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人譬喻”的当代回响

2016-03-07 01:49姚云帆
关键词:利维坦理想国

姚云帆

(上海师范大学 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中心, 上海 200234)



“牧羊人譬喻”的当代回响

姚云帆

(上海师范大学 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中心, 上海 200234)

[摘要]现代政治思想的奠基人霍布斯放弃了柏拉图对统治者和被统治者进行划分和对“牧羊者”进行教养的努力,第一次以维护生命为名义,构造出利维坦这一全新的统治机器,成为现代“生命政治”实际上的奠基人。福柯和阿甘本以批判的角度延续了霍布斯的问题意识,揭示了现代政治转化为生命政治之后,通过剥夺人权和改造人性,在消除人性中的动物性的同时,反而使人丧失做人权利的威胁。最后得出,即便是福柯和阿甘本这两位当代激进思想家,仍然沉湎于“造反/秩序”、“自主/规训”等二元对立,放弃了柏拉图“对牧羊人的教养”在当代社会中的积极意义。

[关键词]理想国;牧羊人譬喻;牧者权力;利维坦;生命政治

一、柏拉图的牧羊人寓言

从古希腊的伊索到启蒙时期的拉封丹,从唯美派的王尔德,到严谨持重的奥威尔,文学家借动物来讽喻世相,已经成为一种惯常的手法。相反,哲学家则尽力与各种动物的形象保持距离,从他们的著作中看到了长篇累牍的证明、公设和定理,却难见关于人性栩栩如生的描述,更不用说以动物为譬喻,来呈现人生世态了。

但却也有些例外,例如尼采,在他的著作《查拉图斯特拉》中,鹰和蛇成为查拉图斯特拉的良伴,也是他的两个侧面,鹰象征高洁和勇悍,蛇则是卑微和狡黠的动物,而查拉图斯特拉所期盼的超人,便由两种生物所蕴含的品质结合而成[1]。但是,尼采以歌德和路德为楷模,试图让这本书成为德语文学的经典,因此,“鹰”和“蛇”这两个形象的出现也十分自然。但是,对于另一位严肃对待哲学,甚至要把“诗人请出理想国”的哲学家,对于动物的描写,并不仅仅是热爱修辞,此人便是柏拉图。

在《理想国》中,柏拉图提及了三种动物:狼、狗和羊。“羊”这样一个动物的出场来自于该书的第一卷,在其中,修辞学教师色拉叙马霍斯嘲笑了苏格拉底在讨论正义问题上的迂腐幼稚,并提出了一个说法:“正义是强者的利益。”[2]18随后,他便对这个说法进行了更为细致的解说。色拉叙马霍斯认为,强者就是一个国家的统治者,弱者则是被统治者,而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关系则是牧羊人和羊群的关系,牧羊人对羊群的管理是为了得到可宰杀的肥羊,而羊群的兴旺和成长大约只是为了满足牧人的饕餮之欲,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只是因为统治者较为强大,被比作羊群的被统治者才不敢反抗,顺从地接受统治者的管理、压榨和宰割。这种管理和被管理、宰割和被宰割的关系,被统治者合理化,就成为了一种正义的关系。苏格拉底立刻反驳了这种论调,他质问色拉叙马霍斯,如果正义是强者的利益,那么强者也就是统治者,知不知道什么是自己的利益呢?若是他错判了自己的利益,这就意味着,他对弱者的压榨和宰割,最终会导致自己统治的不稳定,那他的行为是不正义。若是统治者知道什么是自己的利益,那问题在于,这种利益究竟是他统治技术的完善,还是他在统治中获得了什么具体的好处?显然,苏格拉底认为,和医生治病、舵手领航一样,一种统治技术的好处并不在于统治技术为统治者搞到了多少好处,而是这种统治技术像医术和操舵术一样,有没有实际的效果。而为了这种统治效果,统治者反而会作出牺牲,被统治者由此要给统治者补偿,这种补偿就是色拉叙马霍斯眼里统治者惟一的利益。

在苏格拉底对色拉叙马霍斯的反驳中,两种动物的形象显然已经呼之欲出了。一种动物是狼,尽管苏格拉底没有挑明,但是,最爱吃羊的动物是狼,而在一般人眼中,狼最大的特点就是为了满足欲望可以十分残忍,不择手段。色拉叙马霍斯心目中的强者就是有着人类智慧的狼,他们管理国家的方式就是把羊养肥,然后吃掉,只是比起一般的狼来说,他们更有心机,知道必须通过一定的技术,才能从羊身上获得鲜美的羊肉——利益。而另一种则是苏格拉底随即说明了的动物——狗[2]68-69,狼和狗都是犬科动物,若是以现代生物学的角度看,两个物种在基因上的差异不到1%,可是狗却是另一种牧羊人,他们带领羊群追逐水草,维护羊群的秩序,碰到外敌甚至誓死捍卫羊群的生命。相对于狼,狗更关心自己统治的职责是否得以履行,他们不吃羊肉,所以不从羊群身上获得任何好处,而主人只会因为他统治技术的完美而给他褒奖和食物。因此,柏拉图认为,在他所期盼的理想城邦之中,统治者的品质是狗的品质,他们护卫被统治者,以被统治者的利益为最高利益,但却从不想从他们身上榨取利益。

可是,柏拉图也认为,狗和狼在本性上极为接近,惟一的差别在于,狗有辨别敌友的智慧,当见到羊群的敌人时,他便会毫不留情加以攻击,但在主人和自家羊群之中时,它温顺而有纪律。可是,柏拉图的忧心也在于此,因为,如何训练像狗一样的城邦统治者,而使他永远不再成为狼,成为整个《理想国》之中最为重要的问题。柏拉图认为,只有一套缜密的训练方法才能达成这样一个目标,而这套方法包含两个部分:音乐和体操。柏拉图给未来统治者准备的音乐课程不仅包含音乐演奏和欣赏,而且包含舞蹈和歌词,后者就是诗歌,在那个诗、乐、舞尚未分化的时代,这套音乐教育类似于我国先秦儒家“六艺”中的“乐”,是一套通过提升艺术教养,改造人的性情和精神风貌的手段[3]。同样,体操也不是竞技体育中的表演套路,而是包含了体育锻炼、军事纪律训练和军事技术教导在内的一整套身体操练法则。在这样一种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磨练中,理想国的统治者既保持了身体上的强壮,又训练出精神上的辨别力,成为了自我节制的良犬,而不是敌我不分的恶狼。

但是,将未来城邦统治者比作狗,就意味着狗统治的对象——羊群依然存在,而狗狼虽不同种,但却有着相似的特点——吃肉,这就意味着柏拉图心目中的理想城邦虽然极为恢弘壮丽,却未必能维持长久。柏拉图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他指出,要让这个城邦存在的长一些,必须做到以下三点:首先,这个城邦绝对不能大,否则即便统治者再勇猛睿智,也管不过来众多的被统治者;其次,必须通过优生技术和舆论控制(即高贵的谎言),维护统治者血统的纯正,因为,一旦掺杂了被统治者身上的基因,统治者身上的“狗性”便会削弱,或是沦为羊一样的弱者,或是干脆返祖变为狼,很难预料,反正风险巨大便是了;第三,这个城邦即使存续了很久,还是会堕落,因此,要找一个非常聪明的立法者,即哲学家,通过思考、斟酌、损益,将以上这些锻炼城邦统治者的手段制定为法律,在城中千秋万代一直实施,当然,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要是执行时候出了点小误差(按照《理想国》的讲法,可能是挑选后代的时间出了错误,选出了血统不好的统治者),这个理想城邦依然会堕落,只是堕落的时间会延缓。

人们往往以此认为,柏拉图式的理想城邦是现代集权国家的古希腊先祖。当代自由派思想家卡尔·波普便斥之为封闭社会的典型体现。问题却不是那么简单,首先,若是将柏拉图看成保守派,这大抵是不错的,因为,理想城邦如果能存续,它就必然是封闭的。但是,柏拉图的这样一个说法却建立在他对人性的独特看法之上,若转化成对动物的譬喻,这种看法就是,人在政治生活中的可塑性是极大的,他可以成为“羊”,即以利益为草,逐利而居的被统治动物,也可以成为“狗”,即捍卫被统治者利益的忠实统治者,当然,更坏的可能性就是人变成了“狼”,一种饕餮无厌,侵害普通人利益的残暴统治者。显然,他所缔造的理想城邦,严格地区分了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的界限,被统治者并非没有生存和发展权利,相反,他们为维持生计所进行的生产活动,除了供给统治者捍卫国家所必须的资用,不会被任意支配和剥夺,他们的日常活动,若不损害整个城邦的风气,也大抵不被管制,而柏拉图所制定的教育和法律规范,大多针对的是统治者。这也意味着,柏拉图更多防范的并非“羊”,而是“狗”,因为只有作为“牧羊人”的“狗”,在本质上更有狼性,也更有机会蜕变成“狼”一样的残暴君主。

但是,这样一种教养和规范,在柏拉图看来并非是永恒有效,而且,能够实施它的机会往往可遇不可求,即便对统治者实施了这样一种教养和规范,外界环境的变化也会让他们在教养中产生的德性逐步堕落。因此,后世政治思想家已经怀疑他试图通过教养统治者来维持国家秩序的企图是否现实。

二、霍布斯的“利维坦”形象

这种怀疑实际上建立在对人性更为悲观的态度之上,而现代政治科学的奠基者霍布斯便是这类怀疑者的典型。霍布斯显然认为,通过复杂的政治教养,将一群狼一样残杀成性的人,变成狗一样驯服、强壮的统治者,既耗费成本,又很难维持,他选择了更为便利的一条道路。某种程度上说,霍布斯是近代的色拉叙马霍斯,但是,他却比色拉叙马霍斯更为悲观,色拉叙马霍斯只是认为,现实城邦中必然有像狼那样的统治者,而霍布斯却认为,人的本性都像狼一样,只愿意通过斗争获取利益,而不愿意主动规范自己,将自己变成一个节制的统治者。因此,他设想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国家形态,这就是“利维坦”。

利维坦是《圣经·约伯记》中出现的怪兽,它与另一头怪兽“毕西摩特”同在上帝创世时诞生,前者以鲸鱼的形象出现,后者则类似河马,这两种怪兽一雄一雌,互相争斗,往往引起地震和海啸,让世间万物惴惴不安。但是,在霍布斯看来,“利维坦”这个动物则别有一番意义,在《利维坦》一书中,他说:“有三种造成斗争的主要原因存在。第一是竞争,第二是猜疑,第三是荣誉。”在霍布斯看来,每个人都会认为自己的能力足以凌驾于他人之上,但是,人和人在体能和智力上的差距却极小,前者会激发一个人奴役和杀死另一个人的欲望,后者却导致这种欲望的挫败,因为,“最弱的人运用计谋或者其他处在同一危险下的人联合起来,就能具有足够的力量杀死最强的人”[4]95,而由劣势转为强势的人又觉得自己强大起来了,便开始重蹈失败者的覆辙。在这一系列的“控制-反控制”的生死竞争中,人因为猜忌而相互杀戮,永不停息,一种和平的社会秩序永远不能建立。霍布斯把这样一种状态叫做“不幸福的自然状态”,而在《论公民》中,他则称它为“群狼战争”[5]。他认为,要终止这种自然状态,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吓住这群恶狼,国家主权权力的象征——利维坦,因此出场。首先,利维坦的强力远远高于每个人的力量,这就利用了人性中恐惧这样一个要素,让任何人不再敢胡作非为;其次,利维坦的力量使它获得了巨大的权力和名誉,从而让大多数人自愿服从他的统治,若有不愿服从者,它就可以利用大多数服从者的强力制裁少数人,让他们死去。因此,霍布斯笔下的利维坦实际上是这样一种动物,一方面,它压抑了单个人身体中潜在的狼性,从而让人们摆脱了自然状态,进入了以社会契约为基础的公民社会之中;另一方面,它越要逾越狼性,就必须成为比狼更大的怪物,那么,相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他就是比狼更可怖的猛兽,若是这头猛兽不再安守本分,侵犯每一个人的合法权益,甚至任意剥夺每个人的生命,似乎要比作为“牧羊人”的狼吃羊更为恐怖。

作为现代国家的象征,利维坦是柏拉图牧羊人譬喻,在柏拉图看来,人由于智慧和能力的差异,必然会产生统治者和被统治者,若是统治者按照一定的原则和道德进行统治,被统治者就会成为他服务和保护的对象,这时的统治者就仿佛是牧羊犬,尽忠职守,保护被统治的羊群;可是,若是统治者逾越了这些统治原则,任意妄为,统治者这头“牧羊犬”便成为了吃羊的狼,因此,惟一限制古代国家统治者的原则,便是道德规范和将这一规范教育统治者。可是,这样一个原则在霍布斯的设想里行不通了,现代国家是一个怪兽,他并不是用来统治羊的,而是用来统治狼的,为了防止人内心中邪恶的狼性威胁到整个人类社会的安全,现代国家的统治机器只需要更多的力量,而不需要更多的道德约束。因此,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老掉牙的说法,即在当今社会,国家是绝对的恶。

应该说,霍布斯的现代国家学说恰恰就是对上述这个说法的描述。但是,他的一系列论述却留下了两个问题:首先,被利维坦统治的人若是联合起来,能不能掀翻它的统治;其次,利维坦一旦获得了权力,如何防范这种联合;最后,若是反对利维坦的“革命”成功,造反者们是否会形成新的联合。而福柯的著作对这一问题做出了强劲的呼应。无论是福柯,还是阿甘本都对霍布斯笔下“狼”和“羊”这两个动物十分着迷。在《必须保卫社会》之中,福柯就将霍布斯的利维坦学说看作他权力分析学说的起点,在他眼中,霍布斯的利维坦实际上是近代国家权力和个体生命相结合的象征,这种解读指出,利维坦之所以可以获得统治,恰恰是因为它允诺一旦掌握权力,便会保护被统治者的生命,只要被统治者不再挑战它的权威。问题在于,仅仅用处死人来威胁它的臣民,利维坦的权力仍然不能奏效,因此,一种新的统治策略便产生了,这种策略似乎比柏拉图教育城邦统治者的手段更为艰巨,因为,前者仅仅是把“狼”驯化为“狗”,两者仍然同种同源,而后者却想要把“狼”驯化成“羊”。

三、福柯和阿甘本对牧羊人寓言的解释

让狼变成羊,似乎是天方夜谭,即便是现代基因科学,似乎也很难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能做成这件事的,大概也只有神仙了。在福柯看来,让人天性中“狼”的因素转化为“羊”的因素,也依赖于一位神——基督教的上帝。他指出,现代国家这个利维坦的统治产生于15至16世纪,在这段时间,利维坦对于抗争者的惟一镇压手段,就是拥有利用国家暴力机器处死他们的权利,而这种死亡权利却被用来捍卫每一个人的生命。因此,福柯说:“只有君主在杀人时,他才行使对生命的权利。”[6]227这也就是说,现代国家这个利维坦恰恰以他的残暴嗜杀开启了对个体生命权利的保护。但是,现代国家主权仅仅以丧失生命为威胁,并不能完全使被统治者残害他人,甚至反抗国家权威的欲望完全得到遏制,社会上毕竟还有些铤而走险的“犯罪者”和“反抗者”,因此,随即而来的两个世纪,利维坦这头巨兽不再以死亡来要挟每一个被统治者,相反,他试图以维护生命为理由,以各种方式训练所有的被统治者听从它的统治,这就是规训权力的开端。

福柯认为,规训权力实际上来源于中世纪的牧师权力,若是追溯它更早的来源,仍然来源于柏拉图这位古希腊大思想家,不仅在《理想国》这篇对话,在《高尔吉亚》《政治家》等篇章中,柏拉图一直将政治譬喻为牧羊之术[7],按照福柯的考证,在同时期的古希腊文献中,绝少出现相关譬喻,因此,他认为,柏拉图是受了古代东方游牧部族宗教或埃及文明的影响,才形成了政治行动如牧羊的观念,而由于基督教的产生,这样一种观念在整个中世纪产生了巨大的回响,并形成了教廷的“牧者权力”(the power of pastorship)。牧者权力特指郊区主教对待皈依者要像牧者对于羊群一样关怀,不仅要照顾它们身体的安全和强壮,而且要通过训练,使他们维持信仰上帝的信念,走上正确的灵魂道路。实施牧者权力实际上包含了日常行为的矫正,精神指导和精神检查这三种手段,目的是为了养成一种完全服从劝道者的道德——谦卑,福柯指出,“谦卑就是要自以为人中之末尾,接受任何人的命令,使服从关系无限延伸下去,尤其要放弃他自身的意志”[8]153这意味着,服从牧师权力的人,必须首先在身体行为上彻底服从领导者,从而逐步在精神上放弃自己,按照教会指定的规范去思考和行动。宗教改革之后,世俗国家这个利维坦就从教会手里接过了牧者权力,成为了全体公民的牧者,而牧者权力也就转化为一种规训权力,在这样一种权力的主导下,整个社会的各个部门都逐步成为控制和改造被统治者天性的机器,而边沁的“全景监狱”就是这样一种机器的典型代表。福柯指出,这种全景监狱恰恰就是转化为规训权力的牧者权力,“全景的观念,在某种意义上是现代的,但我也可以说它完全是古代的概念,因为它实际上要把在全景式的机制中,把一个人放置在中心,放置在中心的这一个人,一双眼睛、一个观察的目光,一个监视者,他可以让他的统治对处在这个权力机器中的一切人生效。”[8]53全景监狱是世俗化时代基督教牧者权力的替代品,有了这种权力运作模式的帮助,利维坦这个象征现代国家主权权力的怪兽如虎添翼,权力像血液流经毛细血管一样渗透到了社会的每一个触角,让每一个人害怕不遵守规范而受到的惩罚,放弃了反抗体制的意志。

规训权力既继承了牧者权力通过控制个体的行为规范,来改造人性的技术,又和前者有所不同。国家不再像教会一样,通过对人的精神控制,逐步控制他的身体,而是通过对身体施加控制和监视,从而来控制人的精神意志。一开始,在监视技术尚未完善的时候,人们可以利用监工的懈怠和设施的漏洞,用消极怠工等方式来逃避权力的监控,当电子监控和全息摄像头遍布整个社会时,人们逐步“适应了”规训技术对自己的改造,他们甚至自己设想被一双无所不在的眼镜监视,因此自动不敢越雷池一步。通过规训权力,人类的狼性已经泯灭,人们之间不再具有统治和被统治的关系,相反,人们都接受利维坦这样一个非人怪兽的统治,他以捍卫人的生命为借口,实际上剥夺了人性中的造反精神,将具有“狼”性的人,转化为“羊群”一般任人宰割的动物。

但是,利维坦的暴虐并没有就此结束。在《必须保卫社会》中,福柯指出,现代国家主权以一种让人死的权利——死亡权利,捍卫了让人活的权利——生命权利,同样,凭借这种让人活的权利,它同样可以让人死。但是,面对已经泯灭了狼性,像羊群一样安于接受规训权力控制和引导的现代人,还有什么值得去杀的理由呢?而已经丧失了攻击理由的现代国家,又有什么样的动力来杀死这些人呢?

《利维坦》开卷序言似乎能给人们提供回答这两个问题的线索:“艺术则高明一些,它还要模仿有理性的大自然最为精美的艺术品——‘人’。因为号称‘国民的整体’或‘国家’(拉丁语为civitas)的这个庞然大物‘利维坦’是用艺术造成的,它只是一个‘人造的人’,虽然它远比自然人身高力大,而是以保护自然为其目的……‘主权’是使整体得到生命和活动的‘人造的灵魂’;‘官员’和其他司法、行政人员是人造的‘关节’……人民的安全是它的‘事业’,……动乱是它的‘疾病’,而内战是它的‘死亡’。”[4]1这段话点明,制造利维坦的材料实际上是人,因此,每一个被统治者,恰恰是利维坦这个怪兽的血肉和关节。那么,笔者自然也就能理解,利维坦为什么要通过各种权力运作的手段,剥夺它每一组成部分的“狼性”,因为,这些狼性是毁坏安全,导致内战的不安定因素,但是,由此可知,这些被剥夺的兽性并没有消失,而是汇聚为利维坦本身的兽性。这种兽性用来解决国家安全的最后威胁,正是这种威胁导致了现代屠杀的最高潮——纳粹的种族灭绝。

实际上,个人或群体对利维坦这个现代主权者的威胁有两种,一种是行为上的威胁,例如武装叛乱、弑杀君主或者刑事犯罪,对前两者,现代国家往往利用国家机器,凭借法律所赋予的死亡权利,直接开杀戒,而18世纪开始,警察、监狱等新的常设治安机关开始关注后者,除了死刑这样的重刑之外,国家以维护国民安全和幸福的名义,将犯罪分子投入监狱,进行规训,试图通过行为的矫正和全息监视来阻断他们的犯罪行为,磨灭他们的犯罪意图,这种手段很快蔓延至工厂、学校、医院等场所,并获得了精神病学、犯罪学、法医学等科学的“技术支持”,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越来越多的人成为了守法律、守秩序的待宰羔羊,此刻,第二种威胁才逐步浮出水面,这就是:某些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主权者的威胁,例如,某个人由于出身的阶层和种族,一出生就被判定为主权者的潜在威胁,因此,可以将这样一种威胁称为生存性的威胁。福柯认为,这样一种威胁最为典型的表现就是种族主义:“种族主义到底是什么?首先,它是最终在权力承担生命责任的领域引入断裂的手段,是应当活着的人和应当死的人之间的断裂。……另一方面,种族主义将有其第二项功能:它导致建立这样一种正相关的关系:‘你杀得越多,你使越多的人死’或‘你让更多的人死,因此,你越能活下去。’”[6]242概括言之,福柯的论述实际上说明,当国家这个利维坦作为捍卫个体生命的利器发展到了顶点时,它就会走向残害生命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利维坦不再被动等待挑战和威胁,而是主动寻找威胁,虚构威胁,以捍卫生命为理由,杀死无辜的人,而它杀人的理由有二:(一)它在人群中区分出有益于人类生存的人,即优等种族,和那些威胁人类生存的人,即劣等种族;(二)它力图通过一系列的方式证明,杀死这些劣等种族,有益于生命的繁荣和强大。

而当代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则详细地分析了福柯对种族主义的论述,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福柯已经澄清了种族主义的逻辑,提出了利维坦任意杀人的理由。但是,阿甘本回答了福柯所遗漏的一个问题,按照霍布斯的观点,现代国家这个利维坦本来就是由人来组成的,若是它任意处决国内的公民,这不是无异于自杀么?福柯似乎认为,以种族主义为基础的集权国家,实际上就是一种自杀国家。阿甘本认为,实际上,只有在一个重要的前提已经成立的时候,统治者才能利用种族主义逻辑杀人,即被杀的人已经丧失了成为人的权利,成为待宰的羔羊。阿甘本的重要著作《牲人》中,他指出,1789年以后,随着《人权宣言》的颁布,国家主权的正当性已经建立在捍卫所在国国土内国民生命权的基础之上,这就意味着出身地决定了每一个人的公民权。而在一战之后,大量欧洲民族国家颁布了一些法令,申明了严格公民权和普遍人权的差异,这就使以犹太人为代表的少数族裔和移民既处在既定国家内部,又丧失了国家主权的保护[9]126-130。因此,当纳粹德国宣布紧急状态,宣布某些劣等种族威胁了国民生命的健康和安全时,这些种族的成员在法律上已经成为“不是公民的公民”,进而也就变成了“非人的人”。因此,动员民众驱逐和杀掉这些非人的人,便也理所当然。

阿甘本指出,纳粹德国这头走向疯狂的利维坦,不仅完全释放了从全体国民那里获得“狼性”,同时也将丧失了抵抗能力的犹太人直接当成了待宰的羔羊。这些纳粹科学家经过希莱姆的同意,将犹太人当作活体实验的过程中直接体现了出来。在纽伦堡审判中,这些科学家为其行为所作出的辩护是:这样一种活体实验有着良好的科学效果,且实验的项目,确实是为了部分人的生命健康——疫苗试验和飞机驾驶舱安全实验[9]154-155。由此,笔者发现,若是纳粹政权没有毁灭,一种首先通过法律话语和科学话语剥夺人的生命权,随后,以捍卫生命为目的任意处置这些已经成为动物的人类的统治技术已经大行其道。

因此,在福柯和阿甘本的笔下,霍布斯笔下的现代国家呈现出了带有讽刺意味的灾难性后果,它以遏制人的兽性为目标,结果产生了利维坦这样一头杀人怪兽,它以捍卫人的生命权为目标,却剥夺了很多人的生命权,使他们真正成为了待宰的羔羊。这不啻是对柏拉图牧羊人这个譬喻的反讽,显然,福柯了解,柏拉图对牧人主题持批判的态度,但是,他显然未能点出,这种批判意味着,柏拉图认为,政治的真正核心是“驯兽术”而不是“牧羊术”,即通过道德规范的教养,将统治者成为以被统治者利益为旨归的“公仆”。而自基督教到霍布斯,出于对人性更为悲观的看法,现代国家的统治机构通过对人性更深入的改造,建立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政治秩序,福柯和阿甘本都将它命名为生命政治,与古典政治秩序不同,生命政治不再要求统治者和被统治者遵守不同的规范,它以维护每一个公民的生命安全为旨归,既面对拥有平等人权的每一个个体生命,又可以为了全体公民的生命健康,剥夺任何一个人和一个群体的生命。在福柯和阿甘本看来,这样一种政治秩序造成了现代人人性和人权的双重堕落,人在天性成为了无反抗精神,无造反欲望的绵羊,还有可能像纳粹大屠杀一样,被统治机器剥夺人权,成为实际上任人宰割的羔羊。这种人性和人权的双重匮乏似乎敲响了现代政治思想的丧钟。

可是,福柯和阿甘本亦不能对这种状况提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而且尽管他们的批判造成了人权这座“牢笼”的现代生命政治,两位思想家似乎也并不愿意回到柏拉图那似乎已经荒谬不可实现的等级制之中,毕竟,在他们的思想中,“造反、自由、混乱”等概念仍然给予了人们恢复一点“兽性”,从而反抗权力的希望,而在现代国家机器这个严酷的利维坦的压制下,再加上等级制的束缚,前景似乎就更加黯淡了。但是,无论是福柯还是阿甘本,都不再想回答这样一个问题,无论现代国家这个利维坦随后变得如何恐怖,如何难以驾驭,至少在霍布斯看来,它仍然是个人造物,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或一群人能驾驭得了它么?显然,在两位当代思想家心目中,自“异化”概念产生之后,人被人造物所驾驭、控制已经成为常态。但是,据上文中霍布斯对利维坦的描述,似乎利维坦的关键部分都需要人所驱动,例如“官员”是它的关节,“个别成员”的“资产”和“财富”是它的实力——最关键的地方在于,它的灵魂——主权的缔造者和权力行使者都是人,这就意味着,即便在现代政治已经成为了生命政治的情况下,柏拉图对改造“牧羊人”的狼性为狗性的思想仍有其价值,其实,即便在中世纪末期,人们对于柏拉图思想的积极面仍未忘怀,伟大的诗人但丁在《天堂篇》中便将未来拯救意大利的贤君,比作一头巨犬——Grand Canis,按照注解者的看法,但丁用拆字法,将他的资助人斯卡拉公爵的名字Cangrande一分为二,变成了grande canis,在拉丁文中,grande既指伟大,又指掌握权力,鉴于斯卡拉公爵虽然贤明,但才智不足以解决意大利的困苦,这个譬喻因此是个虚指,在拉丁文中canis是狗的意思,掌握权力的狗就是但丁心目中的贤明统治者[10]。在中世纪末期分崩离析的意大利,但丁仍然不放弃统治者教养和权力的统一,这足以见得,与走向悲观的当代西方激进政治思想相对,柏拉图这一似乎反动透顶的想法,如午夜明烛,带来一丝幽微光芒。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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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ALIGHIERI Dante. Paradise [M]. London: Penguin Books, 1984: 43.

[责任编辑:吴晓珉]

[收稿日期]2015-12-31 [基金项目] 首都师范大学文化研究院重大项目(ICS-2015-A-03)

[作者简介] 姚云帆(1983- ),男,江苏常州人,上海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中心讲师,主要从事西方文化和政治哲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G0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4-1710(2016)03-0089-06

Contemporary Echoes of “the Trope of Shepherd”

YAO Yun-fan

(Research Center for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World Literature,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34, China)

Abstract:While abandoning the endeavor that Plato differentiates the ruler and the ruled and cultivates the “shepherd”, Thomas Hobbes, the founder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 constructs Leviathan as an entirely new governing machine for the first time in the name of safeguarding the life, which becomes the actual founder in the modern “bio-politics”. From the critical perspective, Michel Foucault and Giorgio Agamben inherit his awareness of questions, disclosing that modern politics, after its transformation into bio-politics, results in the human’s loss of threat as the rights of man while eliminating the animal nature out of human nature through depriving human rights and reforming human nature. The conclusion is drawn that, even Foucault and Agamben, these two contemporary radical thinkers, are still indulged in such binary opposites as “revolt/order” and “self-autonomy/discipline” and so on, abandoning the positive significance that Plato’s “cultivation of the shepherd” has in the contemporary society.

Key words:Republic; trope of the shepherd; power of pastor-ship; Leviathan; bio-politi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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