强调体验者凭自己的意志由“此在”(当下处境)向“彼在”(本真境界)跃升,其鲜明的主体意识亦值得我们借鉴。
中国现代美学是在西方世界影响下启动的,而老一辈学人如朱光潜、宗白华等的思想里仍挟带不少体验论的成分。50年代后反映论大盛,“体验”在美学中开始销声匿迹,迄未见复苏。即以上世纪90年代延续至今的实践美学与后实践美学之争而言,其反复辩难多个回合,交锋不可谓不激烈,但争议焦点始终胶执在审美从属于人的实践活动抑或其超越性精神追求的问题上,并未能切入“体验”的核心*按:这场论战中,以邓晓芒、易中天为代表的“新实践美学”,表露出重视情感体验的意向,惜其仅限于“情感的传达”,尚缺少精神超越这一维度,而批评者又不免忽略其对情感核心意义的强调,致使超越性追求始终游离于“体验”之外,错失了一次两相结合的良机。。实际上,实践或超越均属人的存在方式,何者为主多还停留于人学层面的论辩,如能将注意点由人学引向美学,着力寻求从人的存在进入审美活动的通道,讨论或可取得更显著的绩效。而若尝试从“体验”的角度来介入这场争议,我们将会发现,“体验”连同其活生生的感受形态,正是在人的具体的生存与实践活动过程中生成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实践(包括生存)即可视以为审美的源头。但审美并不停留于生活实感,它要将现实的生命体验提升为审美体验,于是又必然指向了自我超越。换言之,恰是“体验”的特殊性,促使审美活动的孕育成形必须经过“实践”以趋向“超越”,考论时与其固守一端而攘斥另一端,曷若综观会通之为胜?且依笔者之见,人的超越性追求通常是以自身现实的“忧患意识”(“忧生”或“忧世”)为依托的。忧患难以解脱,愤怨郁结于心,情感需要宣泄,最佳的方式便是通过审美以求得升华,从复归生命本真中重新焕发生命活力,以执守并提升自身持有的生活信念。试看古今中外的哲人达士,无论孔、孟、老、庄,抑或叔本华、尼采、海德格尔、马克思,他们虽皆显示出超越性追求的一面,具体取向则无不打上其个人和时代的“忧患”印记,这正是超越不等同于高蹈绝尘,恰由“忧生”“忧世”情怀转出的明证。后实践美学要真能成为“实践”之“后”的美学,其超越之路也不能取排除或绕开“实践”的方式,而必须经由“实践”并综合“实践”始得以实现,权且算作笔者的一句诤言。
三
以上分别从“生命为本原”“体验为核心”及其“超越性追求为指向”的不同角度上,概括地介绍了笔者的美学构想,拙著以“生命体验与审美超越”立题,正着眼于提示这一基本的构想。确切地说,这仅属于对审美活动性能的概括,尚不能涵盖整个美学领域,美学作为一门学科,涉及的问题自要多得多。所以笔者在小书中着力构建的,只能称之为“生命体验论”的审美观原则,而由这一审美观引向“生命体验美学”的整体建设,尚处在追求和向往的过程中。这也是为什么笔者要大声疾呼地倡扬“生命体验美学”,希望有更多的同道来关心和参与这项建设,以推进其理念的成熟和方方面面内容的展开。
不过在笔者思想深处,确实形成了以人的审美活动为逻辑起点来构建美学大厦的信念。我们看以往的美学论著,多是从“美”或“美的对象”出发来研究美学的,审美从属于美,且常只限制在审美心理学的范围内进行梳理。其实,审美活动不仅牢牢贴近人的生活经验,更自有其哲理上的重要支撑,在美学领域内当占据第一性的位置,可以说,不懂得“审美”,便不能正确地把握“美”。拙著正文九章,以前五章的过半篇幅,从不同角度来解析审美活动的性能(包括审美需要、审美态度、审美体验、审美活动中的主客关系及身心关系等问题),后四章虽旁及美、审美诸形态、艺术活动以及生活世界等领域,而亦不离乎由审美出发的视角。笔者的意图就是想要努力解开美学研究的逻辑起点这一关,起点立得牢靠,后续研究才会有明确的方向。这里自会要涉及对“美”与“审美”关系的把握,亦牵连到对“美”的性能差界定,让我们借用这一节的篇幅来稍加讨论。
先就“美”与“审美”关系的把握谈起。在这个问题上,学界历来有“预成论”(或曰“现成论”)和“生成论”二说。前者认定“美”和“美的对象”独立于人的审美活动之外,是先有了美和美的对象,而后才去审美。传统认知论美学采取的就是这个观点,一般教科书以“美论”“美感论”“艺术论”安排章节次序,亦是承袭着这一思路。“生成论”则把关系颠倒过来了,它认为美的对象和美本身都不能脱离人的审美活动,甚至可以说是在审美活动过程中生成的,“审美”才是美的世界的创造者,作为美学研究的逻辑起点理所当然。这是一种较新的观念,折射出哲学领域中实体本根论消解的基本趋势,为当代许多美学流派所采用。笔者本人也比较认同后一说。在笔者看来,“美”不是一个实体,也不同于方、圆、黑、白之类事物属性,这些或可视以为在人的感知活动之外先天存在着的。美丑之类则属于价值范畴,与善恶、利害、是非等价值观念相当。价值是应主体需要而设定的(当然也要以一定的对象及其属性为依托),离开了需要,便无所谓价值。对象之所以显得美,实出自其切合人的审美需要,故也常应审美需要的转移为转移(所谓最美的音乐对于非音乐的耳朵或无心听音乐的人来说,都不是音乐,表达的便是这个道理)。审美需要作为人的需要结构的有机组成,它植根于人性深处,而表现于具体的审美活动之中,说到底,它自身亦属审美活动的产物,是多次反复从事审美的积淀。在平时,审美需要是潜藏不露的,一旦进入审美活动,它便活跃起来。在它基础之上树立起来的整个审美心理结构(包括审美态度、审美趣味、审美理想、审美能力等),这时候便充当了审美主体的角色,而为主体所认同、所摄取和加工的对象,便成了美的对象,亦便生成了对象的美。于此可见,通常所讲的审美主体、审美对象以及两者之间所构成的审美关系和所产生的审美价值形态(美、丑、崇高、秀美之类),实皆离不开人的审美活动,归根结底是由审美活动建构起来且在这一活动过程中开显出来的。故若要问美如何生成,或可下这样一个断语,即:它发端于人的审美需要,形成于审美活动的过程之中(表现于由审美活动所营造的意象之上),并实现其价值功能于接受者的美感愉悦效应。总之,美的价值及其实现,均须依存于审美;由审美性能的考察进以掌握美的内涵和意义,或可成为研究美学的一条新的通衢大道。
这里想附带提及一个问题,即实践美学当如何来处理“美”与“审美”的关系。实践美学以实践活动为审美的本原,这本应成为一种生成论的取向,而结果并非全然如此。在一部分实践美学家的观念里,“美”只是实践的产物,与审美并无必然联系。按他们的说法,是人的实践活动直接创造出美的客体(即所谓“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显现”),而这一活动映现于人的内心世界所形成的心理积淀及其结构图式,则体现着审美主体的功能;主体与客体各自分立,其相遭遇和相对待,始开启了审美的行程。这样一来,尽管“美”对于实践活动属生成关系,对于审美活动则仍属预成,先有“美”而后“审美”,依然落入反映论的套子。看来哲学观上的存在论并不足以保证其审美观上的生成论,如何从实践本原直接转入审美活动,立足审美的基地来构建美的世界图景,也还是实践美学所需要进一步深思并作出圆满解答的。
接下来,让我们转移到“美”的概念的界定问题上来作一点推断。笔者并不赞同柏拉图那种穷根究底式地追问“美本身”的方式,因为“美”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实体,它也不具有千古不易的秉性,但一定范围内的概括和相对意义上的论断,则不妨一试。笔者对“美”的基本界说为:“天人合一的生命本真境界在人的审美活动中的开显”*参见《生命体验与审美超越》,三联书店,2012年,第98页。,这个界定实质上是从有关审美活动性能的体认中引申过来的。如上所述,笔者将审美归之于“体验”,而且是对生命本真的体验。这一“本真”固然含带个体生命的本真,亦包容人类群体生命的本真,而其终极指向更涉及整个世界的本原,即那种将个体与群体生命活动均含纳其中的“大化流行,生生不息”的宇宙生命的本原。因为人在其审美活动中进行自我超越,就是为的要突破“小我”,以返归“大我”,通过主客交融、物我同化以跻于“天人合一”“万物并生”的原初境界,以领略那“和实生物”“生生不息”的生命本真气象,藉以感发并提升自身的生命活力,疗治和克服其在现实生活环境压迫下不可避免要遭受到的各种心灵创伤。审美的解放功能和自由导向正是通过这一生命本真境界的开显以实现的,将其引入“美”的内涵的界定,岂非顺理成章?不过同时笔者又限定了这个境界的开显范围,那就是“在人的审美活动中”。按照笔者的理解,美是在人的审美活动中生成的,它的价值由人的审美需要所设定,而若离开了审美活动及其需要,客观世界里的各种生命现象尽管也会有其显露本真的一面,但那不当称之为“美”,因其不具备审美对人的精神解放的功能,自亦难以归入“美”的价值范畴。先贤有云:“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参见柳宗元:《邕州马退山茅亭记》,《四库全书》本《柳河东集注》卷二七。,说的正是这个道理。质言之,以“生命本真境界”为基准,确立了美的客观性和普遍性,使其不致流于“情人眼里出西施”式的主观臆想;而将其价值的设定及功能的实现归诸具体的审美活动,又体现了美的历史性与主体性,解除了那种对“形而上”的“美本身”的迷思。总体说来,笔者的美学观基本上仍是立足于人本主义的(以人的“生命活动之链”为审美发动的直接本原),而在其深层结构里又涵藏着一个“天人合一”的维度(以宇宙生命的本真为自我超越的终极指向)。说得更确切些,笔者是以根底于“天人合一”关系的“人”为本位(不排斥其在特定场合下开显出主客二分)来思考和构建新的生命哲学和生命体验美学的,这也可以看成是笔者跟西方“生命哲学”及其衍生的“生命美学”诸流派的分野所在。
有关笔者本人美学思考的基本思路大致交代过了,说得不正确、不清楚的地方,欢迎批评指正,也期待询疑、商讨。末了想说几句题外的话,作为对学报专栏约稿的一个答谢。学报意图弘扬生命美学,笔者是很赞成的。生命美学在当代中国的酝酿、生成已有近30年历史,拥有自己的领军人物和一大批积极响应人士,在美学界形成了足具影响力的潮流,值得庆贺。笔者还比较看好它的前景,因“生命”一词有较大的包容性,在这个题目下做学问,伸展的空间很大,足以支撑起具有相当深广度的理论思想构建,潜力无穷。当然,“生命”的提法在理解上也颇有歧义,随意发挥容易走上岔路或导致含混,这就要求建设生命美学的人要特别注意锤炼自身理念的科学性和逻辑的谨严性。不过笔者最大的希望,还是这个流派在其继续成长的过程中,能采取更为开放的姿态来对待其他美学派别,特别是与其立足点较为接近的流派如实践美学、新实践美学、实践存在论美学、生存—超越美学、人生论美学、体验美学以及生态美学、身体美学等,它们共同依据人的存在方式来探究美学问题,所取得的经验或教训自会对生命美学的建构有直接的参考价值。即便是立足点甚有差异的学派如反映论美学、形式主义美学、语言符号论美学、文化批评及解构主义批评等,各自从不同角度提炼出自具特色的新见,有的可能恰恰是生命美学原有视角中的盲点所在,注意发现并努力消化后亦有可能纳为己用。“有容乃大”,将坚守门户转为开放园地,在活跃的双向交流中广为切磋,尽情吸纳,生命美学将和其他美学流派共生共荣,以打造当代中国美学的繁荣图景,愿与诸君子共勉!
(责任编辑钟昭会)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shb.2016.02.001
中图分类号:B83-06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16)02-0001-08
作者简介:陈伯海(1935—),男,湖南长沙人,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与文论。
收稿日期:2016-0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